■鄒悅
前蘇聯電影《小偷》里有幾幕很感人的鏡頭,小主人公從未見過他參加衛國戰爭的父親,他經常會對著一個個模糊的蘇聯紅軍戰士的身影喊“爸爸”。通過畫面處理過的“爸爸們”輪廓清晰臉型模糊,正如我無數個夜晚里塑造的對于故鄉的夢境。我堅信我的血液里散發著對湖南老家疏離卻無法割舍的氣息,但我始終無法捕捉。就像張抗抗散文《南望長喬》里的那句話:“故鄉離我真的太遠了,不,應該說我離故鄉太遠了。”
其實,從我出生到大學畢業這個漫長的時光里,我的目光始終游離在故鄉之外。直到今年來湖北工作,才有機會踏上了故土。在此之前,那個遙遠而模糊的湖南,總是籠罩在稠密的雨絲中,在湘江滋潤的土地上,生長著許多蔥蘢碧綠的馬尾松、水杉和湘蓮,在溫潤粘稠的微風中,舒展著獨特優雅的身姿……
當我們的車行駛到荊岳大橋中央,“湖南界”三個大字躍入我的眼簾時,我意識到我終于回到了故鄉。我回來了,但我又不是真正的湖南兒女。從小生長在大西北的我,呼吸著稀薄的氧氣,咀嚼著高原的牛羊肉,穿梭在地勢狹長卻密密麻麻擠滿了高樓大廈的城市里,突然對撲面而來的溫柔清風感到了一絲驚奇。故鄉這個神圣的字眼就這樣冒出了許多旁枝側節,我往往下意識地把湖南把新化當成自己生命的源頭。一個人童年和少年的經歷通常最為刻骨銘心,但恰好這段歲月里,湖南對于我是一個空白,只有上學期間填寫的各種表格中,“湖南新化”幾個字在不斷提醒我的根和血脈是在那個無法觸摸到的遠方。
此刻,我呼吸到了故鄉的氣息。車窗外浩瀚的洞庭湖水面在風中勾畫著細密的紋理,似乎是想把岸邊迎風搖擺的稻田完完整整地拓印在水面上。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我的生命就是從這片土地上走來。但我不知道如何去尋找我的根,在這里,我變成了一個游蕩在家族之外的精靈。據說我的太爺爺是一個白手起家的地主,鬧革命時一顆子彈結束了他的生命。爺爺是一個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文革”時被打成右派從京城流放到遙遠的大西北勞動改造,所以父輩的足跡就這樣走出了湖南。我也不知道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家譜,是否會寫有我的名字。當家族的血脈在湘江岸邊蔓延了許多代之后,竟然續接在了青藏高原的黃土地上。家譜上我這個若有若無的名字,早已不代表名分與親情,只是化為了家族歷史記憶中的一個符號。
或許有一天,我來到家族的祖居時,打探老人們太爺爺和爺爺的名字,還能尋覓到一點家族的蹤跡,但眼下這幾乎不切實際。我發現我幾乎聽不懂湖南話,我用與當地格格不入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下館子和問路,還要使勁從當地人“哦里,你要何解咯?口”這些字眼中捕捉能聽得懂的信息,我猶如一個棄兒,在陌生的鄉音里,茫然地尋找辨別這片土地上殘留給自己那若即若離的血脈與根須。珍藏在記憶中的湖南,有一日讓你真正面對,卻是如此陌生和隔膜。
所以無論是在北京上大學,還是來江漢油田工作,當別人問起自己是哪里人的時候,我常常會脫口而出說我來自青海。因為我可以繪聲繪色為大家講述雪山的圣潔,草原的遼闊,青海湖的壯美,牛羊肉的飄香,描繪雪域高原的神奇博大與江南細膩溫婉的差別,讓他們身臨其境地體味虔誠的朝圣者面對神山圣湖時為何淚水會突然噴涌而出,仿佛那眼淚是自己的。有時他鄉遇到青海人時,可以用濃濃的鄉音親切地寒暄“家門傳子鬧們子廣場又擴展的胡都了大呀”這類西寧最新的變化。我害怕向別人講述我幾乎一無所知的湖南老家,也許是想象力有限,在夢里勾勒湘江水和岳麓山的模樣時,它們的輪廓總是像極了自己熟悉的黃河和昆侖山。
湖南二字從小對我來說,更像是從書本中跳躍出的文化符號。楚文化的精神在湖南的土地上一直繁衍至今。熊召政在北大的講座《楚人的文化精神》中概括到荊湘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執著、擔當和富有藝術性”。蔡元培也曾在《論湖南的人才》一文中寫道:“湖南人性質沉毅,守舊固然守得很兇,趨新也趨得很急。湖南人敢負責任。”我認為,除了這些,湖南人身上還有著剽悍與勇氣。自古云“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到清代更是有“中興將相什九湖湘”的說法,所謂“無湘不成軍”。是因為湖南的大地上,涌現了無數在國家危亡之際挺身而出,把對國家和民族的挑釁侮辱看作自己私人的不堪與屈辱,然后甘愿拋灑一腔熱血的英雄豪杰。翻開歷史書卷,一個個來自故鄉的名字在撞擊我,感染我,震撼我,如譚嗣同、黃興、宋教仁、蔡鍔、毛澤東、彭德懷等。后來我的英雄情結,也是從一個個湖南的故事里扎根發芽,我渴望早已遠去的故鄉英雄們的魂魄,激發我心中曾經奔騰在他們身上的豪情壯志。細細想來,我對于家鄉那種專注的向往與深情,竟不是來自家族的呼喚,而是對英雄的欽佩與崇拜。
而我在故鄉連一個可以證明自己的血脈流淌于此的人都找不到,等到那些知道我太爺爺和爺爺故事的老人們百年之后,或許只有故鄉的清風,還能證明我與故鄉的藕斷絲連。我知道,祖先的魂魄都飄散在這清風里,在冥冥中對子孫的呼喚聲中,守護著他們永遠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