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里長出的翅膀

好戲迭出的蘇州滑稽戲劇團，近期又送新的佳作《探親公寓》到北京。一如他們既往的優秀劇目，《探親公寓》透發著熱剌剌的生活氣息，真誠感悟著生活的酸甜苦辣，衷心體貼著人民的喜怒哀樂，寄寓著對弱者的同情和期待，將生活的喜劇性和悲劇性巧妙融合在一起，使令人歡欣的娛樂性和意味深長的思想性相得益彰。《探親公寓》以農民工的生活為題材，但契入角度相當大膽而獨到。它正面直對大量農民工涌入城市以后所面臨的生活問題，戲中主要對象是年輕農民工，其中有未婚，也有已婚，進城以后呈現殘缺的生活狀態，許多年輕戀人和夫妻進城后由于缺錢無房，過著分居生活，經歷著精神、生理、生活的無情折磨。這是人的正當生活權利的失落，也是社會不公平的折射。由此延伸出人的悲劇，進而形成社會問題。

《探親公寓》從一對恩愛農民工燕舞與娟子，已在家鄉辦過訂婚禮（在農村實際上等同婚禮），進城三年還沒有一張容他倆安身共寢、放松身心的床，更沒有能讓他們成家的一間房。他們想要有個寶寶，這也是一句解決夫妻感情與生理饑渴的同義語。迫不得已，只好到廢棄待拆的廠房里去野宿，結果以違反“社會治安管理條例”的名義被有關人員控制，被當眾羞辱。《探親公寓》就是以這一事件作為全劇的開端。這對年輕農民工的訴求，特別能讓人理解和同情，當他們被迫“招供”，被人圍觀，作為人的尊嚴受到作踐時，也是戲劇在啟迪人們的良知和呼喚尊重與同情。由此引出一位對這對“野鴛鴦”的遭遇感同身受，特別理解和同情的阿德嫂。她是“春來客棧”的老板娘，她對這些被黃土地養大又離開黃土地的人；在城里打拼奉獻汗水，而居無定所的人；住在城里而手持農村戶口，

宿在“天堂”一隅的尋夢人，特別貼心。眼下，他們的夢不過是想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一間能讓他們成家的房，使他們可以養兒育女，自己也成為爸爸媽媽。阿德嫂往日的揪心記憶和今日依然燒灼內心的痛苦，使她釋放出非凡的善意。她決意給這對受辱、受傷害的“野鴛鴦”免費提供一間房和一張床。對以后來城探親的農民工，房錢一律打六折，后來干脆把“春來客棧”改成具有半公益性的“探親公寓”。

由于探親公寓吹出了春風，讓這些天涯飄蕩的“野鴛鴦”且把異鄉當故鄉。但好事多磨，阿德嫂的善意義舉，帶出了一系列問題和矛盾。最直接的后果是盈利大減，服務人員也因工作環境變壞而提出辭職，更為嚴重的是一直與她和諧共處、相互支撐的丈夫阿德，對妻子的心思和措施從不理解開始，發展到抵制和反對。當農民工受嚴重工傷，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阿德嫂毅然為他墊付八萬元醫療費之后，阿德怒氣大發，憤然離家出走。戲不去實寫如何正面解決這些問題，而是導向對人物精神世界的展示。

《探親公寓》對情節、事件的設置，特別對人物的刻畫避免平鋪直敘的評功擺好。在喜劇氛圍中展現的矛盾的發生、發展、激化，并不用來追求劍拔弩張的表層戲劇性，而是把飽滿的戲劇張力導向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層展示。圍繞著性、生命、金錢與價值觀，《探親公寓》都以發展的眼光展示著每一個人物的生命歷程。戲里實際上寫了兩代三對農民工。阿德嫂與阿德是四十年前的下鄉知青，而年輕的兩對男女是當下的農民工。他們雖然相隔一代，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曾經受土地的養育，都離開土地而進入城市，歷經困頓仍在全力追尋各自的夢。生存環境的改變，生活機遇不同，碰到相同或相似的困頓，生活對他們的回報也大不同，他們也由此建構著不同的心靈世界和人生價值觀。這正是此劇人文內涵之所在。

阿德當年下鄉，患肺炎而命在旦夕，是老房東賣了給女兒辦婚事的一頭豬，送他就醫，救了他一命，卻耽擱了女兒的婚事好多年。阿德不忘老房東的深恩，后來開了春來客棧，特在前臺供了一只金身肥豬塑形的“財神”，每天躬身上香。當年他與阿德嫂正是血氣方剛，渴求異性的年齡。他們相親相愛，某個花好明月夜，阿德用口琴吹著優美的樂曲《鴿子》，把當年的阿德嫂引入玉米地，做了“野鴛鴦”，但是被民兵用漁網網住，“連衣服都來不及穿”，被拉去批斗。這樣非法、野蠻、殘酷的對人的傷害與侮辱，在阿德嫂心靈里刻下了永遠不能平復的傷痕。更為不幸的是，自這次驚嚇以后，阿德失去了性功能，阿德嫂從此圓不了當媽媽的夢。這樣嚴重的傷害，阿德嫂隱忍了四十年，一旦看到當年她所經歷過的悲劇又在燕舞與娟子身上重現時，她感同身受。她要把她的大愛奉獻給這些不幸的人。她給了他們一張床、一間房，讓這對苦鴛鴦有個親近安身之所，并由此延伸，直到把“春來客棧”改成“探親公寓”。

《探親公寓》對阿德嫂精神世界的展現通過幾條副線的設置，作了更充分的展示。劇中兩對青年農民工的妻子都懷了孕，一對急切想當爸爸媽媽，但是妻子有病，面臨流產的危險。另一對男子期待孩子降生，女的卻看不起男方，想要打胎。兩個小生命，還沒出世就有性命之虞。阿德嫂竭力阻止這樣事情的發生，具體的困難她幫助解決，思想問題她做思想工作，不僅保住了兩條小性命，也保住了束蘭花與丁建設的婚姻。這不僅是阿德嫂的生性向善，她關愛他人，珍視生命，因為她也歷經苦難，自己沒有孩子，實現不了做媽媽的渴求，她所呈現的是建立在自覺基礎上的對人、對生命價值的珍視和關愛。經受過傷害，心靈上難以平復的傷口可以長出各種各樣的東西，阿德嫂心靈創口長出的是翅膀。這對翅膀讓她奮力向上，成功地實現人生的夢想，并且希望所有面臨困頓的人們，都“一步跨過苦海重洋，穿過風雨去看太陽。托起孩子的天空，分享淚的芬芳。 ”

但是，與阿德嫂經歷過同樣苦難的阿德，他心靈創口長出的并不是與阿德嫂同樣飛翔的翅膀。阿德嫂與阿德的矛盾和沖突構成了貫穿全劇的戲劇動作線。其核心是一個字：錢。他們離鄉返城以后，苦打苦拼，用汗水掙錢，開啟了“春來客棧”，生活道路順風順水。阿德嫂對青年農民工生活的人道主義關懷，減少了客棧的營業利潤，進而阿德嫂還要拿出存款去救傷重農民工的性命。阿德舍不得錢，他認為阿德嫂這一切都是“瞎操心 ”。錢是他們辛辛苦苦掙的，阿德舍不得可以理解，他并沒有犯錯。他們的差別在于，阿德看重的是物質，阿德嫂體現的是精神的價值。

與之相呼應的是戲里束蘭花與丁建設圍繞人的價值展開的矛盾與沖突。丁建設與束蘭花一直相親相愛，丁建設在拆遷公司當保安，束蘭花在富有的 CEO家庭當五星級保姆，每月工資 6000元，她自認為她的人生價值相當于工程師了。她看不起丁建設了，說他“不如城里一條狗”。她不僅不愿與他去登記結婚，而且要打掉腹中的孩子。阿德嫂用自己的經歷，用淺近的語言，指出看一個女人，不能光看她的胸脯，更要看她的胸懷。她的開導和努力不僅保住了孩子，也保住了他們的婚姻。阿德為了錢與她翻臉，束蘭花也是因為錢而看輕丁建設，要與他散伙并墜胎。阿德嫂對束蘭花做思想工作的重點，是把他們帶回到當年青梅竹馬相愛時的美好情景與情懷，告訴她做人要有博大胸懷。對于阿德，勸他不要把錢看得那么重，當年老房東賣豬救他的恩情，是能用錢衡量的嗎；當年你吹著《鴿子》把自己引進玉米地，你心里的“鴿子”現在已經死了嗎？阿德嫂的心靈里洋溢著對崇高情懷和精神之美的追求。她在戲里的名句是：“苦難讓人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 ”這是她的思想境界，正如戲里為《鴿子》所賦的新詞： “當我離開可愛的家鄉，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傷。天空飄著金色的彩霞，親愛的我要同你一起去遠航。 ”“鴿子”和遠航，勾勒出了阿德嫂這個形象的詩意。像阿德嫂這樣人文色彩濃厚而富有詩意的形象，在滑稽戲里是難能可貴的。

滑稽戲是個很獨到的劇種，它最接地氣，深深扎根于生活的沃土，關心底層人民的命運和生活，用中國獨有的喜劇形式與手法，把歡樂和思考奉獻給廣大觀眾，特別重視把普通百姓引為知音。相當長一個時期以來，滑稽戲去粗去俗，不斷提升自己的藝術品位和文化內涵，出了不少好戲。《探親公寓》是滑稽戲前進道路上的新成果，它的文化追求是一目了然的。但它也還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有待加工提高。滑稽戲的發展也需要進行一個整體性的研究了，但這是另一個課題，有待各方的關注。

黃維鈞：《中國戲劇》原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