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笑春
1
兩岸很近,很近。常有歌聲、笑聲、口哨聲飛來,飛去。岸堤上的燈,總是癡情地對望著。多彩的光的情緒在靜寂中向界江傾吐著泱泱快感。在夜幕下,每個平凡的夜晚。
界江很深,很深。人趟不過去,也跳不過去。可以隨時跨越的,是那諳于探求而不舍的眼睛。外來的醉漢,踏著厚厚的迷人燈光,到對岸去尋找過夜店。在冬天,江被厚厚的冰雪凍僵并掩埋之后。不過,這種事極少極少。
語言,貪婪于心的張力。手,原本沒有語感。在這里的人們的回憶中。地球和人不一樣,還是那副老樣子,伊呀轉呀,慢悠悠地,把古怪和新鮮都轉成粘有霉紙味的故事。
2
綿綿山霧,彌漫著江面那條狀的含混。高低依稀。明暗依稀。帆的夢很深,在港灣里沉醉著。眼睛望不見眼睛。心和心之間迷蒙著。歌聲語聲罵俏聲都蜷曲在喉嚨里,憋悶著心。
烏鴉和麻雀在鉛灰色的天空鉆來鉆去。這些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也沒有國籍的精靈們,在無限的自由里覓尋著突兀的依偎。高級靈魂有些躁動,但沒誰去奢談那些有關生命流向問題。生存有了一種緊迫感。山隔不住,林掩不住,如噴巖似雪潮,跨越人為的柵欄,沖擊著許多許多顆心。
日頭出來了。困惑的煙霧蝕散,世界變得驟然真實起來。遲疑和慵懶的步履敲擊著清爽鮮亮的時間。
3
江風銷魂于溫和的黃昏。霞彩似血濺紅了遠山和西天的一角天空。岸灘上沒有浪再攪動。幾株草木稀疏,在婉約的風韻里,淡淡地傾訴著這里的生命。
你站在堅實的江堤上,把企望的目光放得好長好長,仿佛要把界江那邊的城扯起來觀賞。你希望那邊有什么飛過來,或者有誰飛過去,傳遞些同類的氣味。望啊,望,終于你把自己望成一棵幾經風雨的大樹。'
高山是可以翻越的。季節也完全可以穿過。夜色和心有關嗎?你總是在心里這么想。
月亮升起,照耀著你也照耀著他們。你還是覺得握手、擁抱已不是單純的禮儀。它們還包含什么?你如兒時夢的回憶,如何也還是說不明白。于是你不再思想,把一切都交給未來。
你站著。在江堤上,煢煢地,悄然如初。
4
熟悉了,很久很久的陌生。神詭的山峰間,似乎有條唯一的黛色通道。雞鳴醒的眼睛,惺忪著,但還是在轉頸之間發現路有很多,很多,且都可以走向自己的遠方。
夢給風吮干了。僵直的火燎木上懸掛的不只是云的嗟嘆。大江是融于地面的生命之根。開闊的空間律動著,山沒能阻住生命的流動。
人,總是愛跟同類開玩笑,有時也跟自己開。說不準的事,在這怪誕的大千世界總是時有發生。風雨不是時間的撥弄,歷史更不是兒時的玩具。你玩弄它時,說不準你也正被玩弄著。
潺潺流水輕緩地品評著往事。一種向往,鏤通北方大谷地的迷惘,正向轟然的潮聲駛去。
5
整年整年站在岸堤上巴望的日子,終于給眼睛刪除。東西南北的期待和驚喜,匯集于兩岸都市,膨脹著五顏六色的心態。昨日的沉重已蕩然無存,一切都在年輕。地球似乎轉快許多。
已經成為爺爺奶奶的人,還不時重復當年在江邊擺石子兒的歲月。岸畔小樹林里的依偎,青草地上充滿活力的翻滾,融盡往昔的靜寂;老水手在船上的迪斯科舞步,把晚霞與落日都醉在江中……
形態各異的商品在熱烈易換;駁雜無章的情感在潛流。誰與誰之間到底能或者會發生什么,沒誰愿意知道。
界江一如往日,悠悠然然地演繹著今天講不盡的故事。昨天。昨天是個什么?只有潮聲澎湃。
6
用旗幟對話的日子,很長。繃緊的神經,對著,繃緊的神經。話在心底,漚不出激情。愛的荒漠不再生長,茵茵綠草。那季節,終被風雨送走。遙遠的心距,頓被手拉近。人與人,有了同類感。心鏡對照心鏡,一幅苦澀的軸畫:原來,我們都有點那個。
只為認識差異,我們便賭上,人生年華。為路,把自己都走成死角。感悟與感悟連綴成詩:這都是昨天/夢中的事/愿望也是種勇氣/有時候。黃皮膚,白皮膚,藍眼睛,黑眼睛,都這么講。
渴望與渴望粘合成橋,心路不再中斷。晤面,不必再申明理由。握手,擁抱,親吻,成為一種語式。愛情,又一次趟過,深深的界河。“混血兒”,又開始在兩岸誕生。這是人類的一種創造。
7
無數條小河,從秘遠的山林,歡唱著春天的頌詩,匯入這平闊大江。稍彎轉,簇擁著雄勁,浩浩蕩蕩,奔向大海的浩瀚。
水本無界。岸是一種阻攔。“界”是人的意志。“界江”,這屈辱的名字,涵蓋了多少苦痛與不幸。有了這名字,于是,歷史有了尷尬,人類有了隔閡,大江有了一身二屬的別扭……
歲月跨不過去,這高聳的現實。江水滔滔。滔滔。象一位世紀老人,在傾情訴說。朝輝喚醒,千萬雙眼睛,在這岸和那岸,同一個清晨。夜幕抖落,千萬個夢,在這國和那國,同一個夜晚。咫尺之間,人們還是覺得好遠,好遠。都在期盼著,那會是怎樣的一個日子,還是很少有人能夠說清。
8
盈盈綠水,又流來一個夏季。
黃頭發,黑頭發,在兩岸市街上飄動。江水如蘭,有無數詩行飄過。朦朦朧朧。船不再隱匿自己,轟鳴著,駛向自己的對方。人不愿再誤會別人,虔誠與虔誠溝通;靈魂與靈魂,在縫隙間交談。
江岸,也不再是心堤。看他人風景,覺比自己新鮮;讀別國人生,總有另番滋味。于是,我渡過去,你涉過來,走出定格,還圓一個又一個自然天性。
9
邊貿熱潮,從洞開的國門里滾滾流出,漫散成兩岸都市里迷人風景。街道頓生姿色,俘獲了一批又一批遠來的眼睛。世界不再那么神經,淡漠的目光里開始有了關注。
商品出國。欲望出國。“大款”們也開始領著“小秘”,挽著“情人”,涉過界江,在那岸尋找,自由親昵的空間。商品交換著商品。思想交換著思想。也交換著人的聰明。
中國人,俄國人,都碼著自己的視角,收獲愜意的趣感。歐洲人豢養寵物的家風,也踏著商品流通的節拍,飄過國境線。一群,又一群寵物狗,過兩次海關,竟也漲了幾倍十幾倍身價。而且在中國,都還有了俄羅斯的名字。
中國人多。出口者也多。可不知是否,有那些寵物們幸運。
10
天空敞開著,憑所有翅膀翔飛。大地敞開著,任風雨奔走。江水悠悠,送走一個季節,又迎來一個季節。清麗的陽光下,只有人,時薄時厚地遮掩著秘不可示的靈魂。心,是一種永遠看不透的東西。
浩蕩的雁陣,馱著一個偌大的“人”字,莊嚴而自由地飄過界江。這些候鳥們,似乎在傳示一個并不難譯的密碼:“人”,無法孤立地在天地間生存。
11
地球把兩岸人的腳步都轉快了。你腳步匆匆,他也腳步匆匆。
人,都希望活得更好一些。于是,你們他們我們,都在想著辦法。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那江已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屏障。兩岸的人們都在思考。兩岸的城市都在瘋長。兩岸的日子都明亮了許多;兩岸的人也都似乎聰明了許多。
這過去的歲月,仿佛在做一種提示。
12
兩家人走在兩條路上,過一段各不相擾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好。天下,路本來就很多。何況,沒有路可走的時候,還可以再踏出一條路來。再說,在一條路上擁擠,也未必就是好事。
天下諸事,不會都是一樣。人不是大海,但可以有大海的胸懷。不是嗎?人世間很多事都說不準。鬧過別扭的兩個人,說不準哪天,又會在一條路上同行。
很多人都這么尋思:人類,不會只有一種思想。永遠。
〔責任編輯 谷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