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仲敏總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帶給觀者一場場嘆為觀止的機械戲劇,使觀者在忙亂的現實中短暫抽離,同他的作品一起探尋生命之外的另一種“存在”。不斷前行的人形、運動中的變異,許仲敏在堅硬的機械外表下找到了“柔軟”的溫度。他時常在“迷失”的墻頭徘徊,正是這種徘徊才能在虛幻中找到真實的定義。
初次感受到許仲敏作品的魔力是在2008年末一場Dior與中國藝術家當代藝術展。他以中國傳統的“輪回”概念,一圈數十個動態金屬小人不斷前行衍變,這些小人從裸體女人,一件件穿上Dior經典款型的衣服,然后變成裸體男人,變成骷髏,再變回裸女,循環往復。他表示:“男女都是生命體,相互循環,衣服則像現代人的皮膚一樣,從身上長出來又消失”。看許仲敏的作品往往像是跳脫出現實又重新審視現實。
在京郊的一個藝術區穿過一段泥濘的土路,在一片白墻灰瓦前,許仲敏遠遠的向我們揮手。草長鶯飛的院落里散落著幾件“受傷”的裝置。工作室的房梁上幾只麻雀在此安家,遠離市區的嘈雜,仿佛置身世外。
與其說許仲敏是裝置藝術家倒不如形容他為造夢師,觀看作品《轉速-頭》再一次被震撼的瞠目。這是一個以他自己頭部為原型飛速旋轉的頭像,當頭像旋轉運動時用肉眼看形象是模糊的,但當轉速達到一定程度時,通過設計光電配合可以讓人的視覺暫留在某一個角度上,所以當它轉到最快的時候反而能看清形象了。不過這個形象也只是在腦海中停留的一個印象,是半虛幻的。他的作品往往會產生一種距離感,你只能靜靜的做一名觀看者甚至無法上前一探究竟,因為你無法肯定你看到的是幻覺還是真實。這是一種通過視覺形成的感官記憶,通過觀看重新審視生命現實。“所有作品都具有個人映射,這個作品是對于人類生活狀態的探討。現代生活節奏太快,所有事物都在保持飛速運轉并且不斷的追求更快,想停都無法停下來。”許仲敏解釋道。
許仲敏在意識形成的啟蒙階段成長在四川,“這是一個‘鬼氣很重的城市。”他說。可能源于這里的環境多元復雜,常年云霧繚繞充滿未知的神秘感。所以很多巴蜀地區的藝術家都在探尋一種和自然生命發生關系的未知。每個人的生長環境、接受的教育、社會經歷都不同,造成每個藝術家的興奮點和世界觀不同。我們經歷的一切都會對創作有所影響,這是無法逃避的,就像一個人你不能擺脫自己的過去留下的痕跡。當你對生命感興趣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思考,你不得不去看你是從哪來的,你的經歷會對你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有時候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會這么熱衷于表現不同形態的人,我認為看似冰冷的金屬中也會有生命的存在”。
許仲敏把藝術創作比作傳教士布道,藝術家把自己的感知通過作品搭建了一座橋梁傳達給觀者,探討如何將觀者從此岸引到彼岸,并希望以作品引起反思,帶來些許光亮或者一點黑暗。
IART:你最初是版畫專業出身,為什么會從版畫這種二維空間轉為做空間維度復雜的裝置藝術呢?
許仲敏:我在創作初期不僅做版畫也做過影像,我是以不同的表達方式傳遞一致的內涵,每件作品都是對不同內容的探討,關于生命在某種形態下的存在狀態。它們的內涵是關聯的,并不突兀。
I ART:在觀看你的作品時經常能感受到是以第三人稱的視角看待的,像是跳脫出來以上帝之眼旁觀現實世界的,在現實中你也這樣看待問題么?
許仲敏:因為觀察問題和接受信息的角度不同,很多時候我是把自己抽離出來從另一個角度重審問題的,其中有很荒誕的一面也有很冷酷的一面或溫情的一面。有時候看作品就像是在看一幕戲劇。聯系到現實生活,會發生很多問題,從我的角度我是把它簡化歸納了,而不是直接的表現社會壓力、問題,總的來說是和社會環境不可分割的。《橋》就是這樣一件作品,用了工業革命象征的鐵橋并且故意做銹處理,有意識把人做成具有當下人物特點的形象,大腹便便的走在既定的軌道上,不停的被推動向前。因為我覺得從工業革命之后人類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科學給人類帶來的便捷讓我們走的很遠,同時也永遠離不開科技和信息,你只能在別人修好的橋上走走到哪卻不知道,其實是充滿悲涼的。但有一點是必須肯定的,那就是科技讓我們得到了很多實惠和方便,可以在家就很便捷的獲取及時消息,能夠活在此時此刻,不像從前訂一份雜志可能要一個月才到。
我們生活的節奏在加快的同時也變得虛擬,在信息量增大的同時它停留的時間就越短,因為更替的頻率太高,其實我們也在接受一種變異,這種迅速的信息時代讓人們漸漸消失面對自然本能的能力,就像以前的人們都是觀天象來預測天氣的。人類永遠不會滿足當下的生存狀態,總是希望快一點再快一點,再多也不夠總是越快越好,所以往往弄的我們不知所措。有時候我也在反思我們為什么需要那么多信息,我們真的需要么?這時候的人就像海龜一樣從海里爬出來不知所向只是向前爬行,后來回頭不見岸前方也茫茫無盡頭,于是就迷失了。
I ART:那你創作的過程中也會迷失其中么?
許仲敏:我整個作品的迷失感是很強的,我始終在布置這種迷失感,我認為這種狀態是非常有趣的。把現實總結一下抽離來看就會發現其實這種迷失是根深蒂固的。我的狀態屬于一半一半,一半在迷失之中一半在迷失之外。如果完全迷失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即迷戀又想擺脫這種迷失,其實這是人類當下普遍的生存形勢。
I ART:對你來說迷失會不會帶有一種回避現實的態度?
許仲敏:我以前也想過這個問題,其實這個現實不是我們經常談及的現實。很多時候在我們談及回避現實的時候就已經回避了現實本身。我們認為的存在是忽略了另一種意識之外的存在,我們有時候在刻意回避。反過來它太被現實左右了,這種現實是很多人沒有感知到反而在回避的。有點像現今社會人們總是迷戀于大量信息、互聯網、高速運轉節奏下不斷翻滾的狀態,當你吸收了很多東西,你和現實會產生脫離。因為這些信息實際和你并沒有太大關聯,而你被動的被帶到綜合信息之中變成了另外一種現實。正是因為大量來不及消化的信息不斷在大腦中穿梭往來,帶你進入了模糊神秘的未知。它是很抽象又切實存在的,另一方面他也是生命另一種存在的形式,簡單來講除了現實生活還有另一種精神存在和感知。

有趣的是人都有對陌生環境的好奇心,就像之前在國外的經歷。當你與當下的生存環境有隔閡的時候,你會追問自己的知識系統。它就像一面鏡子,照見你的過去幫助你梳理自己,只有存在距離感的時候才能看清過去的體系和當下的狀態。
I ART:你的作品往往會有對真實性的質疑,你覺得什么才是真實?現在的你是最真實的狀態么?
許仲敏:真實性分為兩種,一種是社會層面,另一種是精神層面。精神層面上存在的真實對我來說更可信,他的包容量更大。當你把所有的經歷揉合到一起時的感知才是最真實的。每個人對存在的理解不同,有的人更關注社會問題關注當下,他的表達就更直接。我更在乎抽離精神的東西,象征性很強的方式對我沒有太大吸引力。
I ART:在你的作品中非常現代但又能感受到很多佛教元素,例如輪回,生死。用新媒體手段表達傳統文化你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呢?你用機械冰冷的材質表現出無限的生命與思考,會不會把創作作為一種宗教儀式。
許仲敏:機械本身就是一個生命體,當你通過光電材料將它創造出來它就已經有生命了,即使是壞了也是生命本身出現問題。裝置在形式上是有意思的綜合體。可以集合傳統與現代、過去與未來,是知識技術等綜合因素紐結在一起的形態,有很大的內在含量。
I ART:你的作品既是短暫的又是永恒的,像電影一樣逐幀放映,每一幀是固定的連續起來又是永不停歇的生命運動,這是你特有的視覺符號么?如果不是那么你特有的符號性語言是什么(或者說是始終追尋的主題)?這種符號性的東西是內心對于自我認知真實性的表達代表么?
許仲敏:我的表達手段并不是符號性的,可能這個階段很多人會這么認為。但也不排除有改變的可能性。在技術上我采用的其實是漢代走馬燈的原理,讓一個靜態畫面連貫起來變成動畫,讓你產生很多聯想。其實是很古老的觀念轉換成當下和具有未來感的視覺體驗,它們并不沖突。
I ART:《轉山》這件作品有很多人形在艱難的徒步,像是一種探索,轉山是佛教中的儀式,在佛教中追求的是一種脫離“本我”的“無我”狀態,你也是一直在追求這種狀態么?
許仲敏:早期我在大學時期非常沉迷道教思想。在這幅作品中,轉山是在掙脫現實的痛苦,但同時也在追求生命的希望和對未來的希望。所以此時有多深的苦痛顯得都不重要了。我們生活在世界上都是靠精神支撐的,轉山有一種美感也有一種苦難。作品傳達一種信息:現在的人都在有意識無意識的祈禱,不過是在另一種虛幻的狀態,并不知道自己具體祈禱什么。這個作品充滿虛幻感,就像中間那個氣泡一樣,你不知道這個中心什么時候會破滅。
I ART:在你的作品中大多是復制現實中的人物原型但又充滿烏托邦式的未來感,為什么你總是在述說這種完全理想化的夢境呢?和你個人的理想訴求有關聯么?
許仲敏:不是我想樹立一個完全虛擬的空間,實際它看似虛擬但是現實感很強,就是現實生存狀態。人和動物有很多相似之處,就像圓形籠子里的老鼠會一直跑一直跑停不下來,這是本能。生活本身就很現實,你只能把現實經驗和感知融合在一起,變成一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生活就是不斷地解決問題,但每人面對的問題不一樣。在創作的時候可能這就是你的靈感了。
I ART:創作裝置作品和架上繪畫不同,那么創作的過程和結果你認為哪個更為重要?
許仲敏:裝置不同于繪畫,繪畫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我覺得裝置在呈現之前,也就是想法最重要,呈現只是技術問題,結果是想法的還原。一件作品完成和我想要的沒太大差異,在傳遞作品信息時接受者的角度更重要。作品是開啟你對現實感的另外一種認識,藝術家不是直接反映現實而是提升自己的感知后將這個結果呈現出來。(采訪/撰文:李任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