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愛作品中蜿蜒的曲線讓人著迷,它們一方面讓人聯想到自然科學圖表里精準的線條,一方面似乎隱喻了蠢蠢欲動的原始生命體。布滿線條的這些細膩的作品,不論從畫面感還是材料使用上都十分現代,但同時又那么雅致,那么細膩,那么東方。在這次采訪中,謝愛向我們講述她的創作歷程以及對世界,對生命,對文化傳承等問題的看法。

I ART:請問你為何選擇工筆作為自己的藝術創作形式?
謝愛:兩個原因:一是我學生時代研究的專業就是工筆,對這種媒介比較熟悉;二是這種媒介是一種適合我現階段藝術表達的藝術語言。
I ART:能否談談這一路來你在藝術實踐上的發展?
謝愛:從學校畢業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找不到自己繪畫的意義所在,幾乎沒有動筆。擁有技術并不足以在精神上得到愉悅!離開學院的傳統框架標準,我需要重新建立自己的系統,對我來說是巨大的挑戰。我無奈的進入了一種“歸零”的狀態,但這其實是必經之路。所有的基本問題,都要自己重新梳理與思考。
可以說我的繪畫語言發展到現在這樣,是痛苦卻又自然而然的一個過程。當我拋開過往,進行自我剖析時,只留下了線條這一最簡單,卻又對我最重要的元素。在學習繪畫的初期,我就開始對線的不同方向的編織與組合特別關注甚至陶醉其中,例如少女的頭發、顯微鏡下細胞的組合,葉片的紋理等。不斷地實踐,歸納,拋棄與萌發,再實踐再歸納,再拋棄與再萌發……我從這種不斷輪回的線性發展過程中逐漸獲得了自己的語言表達方式。
新的繪畫語言如何與中國畫材料和傳統氣質相結合,做到既統一又獨立?這些作品遠看與傳統工筆畫氣息想通,但細節語言卻又擁有我的個人痕跡。這些許也是我經歷過多年傳統訓練后的一種反叛思想的表現,極端的,不斷重復的線條替換了一切具象的東西。線在我的畫面中出現的越來越多,地位越來越重。
目前我以線為主要藝術語言的作品有兩個方向,一種保持了中國畫技法和材料的傳統特點和獨特性,只是改變了語言的組織結構。用線去替代傳統的山水、花鳥等具象物體。另一種舍棄更多傳統元素,只有線條。
I ART:工筆畫是中國傳統的藝術形式,你的工筆實踐既傳統又有創新性。請問你怎么看待傳統的保留和改變問題?
謝愛:對于任何形式的傳統,我都持非常欣賞的態度。但在創作中,我會更加注重自己作品存在的意義。客觀來說,任何事物都沒有定式,藝術的發展不會只產生一種可能性,不經改造的舊知識不能契合新的問題。過去的藝術方法在大面積實踐后,必然套路化。如果創作者仍然完全在所謂傳統的方法形態中工作,而不反思與思考,就容易失去創作的意義,沒法解決新的語境問題。
達芬奇的繪畫語言適合歐洲中世紀,董其昌的繪畫語言適合清代宮廷繪畫。他們面對的語境與我們今天不同。如何讓作品與時代共同前進,需要進行一些新的實驗。這種實驗是藝術發展的常態,是在藝術史中一直存在的。實驗首先要求藝術家主動放棄既有的方法系統,并把自己還原到接近“零”的狀態,逼迫藝術家去構建或重組藝術方法來應對時代語境。
I ART:你的作品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將工筆實踐和西方抽象藝術的元素結合了起來。你的藝術探索過程中是否借鑒了西方抽象藝術?
謝愛:我的作品并沒有借鑒西方抽象藝術。我覺得抽象,可能只是因為畫面中沒有刻畫具象的物體。之所以這么做,只是因為這樣的畫面更接近我想要的表達,并不是要刻意接近某種藝術形式。
我把東西方傳統都作為資源來對待。我也認為能夠啟發藝術的并不只有藝術。科技、數學、生物、天文等等都可以激發新藝術的產生。人類認知永遠在歸納客觀事物的各種規律,而各種規律間存在復雜變形卻本質統一。客觀的物體運動源于物理規律,物理規律可以歸納為數學公式,數學公式又可切換為為函數圖形,圖形則來自各種各樣的線。表達方式的差異使同樣的原理散發出了不同形式的潛在的美感,美術也罷,音樂也罷,生物也罷數學也罷,不外如此。
I ART:觀看你的作品,能讓人的心境沉寂了下來,也可以感受到你創作過程的用心。繪畫過程對你來說,是否是一種行為藝術或某種儀式?
謝愛:可能因為多年研習繪畫,藝術對我來說不是一件特別輕松、可以拿來娛樂的事情,我抱著一種崇敬的心態面對。繪制大面積的線即使很累,我也不會考慮討巧的留白。在勾線的過程中我也不愿意說話與被打斷,希望保持住一種恒定、嚴肅的狀態!這個過程會讓我強烈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感。是不是行為藝術我沒有思考過。但面對一件創作中的作品,我的心態是會像舉辦一場儀式般嚴肅認真,如果不慎被打斷,即使是相當微小的事情,也會焦慮、煩躁。我覺得與其稱其為儀式不如稱其為一個過程,完成這個過程需要身心統一,更加忘我的同時又更加加強自我的控制。
I ART:能否大致說一下作品從構思到完成的經過?
謝愛:按照一張作品的時間比例,創作初期的思考占據了大多數時間。如何找到創作的原點是我思考最多的問題,有的作品會很快完成這個思考準備期,但大多數作品的思考準備期相當漫長,問題就像一個原地打轉的陀螺般,即使再努力的抽動也會停滯不前。這個過程十分痛苦,但想要解決只有直面問題,集中精力去想,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去想,尋找到問題的答案。更努力抽陀螺讓它離開原點,軌跡移動向更遠的地方。順利解決創作初期的思考,創作的整個過程會非常安定與充實。
繪制的過程因為思考的完備而變得很踏實: 設定尺寸的大小,定稿,之后是一遍一遍的上色。傳統工筆所說的“三礬九染”,三與九大約都是虛數。每張畫都要幾十遍的染色,才能積淀出令我覺得舒服的顏色。這些基本工作結束后,我才能踏實地開始勾線。勾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精力完全集中在一根不停延展的線上,不疾不徐,不快不慢,忘記時間與空間,就剩下這根線。每天只能勾很小一部分,我也不去設定幾天之內勾完,保持狀態任憑手上的筆去感受快慢。勾線結束后還要再調整畫面的底色與線條的和諧,最終完成這張畫。
I ART:不同尺寸的作品所用時間大概分別要多久?
謝愛:刷底色的時候我會幾張同時開始,一遍一遍多種顏色慢慢積淀,同時開工調顏色操作起來方便,一個系列的作品也有助于統一。主要時間區別在畫面主要物體線條的多少,而并不全是尺幅的大小。我如果不受干擾差不多一天能勾一個半手掌大小面積的線。按這個比例折合到畫面中主要物體面積的大小,大概能算出我每張勾線所用的時間(前提是黑色的墨線)。
不同顏色的線,使用的顏料不同,上手的感覺差異很大。黑色是墨線,比較流暢,彩色的線多是調配出來的,會粘稠一些,速度也會慢一些。難度最高的是白色的線,因為白顏料要達到一定的覆蓋性,需要濃度更高一些,流暢性很差,而且顏料易凝固,所以勾起來相對需要更多時間、更加費力。
I ART:你對于繪畫材料(紙,顏料,筆等等)有什么特殊要求嗎?
謝愛:我目前彩色作品基本上都用的是熟宣紙,比較厚實一點的。純粹的墨線作品用的是絹。工具主要是勾線筆和刷子。至于顏料,一些彩線使用的是丙烯顏料,因為中國畫顏料的膠性相對較弱,在反復清洗時會脫落,所以很多線條都是用丙烯勾出來的,不易脫落。對待每樣材料的狀態我覺得需要十分精細,物隨手動也必須隨心動。
I ART:可否大致解釋一下這些新作中線條的意義?
謝愛:我會不斷思考萬物的本源,高山大洋,砂礫螻蟻。自然、宇宙、人類,放大或縮小,都會極其的相似,由最簡單的元素構成了普世萬物。這種最簡單的元素也就是我想表現的,不能用具體形象來定義,不能說清楚它具體是什么,它可以演變成一切,類似于一種能量體、源代碼、過去的休止與未來的開始,生命的誕生與終結都在于此!線這種語言可以幫我更具體的深入其中,感受這種感受。它不再是為了表現出一個具象的型、一個物體,而是它本身,代表了一種存在。
I ART:可否解釋一下“草原上的夢”里面的鯨魚? 這似乎是唯一一個具象的物體。
謝愛:這是一張相對早期的作品,里面還有一個具象的物體。鯨魚代表生命的偉大與神圣。現在我覺得只用線就可以代表這些。
I ART:也許有人會認為國內當代國畫藝術不如西式的概念藝術“火爆”。目前國際知名的中國當代藝術家里,似乎也都使用的是國畫以外的媒介。你又怎么看待這個問題呢?
謝愛:我沒有覺得哪個更火爆。對我來說,只想找到適合的語言表達自己。
I ART:你是否曾做過其他形式的藝術,是否將來考慮做其他形式的藝術?
謝愛:藝術問題的表達,有與材料媒介吻合度的要求,不同材料媒介的特點不同,因此適合于表達的問題也不同,有的想法用工筆表達不能準確到位,就會考慮其他材料。我的純黑白線條系列的作品,就已舍棄了很多傳統工筆畫的元素,更加傾向于綜合材料,為了更加純粹的感受線的存在。當然我也不會為了刻意求新,而摒棄傳統的藝術語言。(采訪/撰文:李笑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