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楠+王平
摘 要:哈薩克族作家艾克拜爾·米吉提是新疆哈薩克“民考漢”青年亞文化作家群的先驅者,雙語學習的經歷使他受到了哈薩克文化與漢文化的雙重熏陶,并逐漸內化成一種跨文化眼光。他的書寫具備了與時俱進的現代性,而民族意識始終蘊藏在他的文字中。
關鍵詞:哈薩克族 伊犁 現代性 民族意識
艾克拜爾·米吉提是新疆哈薩克“民考漢”青年亞文化作家群的先驅者,是新時期哈薩克族文學轉型期的代表人物。他于1979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已發表幾十篇小說、散文、評論以及譯文。1979年,其處女作《努爾曼老漢和他的獵狗巴力斯》榮獲該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從而一舉成名。短篇小說《哦,十五歲的哈麗黛喲……》獲得全國第二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一等獎;短篇小說《灰色的新樓群》獲得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新時期優秀文學作品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哦!十五歲的哈麗黛喲……》《存留在夫人箱底的名單》,還出版小說的哈文譯本《瘸腿野馬》《藍鴿、藍鴿……》,傳記文學《穆罕默德》等等。艾克拜爾·米吉提的小說創作曾得到作家王蒙和文學評論家周政保、陳柏中以及一些哈薩克族學者和評論家的好評。
艾克拜爾·米吉提作為天山腳下的一位作家,當外來文化如洪水般涌入孕育哈薩克民族的大草原時,他冷靜地重新審視自己民族的文化,不斷解放思想、更新文學觀念,逐漸養成了一種開闊的跨文化視野。他的創作具備了新時期少數民族文學的現代性,同時,在他的現代性創作中,他始終帶著深厚的民族意識。艾克拜爾·米吉提是新時期的雙語作家,他是在全球化語境中進行創作的,他的作品,無論是早期的《努爾曼大叔和他的獵狗巴力斯》,還是最近的《群山與莽原》《風化石帶》,都無形中透露著他所受到的哈薩克文化、漢文化以及外來文化的多重影響,尤其是后期的作品更加凸顯了他在雙語復合型思維引導下的跨文化眼光。
一、故鄉伊犁——艾克拜爾·米吉提筆下的桃花源
新疆有著獨特的魅力,既有沙漠雪山,又有森林草原,無處不在地展示著它特有的自然美。然而,由于它地理上的邊疆性,導致了它文學上相對的邊緣性。對于少數民族而言,“我們的邊緣性,就是我們的資產?!盵1]艾克拜爾·米吉提充分運用了這一資產,將孕育自己成長的邊疆展現在了眾人面前,不浮華,不藻飾,更多的是心靈的體會,是美的傳遞。他的創作,極富含蓄性與深邃性,故鄉伊犁在他的筆下,就是純凈美好的桃花源。
在小說中,幾乎處處可見對風景的描寫。藍天、雪山、草原、湖水、村莊……那動人心魄的美麗與純凈,讓人不禁對新疆產生無限的向往。同時,作者的景物描寫又帶有與他自身成長經歷密切相關的情思和格調,有著濃郁的哈薩克族氣息。比如在《哦,十五歲的哈麗黛喲……》中多次提到的那汪連接了吐爾遜江和哈麗黛的水塘:
“早春的太陽斜掛在東邊的天空,泛著綠光的水塘,像一塊明凈的鏡面……水塘對面是一片靜靜地欣賞著自己柔嫩身姿的小柳樹林,柳樹林深處掩映著一排土屋,從那里時時傳來陣陣雞鴨鳴叫聲,與從老坎上邊隱約傳來的歇工的人們的嬉笑聲混在一起,在這恬靜的水塘上空悠悠顫蕩。”[2]
“……泉水匯集在一起靜靜地鉆過木橋,流進不遠的水塘里,宛若一只不知困倦的藍色眼睛,默默地凝視著晶瑩的藍天?!盵3]
“四周靜悄悄的,唯有泉眼里的水,帶著大地心底的羨嘆汩汩噴涌。層層漣漪卻在悄無聲息地用它柔軟潔凈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哈麗黛那被漸漸暗淡下去的晚霞倒映在水面上的模糊身影……”[4]
作家描寫的景色溫暖而又樸素,無需太多的修飾,只需最簡單的文字、最真誠的敘述便將一個安靜的村落、一群熱情的人展現在讀者面前,草原上的一汪泉水,因為兩顆跳動的心靈而變得楚楚動人。童話般的小說《天鵝》里面對神秘而又美麗的草原的描寫更是讓人難以忘懷:“她仰起頭來望著深邃的蒼穹,就在這一剎那,一幅奇異的圖景映現在她眼前——在藍幽幽的天幕上,有兩朵小小的白云越過她頭頂,飛向賽里木湖上空。不,那不是白云,分明是兩只比白云還要潔白的天鵝!”[5]
賽里木湖上空兩朵緩緩飛過的“白云”,那會是一種怎樣的美好?怎能不讓人對新疆的美心生向往呢?“太陽明顯地向西移去,遠遠望去,賽里木湖上已經涌起層層浪濤。在靠近岸邊的水面上,波浪劃出一道道清晰的白色線條,可是現在還聽不到一絲濤聲。湖心深處的色彩是多么富于變幻啊!瞧吧,忽而變作蔚藍,忽而變作墨綠……”[6]表現色彩的詞語在艾克拜爾·米吉提的創作中運用得很嫻熟,這篇《天鵝》里面主要是通過一個六歲女孩哈麗曼茜的視角去描寫草原,孩童眼里的草原多了一層美麗和神奇,將讀者帶進一個純凈透明的童話世界。又如在《車禍》中,對阿赫拜塔勒山、賽里木湖的描寫:
“……坦蕩蕩的草原張開它那遼闊的懷抱迎面撲來……轉眼間在極目所及的地平線盡頭,出現了一道長長的鋸齒形白線,不一會兒,那平坦的地平線消失了,白色的鋸齒一個個凸現出來,變成了一座座清晰的雪峰——那雄偉的阿赫拜塔勒山的龐大胴體,已經巍然屹立在眼前。可是,當蔚藍色的賽里木湖突然閃現的時候,阿赫拜塔勒山的雪峰又一下退居到遙遠的湖那一邊去了?!盵7]
這是在行走的車上看到的草原、雪山和湖水,流動的風景在作者筆下變得清晰而靈動,凸顯了作家成熟的寫作手法和深厚的寫作功底,語言流暢自然,對景物描寫的把握恰到好處,不是干癟地描述,不是鋪張地渲染,而是作者將自己內心深處對草原濃重的愛戀凝聚在筆尖,在紙上畫出了一幅又一幅極具草原風情的美妙圖景。如果這片土地不曾孕育他,如果不是因為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他的作品是不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染力的,內心深處的民族認同感和歸屬感早已無形中滲入進了作者作品的字里行間。
二、民族的喜與悲、人性的美與丑
在艾克拜爾·米吉提的作品中,風景描寫是很鮮活的一筆。然而,在勾畫新疆美好景致的同時,他也以自己的民族為題材,創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用冷靜的目光揭露了人性的美與丑,把哈薩克族的民族性格以及自身對本民族發展的憂慮融入其中,他的作品不是僅僅空談所謂民族特色的表面文章,而是有著深刻思想意識的文學作品。事實是,各民族特性在生產、消費、生活標準等方面變得越來越不明顯,民族性的表現形式改變了:即表現在精神文化和民族自我意識的形式上。因而,文學的民族特色有時更強烈地表現在作家的主體意識之中,表現在他們的民族自我意識的覺醒、民族意識的強化上[8]。所以,艾克拜爾·米吉提在創作中逐漸以一種開闊的現代民族意識為主導,創作出“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優秀作品。
王蒙曾為他的作品集《哦,十五歲的哈麗黛喲……》作序:“和那些執筆以前頭腦里裝滿了套子——那怕是很圓、很耀眼也很曲折的套子——作者不一樣,他從來不根據現成的套子去填充一點生活或者編造許多情節以敷衍成篇。相反,他注視并思索著生活的各個側面,努力從生活中捕捉人物的情感、糾葛、畫面、沖突,向小說創作做出自己的獨特的提供。也許他到現在提供的東西還不夠宏偉和深邃,然而它畢竟是特獨的,不會和任何人或任何‘流派‘浪潮重復的,這樣,這些作品就取得了自己的生存價值。”
作者1980年創作的作品《遺恨》是一個極具現代意識的古老的故事,開頭指出故事是爺爺講述的:在一個古老的年代,賈爾肯和居瑪萊分別是“主人”焦勒克和巴雅洪的巴特爾,他們生來具有哈薩克漢子的勇敢、機智,不畏艱險:“賈爾肯雙手莊重地接過主人的短劍,插進了右靴筒里,解下自己的佩劍插進左靴筒里,便看都沒看我們一眼,輕輕躍起身來,貓腰敏捷地向熟睡的黑熊摸去……”[9]居瑪萊一次趁夜劫走焦勒克的馬群,賈爾肯與他單打獨斗將他降服,居瑪萊說話算數,將盜走的馬群趕了回來。主人賞識居瑪萊的勇敢,將他留了下來。一山難容二虎。居瑪萊想悄悄離開,但在冰達坂上中了賈爾肯的埋伏。一年后,賈爾肯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死前他向好友承認了自己暗中襲擊了居瑪萊,并表達了內心的懺悔。這是一個關于人性本善的故事,好勝的英雄賈爾肯可以勇敢地戰勝自然的力量,卻無法在與人的爭斗中保持清醒,他好勝的性格逐漸變成了他人性的弱點,使他丟掉了正義、公平,偷襲了對方,最后自己也中了埋伏。臨死之時,他內心最初的善良讓他感到悔恨與痛苦,所以把真相告訴好友并拜托好友為居瑪萊做一次乃孜爾[10]。哈薩克兒子的勇敢震撼人心,而人性的弱點又發人深省。這里不是宣揚哈薩克族勇敢的民族性格,而是對本民族甚至整個人類內心深處人性弱點的抨擊。
《在草原濛濛的雨夜里》也是一篇在現代性書寫中注入民族意識的優秀作品,作品以一張普通的照片開篇,以倒敘的形式描述了在草原的雨夜里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我”在服役的時候被分到一位叫哈森的哈薩克老人家里,并且受到了全家熱情的招待。一年之后,我復員了,又趕上“一打三反”運動,我擔任了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秘書,又很巧合地住進了哈森老爹的家里,此時“我”已經與哈森老爹一家建立了友好的關系,可是之后哈森老爹被莫名檢舉,當天沒有再回家?!拔摇背鲇趦刃牡睦⒕危僖矝]有勇氣住下去就搬離了哈森老爹的家,“李叔叔,您干嗎要卷鋪蓋。是我惹您生氣了?您真要走嗎?”“孩子,難道你再也不打算來喝我燒的奶茶了么,你不能這樣走呀……”[11]熱情的小薩伊娜茜和老媽媽的挽留是多么真誠!這是哈薩克族與生俱來的善良與熱情。多年以后,“我”又去了可愛的薩爾闊布草原,在濛濛的雨夜,遭到了冷遇,后來艾西肯告訴“我”:“因為我們的好客傳統曾經一度成為一種罪過,并且為此付出慘痛代價”[12](過去那個時代給當時的人們帶來了太大的傷痛,以至于開始變得小心翼翼),“我”甚至還遇到了狼群,好在最后終于狼狽地逃生,又機緣巧合地住進了哈森老爹的家。老媽媽默默地為“我”燒茶,已經長大的小薩伊娜茜認出了“我”,哭喊著讓我出去,“‘呔!莫放肆!一直默默無言的老媽媽向小姑娘喝道。”[13]當小姑娘要把我拽出帳外時,“那言語不多的老媽媽一把拽過小薩伊娜茜,重重地扇了一記耳光‘莫胡鬧!怎么能這樣對待客人?”[14],在孩童眼里,眼前的“我”是讓爺爺離開他們的“罪魁禍首”,她采取了最直接的抗拒,然而,善良的老媽媽仍然視“我”為尊貴的客人,知道我在這茫茫草原上的無助,不計前嫌,拿出唯一的一點吃的招待我,這是哈薩克族善良好客的民族性格使然。主人公“我”——一個漢族的記者,在整個故事中扮演著一個外來者的形象,三次到哈森老爹家里去,三次都得到了熱情和真誠的招待,同時,“我”對這個民族也充滿了尊敬和熱愛。在哈森老爹出事的時候,“我”無法抑制內心的痛苦,筆錄依舊是一張白紙,那就是“我”內心對這個家庭的真摯情感的再現,可悲的是,在那樣的年代,“我”卻不能為哈森老爹做什么。當多年后在草原的雨夜重逢的時候,“我”的愧疚再度涌現,一夜無眠。哈薩克人的善良和寬容讓“我”深深愛上了這片草原,“這些年來,我一直思念著草原,思念著那哈薩克老媽媽?!盵15]在這里,作者內隱的民族意識再度浮現,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將哈薩克族的民族性格詮釋得十分貼切,一直貫穿全文的“草原”意象是一條紐帶,連接著代表外來文化的“我”和代表傳統文化的“哈森老爹一家”。
艾克拜爾·米吉提身上流淌的哈薩克族的血液和他所生存的環境早已給他烙上了深刻的民族印跡,作為一個哈薩克之子,之后無論他身處何方,故土的草原、冬不拉的琴聲永遠牽動著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對本民族的熱愛,對本民族發展的密切關注是他從未丟掉過的信仰。就像他的小說《綠茵茵的草坪》里充滿了在都市生活中的哈薩克青年對故鄉草原的渴望,“告訴您吧,我們哈薩克人從來生活在草原上,那綠色生命就是哈薩克的命根子。”[16] “您知道么,我們是多么地想念那個綠色的世界??!”[17]將都市里一片不能隨意踐踏的草坪幻想成故鄉的大草原,它永遠是艾克拜爾·米吉提難以忘懷的故鄉。
三、不滅的信仰、永恒的追求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出自佛經《華嚴經》,意思是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本心,在之后的追求中始終堅持自己最初的信仰,這樣才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結果。在文學的求索道路上,不忘最初的信仰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品質。有多少人為了吸引讀者的眼球寫著一些速食的文字,有多少人為了追求物質和權力,將最初的信仰拋棄。少數民族作家在文化多樣性的環境中需要“不忘初心”,在將多元文化轉為己用的同時,用深厚的民族意識捍衛本民族文化,才能“方得始終”。當全球化的語境充斥著作家文學領域的時候,艾克拜爾·米吉提憑借著雙語學習的經歷,很好地運用了這一優勢,將外來文化中積極向上的部分內化成自己的東西,為本民族文學的發展增加了動力。當他的民族意識注入了時代精神的時候,便成了一種積極的現代民族意識。當今社會是一個迅速發展的時代,虛榮、攀比等種種不良之風充斥著人們的心靈,很多少數民族作家在這樣的時代里感到迷茫和痛苦,有一批人選擇回歸故里,去故鄉的懷抱尋求一方凈土。然而,當真正離開都市回到自己出生的故土時,卻又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都市所給予的便利。這不是一種真正的回歸,真正的回歸是“不忘初心”,是心靈的回歸,精神的回歸。艾克拜爾·米吉提的可貴就在于在這物欲橫流的時代,仍然能夠堅持內心的那份信仰,沒有這般心靈世界的人,是寫不出那樣美麗而神秘的新疆的。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追尋夢想的道路是無止境的,然而給予艾克拜爾·米吉提追尋夢想動力的,是那片草原,是心中不滅的信仰。只有信仰不滅,才能在追尋夢想的路上越走越遠。
注釋:
[1]臺灣原住民文教基金會:《21世紀臺灣原住民文學》,臺灣原住民文教基金會,1999年版,第110頁。
[2][3][4][5][6][7][9][11][12][13][14][15][16][17]艾克拜爾·米吉提:《艾克拜爾·米吉提短篇小說精選》,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3頁,第69頁,第73頁,第116頁,第117頁,第187頁,第45頁,第92頁,第96頁,第97頁,第112頁。
[8]尹虎彬:《論少數民族創作中的民族意識和現代意識》,民族文學研究,1986年,第4期。
[10]乃孜爾:喪后宴
(王亞楠,王平 北京 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