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李伯言》是一篇寫得短小精悍的社會政治問題小說。小說的篇幅不長,情節也比較簡單,但讀起來卻雋永有味,發人深思。
小說有三個突出的特點。
第一個特點是,在藝術構思上,著眼于人世,卻從陰曹著筆。它不是寫人世如何如何不好,而是寫陰曹因為有超人的力量控制,怎樣做到了執法公正,是非分明。這樣陰曹就成了人世的一面鏡子,可以從中照出人世的不公和弊端。這面鏡子的設置,作者在藝術表現上還有許多講究。首先是李伯言這個人物,一開頭就介紹他“抗直有肝膽”,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剛直而有正義感,并且敢說敢為的人。按人世社會通常的情理,有這樣品德的人去執法,應該不存在什么問題。但李伯言因“陰司閻羅缺”,只是去“攝任(代理職務)三日”,審了兩起案件,就出了問題。只此一端,就可以看出人世與陰曹之間的不同。其次是他判的兩件案子,一件是大案,一件是小案,大小形成鮮明的對比。大案是“江南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鞫之,佐證不誣”,于是按陰律判處“炮烙”之刑。審案嚴明,執法公正,不愧是一個“抗直有肝膽”的人物。另一件是一個小案,但案情和處理起來卻比那件大案要復雜;同時審理雖然發生在陰曹,而現實生活的氣息卻比較濃,更多地反映了人世間的社會關系。說是比那件大案要復雜,包含了好幾層意思。被訟的“同邑人王某”,正好是李伯言的“姻家”,這是一層。說起來王某也不算有什么大的罪行,無非就是貪圖便宜,明明知道他要購買的婢女“所來非道”,因為價廉就還是買下了。用今天的眼光看,明知是拐騙來的婦女卻用賤價去購買,其罪近于銷贓。這是第二層。王某購買了婢女以后暴卒,于是這案子就歸了陰曹來審理。這是第三層。為了逃脫罪責,王某竟拉他的生前友人周生為他到陰司來做偽證,證明親眼看見他對這個婢女是“實價購之”。對這個無理要求,遭到了正派的周生的堅決拒絕,而王某竟強致其死,讓他“同赴閻羅質審”。本來不是件大事,這樣一來,就該罪加一等了。這是第四層。這件本來很簡單的小案子,經作者的這樣幾層設置,就變得復雜起來。不過話說回來,對于一個“抗直有肝膽”的審案人來說,只要秉公辦事,嚴格按照法律審理,也非常簡單。問題就出在王某是李伯言的“姻家”,按人世間講關系的“常情”,就產生了一念之私。這樣一來,陰曹這面鏡子,就把人世的弊端甚至黑暗,都清清楚楚地給照出來了。
陰曹與陽世的一個很大的不同,就在于有一個超人的力量存在,我們就叫他神吧,可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神的眼里心里,一切都是可以洞悉的,也就是都是透明的,哪怕是藏在內心深處的一念之私。而在人世則可以隱瞞、作弊而不為人所知,用我們今天大家很熟悉的話來說,就是可以“暗箱操作”。神的力量在于,問題無論大小,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而一經發現就要給予警示或懲罰。對于這種情景,小說是這樣寫的:“李見王(就是他的”姻家“),隱存左袒意(“隱”就是只存于內心,別人看不出來,在人世與陰曹的對比中,此字用得頗堪玩味)。忽見殿上火生,焰燒梁棟。李大駭,側足立(一種對神表示敬畏的姿勢)。吏急進曰:‘陰曹不與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則火自熄。李斂神寂慮,火頓滅。”但明倫在“一念之私不可容”一句下加評語云:“如此言,則人世只是私念充塞耳。”他點明的,就是蒲松齡所設置的陰曹這面鏡子的作用,也即是作者藝術匠心之所在。
第二個特點是,小說突出地描寫和渲染出陰曹刑罰之嚴厲、慘酷。要能懲治犯罪,審判公正是一個方面,以重刑加以震懾,是又一個方面。作者這樣的處理,也顯然是針對現實社會而發的。
第一個案犯被判炮烙之刑以后,立即實施。作者對整個過程作了具體生動的描寫:“堂下有銅柱,高八九尺,圍可一抱;空其中而熾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鐵蒺藜撻驅使登,手移足盤而上。甫至頂,則煙氣飛騰,崩然一響如爆竹,人乃墮,團伏移時,始復蘇。又撻之,爆墮如前。三墮,則匝地如煙而散,不復能成形矣。”雖然使用幻筆,但讀來歷歷如在眼前,心術不正或劣跡斑斑者,讀之必悚然而知畏懼。
第二個案子,在李伯言“斂神寂慮”,去掉私心,秉公執法后,判刑也相當嚴厲:“王以故犯論笞。笞訖,遣人俱送回生。”“周與王皆三日而蘇。”笞刑之酷,在他回到人世后,還有后續的回映之筆:李伯言“攝任三日”,期滿回到人世的第二天就“如王所,王猶憊臥。”他告知李:“已無他癥,但笞瘡膿潰耳。”“又二十余日始痊;臋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罪無論大小,都得到相應的合乎法律也合乎情理的嚴厲懲罰。法律的嚴肅,執法的嚴肅,必然造成法治的威權性和震懾性。這是合乎現實社會政治的邏輯,也是這篇小說對我們今天建立真正的法治社會具有啟發意義的地方。
第三個特點是,小說還表現出一個重要的觀念,即一方面要強調法不徇情,另一方面只要不是罪大當誅,就還要給予人文關懷,從感情上感化罪犯。這在小說中具體地寫了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寫“李視事畢,輿馬而返。中途見闕頭斷足者數百輩,伏地哀鳴。停車研詰,則異鄉之鬼,思踐故土,恐關隘阻隔,乞求路引”。李伯言雖然已經解任,無能為力,但仍然答應眾鬼的請求,代他們向將建道場的胡生囑其協助辦理。這些“闕頭斷足者”,顯然是犯罪遭受刑罰而致殘,他們的乞求合乎情理,李也就大力協助促其實現。二是對其姻家王某雖然秉諸公心而按法判其“故犯論笞”,但一回到人世,就馬上去探視,并關切地問:“法律不能寬假。今幸無恙乎?”執法公正,再加上這樣的剛柔相濟,就能讓受罰者口服心服。所以受刑的王某雖然仍臥床不起,見到李伯言卻是“肅然起敬,申謝佑庇”。蒲松齡在“異史氏曰”中說:“陰司之刑,慘于陽世;責亦苛于陽世。然關說不行,則受殘酷者不怨也。”如果聯系到如今的現實,并作一點引申的話,我們可以說:真正的法治,立足于社會公平的基礎之上,是實現社會穩定最可靠的保證。
小說表現的主體思想,是著重于反映陰司執法雖嚴,卻是十分公正,以映照人世執法之不公。所以作者在“異史氏曰”中感嘆說:“誰謂夜臺無天日哉?第恨無火燒臨民之堂廨耳!”就是說,被人視為黑暗的陰曹,其實是有天日而充滿光明的,所恨的倒是現實中的官府并沒有神來監督、放火,給他們以警示。在官員有私念的時就放火,這是象征著神的眼力,也象征著神的意志和力量。但是這種眼力、意志和力量,只有在陰曹才存在,而現實社會是沒有神的。
神本來是不存在的,是人們幻想的產物;陰曹也是不存在的,也是人們幻想的產物。所以只是在陰曹,神的存在和力量才得到充分的肯定。但愿在陽世,神也能真的存在,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很希望陽世的人都能相信神是真的存在。這樣,人在做事的時候就會有所敬畏,有所顧忌,不敢胡來。我們現在的問題,好像就出在大家都不信神、不信佛,不信陰司地獄,就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那樣,什么都不信也就什么都不怕,可以無法無天,肆意妄為。讀了蒲松齡的這篇小說,體會到他改良現實社會徇私枉法的良苦用心,就不禁這樣想:是不是還是信神好呢?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