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艦長大人

北極光

“你愿意跟我去太空嗎”

“TS134，你在我們家服務多久了？”主人問道。

“十年了，主人。”我用機械的聲音答道。雖然我只是個機器人，但這十年來的一點一滴我記得清清楚楚。只要主人不把我的記憶格式化，我就會一直記得這些，幾百年，幾千年后我都會記得這一切。

我記得我來到這個家時，主人夫婦才剛剛結婚，他們都不習慣做家務，于是主人把我帶回家。我可不僅僅是一個家政機器人那么簡單，但我做起家務活也游刃有余。一年后，他們有了孩子，當然，我也是個稱職的保姆。雖然我的機器手臂堅硬冰冷，卻無比靈活，給孩子喂奶、換尿布、哄孩子睡覺這類精細輕柔的工作，我在微電腦的控制下也做得比孩子的母親還要熟練靈巧。當孩子學會走路之后，我成了他最好的玩伴，我經常帶著他去附近公園做游戲，有時他玩得太累了，我便背著他回家，他趴在我背上酣然入夢。

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女主人和孩子都離開了主人。從那以后，主人一直郁郁寡歡，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工作，經常工作到夜晚才回家。我除了給主人準備一日三餐，熨洗衣服，其余時間都是自己待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早已習慣了孤獨。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你并不只是一個民用家政機器人，你是個軍用機器人。你的外殼堅硬無比，可以抵擋高溫和撞擊，而且，可以連續工作好幾百年，就算有了小毛病，也可以自己修理。”主人臉上泛起了自豪的微笑，我注意到他兩鬢已經有了白發。“這些年讓你在我家做家務活，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習慣做家務了。”我機械地答道。雖然這段時間的生活枯燥了很多，但我會永遠記得女主人，還有他們的孩子在家時的熱鬧場景。我是軍用機器人，沒有家用仿真機器人那么多的感情和思考能力，但我也知道那是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

“我想過了，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我的決定，我的責任，包括我妻子和兒子的離開。我決定踏上我的冒險，探索未知的宇宙。你愿意跟我一起嗎？”說到冒險的時候，主人臉上突然有了光彩，仿佛他又再次年輕了一樣。

“冒險？”我忍不住重復了一次，軍用機器人就這點不好，理解能力不夠強，不像真正的家用機器人那樣善解人意。

“也就是說，我要探索新的、適合人類生存的、有高等智慧生物的星球，就像探索新航線的麥哲倫一樣。宇航局最近在Gliese 581星球上發現了智慧生物，它們的文明還停留在原始社會，沒有星際航行的能力。我們得幫助它們從愚昧懵懂的狀態中走出來，跟我們進行交流，我們兩個星球將建立友好的關系，互通有無，進行資源的充分合作與利用，這不是一項偉大的事情嗎？”主人揮著手，豪邁地說道。

“是的，主人。”我恭順地答道。

“我將帶領艦隊出發，成為登陸Gliese 581星球第一個地球人。但是那將是一個漫長的旅程，地球人的生命太短了，我們會在到達Gliese 581星球之前老死。我們必須把自己冷凍起來，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直保持現狀的身體狀態，不會老去，不會在漫長的旅程中因為寂寞而發瘋。等到達目的地之后我們再解凍，執行任務。航行過程我倒不擔心，因為我們的飛船都有自動導航功能，而且也會自動閃避航行途中遇到的隕石和小行星。但我擔心的是，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后的解凍問題。

“我們從冷凍狀態中復蘇過來的過程非常復雜，操縱稍有不慎都能讓復蘇的人死去，我需要有個人替我們解凍，控制這些復雜的解凍程序。而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你能在極度寒冷、缺氧、失重的環境下照常工作，能記住上萬種復雜的程序，能連續工作好幾百年而不出故障。你愿意跟我到太空去嗎，TS134？”主人問道。

“是的，主人。”我回答。

“從現在起，不要叫我主人，你應該改口叫我艦長，就像艦隊里的其他人一樣。”主人，不，艦長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的，艦長。”

只有我一個人還醒著

母艦起飛之前，艦長再次過來檢查了一下我的狀態。我一切都好，我的微電腦被人認真測試過，我的外殼剛剛被清潔過，關節也上過油了。工作人員并沒有將我的記憶格式化，因為他們知道我記得艦長的生活習慣和健康狀況，我保留記憶有助于照顧艦長，以免他身體健康出現狀況。

艦長穿著宇航服，上下打量著我：“你清潔過外殼之后，看上去精神多了。你也要來一件宇航服嗎？”他開玩笑說。其實我們都知道，我不害怕輻射、低溫、缺氧，根本不需要宇航服。

“不用了，謝謝。”我答道。

“你還是那樣嚴肅。”他開玩笑道，“不過這也好，嚴肅的人總讓別人有安全感。你還記得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大定律嗎，TS134？”

我當然記得。所有機器人在出廠的時候就被編碼了這三條定律，就算我們的記憶被格式化，我們也會記住并遵守這三條定律。如果我們想要違反這三條定律，我們的身體就會在我們做出行動之前啟動自毀裝置，讓我們在危害人類之前變成一堆廢鐵。

“記得，艦長。”

“那背一遍給我聽聽！”

“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

艦長微微點頭：“這就確保了我們在冷凍期間，即使艦隊里沒有人類在監視，你也不會趁我們在冷凍狀態中的時候傷害我們。而且，你會盡你所能保護好我們。”

我繼續背誦：“第二定律，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這方面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在我家服務的時候，你一向服從我們的命令。下一條！”

“第三定律，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艦長露出滿意的笑容：“所以，在我們冷凍期間，你必須保護好自己，不讓自己出任何故障，這樣才能確保你可以順利地幫助我們解凍。”

我機械地點點頭。艦長正要轉身離開，突然回過頭來問道：“你記不記得機器人第零定律？”

“記得。機器人必須保護多數人類的利益不受傷害。”

艦長滿意地長吁一口氣：“這就對了，如果艦隊里有人發生叛亂，你要記得第零定律，保護多數人的安全，對那些叛徒千萬不能心慈手軟。”雖然艦隊里的人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但他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他牢牢握住我的手：“我們進入冷凍狀態后，艦隊里的一切都交給你了。你待在母艦里，可以通過屏幕看到其他飛船里的一切狀況。如果哪艘飛船狀態不對，你立刻坐穿梭艙過去搶修，如果你自己實在修不好，可以喚醒技師，讓他來修，修完后再讓他進入冷凍狀態。我們的航行至少需要八十年，這八十年時間里，你都必須獨自待在母艦，隨時檢測艦隊里的一切狀況。這是一段非常孤獨的歲月，但我相信你能夠應付得了這一切。”

我點點頭，想起了主人上班后，我獨自待在屋子里的情形。獨自待在母艦的情況也跟當時的情形一樣，反正都是獨自待著，無論是待一天還是待八十年，對機器人來說都差不多。主人很了解我的能力，所以他知道他能把艦隊放心交給我。盡管他要我叫他艦長，但我仍然習慣叫他主人，畢竟我曾是他家庭的一份子。

“那就拜托你了。”艦長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松開，跟其他人一起進入各自的冷凍艙。隨著冷凍艙的防護罩緩緩升起，他們的身形被遮住了，但艙門上的指示燈告訴我，他們已經逐漸進入了冷凍休眠狀態。

母艦緩緩起飛，我在屏幕上看到，母艦身后的幾艘飛船也在后面陸續起飛。我們的艦隊要經過八十年的跋涉，前往Gliese 581星球。我知道，地球上支持這次遠征的人不少，但反對者也很多。只是，無論他們怎么反對，艦隊也終究是出發了。我在母艦里來回走著，所有人都進入休眠狀態了，整個艦隊只有我一人還醒著。

機器人第零定律

艦隊離開太陽系時，我停在控制臺上的一個按鈕前。只要我按下那個按鈕，母艦就會轉頭向后面的幾艘飛船撞去，利用龐大的體積優勢把它們統統撞毀，最后同歸于盡，連同艦隊里的所有人。

主人說這是一場冒險，一場遠征，而他將是像麥哲倫一樣的英雄。只是，當年麥哲倫的航行給沿途的土著居民帶來了無盡的災難，他掠奪土著居民的財富，讓他們的土地淪為歐洲人的殖民地，并且把天花之類的疾病傳染給他們。無數土著人在殖民者手中死去，其余人淪為奴隸。

他們的星際航行也是一樣。雖然支持者說這是一場遠征，是地球人與Gliese 581星人的友好往來，但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Gliese 581星的資源和財富。在強大的地球人面前，還處于原始社會的Gliese 581星人不堪一擊。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地球人掠走自己的財富，把他們居住的土地當成地球的殖民地，把Gliese 581星人當作奴隸。

主人的妻子和孩子就是因為反對主人的殖民計劃，才離開了主人。但他們的離開并沒有能讓主人醒悟，反而加深了主人對外星財富的渴望。他們沒有能力阻止主人，但是我可以。

我的手指停留在按鈕上面。主人從未懷疑過我，一個機器人能夠傷害他。根據機器人第一定律，機器人是不可以傷害人類的。

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按鈕。是的，我能做得到。因為根據機器人第零定律，機器人必須保護多數人類的利益不受傷害。主人也知道這一點，但他仍然認為這一定律傷不了他，因為他從沒把Gliese 581星人當作人類。但是按機器人的邏輯，他們也算是人類，而前往Gliese 581星的艦隊將要傷害Gliese 581星人，如果艦隊要前往Gliese 581星燒殺擄掠，我有義務阻止他們。

我在屏幕上看到母艦在飛快地撞向身后的飛船，微笑著閉上眼睛，回憶著和主人一家在公園野餐的情景。我希望那能成為我最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