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嵩峰+王恩寶
[摘 要]日本侵占東北期間,為掠奪資源和增強對蘇聯的防御,曾大量強征和奴役東北農村勞動力,強迫其在礦山、鐵路、工廠和軍事工程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日本侵略者對東北農村勞動力的掠奪呈現出的特點是:1.掠奪數量大,征派頻繁;2.征派規模大,勞動地點集中;3.勞工境遇悲慘,死亡率極高。
[關鍵詞]侵華日軍;東北農村勞動力;掠奪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4)08-0033-04
為厘清日本侵略者對東北農村勞動力殘酷掠奪的史實,筆者在有關部門的配合下,以遼寧省錦州地區和大連瓦房店地區的農村為重點進行了調查,走訪了數百名當年的勞工幸存者。通過實地調查,結合歷史資料,我們對日本侵略者在東北農村強制征派勞工的情況有了基本的了解,并發現日偽政權對農村勞動力的掠奪呈現出諸多特點。
一、日本侵華期間對東北農村勞動力掠奪概況
日本侵略者占領東北以后,為掠奪東北的經濟資源和增強對蘇聯防御及侵略擴張,曾大量役使中國人民充當勞工,在礦山、鐵路、工廠和軍事工程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1937年以前,勞工來源以華北為主。此后,由于日本關東軍和偽滿政府推行產業開發五年計劃和“北邊振興計劃”等加大經濟掠奪、軍事工程修建等舉措,對勞動力的需求量劇增,再加之關內來東北勞工數量因戰亂及日偽采取的限制措施等原因而銳減,使得日偽政權加大了對東北勞動力的掠奪力度,而占東北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自然成了勞工的主體。
1941年以前,日本侵略者對東北勞動力的掠奪主要是采取招募和攤派相結合的方式,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和第二次產業開發五年計劃的出臺,勞動力緊缺的形勢更為嚴峻,掠奪勞動力的方式轉變為以強行征派為主。1941年9月,日偽當局頒布了勞務新體制要綱,以所謂的“勤勞尊重、國民皆勞、勞動興國”為三大指針,并設立了“勞務興國會”取代了此前的勞工協會,專管對勞動力的招募。1942年2月,又拋出《勞動者緊急就勞規則》,規定“當公共事業與國策緊急需要時”,民生部大臣有權向東北民眾攤派勞工。從此,凡軍事工程、工礦企業等需要大量勞動力的項目主要以攤派勞工的形式解決。由偽中央政權下達指標,通過偽省市縣政權層層下達,最后落實到東北農民頭上。此外,偽滿政府于1942年10月頒布了《國民勤勞奉公法》,規定適齡的農村青年除服兵役者外,必須在3年的時間內每年從事4個月的無償勞動。因此,“勤勞奉公”制也成為日偽政權掠奪農村勞動力的一項重要手段。
對農村勞動力的掠奪是通過廣大農村的基層偽政權來完成的。為強化對東北廣大農村的行政統治,偽滿洲國于1933年12月公布了《暫行保甲法》,實行保甲制度,規定以10戶組成最小的單位“牌”,再由一個村或相當于一個村的范圍內的“牌”組成“甲”,最后由一個警察管轄范圍內的“甲”組成最大的單位“保”。牌內的各戶實行連坐制。1936年,制定了《暫行街村制》,以街村制取代了保甲制,由幾個屯組合成一個村,實行由縣、村、屯、牌至農家的垂直式統治結構。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統治農村的行政機構也納入了戰爭體制,1941年開始實行了國民鄰保組織,使縣公署、協和會與興農合作社三位一體,加強了對農村經濟資源和勞力資源的掠奪。其中成立于1932年的協合會,到1944年分會已達5185個,會員人數更是達到了428.5414萬人,遍布東北各地城鄉[1]。成立于1940年的“興農合作社”,中央設有“興農合作社中央會”,各省設聯合會,各縣設興農合作社,各村屯設興農會,各市縣旗長兼任協合會本部長、興農合作社社長,各村屯長兼任協合會分會、興農會會長。基層政權與協合會、興農合作社三位一體,共同實現對農村的統治,征派勞工就是其承擔的重要任務之一。由于偽滿洲國后期對東北的統治已經十分嚴密,因此凡是其觸角所及的廣大村鎮,都成為可隨時征派勞工的勞力資源供應地,強制征派勞工的覆蓋面極其廣泛。
二、日本侵華期間對東北農村勞動力掠奪的特點
1.對農村勞動力的掠奪數量大,征派頻繁。在調查中我們發現,偽滿洲國在農村征派勞工,不僅覆蓋面廣,而且數量巨大,批次多,征派勞工十分頻繁。據曾任偽錦州省公署參事官的戰犯崛正男交代:在他任職的1944至1945年期間,僅一年時間內就強令各縣供出勞工達3萬多人[2]。1942年至1945年三年多的時間,偽復縣(現瓦房店市)一個縣被征派勞工就達2萬余人[3]。另據一份審判資料披露,在偽復縣僅一個村(相當于現在的鄉),就先后強征勞工3000余人[4]。錦州地區凌海市彰良鄉夏家村由幾個自然屯構成,偽滿時稱夏家窩棚,當時不足百戶,僅1942年一次就被征派勞工20多人到興安北省烏奴耳(現位于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牙克石市),此后不久又被派出了第二批勞工到通遼。彰良鄉馬家湖村當時只有180戶人家,就“供出”過三次勞工和幾次勤勞奉公隊,有的農民曾連續幾次出勞工。
對農村勞工征派的程序,首先是各用工單位向偽滿洲國政府報告需求的數量,再由偽滿省市縣村各級政權層層落實。由于需要勞工的廠礦企業和關東軍各工程的單位數量極多,因此對農村勞工的征派的批次也極多,并且十分頻繁,幾乎是隨時進行的。據曾在偽復縣專門負責勞工攤派的“動員科”任職的劉繼孔介紹,偽滿上級政府三天兩頭向縣里攤派勞工,幾乎沒有間斷。根據需要的不同,每次要勞工的數量不等,多者二三百,最少的一次只有5個人,是沈陽某工廠要的5個鐵匠[5]。
勞工被征派后,“就勞”的地點和部門分布也十分廣泛。根據在瓦房店市的調查,征派勞工的地點分布在偽關東洲的大連、偽奉天省的沈陽、鞍山、遼陽、鐵嶺;東安省的虎林;興安盟的五岔溝;三江省的富錦;以及偽間島省等等,幾乎遍及全東北地區;勞動地點有工廠、礦山、碼頭、農田、鹽場;從事的勞動有修路、挖煤、看機器、種地、工程修建,也有相當數量是在軍事工程中挖山洞、修戰壕、修飛機場,還有的被抓到船上向朝鮮、日本等地運送物資等等。總之,哪兒需要勞動力,都通過各級政權從農村征派。
征派的勞工一般是農村的青壯年。偽滿政府公布征派勞工的年齡在18歲以上、50歲以下,但實際上并不受此限制,年齡差距很大,年紀小的僅十幾歲,年長者達56歲。家住瓦房店松樹鎮松樹村的于忠全當時年僅14歲,偽村長攤派其父出勞工,其父當時沒在家,村里為充人數,硬是把他抓到了鞍山昭和制鋼所當勞工。于忠全因年幼力衰,受盡了把頭和監工的打罵[6]。
日本侵略者征用的勞工一般為男性,但根據某些廠礦的需要,也征派了部分女勞工。1943年,現住瓦房店東吳村當時年僅15歲的肖質云被征派到瓦房店紡紗廠當勞工,一同被征到該廠干活與之年齡相仿的女勞工還有許多。在紡紗廠,女勞工每天勞動10多個小時,吃住條件同樣十分惡劣,沒有人身自由。她們一直干了兩年多,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才得以還家。
2.偽滿后期征派勞工規模大,勞動地點相對集中。通過調查,我們了解到:在偽滿洲國后期,征派勞工規模較大,勞動地點集中,并往往在指定的地區反復征派。
日本侵略者為確保重要工礦企業所需的勞動力,在由偽滿民生部公布《勞動者募集統制規則》的同時,也確定了《煤礦業、鐵礦業等勞動者募集地盤設定要綱》,規定工礦企業在指定的地區可優先招募勞工。如復縣(包括今瓦房店、普蘭店)既是鞍山昭和制鋼所的勞工招募地盤,也是撫順炭礦的勞工招募地,偽復縣農民勞工中很多就是被派到這兩個大型工礦企業當勞工的。除工礦企業外,日本關東軍在修筑邊境軍事工程中所需的勞工基本也是依此實施的,即確定相對穩定的征派區域,反復征用。因此,對農村勞動力的掠奪也隨之呈現出就勞地點相對集中、成規模、成批次的特點。尤其是從1943年開始,勤勞奉公隊的征派,規模更大,勞動地點更加集中。
錦州地區的農村勞工大多數是被征派到偽興安北省的烏奴耳修筑軍事工程,時間集中在1943年至1944年間。偽復縣的勞工則集中派往鞍山昭和制鋼所和撫順炭礦。該縣的勤勞奉公隊,從1943年起基本上一年進行一次集中的大規模征派,有的連續三年被征派。據劉繼孔介紹:1943年派出兩個勤勞奉公大隊四五千人,到鞍山劉二堡、遼陽馬峰臺一帶修國防道(今哈大公路),1944年又派出兩個勤勞奉公大隊四五千人到鞍山昭和制鋼所,還有一次派到弓長嶺鐵礦一個中隊200多人。據我們對瓦房店地區幸存勞工的實地調查走訪,較大批量征派勞工和勤勞奉公隊的次數大大超過了劉繼孔所述。根據調查資料,偽復縣大批次征派勞工和勤勞奉公的還有:1942年,攤派一個大隊1000多勞工前往鞍山劉二堡一帶修建國防公路;1943年春、1944年春,多次征派勤勞奉公隊和勞工前往偽三江省富錦五頂山、太平山等處修筑軍事工程;其中1944年到富錦的這部分人半年期滿回家后不久,又被轉送到鞍山昭和制鋼所繼續勞動;另有300人前往偽興安南省五岔溝修筑軍事工程;1944年4月,派出一個勞工大隊前往黑龍江省甘南縣為日本開拓團種植水稻;1945年春,派出一個勞工大隊五六百人前往本縣王家車站附近修戰備營;1945年2月,派出180名勤勞奉公隊員組成獨立中隊前往撫順煤礦采煤;派出數百人到鐵嶺亂石山突擊修筑軍事工程;派出數百人到本縣松木島鹽場曬鹽挑鹽等等。除此之外,自1938年至1945年間,還有許多小批次勞工被派往偽東安省的密山、興安盟的海拉爾和五岔溝等處修筑軍事工程,規模都很大,人員十分集中。這些也完全驗證了在偽復縣縣長郭振昌判詞中所說的,偽滿末期僅從偽復縣征派的勞工和勤勞奉公隊就達兩萬多人次。
3.勞工普遍受到殘酷的待遇,死亡率極高。在日本軍國主義強權威逼下,撇家舍業的農民勞工被征派到勞動地點后,便開始了地獄般的勞動和生活,飽受非人的虐待和折磨。他們在日本監工和漢奸走狗的刺刀、皮鞭之下,每天要勞動十幾個小時,稍有懈怠,就會招致毒打,甚至引來殺身之禍。勞工們普遍的遭遇是住臨時搭建的簡陋的勞工房,有的甚至稱不上是房,只不過是大窩棚,將地面挖條溝,土翻到兩邊就當炕,支起木架,覆蓋上干草,便是住處,既不擋風,又不避雨,夏天如蒸籠,冬天似冰窖。為防止勞工逃跑,住宿處往往設有專人看管,勞工連上廁所都不自由。有的勞工講,即使寒冬臘月天,也要光著身子去方便,如果帶著衣服出去就被視為企圖逃跑而受責罰。吃的東西如同豬狗食,摻沙子的高粱米、玉米面、橡子面,好一點的給些菜湯,有的只是以咸鹽水當菜。這樣的伙食也不管飽,饑餓的勞工經常要自己去找野菜吃,被日本人發現還得挨打。長期的勞動造成勞工的衣服破爛不堪,沒有替換的,邊境地區人煙稀少,有的勞工干脆赤身干活。鞋子破了就用繩子將破布綁在腳上。冬天沒有棉衣穿,便將水泥袋子裹在身上御寒。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連條日本人養的狗都不如”。居住條件惡劣、飲食不足、過度勞累,加上疾病流行,勞工中患病率很高,可有病也不給醫治,有的還被當作是傳染病,加以隔離,無人照看,結局只有被餓死、病死,更令人發指的是,有的病重者會被拖出去扔到荒郊野外或活活燒死。因此,勞工們有病也不敢說,帶病上工,為的是保住性命。
在軍事工程勞動的勞工境遇更加悲慘。他們不僅勞動過程中備受摧殘,有的在工程完工后,日軍為保守軍事秘密,甚至對勞工殺人滅口。劉繼孔就提到1943年被征派到偽間島省的一批勞工三四百人,在工程完工后基本沒見到回來。我們采訪到的家住老虎屯鄉雅化村的曹樹成是幸存者之一。據他介紹,他和許多勞工被征派到虎林修筑工事完工后,日本人說給大家改善伙食,卻在暗中下了毒。他因在病中,雖然知道“改善伙食”這件事,但未能吃到這頓飯,后來病得昏迷不醒,被當作死人遺棄在荒野。當他醒來后,發現自己已被扔到荒郊野外,身邊全是同伴的尸體,才明白過來是日本人在飯菜中下了毒藥。僥幸未死的曹樹成在身體稍恢復些后,乘夜色掩護逃離了虎口,輾轉回到家鄉[7]。無獨有偶,現住遼寧省普蘭店市大田鎮小李屯(原屬復縣管轄)的鄭福德也有類似的經歷。1941年3月,他被征派到五岔溝當勞工,干了半年后,一個小隊100多人,被折磨得只剩下60多人,眼看要期滿回家了,日本人借口改善勞工伙食,在發給他們的面粉中摻了毒藥,碰巧他們小隊中有人偷看到了,互相轉告,這個小隊的人都不吃;又擔心日本人察覺,就悄悄把發給自己的餅子扔在火里燒掉了。盡管如此,還是有3個人不相信日本人會下毒手,沒聽勸阻,吃了餅子,結果吃后不到三天就死去了。同時,其他小隊的人也開始大批中毒死亡,最多的一天死了48人,少的每天有二三十人不等。鄭福德之所以知道得這樣詳細,是因為那些人全是由他所在的小隊掩埋的。后來偽復縣政府派人來接收到期的勞工,日本人迫于無奈,才將他們這60多人放了回來[8]。
從事軍事工程的勞工由于受到日軍的殘酷迫害,死亡率要遠遠超過去其他地方的勞工。據記載:1942年2月,綏中縣強征勤勞奉仕2160人去烏奴耳修軍用公路,服苦役期間因凍餓、疫病和被毒打,大量死亡,回縣時只剩下1000多人,死亡率接近50%[9]。錦西縣在淪陷期間共有勞工6297人去烏奴耳、密山等地服苦役,有758人被折磨致死,死亡率也超過了12%[10]。據我們在錦州郊區松山鎮穆家村調查,偽滿時期,該自然村只有50多戶人家,1943年春從該村一次抓勞工11人,到大興安嶺烏奴耳修筑軍事工程,半年時間勞動期滿后僅回來4人,死亡率竟接近70%。而前面劉繼孔所說的,1943年復縣去間島省的三四百名勞工基本沒有幾人生還。
我們所調查揭示的東北農村供出勞工情況,只是日本侵華期間在東北廣大農村掠奪的數百萬勞動力的冰山一角,但由此也可見日本侵華期間對東北民眾所犯下罪行之一斑。它不僅使數以萬計的農村青壯年勞力在服苦役過程中命喪他鄉,也令其家人飽嘗了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同時也使那些幸存下來的勞工身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創傷。采訪中,所有幸存勞工對日本軍國主義在中國所犯下的罪行及至今日本右翼勢力仍拒不悔改表示了無比憤慨,并表示要將親身經歷講述出來,向日本政府討還正義和公道,促進中日之間實現真正的和平友好。
參考文獻:
[1]東北淪陷十四年史吉林編寫組譯.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東北的統治[M].長春:內部資料,1993:203.
[2]戰犯崛正男交代材料[F].遼寧省檔案館JE第1號全宗第10號目錄第31號卷.
[3]偽縣長郭振昌審判書[F].瓦房店市人民法院檔案1951-1-89法刑字351號.
[4]漢奸張祖培審判書[F].瓦房店人民法院檔案1951刑字第524號.
[5]劉繼孔調查訪問資料.存中共遼寧省委黨校.
[6]勞工幸存者于忠全訪問資料[D].存中共遼寧省委黨校.
[7]勞工幸存者曹樹成訪問資料[D].存中共遼寧省委黨校.
[8]勞工幸存者鄭福德訪問資料[D].存中共遼寧省委黨校.
[9]綏中縣志[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15.
[10]錦西市志[M].錦州:內部版,1988:565.
責任編輯 董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