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雷雨》并非一個“社會問題劇”,而是人在殘酷現實中的掙扎,表現的是人類的渺小與命運的無奈。周家父子三人都極力抓住心中理想的“救命稻草”,希望就此找到情感或夢想的依靠點,但都被殘酷的現實打破,終究都是徒勞的反抗。
關鍵詞:拯救 掙扎 愛情 現實
曹禺的《雷雨》中為數不多的人物之間都存在著錯綜復雜的關系,每個人都在苦苦掙扎著,試圖逃脫這殘酷的現實。周樸園為了尋求內心的安慰,周萍為了擺脫不堪的過去,周沖為了美麗的夢,他們都為自己找到了臨時的依靠點,希望以此拯救自我,卻沒有考慮到那個人是否有能力拯救他人,只是一味地緊緊抓著自以為理想的“救命稻草”,最終只能是一起落入深淵。
一、周樸園
讀過《雷雨》的人都會有一個疑問:周樸園對侍萍是不是真愛呢?不可否認,周樸園年輕時是迷戀侍萍的,從書中對侍萍現在的描寫“那修長的睫毛,和她圓大的眸子間,還尋得出她少年時靜慰的神韻。她的衣服樸素而有身份,舊藍布褲褂,很潔凈的穿在身上。遠遠地看著,依然像大家戶里落魄的婦人”[1]中我們可以看出三十年前侍萍的神韻來,和四鳳相比,她顯得更加貴氣。周樸園那時二十出頭,正是氣盛之時,面對年輕、漂亮的侍女怎么可能不動心?他當時對侍萍也許不是真愛,但至少不是玩弄。當年侍萍被拋棄的主要原因是兩個人身份的差距,在那種封建體制下,周樸園作為周家少爺根本不可能娶一個侍女為妻。從周樸園和侍萍的對話來看,他對侍萍被驅趕這件事并不知情,這是周家長輩瞞著他做的,而且事后他也找過侍萍,只是未果而終。那么在這之后周樸園的一系列行為是真愛嗎?筆者認為不是的,他事后的懷念完全是帶有功利性的,其中夾雜著他復雜的考量。
毫無疑問,周樸園是周公館里的“皇帝”,他的威嚴不容抗拒。在事業上,他老謀深算甚至不擇手段,他用工人的性命換取錢財,這使他的資本倍增,但在感情、婚姻上他是一個失敗者。他一共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是以金錢為目的,遵從父母的意愿娶了富家小姐,婚后不久那位小姐就去世了,其中自然是沒有感情可談的。第二次便是和蘩漪,但這次的婚姻仍然是不幸福的,從他和蘩漪的對話中我們感覺不到夫妻間該有的溫情。蘩漪對周萍說過:“你父親對不起我,他用同樣的手段把我騙到你們家來,我逃不開,生了沖兒。十幾年來就像剛才一樣兇橫,把我漸漸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2]蘩漪恨透了周樸園,她覺得周家就是一個牢籠,而周樸園比那牢籠更甚,他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周樸園除了會客、念經就是打坐,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對蘩漪和周樸園來說都是一種痛苦。
周樸園和妻子之間沒有感情,那么和兒子之間呢?我們可以看這樣一段對話:
……
周樸園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點覺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周沖 (冷漠地)不,不知道,爸。
周樸園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沒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沖 (無表情地)嗯,怕。
……
這是周樸園和周沖之間的一段對話,此時周樸園希望能夠親近周沖,但是周沖的反應很冷淡,不像是在和父親說話,而是一個不得不與他說話的陌生人。他順著父親的意思給了他想要的答案,卻沒有給他真正需要的感情。周沖對他如此,周萍就更不用說了,他是比冷漠更甚的恨和恐懼。
周樸園作為周家的“皇帝”卻被逼到了情感的絕境,雖然周圍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下,他認為“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3]但他也只是滿意而非幸福。在這種空虛、苦悶的情況下他需要一個情感的依靠,使自己從困境中掙脫出來。當現實生活不如意時,人們便會懷舊,周樸園也是這樣。與侍萍美好的戀愛時光成了他從內心苦悶中擺脫出來的唯一方式。他留著舊襯衣,舊家具,他記得侍萍的生日還將侍萍的小照放在客廳常常翻看。他通過這些東西來回味與侍萍的美好時光,除此以外他還將侍萍的形象進行了重塑,他將侍萍塑造成梅家的年輕小姐,不僅賢惠,還很規矩,并常常在眾人面前提起她,向人們展示他心中理想的女人和他的專情。當然他也希望借助這種懷念來得到更多的東西:他人的稱贊,給蘩漪樹立榜樣。還有另外的很重要的一點,也是他對侍萍進行形象重塑的重要原因之一:周萍的身份問題。若是以侍萍原本的形象示人,那么她的兒子周萍就是私生子,有身份顧臉面的周樸園怎么可能容許周家和自己的形象受損呢?于是他將侍萍上升到太太的地位,那么周萍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周家大少爺,而且這樣他也更有理由公開懷念侍萍。
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侍萍已經死了的基礎上,因為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只要她不出現,那么周樸園的這個情感依靠點便是牢固的。事與愿違的是三十年后,侍萍又回到了周公館,他聊以慰藉的依靠點也隨之崩塌,他所構建的過去被赤裸裸的現實粉碎。沒有所謂美好的愛情,只有一個被拋棄的女人,也沒有賢妻,只有一個是私生子的長子。于是,他恐慌了,他兇狠地責問侍萍,他給侍萍錢的真正目的不是補償而是希望她帶著她的家人離開這里。他不希望自己經營的家庭秩序被破壞,也不希望自己唯一的慰藉被奪走。但是所有不堪的過去甚至還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實都被揭露出來,一夜之間,瘋的瘋死的死,什么都沒有了。
曹禺在序言中寫道:“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是自己來主宰著。”[4]周樸園在事業上拿工人的命運謀昧良心的錢,在家庭中專制、冷酷,掌控妻子、兒子的行為、道路,但他仍然無法把握未來的發展,他在情感的絕望中抓住自以為可以拯救自我的“稻草”,并將這根“稻草”理想化,在這種依靠的背后是他對情感的渴望與對現實的畏懼,但無論他如何努力,最終也只是孤獨的忍受著命運的殘酷。
二、周萍
周萍是周樸園和魯侍萍的長子,一定程度上來講,他比周沖更像周樸園,但是性格要軟弱得多,他也愛上了一個侍女,不過在這之前他還和后母蘩漪發生了關系。endprint
周萍從小失去母親,在鄉下長大,一直缺少父母的關愛。從鄉下回到周公館后面對的又是一個冷酷、專制的父親,他沒有得到想象中的親情,在周樸園眼中他就是一個用來逼迫蘩漪喝藥,用來維持家庭秩序的工具。這使周萍本就孤寂的心更加壓抑,這與他的原始欲望相沖撞形成了一股張力。而此時年輕、漂亮的后母蘩漪走進了他的生活,他內心的原始欲望開始叫囂并最終沖破了理智得以爆發。按理來說,懦弱的周萍是不會做出這種有悖倫理之事的,但是他做了,而且還對蘩漪說自己恨父親,希望父親死,哪怕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其實這都是他的戀母情結在作怪,榮格認為“兒童無論性別如何,其第一次的愛屬于母親。在這個階段如果對母親的愛很強烈,就會嫉妒地把父親視同競爭對手而不讓接近。”[5],弗洛伊德是這樣解釋這種情結的“他要獨享母親的愛,希望自己完全占有自己的母親,而對別人分享母親的愛表示不滿和仇恨。仇恨的對象,自然主要是自己的父親”[6],以周萍的情況看來的確如此。
但是周萍和蘩漪的關系并沒有維持多久,是他為這種有悖人倫的關系感到良心不安嗎?不是的,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的父親。在原始欲望釋放后,他那股反父親的力量又漸漸消失了,他懦弱的性格使他無力與父親抗爭,過去那些叛逆的宣言也被解釋為自己因為年輕一時沖動了。于是,在得知周樸園要從礦上回家時,周萍開始躲著蘩漪,但是他畢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繼續生活。他內疚、悔恨,恨自己,當然那時的他還沒有自殺的勇氣,他只是不停的酗酒、賭錢,出去鬼混,他希望能有什么把自己拯救起來,他需要新的力,無論是什么,只要能將他從沖突的苦海中救出來,而此時,四鳳出現了。
四鳳年輕有活力,善良而又單純,她有周萍需要的活力,她年輕,雖然略帶粗糙,但這也是周萍想要的,四鳳是和蘩漪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已經膩了蘩漪這種受過教育又過分憂郁的女人。但他也不是真的愛四鳳,準確來說他愛的是自己。雖然他不斷地向四鳳表明自己的真心,但未曾真正做過什么,他不敢公開與四鳳的關系,甚至在眾人面前連叫都不敢叫。在他準備離開周公館時一開始并不打算帶四鳳離開,而是想著和父親說明白后再接她過去。如果周樸園不同意呢?是不是就此拋棄四鳳?這是極有可能的。在四鳳再三懇求他帶自己一起走時,周萍對四鳳說:“鳳,你以為我這么自私自利嗎?你不該這么看我。——哼,我怕什么?這些年,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極了自己。現在我剛剛有點生氣,我能放開膽子喜歡一個女子,我反而怕人家罵,哼,讓人家說吧,周家大少爺看上他家里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歡她。”[7]若是單純的看這段話,我們會覺得也許周萍真的會拿出勇氣來,但是我們不能忽略了其中的提示“急躁的”“管不住自己”,這就表明他是一時沖動做出的決定,這種沖動使他在短時間里獲得一種力量,但沖動過后,他還是那個懦弱的周萍。他過去對蘩漪也有過海誓山盟,但事后不還是說那是自己年輕,一時腦熱說出的糊涂話。人總是在被觸到內心的致命傷害時會一股熱浪沖上大腦并不顧一切地否認,而且口中一直強調的往往是真正缺少的。周萍嘴里說不怕,其實正是因為害怕父親,害怕人家罵,所以才會如此急躁地表明自己不怕。
即使在他和四鳳偷偷見面被魯家人發現后,他也沒有公開自己和四鳳的關系,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離開這里。不幸地是,在他準備離開時卻被魯大海趕上了,在氣憤的魯大海面前說要帶四鳳離開。前一刻還想著自己獨自離開的周萍怎么突然改變主意了呢?很簡單,因為他害怕,此時的魯大海正拿槍指著他,為了保命也只能說出能讓魯大海略為寬心的話來。而且從他自私的卑怯的性格來看,他恐怕會像周樸園對待侍萍,只要父親稍加干預,他就會屈服,置四鳳于不顧。
四鳳對于周萍而言是拯救自己脫離這種苦海的人,周萍利用四鳳來填補內心的空虛,沖淡心里的悔恨,以此來表示自己并非無情無義之人,自己還是有藥可救的。他一直說恨自己活著,但事實上他對活著還是有渴望的,否則也不會拼命抓著四鳳來拯救自我。可是,他和四鳳的結局只能是悲劇的,就算他和四鳳不是同母異父的兄妹,也還是無法跨越“少爺”“侍女”這道身份的鴻溝,更何況周萍并非真正的愛四鳳,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四鳳只是可能暫時拯救周萍脫離困境的“稻草”而非他共度一生的選擇。
三、周沖
周沖是這煩躁多事的夏天里的一個春夢,他雖是周樸園的兒子,但是性格、思想都和其父不同,不過周沖有一點倒是和他父親很像,他也愛上了一個侍女。他認為自己愛四鳳,因為“她是世界上最,最——反正她是我認為最滿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單純,她懂得活著的快樂,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勞動有意義。最好的是,她不是小姐堆里嬌生慣養出來的人……她是最純潔,最有主張的孩子。”[8]四鳳不是個平常的女人,她有力量能吃苦。這些就是周沖所認為的四鳳,可是四鳳真的是這樣的嗎?她愛上了大少爺周萍還發生了性關系,可見她并不單純。那她真的有主張嗎?她拒絕周沖的求婚只是因為她心里有另一個人,若是周沖早一點告白,在她還沒有愛上周萍時,四鳳還會果斷地拒絕嗎?周沖認為四鳳懂得活著的快樂,知道同情,也明白勞動的意義,可這些周沖又是從哪得到的結論?四鳳在周公館做事,只是因為她是侍女,這是她的職責,而且她也得憑借勞動來換取收入以供生活,她勞動并不意味著她明白勞動的意義。這些美好的修飾詞并不都是四鳳本身所具有的,就像魯大海所說的“她不過是一個沒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也是想穿絲襪,想坐汽車的……有錢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煩惱……她忘了她是從哪來的,她現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看什么都不順眼啦。”[9]從四鳳和魯貴的對話來看,她還沒有被金錢迷了眼,但她的確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
周沖并非真的在四鳳身上看到了這些閃光點,而是將自己心中戀愛對象的優點都附加到四鳳身上,他只是按照心中的幻影來看四鳳,并將四鳳的一些沒有特殊意義的行為強加上自己所理解的意義。“抓住他心的并不是四鳳,或者任何美麗的女人。他愛的只是‘愛一個抽象的觀念,還是個渺茫的夢。”[10]
周沖從來沒有把四鳳當做底下人,而是姐姐,是“引路人”,年紀和他差不多又沒有上過學的四鳳能引導他什么呢?他希望四鳳將自己引到哪里去呢?在這里他又提到了一個他心目中的世界,一個“真正干凈、快樂的地方。那里沒有爭執,沒有虛偽,沒有不平等……沒有……”[11]一個如此美好的世界如何才能到達呢?想要進入這個世界至少自己也是一個像那個世界般美好的人才行。從品質上看周沖的確是正義、有同情心,而且充滿活力,但是作為周家二少爺,在常人看來他生來便是高人一等,是做不到人人平等的,所以說他需要一個“引路人”。四鳳就是個不錯的人選,她年輕有生命力又能干,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名侍女。不計較四鳳的身家背景,不把她當做底下人,這不正是自己認為人人平等的最好證明嗎?所以周沖將心目中愛人的美好品格套在四鳳身上,并希望她能受教育,使她有資格進入那個世界,并拯救自己脫離這個虛偽的世界。
就像蘩漪所說的他還真是個孩子,周沖不了解四鳳更不了解這個社會,他只是父親強大經濟實力保護下的“小綿羊”。他看到四鳳家門口的泥坑時感到有趣,看到四鳳簡陋的擺設時覺得稀罕,四鳳的痛苦在他眼中只是小事,如此幼稚的周沖所做的荒誕的夢又怎么可能實現?且不論是否真有這種烏托邦世界的存在,首先四鳳就不可能是他的“引路人”。所以當四鳳說出了自己和周萍的事時,他雖然很傷心,但使他傷心的不是四鳳的離開,而是因為一個美好的夢的死亡。在四鳳將要和周萍同走時,他只是說:“我忽然發現……我覺得……我好像我并不是真的愛四鳳;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鬧!”[12]當現實擊碎了他套在四鳳身上的光環并將一個真實的四鳳擺在他眼前時,他突然認識到四鳳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樣純潔高貴,他感覺到四鳳不會是拯救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個人,于是他將以前的行為定義為胡鬧。一夜之間,這么多丑陋的現實擺在他眼前,即使他后來沒有死也不可能再是過去的年輕有夢的周沖了。
四、結論
無論是周樸園還是周萍亦或周沖,他們的愛情都是盲目且功利的,他們將內心的渴求寄托在他人身上,希望以此來獲得精神上的拯救。但曹禺在塑造人物時并沒有僅僅表現他們的惡,就算是專制、冷漠的周樸園也有溫情的一面。他們有各自的缺點,同時也是在殘酷的現實中掙扎的普通人,以此來觀照我們自己,不過都是與命運抗爭渴望逃脫的同類人罷了。
(拙作蒙劉嘉偉副教授指導,特致謝忱!)
注釋:
[1][2][3][7][8][9][11][12]曹禺:《雷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頁,第167頁,第56頁,第59頁,第41頁,第118-119頁,第116頁,第166頁。
[4][10]曹禺:《雷雨》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0頁,第184頁。
[5]榮格著,梁綠琪譯:《性與夢——無意識精神分析原理》,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9年版,第71頁。
[6]張英:《精神分析學論述》,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5頁。
(王美玲 江蘇徐州 江蘇師范大學 221116)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