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瑋
盡管當代馬克思主義批評的論域與論題復雜多變,但其精神主旨卻一以貫之,即是“政治批評”。多半也是基于這一觀察與訴求,英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馬爾赫恩選編頗具影響的《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關鍵詞,無疑就是“政治批評”,而其中輯錄的伊格爾頓對現代美學話語的政治批評無疑被歸于當代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譜系之中。賽爾登亦在整體評介當代馬克思主義批評時認為:“伊格爾頓提出的補救辦法是一種雄心勃勃的‘政治批評’,依然遵循恢復了生機的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傳統?!盵1](P338)再如在《瓶中信:文學研究中的阿爾都塞》中,馬爾赫恩對伊格爾頓轉向“政治批評”做了如此點評:“他隨后的著作放棄了《批評與意識形態》中那種體系化的提綱,轉而贊同一種干涉主義的‘政治’批評,盡管并不缺少理論性的介入,依然強調馬克思主義,但已經不能稱為‘阿爾都塞主義’?!盵2]
總體而言,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尤為強調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立場與社會主義的文化立場,這一點是我們審視他的批評之旅的一大基本尺度。一定程度上,包括《權力的神話:對勃朗特姐妹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簡稱《權力的神話》)、《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和《批評與意識形態》可以看作其“政治批評”的過渡形式,尤其是他的“文本科學”方案是隨后更嚴格意義上的“政治批評”的一個前奏與理論準備。若純粹從理論角度說,這一邏輯向度實際上一直延續到20世紀90年代,其早期“政治批評”的主體及其獨特內涵可以簡要地概括為“審美意識形態”批判模式。進言之,這一理論著述比較集中的、近乎20年的歷程實際上為伊格爾頓后來看似更為廣泛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及其論爭提供了一種基礎性的、隱性的“構架”。換言之,我們只有比較深入地理解伊格爾頓早期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的形態及其邏輯,才能更深入準確地理解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及其嬗變。
無論是早年還是20世紀90年代之后,就像威廉斯對伊格爾頓的影響一樣,阿爾都塞和馬舍雷等馬克思主義者對伊格爾頓的啟迪都是不可忽略的,并且這一影響從未完全消失,而是內化在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批評中。雖然阿爾都塞從未明確使用過審美意識形態這個概念,但后來的一些研究者特別看重他關于意識形態與文學藝術的關系的具體論述,認為從這些片段的論述中可以引申概括出一種審美意識形態的理論。[3]就此而言,伊格爾頓和阿爾都塞的理論關系就需要重新打量。很大程度上,馬舍雷直接將阿爾都塞對意識形態概念的革新性觀點拓展至文學領域,尤其是批判了長期盤踞于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批評領域的反映論,提出了“文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形式”的命題和“文本生產”理論,由此馬舍雷也被稱為阿爾都塞學派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家。受這兩位理論家的啟發,20世紀70年代末,伊格爾頓提出了“文本科學”方案,這也是他的政治批評范式得以發生的一個契機。不過相較而言,馬舍雷對伊格爾頓的影響更為明顯。
在《文學理論導論》中,伊格爾頓認為,所有的文學批評無一不是“政治批評”,無論何種批評形態都不可能掩飾這一點,20世紀文學理論眼花繚亂的流派及其革新性背后,總是以或隱或顯的政治價值觀作支撐,知識系統與理論迷宮絕不存在一個普適的、中性的阿基米德點。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的任務之一,就是揭示各種理論批評背后的政治性及其意識形態操作,認清它們都是在“文學”、“美學”、“批評”這些重要的文化建制與意識形態修辭術之下運作的話語實踐;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就是要有意識地突破資產階級的現代性體制劃定的藩籬、形形色色的學科建制及其所圈定的話語競技場,比如文學的神話、經典的神話、主體的神話、審美的神話、作品的神話、作者的神話等等,而不是無意識地淪為資產階級學術建制及其知識生產的附庸乃至同謀。只有這樣的馬克思主義批評才是一種真正具有批判價值的“政治批評”,也才能真正有助于喚起一種有利于促進人類解放的政治效果。
換言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絕不是機械地或教條地搬用馬克思主義的觀念,它首先面對的不是傳統欽定的美學問題與審美批評問題,而是對各種文學話語活動實施政治批評。這就意味著,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是從傳統的審美批評范式向政治批評范式的轉移,因此,零碎或局部地批判、解構既定的批評范式網絡里的某個或某些概念節點是遠遠不夠的。例如,正如伊格爾頓自己回顧所言,《權力的神話》的整個批評使用的仍然是審美批評范式中的“文學”、“經典”、“作品”、“作者”等概念,這主要是受盧卡奇與戈德曼的影響。雖然在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批評之旅中它具有一定的進展意義,但仍然糾結于傳統的作品批評范式的羅網中。因此,20世紀70年代之后,伊格爾頓逐漸意識到,要確立一種真正擁有自身問題意識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就必須擺脫資本主義建制神話與文學審美觀念的同質化羅網,這也是將嚴格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獨立地用于英語文學研究必須完成的基礎工作。
我們暫且不論一些評論者對于《批評與意識形態》的理論主義的貶低,其中至少有兩個方面是值得贊許的。其一,伊格爾頓借鑒阿爾都塞與馬舍雷的模式與方法,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與《權力的神話》的問題域的決裂,從而告別了傳統的批評范式;其二,伊格爾頓認為,英國馬克思主義批評要想成為一種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性質的批評,就必須轉而批評意識形態,為此他提出一套唯物主義的分析范疇及其“文本科學”,運用這套唯物主義范疇可以生產出嚴格的馬克思主義批評應有的批評對象,即趨向“政治批評的文本”。換言之,伊格爾頓認為,馬克思主義批評只有通過這樣一種“文本科學”才能實現自身?!拔谋究茖W”的存在價值就在于,它讓人們明確地意識到,作為意識形態生產的文本以及作為意識形態再生產的文本閱讀,對馬克思主義來說首先都是政治性事態,而絕不僅僅是傳統所欽定的、單純的審美問題。
伊格爾頓在《反潮流》序言中回顧20世紀70年代末時認為,當時的左派面臨著理論和實踐關系的嚴峻危機,直至20世紀80年代早期,政治情境一直發生著急劇的變化。面對這一歷史劇變與困境,伊格爾頓求助本雅明,訴諸“革命批評”,并且同當時流行的女權主義、后結構主義積極對話、論爭,從而告別了“文本科學”的理論方案,真正開啟了他的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的道路。具體表現在,他汲取本雅明的啟示,更關注價值、文本的多元化使用以及文化與政治的關系等問題?!氨狙琶鹘o予我們的,主要是他的反歷史主義,即他對盧卡奇式的價值目的論與藝術目的論的批判……在我看來,本雅明是一個沉浸于歷史與傳統之中、又深刻地反對歷史主義的批評家?!盵4]伊格爾頓如此看重本雅明,更因為本雅明既在現實的革命文化活動中踐行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又在嚴峻的歷史語境中獨特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批評:“支配著我選擇本雅明作為論題的原因(某種程度上也是無意識的),不僅是他的作品可以被解讀為是對許多當代關切的預示,而且還因為它是在一種堅決的革命語境中去實踐的事實。與他的朋友阿多諾一樣,本雅明感到需要馬爾赫恩所說的一種‘現代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即認為其方式超越了貧乏的啟蒙范疇的馬克思主義;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必須拋棄(至少對本雅明而言)任何與階級政治學相關的傳統要務。假如本雅明更多地關注‘事態’,他也會忠實地流連于他所稱的‘傳統’。此外,在以政治傾向來區分解構和革命、個人實現和政治正統、游戲和理論、差異和歷史之間的時代,我求助本雅明也是試著抵制這類輕率的二元化?!盵5](P6)
正是通過訴諸本雅明與“革命批評”,伊格爾頓明確認為,馬克思主義批評這時的首要任務是政治地審視自身的歷史,這項基礎工作在整體上還從未有人做過。具體而言,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以及把它作為想象的統一體的臆想,嚴重阻礙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對其自身的反思,必須去審視、清理這一基礎?!皩ξ覀儊碚f,就是要審視那段歷史,并且去考察不時被假定為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家的不同理論立場之間的相互關系,還要考察馬克思主義美學家由之而來的政治歷史。我認為假如我們做了這項工作,我們就會發現,其實馬克思主義美學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斯大林主義的產物,并且總體而言,它是階級斗爭處于相對休眠時期或被壓制時期的產物;它一直受到不同形式的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侵蝕,盡管絕不總是向著不好的方面發展,因為有時它是唯一能抵擋一種純粹的庸俗馬克思主義的話語。我認為,在看到一種革命的文化理論與實踐被建構之前,我們必須對這一點有深入的理解?;蛟S我們將會發現,許多目前被認可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意義必將得到改變。我們將看到,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的許多限度一直是其唯心主義與學院派作風。并且要重新思考它,還要設法超越它,這很可能意味著我們所知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死亡。”[4]
需要注意的是,結合以上這兩方面的論述,“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死亡”并不意味著伊格爾頓對待美學的立場與本尼特一樣。本尼特認為:“目前,馬克思主義批評所遇到的許多困難都可以追溯到這一事實,即它從未明確區分它與傳統美學的關切?!盵6](P3)本尼特在此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批評必須切斷與傳統美學的聯系。[7](P172)這與伊格爾頓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原因有二。其一,因為兩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對審美的界定很不一樣。伊格爾頓并不像本尼特指責的那樣,用還原論的方法簡單地界定審美這一概念。在伊格爾頓這里,審美的內涵十分豐富,廣義上甚至可以等于“文化”這一概念,這恐怕也是本尼特誤解并批評伊格爾頓的原因。其二,一方面,伊格爾頓同樣清醒地意識到,馬克思主義美學是斯大林主義的產物,并導致了美學教條主義;但另一方面,伊格爾頓也清醒地認識到,傳統美學以及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還蘊含著積極的因素,它可以有益于當下的馬克思主義革命文化理論與實踐活動。換言之,在伊格爾頓看來,在當代的政治危機的語境中,首要的工作是審視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及其限度,但同時也要留意它為我們提供的教益,即要對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及批評加以政治批評。“馬克思主義者的第一項任務是,要盡力對他自身的立場提供一種歷史的與政治的解釋,并且馬克思主義要設法理解它自身的誕生、發展的物質條件,理解它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終止意識形態的自我普遍化姿態因而有著光明前景的物質條件。這一任務仍然是重要的,是被稱為馬克思主義子集的馬克思主義批評要去開展的工作?!盵4]歸結而言,這些真知灼見都內化、整合為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的核心元素與內在邏輯。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逐漸呈現出“拆解‘三位一體’建制神話”的傾向。
所謂“‘三位一體’建制神話”,大致指的是批評建制及其意識形態神話、審美建制及其意識形態神話與文學建制及其意識形態神話,這三者可以說是資產階級現代“文學教育”機器上的基本建制及其意識形態神話。具體而言,雖然筆者將伊格爾頓早期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劃分為這三種貌似界限分明的建制形式與意識形態形式,但就現代性歷史時間與事態構架而言,它們在根本上是同源、同質與同一的,用隱喻的說法即它們是“三位一體”的。它們是資本主義社會“文化意識形態”裝置中的基本構件與基本事態,是亞一級的“審美意識形態”與文學意識形態的同謀性的話語場。在這一根本點上,伊格爾頓無疑是嚴格的馬克思主義者,他顯然堅持并秉承了馬克思的批判精神,即始終反對把“思維”領域(意識)與活動“領域”(物質生產)割裂開來的做法,也堅決反對將抽象范疇強加于具體生活內容之上并且由此形而上地排除了鮮活歷史的抽象做法。此外,以“拆解‘三位一體’建制神話”的模式來考察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并不是說伊格爾頓的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形態就完全是或完全等同于這種“拆解‘三位一體’神話”模式,而是認為他呈現了這種傾向。換言之,筆者意在提出一種比較可靠的參照性描述框架,或提出一種更準確地審視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的分析模式。
在伊格爾頓看來,資產階級教育體制內的文學研究、文學批評與美學等總是難免被資本主義的文學體制與文化體制所同化、招安,總是難免被資產階級霸權意識形態收編并同質于本雅明所鄙視、所批判的“歷史”中,從而墮落為資產階級“敘事”的同謀。因此,激賞本雅明并把他看作“原解構主義者”的伊格爾頓也與本雅明一樣,強調要建構一種馬克思主義“傳統”,并且在此基礎上來拆解“歷史”及其敘事、建制以及形形色色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神話。換言之,在伊格爾頓看來,為了不淪為資本主義“敘事”的文化同謀,不淪為書寫資產階級“歷史”的修辭學術士,馬克思主義批評首先且最重要的是成為馬克思主義的“政治批評”?;蛘哒f,要建構一種能與資本主義審美意識形態及其建制相對抗的馬克思主義“傳統”,首先無疑必須去做這些基礎性的“拆解”工作。這里的“拆解”不是時髦、庸俗化了的“解構”,而是主要源于本雅明和布萊希特的啟示,盡管伊格爾頓也汲取了解構主義的某些方法與策略。此外,筆者認為,建構一種馬克思主義的“傳統”與批評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政治學”或“文化政治實踐”的前提條件(包含在本雅明談論的“未來”之中)。因此,“拆解”在此既意味著基本的、清理地基的工作,也指向了建構地基的可能性的實踐祈向。概言之,“拆解”就是去突破“批評的囚牢”,為此伊格爾頓甚至談論了“批評之死”、“文學之死”、“馬克思主義美學之死”等等大同小異的驚怵話題。這樣看來,本雅明的“革命批評”與“歷史時間”等觀念對伊格爾頓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
進一步說,一方面,伊格爾頓認識到,在對“文學”及文學理論的馬克思主義進行政治批評的同時,也要批判“批評”與“審美”建制。然而,批判這三者中的任一者都難以與對其他二者的批判完全割裂,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伊格爾頓早期“政治批評”的批評理論資源是非常龐雜的,不僅涉及當代馬克思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經典傳統和文學社會學理論,也涉及當代“理論”與后現代主義理論的論爭和汲取。正是這樣一種格局才在邏輯上導向了他后來所謂的“文學之死”、“批評之死”與“審美轉向”等論爭?!案锩u”的主要目標,就是為了拆解與批判使這三者異形同構的現代性建制及其“神話”迷障,具體解析資本主義審美現代性中這一“三位一體”的強大裝置所構成的種種事態與修辭背后的話語操作規則,從而為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科學提出切中時弊的設想與可能性,也是對英國人道主義批評傳統和英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及現狀的深刻批判與期待。簡言之,批評家的任務不再是渾然不覺地寄身于資產階級的學院體制內,無關痛癢地對作品做出審美判斷,而是要與資本主義審美意識形態保持一種批判的距離,分析與拷問意義的文化生產,突破既定的資產階級學科藩籬與學術壁壘,將包括通俗文學在內的消費事態也納入批評議程。例如,本尼特的《馬克思主義與通俗小說》就是一個比較出色的例子,或者說,類似于文化研究將文學作品置于批判藝術工業的聚光燈下?!爱斎唬幕芯恳矊ξ幕鞒鰞r值判斷。不過,這些判斷是典型的意識形態判斷與政治判斷,而非基于審美標準的判斷。因此,文化研究以一種理解文化象征過程如何與權力相聯系的視野,圍繞建構與傳播關于世界的特定話語結構的社會政治結果來提出論點?!盵8](P4)從這個角度看,威廉斯對伊格爾頓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從審美社會學的角度說,對“三位一體”建制的拆解及其話語神權的批判,也就是對審美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及其建制的拆解與批判。在《審美意識形態》一開篇,伊格爾頓即坦承自己在界定與運用審美范疇方面甚至到了令人無法容忍的程度。為何如此?而且還這樣坦率呢?筆者認為,對此比較合理的一種解釋是,伊格爾頓同樣是在策略性地運用審美這一范疇。
上文述及,在伊格爾頓看來,廣義的審美范疇甚至可以等于“文化”概念,即可以指涉資本主義社會的“審美意識形態”或“文化意識形態”,資本主義文化就是一種現代的審美形式的文化,或審美意識形態性質的文化。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及其公共領域,美學話語的主要功能就是發揮審美意識形態功效或文化意識形態功效。具體就《審美意識形態》中的觀點來說,現代美學話語的審美意識形態功能,即是生產出如自律的藝術品一樣“自律”的、作為自由之象征的主體,他既應該是資本主義生產流水線上精明熟練的、極具實用性和功利性的順民,也應該是日常文化生活中具有不俗的審美趣味的優雅主體??梢哉f,“文學”建制、“批評”建制和“審美”建制無疑是以相互同謀、相互掩蓋與相互聲援的形式內在地結合為一體的,它們構成了現代“審美意識形態”或文化意識形態這一最為基本的文化霸權事態,也同質化地構成了現代意義上的“閱讀”、“閱讀主體”、“文本消費”、“批評主體”等亞一級事態。它們共謀地、各自以貌似差異的方式發揮著規訓社會生活的審美意識形態效應,并且在這一建制神話構造與功能化過程中擔當著各自看似歧義的角色。說這“三位一體”是神話,也是因為它歷史性地依托于現代教育機器與各種具體的制度化實踐,通過所謂理性化的、標準化的制度流程生產著各式各樣的“自由主體”、“神話”與貌似“自然”的事態,對整個資本主義社會施以規范化、自然化與慣例化,卻使得本來就含有政治傾向的文學批評、文學理論與審美鑒賞的話語生產看上去是無功利的、非政治的與中性的,再通過所謂的“文學知識”、“批評科學”、“美學理論”等知識生產與科學,就掩蓋了資產階級霸權邏輯及其意識形態機制。就像伊格爾頓所說的,所謂中性的、無功利性的文學知識或非政治的文學理論其實更隱秘地促進了某些政治功用,又隱藏了背后的、與之共謀的政治權力。可以說,在伊格爾頓的這些拆解工作與話語批判背后,活躍著一種堅持馬克思主義文化立場的隱性的、廣義的政治哲學與倫理關懷。
從《權力的神話》到《審美意識形態》,伊格爾頓的這些早期著作之間是連貫的,有內在的邏輯聯系,它們塑造且構成了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的基本構架與獨特形態。歸根結底,作為一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伊格爾頓一直恪守于心的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談及青年黑格爾派運動時說過的一句話:“不僅是它的回答,而且連它所提出的問題本身,都包含著神秘主義?!盵9](P64)大體而言,伊格爾頓對資本主義文學機器中“三位一體建制”的拆解以及對審美意識形態的批判恰好就是向馬克思的一種回歸。
[1](英)拉曼·塞爾登.當代文學理論導讀[M].劉象愚,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英)弗蘭西斯·馬爾赫恩.瓶中信:文學研究中的阿爾都塞[J].孟登迎,譯.中外文化與文論,2009,(2).
[3]Thomas Albrecht.Althusser and Aesthetic Ideology.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Américaine de Philosophie de Langue Francais,Volume 14,Number 2,Fall 2004.
[4]James H.Kavanagh, E.Lewis Thomas.Terry Eagleton:Interview.Diacritics,Vol.13, No.1,Spring,1982.
[5]Terry Eagleton.Against the Grain:Essays 1975-1985.London:Verso,1986.
[6]Tony Bennett.Formalism and Marxism.London:Routledge,2005.
[7]Tony Bennett.Outside Literature.London:Routledge,1990.
[8]Chris Barker.The SAGE Dictionary of Cultural Studies.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4.
[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