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賄選案的反思

前不久曝光的“衡陽賄選案”，其涉案人員之多、金額之大、性質之嚴重、影響之惡劣，為建國以來前所未有。震驚之余，人們更為關心的是案件發生的原因，以及防范和杜絕賄選的制度性措施。

實習生 周 昕

特邀嘉賓 浦興祖 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洪開開 浙江省人大常委會研究室調研處處長

新聞背景：

據報道，在2013年初，衡陽市十四屆人大一次會議期間，共有56名當選的湖南省人大代表存在送錢拉票行為，涉案金額人民幣1.1億余元，有512名衡陽市人大代表和68名大會工作人員收受錢物。

湖南省人大常委會作出決定，對上述56名省人大代表依法確認當選無效，另5名失職的代表終止其代表資格。同時，衡陽市人大常委會決定，接受512名受賄的市人大代表及3名未受賄但工作嚴重失職的代表辭職，另有6名受賄市人大代表此前因調離衡陽已終止代表資格。

日前，最高檢和湖南省檢察院分別對湖南省政協原副主席童名謙（原衡陽市委書記）和衡陽市原人大常委會主任胡國初以涉嫌玩忽職守罪立案偵查，并決定刑事拘留。

2014年3月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張德江在作常委會報告時說，湖南省衡陽市發生的以賄賂手段破壞選舉的違紀違法案件，性質嚴重，影響惡劣，給我們以深刻警示。張德江表示，必須切實加強對人大代表選舉工作的組織領導，堅持嚴格依法按程序辦事，切實加強人大代表思想、作風建設，堅決維護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權威和尊嚴，維護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權威和尊嚴，維護憲法法律的權威和尊嚴。

依法治國首先要從依法治權抓起

□衡陽賄選案曝光后，《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認為衡陽市賄選案是對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嚴重挑戰，是對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嚴重挑戰，是對黨紀國法的嚴重挑戰。您認為，賄選的危害具體有哪些？

■浦興祖：衡陽賄選案作為一個整體性現象，涉及面之廣，影響之惡劣，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衡陽事件所暴露的不僅是亂作為問題，而且完全違反黨紀國法，完全有悖于人大制度的民主取向，是對人大制度的嚴重破壞。對于老百姓而言，這會打擊他們對人大制度的認同。如果我們的人大制度得不到老百姓的認同，我們的老百姓不對人大制度抱有希望，那么制度就會缺乏社會基礎，制度本身也就難以執行。

■洪開開：我認為其危害性和負面影響主要有：

一是嚴重損害了人大代表的形象。過去，人大代表在群眾心目中往往都是“勞動模范”、“先進人物”正面形象。改革開放以來，應該承認受市場經濟的沖擊，代表的負面形象在增多，代表的純潔性也受到了一些沖擊，但總體上講，老百姓對人大代表的認可度還是比較高的。但類似于衡陽賄選案之類事件的發生，無疑對代表的良好形象是一種損害，容易讓老百姓產生質疑，如人大代表到底是怎樣產生的，選舉的公平公正性在哪里，這樣的人大代表如何去替老百姓說話，等等。盡管我們不能以偏概全，但這類事件只要發生，其負面影響不是一時間就能消除的。

二是嚴重挑戰了黨和政府的公信力。這么高比例的人大代表卷入賄選案，人們不禁要問，受賄的代表和領導干部為何膽子有這么大？中央關于換屆選舉有很多這樣那樣的“禁令”、“規定”，為什么這些領導干部竟然陽奉陰違、以身試法、頂風作案，一些黨政干部與企業老板會不會形成了特殊的利益階層以及“保護傘”，都很值得引起大家的警覺。看來，人大代表選舉賄選也要“老虎蒼蠅一起打”。否則，黨和政府的公信力會嚴重下降，黨群關系會嚴重受損。

三是嚴重沖擊法律的權威和底線。衡陽所以會發生如此大面積的賄選案，重要根源之一就是這些人大代表缺乏對法律起碼的敬畏，缺乏有效的約束和制衡機制。選舉法明確規定，“用暴力、威脅、欺騙、賄賂等非法手段破壞選舉或者妨害選民和代表自由行使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的”，要依法給予行政處分和刑事處分。可是，法律白紙黑字寫得如此清楚，為什么還會發生如此嚴重的賄選呢？最根本的還是有些人，尤其是一些領導干部只把法律掛在嘴上，甚至當作一紙空文。一旦缺乏對法律的敬畏之心，那他們就會毫無底線，無所顧忌。當利益與法律碰撞時，天平自然就會倒向利益。因此，依法治國首先要從依法治權、依法治官抓起。

公開是腐敗的天敵

□有很多人分析，發生如此大面積的賄選案與我國目前選舉中缺乏一定的選擇性、競爭性是有關系的。對此，您是怎么看待的？

■蒲興祖：衡陽賄選案的發生，除了當地500多名人大代表自身素質不高和法制觀念淡薄以外，跟我們制度的不嚴密也是有關的。這里所說的制度，是微觀層面上的。比如在直接選舉當中，選舉法規定候選人要跟選民見面，但是在間接選舉當中，制度上并沒有明確規定。如果候選人跟選民見面，出現賄選的情況可能會少一些。其實，我們現在實行差額選舉，實際上已經包含了競爭的因子。實行差額選舉，就意味著有落選的可能，候選人正是因為擔心自己落選，所以才去賄選。如果實行等額選舉，候選人當選的成功率很高，是根本不需要賄選的，但是等額選舉缺乏競爭性。所以說，現行的差額選舉已經帶有了一定的競爭空間，也正是因為有了競爭的空間，才會出現賄選。

□有人說如果放開競選，是否就不會出現如此大規模的賄選行為。

■蒲興祖：我認為就衡陽這個地方來說，就這500多名代表而言，如果實行競選，照樣會出現賄選行為。因為在衡陽這樣的政治生態下，代表政治素質較低，領導法制觀念、民主意識淡薄，要搞正常的競選是不可能的，即便競選，也難保不出現賄選的情況。假如代表素質高、領導民主法制意識強，最多出現個別現象，也很容易被制止，不會像衡陽那樣賄選成為一種風氣，所以我認為衡陽賄選案的發生跟代表的素質也是相關的。

□您認為，應該如何完善目前代表選舉的機制和程序？

■洪開開：解決問題的方案和思路之一，就是要真正落實好選舉法的有關規定，特別是要組織候選人與選民（或代表）見面，展示自己的承諾、氣質和能力，回答選民的提問。這樣的好處有：一是選舉能從暗箱操作走向公開透明，公開是腐敗的天敵，只要公開，任何違法的舉動就難有空間；二是選民或代表通過比較、評判作出自己的選擇，真正體現自己的意志，選舉的真實性、公正性就會有保障；三是當選上的代表對選民負責、受選民監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會油然而生，不僅是榮譽，更是責任和約束，而且這種感受往往是發自內心的。

■蒲興祖：要健全秘密寫票制度。秘密寫票處的設立，目的是為了防止外界干預選民的意志。秘密寫票制度是無記名投票制度的配套與補充。秘密寫票處在國外非常普遍，然而我們的選舉法并沒有明確規定每位選民必須進入秘密寫票處寫票，這就形成了制度上的漏洞，選民可進可不進，秘密寫票處也因此形同虛設。所以，應該力避制度上的形式主義，明確規定每位選民必須進入秘密寫票處寫票，這樣選民就可以以自由的意志進行選舉，在制度上能夠對賄選的發生起一定的防范作用。

重點還要健全選舉監督制度。我國選舉法規定，任何公民都可以向選舉委員會舉報選舉過程中的違法行為。然而為何此次衡陽賄選案的披露是先從網絡開始的，而不是按照我們制度的規定向選舉委員會舉報？這從一個側面說明選舉監督機制的不健全。選舉委員會的組成人員一般是由組織委任而不是由人民選舉的，這就存在著老百姓對選舉委員會的信任問題。特別是衡陽當地，連領導都以身試法，很難讓老百姓對選舉監督制度抱有信心。我認為選舉委員會的組成應該是上下結合，組織委派一些，基層民主選舉一些，讓更多的老百姓參與其中，這樣既得到了百姓的認可，也避免了官官相護的可能。

權利與義務要對等

□對于湖南衡陽特大賄選案震驚之余，人們更為關心的是今后如何防止和杜絕賄選案的發生。對此，您有什么建議？

■洪開開：一是“重癥下猛藥”，嚴肅查處，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只要發現，不管是誰、數額有多大，都要從重從快查處。國外采取繳納保證金的辦法，一旦發現有賄選行為，保證金全部沒收，就是防范賄選的一招。如此這般，就會大大抑制投機者的僥幸心理，如同一把利劍高懸頭上，起到震懾作用。

二是要解決好賄選案界定難、舉證難等問題。現在賄選的形式五花八門，手段越來越隱蔽，而且有些人即使知情卻不愿舉證，查處難度大。如這次衡陽賄選案，開始是由湖南省查辦的，但查了半年沒有結果。后來，由中央巡視組直接干預，才浮出水面。現在很多賄選案最后不了了之，原因之一就是法律的規定還不夠明確。為此，要修改和完善相關法律法規，使查處起來好操作，任何賄選案都難逃法律的懲處和制裁。

三是人大代表的權利與義務要對等，不能只享受權利，不履行義務，使當代表不再成為一些人謀取私利的平臺。為什么有些人熱衷當代表，說穿了是當選代表后，可以享受到很多特權，如人身權利保護權，企業家可以通過人大平臺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可以躋身權力的高層撈取好處等等。如果當代表需要很多付出、奉獻，首先是要盡義務、盡責任，那有些人當代表的動力就會大大減退，就不會冒很大的風險去賄選；而另外一些確實想為老百姓干點事的人，就很情愿去當代表，為民代言。

■蒲興祖：我認為還要加強人大代表的素質教育。人大代表政治素質低下，法制觀念淡薄是出現賄選的一個重要原因。可以將衡陽賄選案的案例推廣到全國各級人大，以負面案例的形式進行宣傳教育，讓全國各級人大代表都受到警示和威懾作用。此外，還可將衡陽的負面案例推廣到人民群眾當中去，努力形成老百姓積極監督人大選舉的氛圍，用好選舉監督的權力，真正讓衡陽賄選這件壞事變成防范杜絕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