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某部某局政治部宣傳科某科長當得好好的,卻突然被調離,到基層某處某科當了個科長。
順便說一句,“某”并不單純為了部隊保密的需要,對于一些不太重要的因素,就不如學學攝影中的背景虛化,或許更能突出故事的主體。
言歸正傳。這件事看似不過一次普通的平調,都是副團級干部,都是行政領導職務,甚至手底下還能多管那么十幾號人,可某局上上下下心里都明白:從機關到基層無疑是一次“下放”,一次“被貶”,絕不可能是平白無故的,更何況,連局里那幾位消息靈通人士事先都沒有得到一點風聲,就更顯出此事的蹊蹺和神秘了。
于是乎,各種揣測和議論便立刻沸沸揚揚了。消息的最佳來源應該是參加局黨委常委會的局領導們,或者是列席常委會的政治部組織科科長和干事,這是官方消息,權威性毋庸置疑。要在過去,這些從會議室出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跑點風漏點氣,可這次,大家卻都是鐵板一塊,一問三不知了。也有關心者——當然更多的還是些好事者——直接去問某科長,某科長卻也只是打著哈哈說,工作需要嘛,我服從組織決定。
但是,絕不要相信這世上有不透風的墻。就在某科長匆匆離開宣傳科辦公室到某處某科“上任”一小時之后,在種種七嘴八舌之中,一個說法漸漸占了上風:某部轉到局里一封匿名信,矛頭直指一把手——局黨委書記、局政委,不過內容大多是些子虛烏有的攻擊言論,既然部里把信直接轉到了局里,也說明部里對局政委是信任的,不想深究此事。但是匿名信中大概有十分之一的比例,有鼻子有眼地說宣傳科某科長何時何地曾向局政委送禮。禮到底送沒送、送的是啥是沒法查清也不用去查的,可宣傳科某科長和局政委是老鄉卻是實,任人唯親這一條也足夠局政委難堪的了。于是,說“丟車保帥”也好,說“忍痛割愛”也罷,一紙命令下來,那個閑置了一些時日的某處某科科長的位置便歸了昔日的宣傳科長。
一個多小時后,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但議論仍然沒有塵埃落定,因為話題已經轉向了更為實質性的內容。
政治部主任陸瑞學從局政委辦公室走了出來,在這一個小時里,他和局政委閉門緊急磋商,話題自然是宣傳科新科長或新副科長的人選。談話是在兩人之間進行的,無人可知。但是絕不要小覷了“民間組織部”的能力水平,他們的分析恐怕同局政委辦公室里的推敲別無二致。
宣傳科,顧名思義,宣傳教育文化體育。進宣傳科非兩種人莫屬:一種是筆桿子,一種是文體骨干,而能執掌宣傳科的則要兼備這兩種能力。當然還必須夠一定級別,副團、正營或者副營滿三年,所以目前宣傳科的兩個干事一個副連一個正排,還都差得遠呢。該局不大,在部里絕對是小兄弟級的,把夠級別的干部排排隊,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沒人。
當然這個結論大家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罷了。面包會有的,合適的人也會有的。沒有最合適的,便可能人人都合適。更何況,某科長一走,宣傳科就空了。副連職干事歐陽正張羅著局籃球隊的訓練,備戰部籃球賽,天天基本上就扎在操場上了。正排職干事則被部宣傳處借調過去組織部籃球賽,所謂“借調”,借是主,調為輔,借著合適了,調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因此,宣傳科科長必須馬上到位。
于是很快,“民間組織部”便開具了一份宣傳科科長候選人名單:朱宏志和張煥新。此二人都在基層科,都是局里的文體活動積極分子,足籃排唱歌跳舞打牌樣樣在行。朱宏志是技術副團級,張煥新是副科長,正營職已滿三年,此二人均可直接提拔至副團職領導崗位,而如果能從基層提至機關,那就圓滿得讓人人艷羨了。二人各有優勢:朱宏志工作時間長,技術熟練,為人謙和,加之愛人劉小璐也在本局工作,于是仨親倆好便也翻了番加了倍,人脈自然更深厚一些;張煥新則一直在基層領導的崗位上,雖說管的都是一科人的雜七雜八、吃喝拉撒,但畢竟有著更為豐富和直接的管理工作經驗。
其實,在這份民間名單開具之前的個把小時里,甚至在宣傳科原科長屁股剛剛離開政治部時,朱宏志和張煥新二人的心里便已經有了小九九,再加上民間輿論,此時他們便更是志在必得,甚至有些飄飄然了。
過了一個略顯冗長的夏日午休,政治部主任陸瑞學親自掛帥,組織科干部科兩大科長參加,徑直來到某處處政委辦公室。
顯然,這是考察干部來了,而且人選就在本處。朱宏志、張煥新心里未免一陣激動,眼看著天上就要掉下餡餅來了,只是,他們明白,他們每個人都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于是見面時便各自強裝出言不由衷的笑容,借以掩飾內心的那份劍拔弩張。若是沒有接下來的事情,說不定他們兩人之間就要來一場“生死對決”了。
短短二十分鐘后,考察組離開了處政委的辦公室,移師處會議室,開始了更為廣泛的談話了解。
處部干事林韶鋒有些納悶,作為僅有的兩名處部工作人員,參謀管業務,干事管政工,而這次在處會議室門口幫考察組安排考察談話的不是他,而是參謀。
林韶鋒本來是基層科的一名技術干部,軍校畢業后默默無聞地干了三年業務工作,業余時間除了看些書,便是寫些風花雪月的散文,有時候也被科長安排寫篇新聞報道反映一下科里的好人好事。去年,處政委安排他創辦一份內部刊物《某處動態》,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經過十幾天的準備,《動態》創刊。可令他沒想到的是,處部原干事被借調至政治部保衛科,而他則頂替了原干事的空缺。直到此時,他才恍然大悟,《動態》不過是領導考察干部的一個手段罷了。但是一年來,他除了完成職責范圍內的工作,不改初衷地把《動態》堅持辦了下來,通過這個陣地連續不斷地推出了處里幾個業務骨干的先進事跡,還熱情地組織起了處里的交誼舞舞蹈隊,共青團工作也開展得有聲有色。
現在,林韶鋒就正在電腦上編輯著即將出版的第十二期《動態》。十二期,也就是說,一年到了。林韶鋒喝了一口菊花茶。一年前,處政委找他談話時,明確說他是“借調”,也就是說“借來用用試試”,一年為期,用好了就正式調過來,用不好就哪兒來的回哪兒。林韶鋒倒不怕回科里去。十幾年的書讀下來,他早就是一個書呆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干手頭事。可他珍惜的是這為期一年的成長。想想一年前,見到處長、處政委這樣的副師級大校,他都會回避兩側,恨不得隱形遁去。記得剛當干事那會兒,他不得不第一次走進處長辦公室時,面對一貫嚴肅的處長,他說出來的話都是結巴的,渾身戰栗說得有點過,但哆嗦還是難免的。可是現在,他卻必須要成天和這些大校打交道了。這樣的成長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
至于今天沒有安排他配合考察組的工作,莫非自己這個處部干事是不合格的?接下來,自己也許真的要“哪兒來回哪兒”了?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搖了搖頭,回科里就回吧,我悄悄地走,正如我悄悄地來,雖說不帶去一片云彩,不還是多了一份經歷嗎?至于調宣傳科的人選,身為處部干事的林韶鋒也或多或少地聽到了些議論,聽過也就算了,他并沒特別地支持誰或不支持誰,愛誰誰,關自己什么事?領導自有領導的考慮。
是的,領導自有領導的考慮。因為今天政治部考察的就是林韶鋒。
對此,林韶鋒怎么能想得到呢?就好像一年前那次從科里借調到處部,好像也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而躊躇滿志地進了會議室,又失魂落魄地出了會議室的朱宏志、張煥新也沒有想到,明明宣傳科缺的是科長,政治部卻要借調僅僅是副連職的林韶鋒過去,就算他林韶鋒三頭六臂再能干,在部隊還是要論資排輩的,起碼不可能連升三級!
想到這里,朱宏志的心里釋然了些。雖然林韶鋒要被借調去宣傳科,但畢竟不會占掉科長的位置,再者說,政治部對一個科長的位置的確是需要慎重些的。如此看來,自己未必沒有機會,機關科長的位置總不會空缺太久。于是朱宏志便回到自己的技術崗位,埋頭干起活來。這時他的手機短促地響了一聲,一條短信,只一個字“誰”,是劉小璐發來的。他沒有理會。
張煥新雖然也很快明白了政治部此次借調人員不過是權宜之計,林韶鋒過去還是個跑腿干活賣苦力的命,但他卻沒有那么坦然。他當然不會對陸主任他們說林韶鋒不能勝任之類的話,既然領導心中有了人選,這么做就無疑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以卵擊石了。但是他強調了宣傳科崗位的重要性,特意加進了自己對做好宣傳科工作的理解和認識,這讓陸瑞學主任很是贊同。張煥新在比較客觀地“高度評價”了處部干事林韶鋒的工作之后,也擊中要害地指出林干事的書卷氣。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缺點,放在有些工作崗位上甚至可以算是優點,但對于宣傳科干事這個職位來說則可能是致命的,終究宣傳科干事除去思想教育、宣傳報道等工作,可能更多的是跑跑踮踮張羅事兒。
陸瑞學聽了張煥新的話,點了點頭,說,年輕人嘛,可塑性大,放在位置上鍛煉鍛煉,說不定就出來了,人的潛能就是這么給逼出來的。
看來,政治部主任心中的主意是篤定的,多說已經無益。張煥新也只能點頭稱是。
走出會議室,張煥新跟參謀打了個招呼,回到了科部。
隔壁科活動室里傳出幾個年輕人說說笑笑的聲音。
張煥新在辦公桌前坐下,點了根煙,猛抽了兩口。
窗外正是驕陽似火。
張煥新在煙缸里掐滅了多半支煙,起身走到隔壁,“噢,你們都在?天這么熱,沒什么事都早點回去吧。”
一個年輕人恭維地說:“張科長,恭喜你了。”
張煥新笑了笑,“我有什么喜事?”
“別裝了,科長,這宣傳科長是非你莫屬啊,話不都談了嗎?”
張煥新要的就是他們這話。“噢,陸主任說了,這次先不考慮科長人選,他們準備先調個年輕人過去。”他看似很隨意地說著,卻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趙利軍一眼,“所以,該恭喜的是你們,你們可都有機會啊!”
趙利軍看懂了張副科長的眼神,他怔了一下,卻又恍然大悟,為什么這大半天過去了,自己就沒想到去抓住這次機會呢?
“好,你們繼續聊,記住,要好好表現啊。”張煥新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便及時地退了出來,重新回到科部。
趙利軍和他的女朋友王華對視一眼,王華便說:“天真熱啊。利軍,辛苦你出去跑一趟買幾根雪糕,記著每人一份,要和路雪的啊。”
“得令。”趙利軍心里太感激自己女友的默契了。
十幾分鐘后,趙利軍拎著一袋和路雪回來了。他沒有忘記給科長、副科長一人一根,也沒有忘記順便對張副科長說一句“謝謝提醒”,噢,或者是說了句“謝謝提攜”。張煥新深深地笑了。他知道,趙利軍可不是盞省油的燈,軍人世家,還不是普通的軍人世家。他還知道,在趙利軍外出買雪糕的十幾分鐘里,足夠他給他父親打個電話,說不定,他父親現在已經把電話打到局領導那里去了。混水才好摸魚。張煥新撕開雪糕紙,狠狠地咬了一口,果然是和路雪,舒坦。
因為談話,陸瑞學關閉了手機,所以當他結束談話打開手機接收到來自上級的“指示”時,他已經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作為長期在政治機關工作的同志,他明白夜長夢多的道理,他不敢拍著胸脯說一輩子沒做過違心的事,但現在正是用人之際,看準了就要快刀斬亂麻,這節骨眼上可來不得“太極推手”。對局里的干部狀況他是心中有數的,而對于林韶鋒這個年輕人,他也給予了足夠的關注。
從會議室出來后,陸瑞學讓組織干部兩大科長回去寫借調報告,自己則拐到處政委辦公室,委托處政委找林韶鋒談話,讓林干事抓緊把手頭的事處理一下,明天一早就到政治部報到。
接著,陸瑞學又對處政委說:“處部干事的人選你們也要抓緊時間考慮,如果沒有合適人選,我建議趙利軍。噢,只是個人建議,供你們參考。”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把自己面臨的困難轉嫁給基層不是他的風格,但他希望處政委能夠采納他的建議,這樣至少對上面也好有個交待。
“明天就報到?那《動態》怎么辦?”林韶鋒顯然對處政委的這個消息過于吃驚了。
“小林啊,《動態》不要緊,看看手頭還有什么其他的事,緊要的先跟參謀交待一下,關于你的接替人選,處里還要開個黨委會研究一下。等回過頭來,你和新干事再正式交接工作吧。”
“政委,我……”林韶鋒還真沒想好自己要說什么。
“小林啊,這是組織決定,更說明了政治部和處里對你的信任。這一年,你的工作大家都看到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啊。當然,這次到政治部還是借調,要迅速地適應新的工作,陸主任說了,試用期半年,你一定要在半年里站穩腳跟。當然,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勝任。記住,咱們處永遠是你的娘家,我,處長,還有全處的同志都會支持你的工作。”
“謝謝政委,我一定好好干,不給咱們處丟臉。”林韶鋒說。
“當然,這一年你跟政治部打交道也比較多,也知道機關和基層的差異。我希望你到了機關,別忘了我們這些基層的同志,多理解一下處里的難處,多關照一下我們,不要像有些同志,調到機關去,就忘了本了。”
晚飯之后,一天的暑氣非但沒有消退,反而變本加厲地悶熱起來。
籃球場上,局隊的訓練正如火如荼。朱宏志和宣傳科歐陽干事打前鋒,張煥新和周小周打后衛。突然,歐陽在強攻籃下時,和張煥新發生了身體沖撞,歐陽摔倒在地。這到底是有心為之還是無心之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歐陽這一跤把腳踝嚴重崴傷了;待到被大家扶起來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再走路了,只得被架到場外的石椅上坐了下來,訓練賽也只得停了下來。
局籃球隊的隊員們心情沉重而松散地投起籃來。
不一會兒,政治部的吉普車把歐陽送到了醫院……
張煥新在場外喝了幾口農夫山泉,說:“今天諸事不宜,散了吧,我請大家吃夜宵。”
周小周在場上笑了笑,“這才幾點啊,就吃夜宵?”
張煥新把隊服脫下來,露出健壯的胸肌腹肌背闊肌,說:“好吧,那就不叫夜宵,叫晚飯。”
朱宏志投了一個漂亮的三分,也走下場來,“正好晚飯沒吃什么,吃飽了打球不舒服,我算一個,還有誰去?”
于是乎,隊員們也都紛紛停了下來,仨一群倆一伙地去了營門外的大排檔。
幾瓶啤酒下肚,大家的話題自然就扯到了新來的宣傳科干事林韶鋒身上。
“要說宣傳科缺的是科長,咋又調個干事過去?看看咱們張科和朱工,這不是現成的嗎?”
“別這么說,我想先調個干事過去也是應該的。”朱宏志說道。
“就算調干事,恐怕也輪不到他。不說別人,就說其他處那幾個干事,少說也干了三四年啦,這小子,走的什么狗屎運?”
張煥新把要說的話在心里打了好幾個轉,這才舉起杯子,招呼大家干了。“借調,我聽陸主任說了,只是借調。”話到此打住,不再多說半個字,甚至連加個省略號的意思都沒有,但有心人立刻明白了——林韶鋒不過就是被臨時征用一下罷了,能不能干得了,恐怕還得我們這幫文體骨干們說了算。而一旦你今天離開了處部干事的位置,新的干事頂上來,到那時候,你都不可能是“哪兒來的回哪兒”,你會被打回“原形”的,繼續干你的業務去吧!
而此時,林韶鋒正在處部辦公室里編排校對著第十二期《動態》。他一直干到深夜,確信一切OK了,這才打印出一份清樣放在桌子上,給參謀留了個紙條,請他明早代呈處政委審閱。
所以,關于歐陽腳踝受傷的消息,林韶鋒是第二天到政治部報到時,才從陸主任口中知道的。
“小林啊,我剛剛簡單介紹了一下宣傳科目前的情況,所以,你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面對這樣一個非常時期,沒有人,只有你。昨天我還跟處政委說給你半年適應時間,現在看來,你只能立刻上手。下半年宣傳科任務很重,眼下就是組織局隊參加部里的籃球賽,還有今年是大慶,國慶節前部里要組織文藝匯演,雖說咱們是小局,但起碼也得出一個像樣的節目,總部領導到時會來看的。這兩項任務是部里的重點工作,對你來說就是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當然,根據今年的政治工作要點,我們還要在全局官兵中開展主題教育活動,活躍官兵業余文化生活的具體組織形式你也要先動腦子想一想,要有載體,有抓手。”
林韶鋒在手中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陸主任停了停,等林韶鋒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這才接著說:“當然,讓你一來就挑起整個宣傳科的重擔,是有點難為你了,有什么問題可以直接找我。過一會兒,你去宿舍看看歐陽干事,他雖然不能動,但出出主意還是行的。至于原科長,你也可以去請教,但我想不宜過多。既然你來了政治部,我跟你也就沒什么可避諱的,這次調他走,局里也是迫不得已,我怕他心里還一時接受不了。”
有關匿名信的事,林韶鋒也或多或少地聽到了些,陸主任雖說“不避諱”,卻其實還是什么也沒說。那么“不宜過多”的意思,恐怕就是盡量不要去找原科長了,也就是說,歐陽應該是他進入情況的唯一領路人了。
于是,從陸主任辦公室出來,林韶鋒便徑直奔宿舍去了。他和歐陽平日里都住集體宿舍,加上這一年工作中的交道也比較多,人家扭傷了腳,就算自己不來宣傳科也應該去探望一下,更別說現在要上門討教了,就算此刻還不是請教的時機,總也得跟人家報個到,把宣傳科的鑰匙拿到手吧。
歐陽腳部打了石膏,正躺在床上無聊地翻看手機,卻什么也沒有看進去。
剛剛籃球隊的幾位隊友來過,那個大果籃正耀眼地擺在床頭。張煥新更是一再道歉,非說是他的過失。其實運動的事很難說,哪個運動員不是傷痕累累,他安慰張副科長不要往心里去,合理沖撞無可避免。可張煥新說要是沒了歐陽這個主力前鋒兼隊長,局籃球隊在部籃球賽一定會被降為B級隊,他的罪過可大了。
“球賽關鍵看合作,少我一個影響不了大局。再說,林韶鋒不是要來嗎?他會組織好的。”歐陽說。
“他又打不了前鋒,連個替補也打不了。”有人說。
“組織者未必一定要親自上場的。”歐陽笑了笑。
“組織者當然應該身先士卒,要不怎么組織?誰能服氣?”張煥新說。
歐陽沒吱聲,這不是挑事兒嗎?他當然明白張煥新的心思。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不禁一顫。
“你好像比他晚一年吧?”
“晚一年”指的是他和林韶鋒的副連任職時間。張煥新真是頗費苦心啊!
一年,一年,也許是永遠無法超越的,永遠被壓抑的,甚至是永遠被拋棄的。可以想見,正連他會比自己早一年,副營他也會比自己早一年,正營呢?等他任了正營職的副科長,而自己就必須等,那就不是一年的事了。而如果是張煥新來任科長也好,副科長也好,都是壓不住自己的,還和自己形成了良性的“干部梯次”,幾年后,自己便可順利接班……
正想著,林韶鋒推門進了宿舍。
林韶鋒一眼瞅見床頭的那個大果籃,突然有些尷尬。說什么人家也是“傷病員”,自己卻兩手空空,而門已經打開,退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硬著頭皮跟歐陽打招呼。
歐陽放下手機,徑直切入主題,表示了對林韶鋒加入宣傳科的歡迎,指揮著林韶鋒從上衣兜里解下宣傳科的鑰匙。
林韶鋒拿了鑰匙,說:“我一會兒出去配一把,再給你送回來。”心里想著正好可以補上一點慰問品。
“不用了,反正我一時半會也動不了。”
林韶鋒便又向歐陽請教科里的工作。
“工作的總體安排還是應該去問一問原科長,最近一段時間我只負責組織局籃球隊參賽。”
“那這方面的事情你有什么交待的。”
歐陽心里動了一下,說:“咱們局隊在部里也就可上可下的處境,能保留A級隊最好,保留不了,降成B級,領導也不會說什么,實力就是如此。”
“也是,過兩天就要打比賽了,可眼下你又傷成這樣。”
“所以,局隊訓練的事我想盡可以交給張煥新副科長,你只要把啦啦隊組織好就行了,畢竟籃球賽打的是士氣,領導可能更在乎球隊的精神面貌。”
林韶鋒覺得此話在理,心里也卸下了一個包袱。可他哪里知道,歐陽可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豆”養的“瓜”讓林韶鋒一股腦地都收了去,就算自己收不了,與其給比自己早一年的林韶鋒,還不如給同自己一起種過地的張煥新,畢竟宣傳科科長的位子還空著呢!
林韶鋒進了宣傳科,他當處部干事的時候也經常來,環境是熟悉的。他把正排干事的桌椅擦了擦,坐下來,給張煥新副科長打了個電話,請他對局隊的事情多操些心。
張煥新在接到林韶鋒的電話之前,已經接到過歐陽的電話了。
歐陽說:“局隊這段時間的訓練還是不錯的,大家士氣也比較高,我想一定能留在A級隊。既然這樣,與其把勝利的果實拱手讓給別人,還不如由你來接管,別便宜了別人。”
張煥新虛情假意地推辭一番,答應了下來。放下電話,他心中暗喜:看來,有時候話不在多,關鍵在于擊中要害。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林韶鋒有點不知道該干什么,他想安下心來想想陸主任交待的幾項任務,可是腦子卻毫無頭緒地亂轉著,甚至想的還是處部里的那點事。在歐陽那兒雖然不是一無所獲,卻沒有什么實質內容,原科長是不便現在就去拜訪的,陸主任呢?雖說陸主任說有事就去找他,可畢竟人家是黨委常委、政治部主任,副師級干部,自己不可能總往主任辦公室跑。
趙利軍滿面笑容地走進宣傳科。林韶鋒和趙利軍打交道也比較多,在處里時,林韶鋒組織起了交誼舞舞蹈隊,趙利軍就是其中一員。而這回,趙利軍卻是以處部新干事的身份來向林韶鋒報到和請教的。趙利軍說,報到是因為林韶鋒是政治部干事,是自己的上級,請教是因為林韶鋒是處部老干事,是自己的前任。
林韶鋒正好把想到的幾件手頭沒處理完的工作仔細地交待給趙利軍,包括第十二期《動態》的報批和印制。趙利軍一一應承了下來。
想了想,林韶鋒又說:“當然,有些事我是應該善始善終地做好的,只是這次比較突然,你還是多向處政委請示匯報,聽領導的就是了。”
趙利軍依舊謙恭地說:“哪里,處干事當然還是應該聽政治部領導的。”
林韶鋒不奉承人,也不喜歡這樣被奉承,不過也沒有必要點破,權且當作一種無聊的說辭吧。
實際也是這樣,趙利軍嘴上這么說,可接下來攤到事情上,他真的就不把林韶鋒的話當回事了。
林韶鋒和他具體商量了一下兩天后組織啦啦隊的事。某處是大處,人數占了局里近一半,林韶鋒在處里時,甚至更早些,司政機關分配公差,都是按照人數比例來分。這次局啦啦隊說什么也不能少于三十人,林韶鋒考慮到處里是二十四小時值班單位,便把名額適當降低到了十二個。
可趙利軍卻立刻抱怨起來:“處里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局里分配什么活都是大頭,可現在處里幾員大將都在籃球隊里,再派下十二個指標,實在是多了些。過去你在處里當干事,知道大家都怎么說你嗎?”
林韶鋒楞了一下,問:“怎么說我?”
“說你眼睛只盯著司政機關,不管機關派的活合理不合理,你都照單全收,從不知道討價還價。不過,你這樣做也難怪,要不這次咋就調你進機關了呢!”
討價還價?這是部隊傳統嗎?這是軍人作風嗎?再者說,在有些問題上,自己怎么沒據理力爭了?
去年底局里評三等功,按人員比例,處里分到四個推薦指標,可是有五位同志都夠資格,處黨委會決定全部上報,拿到局里綜合平衡。林韶鋒在事跡材料上下足了功夫,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把推薦材料都寫成了“報告文學”,再一次次跑到組織科說明情況,大力爭取,最后常委開會投票時,處里的五個人無一被拿下,破了某處歷年評功評獎的紀錄。
今年三月政治部組織演講比賽,評分規則中有“參與人員比例”,比如十個人的處,一人參賽就是10%,而某處有一百人,五人參賽才5%。林韶鋒又是往政治部跑斷了腿,堅持把這條規則去掉,甚至不惜說出“如果你們一定要參與比例,我可以叫來五十人站到臺上,沒得講就隨便講”這樣粗脖紅臉的話來,最終該規則在林韶鋒的堅持下被取消,某處在演講比賽中得了一個一等獎,一個二等獎,兩個三等獎和最佳組織獎。
這些事情大家怎么會不知道?大家怎么會說我“眼里只盯著司政機關”?可是這些話現在要對趙利軍解釋嗎?
“趙干事,”林韶鋒穩了穩心神,第一次這樣稱呼趙利軍,“那你覺得處里可以出幾個人參加啦啦隊?”
“讓我想想,”趙利軍說完,便仿佛很認真地在心里計算開了,嘴里還念念有詞,多少人上班,多少人訓練,多少人倒休,多少人生病……過了好一陣后才開口說,“恐怕沒人了吧。”
林韶鋒差點兒拍了桌子,但還是強壓住了火氣,“你是處部干事,這種事是躲不開逃不掉必須要去的,無論如何,你也不可能說一個人也沒有吧?要不,還是讓我給你算算?”
趙利軍連忙說:“這樣吧,你給我們五個指標,我盡量完成。你不能一來政治部就把處里的兄弟們忘個一干二凈吧?”
五個,還盡量完成?林韶鋒過去頂機關也算有一套方法,可也沒有趙利軍這么不講情理。
林韶鋒努力使自己的話更平靜些,“趙干事,你也得體諒我的難處,我這板凳還沒坐熱,如果自己的娘家先造了反,我還怎么干?”
我還怎么干?林韶鋒說到這里,卻從看似謙卑的趙利軍的眼神里讀到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這笑意使他的腦子涼了下來。如果我現在只給某處五個名額,那么其他處呢?也是五個,甚至六個七個?那他們真是要造我的反了!我現在是宣傳科干事,而不是某處派駐宣傳科的辦事員!轉變,立場和角色的轉變,必須要從現在開始。
當然,林韶鋒明白,趙利軍現在正如他自己所說,是在“討價還價”,而且他已經從零讓步到了五,我現在怎么辦?從十二降為十?然后他出六,我出九,最后也許是八個?不,我不能同他討價還價,一旦拍手成交,我就只能“買”了。我不能出價。
“趙干事,關于名額分配我會考慮你的意見。你回去等通知吧,我會向陸主任報告后通知各處的。”
“林干事,這不是我的意見,是處政委的意見。好,就這么著,我再到政治部其他科看看,你可是我第一個拜訪的政治部領導。”趙利軍又恢復了剛開始的謙恭姿態和口吻,這讓林韶鋒還真有點無法適應。
把趙利軍客客氣氣地送走,林韶鋒回到辦公桌前,用Excel制了個表,把啦啦隊的名額分配方案做好,打印出來,呈送給了陸主任。
陸主任草草地看了一眼,“這點事你定就行了,我都同意。”說著就把表遞回給林韶鋒。
林韶鋒接過表,沉吟了一下,還是強調了一句,“我分配的大致原則是按人員比例,只是考慮到某處值班和籃球隊員較多的因素,適當調低了三個名額。”
聽了這話,陸主任又把表接過來,認認真真地看了看,說:“沒問題,你考慮得挺周到,就這么通知各處吧。”
林韶鋒剛剛要接陸主任遞過來的表格,陸主任又把手收了回去,在表格上面簽道:“請宣傳科照此方案通知。陸”
林韶鋒接過這帶有“尚方寶劍”意味的表格,長長地吁了口氣,看來陸主任是明白他此刻的處境的。當然他并不打算用這把“劍”——有些事不能總是抬出領導去壓人。他決定先去拜會一下處政委。
處政委正在翻看參謀呈報的《動態》,見林韶鋒進來,忙起身迎了上去,這讓林韶鋒覺得很不習慣。
處政委把林韶鋒讓到沙發上坐下,又拿出一次性紙杯,張羅著倒茶。林韶鋒忙攔住了處政委,說:“您這是真不把我當手下人了,讓我今后怎么敢再回您這兒?”
話說到這兒,處政委才歇了手,說:“那你自便吧,渴了就自己倒。《動態》我剛剛看過了,很好,一會兒我就簽發,印制的事就交給小趙。你走了,《動態》怕是也要停下來了。噢,不談處里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了,你過去報到怎么樣?”
“政委,我現在還毫無頭緒,我真的怕自己干不了。”
“這怎么話說?我知道你現在是光桿司令,可你想過沒有,正因為這樣,調去政治部的才是你而不是別人,所以,千萬別自己嚇唬自己。”
林韶鋒在處政委手下工作一年,現在也不見外,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分配啦啦隊名額的想法倒了出來,唯獨沒說趙利軍已經在同他討價還價了。“政委,不是我不想給咱們處更多些照顧,可既然我現在是宣傳科的干事,最起碼也不能讓別的處說我還是站在咱們處的立場上啊,我不把這碗水端平行嗎?”
“小林,我說過的,處里是會支持你的,這一點你不用顧慮。像這種事以后還有很多,你也不用來征求我的意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至于我昨天跟你談話的意思是要你的心里別忘了處里,多想想自己的后盾在哪里,關鍵的時候要為處里主持正義,而不是讓你濫用職權。”
處政委的話讓林韶鋒心里暖融融的,可他還是不愿意奏上趙利軍一本。“政委,那我就給咱們處十二個名額了,您看有沒有難度?”
“小林,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你說多少就多少,我們不打折扣。”
林韶鋒又說:“政委,那我一會兒就按這個方案通知趙干事了。”
“我直接跟小趙說一下就行了。”
“不,政委,我現在是來征求您意見的,至于操作層面的事,我還是回去給趙干事打電話吧。”
林韶鋒按編制序列給各處干事分別打了電話,并作了登記。當然,每個電話都難免客氣寒暄一番,過去大家也常來常往、互通有無,現在角色發生變化,林韶鋒又比那些老資格的干事都要年輕些,所以格外注意說話的口氣。
不過,大家都爽快地接受了“任務”,只是趙利軍在電話里說:“林干事,你不是說考慮處政委的意見嗎?怎么還是十二個?”
林韶鋒用平靜而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我的確認真考慮過你的意見了,不過我想還得這么分。至于處里有什么意見和難處,還請你做個電話記錄,然后書面報過來,我也好向領導報告。”
“用得著這么復雜嗎?”趙利軍在電話那頭嘟囔著。
“趙干事,是你把事情想復雜了吧?其實道理很簡單,把理所應當的事情擺到明處,光明正大地按程序處理,總比我私相授受暗箱操作好吧?”
掛了電話,林韶鋒滿意地打了個響指。他相信,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部籃球賽開賽以后,局隊在張煥新的帶領下奮勇廝殺,雖不是一路過關斬將,卻也發揮了應有的水平。張煥新采取了“田忌賽馬”的戰術,全力打敗幾支實力差不多的隊伍,面對強手時則保全實力鍛煉隊伍。林韶鋒就重點負責啦啦隊和后勤服務,有局隊比賽的場次,除了安排車輛、招呼人員、搬礦泉水這些常規事務外,他還借來了食堂的保溫桶,又請食堂給球員們熬制消暑解渴的綠豆湯或酸梅湯。每場比賽之后,他還特意請食堂準備夜宵,無非是些下酒小菜,雖說不如過去到飯館吃痛快,卻保證了衛生,也保證了球員們的身體健康。林韶鋒沒有那么大的本事指揮后勤部,但他能夠想到這些細節,陸主任很是滿意,立刻便給后勤部長打個電話,一切就辦妥了。
這些日子,林韶鋒在身體勞累的同時,腦子也一直沒閑著。陸主任交待的幾件事,他總得先提出個具體方案,就算是樹個靶子也好。
關于組織什么節目參加部里的國慶匯演,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個初步打算,正在不斷地盤算完善。而搞哪些群眾性的業余文化活動他就拿不定主意了,就像食堂的飯總是眾口難調一樣,不管搞什么活動,你很難做到讓大家都樂意,都參加。更何況當今人們的生活既私密化、個性化、自主化,同時又網絡化、信息化、電子化,看書不看紙質書而看移動悅讀了,看大片也早就不買DVD而看土豆優酷了,打牌下棋也不愁三缺一而去虛擬游戲大廳了,就連聚會聊天時大家坐在一起都非得用微信了……
林韶鋒正好利用球賽的時候,聽一下各處干事和啦啦隊員的意見,大家也是七嘴八舌,有說辦“某局好聲音”的,有說搞升級拱豬斗地主撲克大戰的,還有的說不如來楚河漢界象棋PK有品位,有的則干脆說搞個網上魔獸大賽……
林韶鋒把這些聲音攏了攏,其實都集中在“賽事”,別說現在自己分身乏術根本沒有精力搞什么比賽,就算有,也必然曲高和寡,參賽者頂多十個八個,而有耐心的觀眾則會更少,只能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怎么才能把宅在空調屋子里的人們從電腦前、從手機屏幕上拽過來呢?
就這么想著想著,一個大膽的想法閃過腦子,不如借鑒網絡游戲大廳和休閑度假村的棋牌室,在燈光球場設立一個自由活動區域,把多功能廳的卡拉OK音響搬下來,支上十幾張棋牌桌,撲克、中國象棋、國際象棋、圍棋甚至陸戰棋管夠,大家自由組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輸贏不計分數,不排名次……還可以把活動室的臺球桌、乒乓球桌搬下來,我就不信沒有人來!
第二天,林韶鋒便把這個想法報給了陸瑞學主任。陸主任聽后,想了想,“是不是有點太松散了?”林韶鋒正思忖著怎么應答,又聽陸主任接著說,“不過,應該會很熱鬧,文體活動就應該不拘形式,讓群眾滿意才能有影響。那就這么定了,你先干起來,需要人手的話,政治部的全體同志都是你的幫手,我授權你可以調度他們。還有,你再想想具體細節,包括拿一個經費預算,特別是要想一個主題,或者就叫消夏晚會?”
得到陸主任的首肯,林韶鋒便回到辦公室制訂活動的具體方案,提出了人員分工建議,然后又一項一項地考慮需要購置的物品清單和經費預算。
部籃球賽結束了,局隊順利留在A級,而且被部里評上了精神文明獎。局政委和政治部主任專門給局隊和啦啦隊開了個小座談會——因為名次排在倒數,實在不敢自稱“慶功會”——但領導們還是很滿意,給予了充分的肯定,特別對局隊隊長張煥新和啦啦隊隊長林韶鋒提出了表揚。當然領導們也沒有忘記為局隊訓練操心費力卻因傷無法參賽的宣傳科干事歐陽,專門讓林韶鋒向歐陽轉達問候。
沒想到組織個加油助威團,不用訓練、不用流汗、不用受累、不用受傷,只是領著人喊幾個口號,也能受到和自己一樣的表揚,張煥新心中暗自不服,沒有我們在場上拼命,能有今天這樣的斬獲?!卻又慶幸當初沒把局隊的權力拱手相讓,否則,自己是絕不肯為他的功勞簿賣命的,別人恐怕也不會。嘿嘿,張煥新笑容滿面地乜斜了一眼渾然不知的林韶鋒。
經過短短幾天的籌備,消夏晚會開始了。林韶鋒除下發通知外,還在食堂門口、燈光球場和各宿舍樓張貼了自己設計的宣傳畫,廣而告之。只是這些告示中沒有明確的結束日期,他想看看情況再定,畢竟是第一次舉辦這樣的活動,要是門前冷落鞍馬稀,那就只能見好就收了。
可意想不到的是,吃過晚飯,人們便都搖著蒲扇,紛紛從家里出來,甚至有人提前就約好了牌友棋友,早早地到燈光球場占桌了。林韶鋒見此情景,忙又吩咐幾個戰士去辦公樓搬桌子椅子。
政治部主任陸瑞學主持了一個簡短的開幕儀式,沒拿稿子,沒打官腔,正與這燈光球場的自由氛圍合拍。宣布開幕之后,陸主任手里的麥克風便被幾個年輕人接了去,他們早就在卡拉OK曲庫里選好了歌,準備一展歌喉了。
參加部國慶文藝匯演的事也得動手了,要是按自己的打算來,確實得下些功夫。林韶鋒想得已經比較成熟了,但他還是想先和歐陽商量一下,可剛一提到部里的文藝匯演,歐陽就開始抱怨局里缺乏文藝骨干,“要說唱歌還就某某能拿得出手,上次就上了她一個獨唱,可現在她卻正懷著孕,總不能讓人家挺著大肚子上臺吧?”
林韶鋒說:“就算她沒懷孕能上臺,那么大個舞臺,一個人上去顯得太單薄了,最好是個集體節目。”
“集體節目?小合唱?大合唱?還是四重唱?”歐陽連連搖頭。
“你說,交誼舞怎么樣?我在處里時不是組織了個交誼舞舞蹈隊嗎?”林韶鋒試探著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你那個舞蹈隊?林干事,你別異想天開了,那幾位在活動室里跳跳自娛自樂也就罷了,怎么能上臺演出呢?你想,首先得是標準的國標,再有得整齊劃一,你不可能把部里的文藝匯演變成舞廳里的自由發揮吧!部里的演出可不是你搞的那個什么消夏晚會!” 歐陽指了指窗外,一個嘶啞的五音不全卻高亢有力的聲音正飄進窗來。
“是,現在他們的水平還是業余級的,但是我們可以請老師來編舞,再具體指導、糾正舞姿。畢竟他們熱愛跳舞,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他們肯定能有實實在在的提高。”
歐陽在心里已經認同林韶鋒的這個想法了,真如他所說排練成功的話,可是一個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節目。可是……歐陽真不希望他能做出如此出彩的活兒來。
“還有,局里還有不少喜歡跳交誼舞的人,可以把他們都吸納進來,既可以完成這次部里的任務,還可以培養起一支基本的文藝骨干隊伍。”
看著興沖沖的林韶鋒,歐陽不得不承認,自己面前的是個有想法有熱情的人,但這對自己來說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真叫人糾結,贊同還是反對,這是一個問題。反對吧,話又說回來,這事的難度真的挺大,就憑那幾塊橫看成嶺側成峰、高矮胖瘦各不同的料,如何演繹一段高大上的國標集體舞,一準得干砸,到時候,他林韶鋒就得卷鋪蓋滾蛋。這么說讓他干沒準我的收益更大?……可萬一他林韶鋒要是把這事干成了,這么大的功勞可就是他一個人的,跟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說不定從此以后的一切機會,他都會順理成章地騎在我的頭上。不行,不能讓他干!……可不讓他干這件事,不也得隨便組織個什么節目上臺表演,而不管他搞個什么爛節目,領導也不會怪罪他的,就像局籃球隊只是勉強留在了A級,就足以讓所有人心滿意足,局里就這么個狀況,過去老科長和我們不也是這么糊弄著完成任務的嗎?……
雖然沒有取得歐陽的明確支持,但林韶鋒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認認真真地寫了個請示,包括可行性論證,組織實施方案,以及面臨的困難等等,遞到了陸主任的面前。
陸主任先是大致翻看了一下請示,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說:“小林,你坐。”這才又仔細地看起來。
林韶鋒有些拘謹地坐在陸主任對面,努力把氣息喘勻。
等到陸主任從請示中抬起頭來,他這才說道:“主任,我考慮得還不很成熟,特別是想到了困難,卻沒有拿出解決困難的辦法。”
陸主任笑了笑,“我跟你說過,有什么事就來找我,不要等什么都想好了,再來和我商量,免得走彎路。”
林韶鋒對這話一時不知從何理解,但他很快又定了定心,陸主任的脾氣大家都知道,批評人從不留情面,如果有什么話也決不掖著藏著,決不拐彎抹角。
果然,陸主任又接著說:“這些日子看著你忙,再加上我心里也沒想好,所以一直沒有催你。到部里演出,節目既要形式新穎,盡量避免大眾化、老一套,讓人看了覺得耳目一新,同時也要考慮部隊特色,主題要鮮明,要鼓舞士氣。這你想到了嗎?”
林韶鋒心里暗自叫苦,陸主任已是第二次跟自己提到“主題”了,上次消夏晚會自己疏忽了,可這次自己為什么又沒考慮呢?眼下這個節目方案雖然會有獨特性,但華爾茲也好,三步四步也好,甚至練就了探戈,又能有什么主題呢?怎么能鼓舞官兵的斗志呢?
林韶鋒搖了搖頭,“主任,這我倒真沒想到。”
“所以,盡管現在的方案考慮得都很周到,但這最重要的一點你沒有過腦子。這次我替你想了,以后就不能總讓我替你想了。”陸主任說。
“主任,您的意思,節目的事您都想好了?”
陸主任的眼里突然透出一絲孩子似的頑皮狡黠的光,“我什么都沒有想,但是我可以請人幫你想。你這里寫到的困難不是沒有編舞,沒有教練嗎?我幫你請。”
林韶鋒有點喜出望外,“您能請編舞請教練?也就是說,我的方案可以?”
陸主任點了點頭,“雖說有些不完善,但我作為領導必須保護你們工作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畢竟,活兒都是你們在干。”
“謝謝主任!”這是林韶鋒能說出來的最發自肺腑的話了。
消夏晚會已經辦了一周,但天氣越來越悶熱,人們也越來越愿意走到戶外,打打牌下下棋唱唱歌,雖然每天下班后,林韶鋒都要忙活到十點多人們才漸漸散去,但他還是不忍心把這項活動停下來。好在步入正軌后,不管是來納涼游戲的,還是服務的工作人員,大家都把消夏晚會當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帶著濃濃懷舊情結的生活方式,真要逢上雷雨天氣,人們反而不知道待在家里干些什么了。既然大家喜歡,那就順勢而為吧。
林韶鋒給各處干事開了個小會,把參加部里演出的事跟大家說了,先讓各處自己報名,但主動報名又有交誼舞基礎的并不多;林韶鋒便又點了幾個名,排了排卻是女多男少,大家便又一起議了一下,也只能選出五個男同志:朱宏志、張煥新、周小周、劉剛和趙利軍,全部來自某處,于是女同志除了朱宏志的愛人劉小璐和趙利軍的女友王華,便從其他處產生了。名單定下,林韶鋒便讓各處回去通知,明天晚上七點半在多功能廳開始訓練,請大家務必準時,因為從軍區歌舞團請的專業教練要和大家見個面,了解大家的水平之后才好編舞。
別的處干事都散去了,趙利軍卻還不肯走。林韶鋒明白他又要叫苦了,便不等他開口就說:“趙干事,這次咱們處又是大頭,舞蹈隊最強的骨干全上了,十分之七,可誰叫咱們處強手如云呢!對了,你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咱們處是值班單位,從明天起,每天晚上七點半都要集中訓練,如果你給他們調班有什么難處,就跟我說,我去找處長。這回我可得好好感謝你啊。”
不知是吃了上次的教訓,還是剛剛林韶鋒用話把趙利軍的嘴堵上了,他并沒有刁難,“哪能勞您大駕,我跟幾個科說一下,就像籃球賽一樣,把晚班調開就是了。對了,你為啥不跳哩?”
“我?利軍,你還不了解我?動作僵硬,沒有樂感,還有,我就不喜歡跳舞。”這一次林韶鋒沒有稱呼“趙干事”,而是像過去一樣叫“利軍”。
“不喜歡?你在處里時就辦了這個舞蹈隊,現在你又張羅著舞蹈隊到部里演出,你怎么會不喜歡呢?”趙利軍問。
“我真的不喜歡,也不會。說老實話,過去辦舞蹈隊是應大家的呼聲,現在參演也是逼不得已,我們能拿得出去的可能也就這支舞蹈隊了。”
“你是組織者,反正也要陪著我們,何不自己也練練呢?到部里演出多風光。”
林韶鋒說:“你說對了,我是組織者,所以我的職責就是當好這個組織者,同時,我又是一個服務員,為你們提供必要的服務。我能專心致志地把這些做好就不錯了。”
送走趙利軍,林韶鋒長長地吁了口氣。
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
第二天下午,林韶鋒把戰士班班長叫來,把消夏晚會的一應事宜全權交給了他。接下來,他又給各處干事打了一圈電話,問晚上集中訓練的通知落實了沒。把這些都安排好,也不等食堂開飯,就回宿舍換下了軍裝,再從車隊要了車去接舞蹈教練。路上還算順,沒怎么堵車,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半個多小時就到了軍區大院門口。正好大院門口有家吉野家,他便領著司機進去一人來了一碗板燒豬肉飯,草草地吃了……
此時,朱宏志和劉小璐正帶著孩子在食堂吃飯,因為晚上要跳舞,他們也懶得回家再做飯燒菜,就在這里將就吃了。
張煥新走進食堂,招呼道:“老朱,班上有些情況,吃完飯,你和小璐跟我一起去處理一下。”
朱宏志把嘴里的東西咽下了,說:“那跳舞的事……”
“跳舞重要還是工作重要?你這個老朱!”張煥新口氣嚴肅地責備道,眼睛里卻閃過一絲詭異的微笑。
“那小璐就沒必要去了吧?”朱宏志看了眼自己的妻子,“正好讓她跟小林說一聲,幫我們請個假。”
“我說老朱,怎么碰上事就犯糊涂?你不去,小璐她跟誰跳啊?小璐可是咱們局的大美女,想跟她跳舞的可是排著隊哩,你就情愿?”
劉小璐笑了笑,“張科長又在取笑我了,你要是不愿意讓我去跳舞就直說,我跟你們去加班。”
“老朱,你看看人家小璐,多痛快。都是兩口子,做人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張煥新拿捏著東北腔學了一句老段子,卻并不好笑。
等張煥新離開了,朱宏志對劉小璐說:“我說你跟著瞎起啥哄?”
劉小璐也不生氣,“你沒看出來嗎?張煥新是憋著勁兒要把跳舞的事攪黃呢。”
朱宏志警惕地看了四周,這才低聲說:“你當我是傻子看不出來啊?他愿意攪就讓他攪,咱們再摻和進來,不好。”
劉小璐樂了,“現在是張科長通知咱倆加班,怎么就是摻和了?再說,舞有的是時間跳,小林他也不差這一晚上。”
朱宏志掏出手機,“不行,我得給小林打個電話。”
“打什么打?你要打了電話,不等于把張煥新給賣了嗎?年輕人,給他出點小難題也沒什么。”
朱宏志猶豫了一下,把手機塞進了褲兜。
舞蹈教練姓李,是個六十開外的老太太,但身體依舊保持著完美的曲線,可以一窺當年的風采。
林韶鋒陪著李老師到排練的多功能廳時,還是略遲了幾分鐘。
趙利軍和幾個女生正在一起說說笑笑,見林韶鋒和李老師進來,也沒要停下的意思。
倒是周小周和劉剛從座位上站起來,周小周還沒忘記提醒趙利軍他們。
林韶鋒向大家介紹了李老師,然后又走到趙利軍身邊,問:“怎么不見張科長、朱工和劉工?”
趙利軍一臉無辜地說:“我通知他們啦,也許晚到一會兒吧,你們不也遲到了?”
見趙利軍無動于衷,林韶鋒自己撥打了張煥新的手機,可是不在服務區,他又撥了朱宏志和劉小璐的手機,也不在服務區。順便說一句,由于保密工作的需要,局里工作區是信號屏蔽的。
周小周給李老師倒了一杯茶水,請李老師坐下,說:“人馬上就到齊。”
李老師接過茶水,對周小周點了點頭,卻沒有坐下,對林韶鋒說:“要不,咱們就先開始?”
林韶鋒再次清點了一下人數,三男四女,也只得先開始了。他把大家招呼在一起,讓他們自由組合,“咱們先跳段華爾茲吧,精神點,把最好的水平拿出來。”男同志不夠,林韶鋒也只好硬著頭皮上陣湊數了。
音樂響起,友誼地久天長……
第二天上午,林韶鋒通過內線電話聯系上了張煥新他們幾個。張煥新在電話里抱怨班上有緊急情況,他身為副科長,不得不以工作為先,而朱宏志和劉小璐是業務骨干,也得起到帶頭作用等等。“咱們是部隊,要是仗打起來了,還跳什么舞啊?”張煥新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
林韶鋒本想提醒他至少應該打個電話請個假,可又忍住了。不管怎么說,張煥新、朱宏志和劉小璐都比自己級別高,是老大哥老大姐,自己這個小字輩怎好開口批評呢?再者,林韶鋒也知道,當初宣傳科科長突然空缺,這張、朱二人可是最熱門的人選,倒不是因為怕他們今后真的執掌宣傳科,做了自己的直接領導,而是因為畢竟現在進了宣傳科的是自己不是他們,也難免人家會有點想法,有些抵觸情緒。既然如此,那自己只能更小心地處理好這層關系,不要讓負面的情緒升級成沖突,要真是那樣,自己的工作可就無法開展了。特別是在腦子盤桓了一晚之后,局里也的確再沒法找出第六個替補的男同志了。
委曲真的可以求全嗎?
當晚七點,林韶鋒就來到了多功能廳。他和李老師說好了,以后接送的事就由司機負責。
今天張煥新倒是頭一個來了,這讓林韶鋒心里踏實了許多,忙迎上去,熱情地說:“辛苦了,張科長,這么早?”
張煥新也客氣地說:“昨天你們練得怎么樣?我這不是得補補課嗎?”
“補課倒是不必,誰不知道張科長舞跳得好啊。”林韶鋒并不習慣這樣恭維人,但他還是這么說了。
沒聊幾句,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來了,林韶鋒的心徹底放到了肚子里。
但是,七點半過了,卻不見李老師的人影。
張煥新問:“什么教練啊,怎么還耍起大牌來了?”
林韶鋒忙說:“估計是路上又堵車了。”他見大家都到齊了,就說:“咱們也別閑著,先按昨天老師說的跳起來吧,我去放音樂。”
張煥新發起牢騷,“教練不來,咱們跳什么呀?”
林韶鋒忙接通了司機的電話,想問問到哪兒了,可司機卻沒接。“噢,司機沒接電話,也許正在開車,大家先回顧一下昨天的幾個動作吧。”
可沒人響應,林韶鋒又對趙利軍說:“趙干事,你和王華帶個頭。”
趙利軍笑嘻嘻地說:“還是先省省力氣,等等李老師吧。”
王華卻說:“既然還得等會兒,那我先回宿舍一趟。”
林韶鋒連忙攔住,“王華,李老師馬上就到,先別走啊。”
“馬上就到?那她到哪兒了?你說啊?你剛剛不是說司機還在開車嗎?既然他還開著車,那就容不得我上趟廁所?還有誰去啊?”王華的嘴皮子夠快,根本沒允許林韶鋒插話,就徑直走出了多功能廳。
“等等,我們也去。”幾個女同志便像同樣內急一樣,追了出去。
林韶鋒回過頭看了看剩下的五條漢子。
過了一會兒,劉小璐一個人返了回來,見大家都傻站著,問:“這教練怎么還沒來?”
林韶鋒手里拿著手機,顯然剛剛又給司機打過電話。“怎么就你一個人回來了?王華她們幾個呢?”
劉小璐慢條斯理地說:“王華有些不舒服,她們送她回宿舍休息了。”
林韶鋒有些惱怒,可又不好發作,“不舒服?剛才不還好好的?”
劉小璐依舊悠閑地邁著步子,看也不看林韶鋒地從他面前踱過去,“女孩子的事嘛,你當然不知道了,等你交了女朋友就明白了。”
聽到王華不舒服,趙利軍卻一點也不緊張,還是笑瞇瞇的,“林干事也是成年人了,交不交女朋友都不會不曉得女人那點事的,不如直說,王華痛經。”
劉小璐說:“你也不去關心一下,剛剛她疼得挺厲害的。”
趙利軍便趁勢說:“那我去看看她,如果她沒事了,我就叫她來,反正現在也沒開始。”
這么一折騰,都八點多了,多功能廳里只剩下張煥新、朱宏志、周小周、劉剛和劉小璐這四男一女。
而恰恰這時,李老師終于出現了,她隨手把包放在椅子上,說:“實在對不起大家,我來晚了,咱們開始吧。”
張煥新說:“這怎么跳?”
林韶鋒已經在給趙利軍打電話了,可是手機鈴聲卻在耳邊響起來。
李老師還是很有風度地說:“人不全沒關系,那今天重點練男生動作吧。”
李老師一直沒有解釋遲到原因,直到林韶鋒送她上車前,才十分和緩地說:“其實我提前幾分鐘就到軍區大院門口等了,是你們的司機來晚了,他說路上堵車。也是的,堵車的事,誰都說不準。”
“放心吧,李老師,我會跟司機再交待一下,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林韶鋒想的是,這接送李老師的事以后還得自己干,可他哪里想得到,這一切也是張煥新的“安排”。
當然,張煥新雖然與司機熟識,卻也并沒有對司機直說,只是裝作無意中撞見急匆匆趕著出車的司機,說了句“走這么早干嗎,吃了飯再去也來得及”。
雖然林韶鋒提前給了司機誤餐費,但司機還是決定在食堂吃過飯再走,這樣二十元的誤餐費不就攢下來了嗎?再說,昨天不就提前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嗎?
至于后來多功能廳的事,趙利軍、王華原本就是張煥新科里的人,怎么會不領會領導的精神呢?何況,這不也是他們所希望見到的情形嗎?
接下來幾天發生的事情,就不必再一一贅述了,林韶鋒幾乎碰到了一切可能的突發情況。除了周小周和劉剛天天會準時準點地出現在空曠的多功能廳里,其他人不是遲到就是早退,要么干脆不來,訓練陷入了僵局。
面對這種僵局,林韶鋒顯得無能為力。
他只得一個接一個電話好話說盡地央求著往一塊兒攏人。這時候,他便覺得自己是一個屠戶,要把豬一個個趕上“刑場”,可那些豬們卻好像通了靈成了精似的,拼了命也不往你的圈里鉆。
那邊的消夏晚會已經徹底顧不上了,而這邊的排練毫無進展,卻已經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每次從陸主任辦公室門前走過,他都有一種克制不住沖進去的沖動,求援還是放棄?他不知道。
他只能去找歐陽。
歐陽心里跟明鏡似的。現在他倒有些同情起林韶鋒來了,畢竟吃的是同一碗飯,他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排練泡湯。既然領導定了這么干,不管最后是誰的功勞,終究是宣傳科的事,終究是局里的門面。可他能說什么呢?如果換了他,他也是無可奈何的。只恨自己的腳不爭氣,在這樣的時刻,林韶鋒需要幫手,不,應該說,如果自己能出場,他林韶鋒只是我的幫手罷了。
林韶鋒說:“我真怕我哪天要憋不住了。”
歐陽擺了擺手,說:“韶鋒,你還是要忍住,他們都不是壞人。張副科長率球隊也是為局里立下汗馬功勞的。朱工也是個實在人,不會太過為難你。趙利軍嘛,雖說他有家庭背景,有時候好耍點小聰明,但胸無大志,得過且過,他也只是一時想不開,過不了幾天,他就沒事了。”
“趙利軍?我是覺得他工作中總是別別扭扭的,難不成他也想來宣傳科?”這是林韶鋒沒有想到的。
“其實,憑他老爸,進總部都不成問題,他怎么會在乎宣傳科?只是他老爸給局里打了招呼,最后卻只當了個處部干事,接了你的班,這不光讓他沒面子,也讓他老爸丟了面子。”歐陽之所以知道這些,也是從張煥新那里聽說的,現在他也不再打算讓林韶鋒繼續蒙在鼓里,幫助他認清局面,希望會對他有所幫助吧。
可是林韶鋒認清了這個局面有什么用呢?多一個趙利軍少一個趙利軍并沒有那么重要,兩個人逼我走同三個人逼我走,沒有什么質的區別。但是既然來了,怎么能輕言放棄呢?別人逼你走你就走,你就是懦夫,是會被人恥笑的。人總是向前走的,邁出了這一步,就不能回頭了。
正在這時,李老師打來電話,說今天晚上“輪”到她有事請假了。林韶鋒心想,這樣的局面恐怕是讓李老師為難了,如果李老師不愿意再來給我們編舞排練,就此解散倒也清爽,改弦更張,不過是重頭再來。
林韶鋒編了一條短信,群發給了舞蹈隊的十個人,告訴他們今天晚上不用來了,何日再練等通知。
趙利軍一接到短信,便跑到張煥新辦公室,“科長,通知您一聲,今天晚上不用排練了。”
張煥新揚了揚自己的手機,“知道了,給我發了條短信,啥原因沒說。”
趙利軍看了一眼張煥新手機短信,“去,群發啊,我還以為讓我們轉告呢。管他啥原因,可算能休息一天吧,這陣子可累壞了。”
“你才去了幾次,累什么累?你是處部干事,他應該通知你,也太不把一級組織放在眼里了。”
張煥新撥了幾個電話,得知大家都收到了一模一樣的短信,便又自言自語道:“究竟是啥原因呢?”
趙利軍笑了笑,“還能是啥原因,你看這幾天那小子臉那個綠,辦不下去了唄。”
張煥新詭異地看了眼趙利軍,卻裝著沒聽見,不過,他也是這么想的。好吧,時機也許成熟了。
熬到下班號吹過,又過了十分鐘,張煥新這才走出自己的辦公室。樓里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但他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是在下班后半個小時才朝家走,二十分鐘,夠了。
他走進了政治部主任陸瑞學的辦公室。
“陸主任,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才直接來向您匯報。”
陸主任陪著張煥新在沙發上坐下來,聽他講舞蹈隊排練的事。當然,張煥新絕口不提那一切都是他有計劃有預謀的,但是十個人一團散沙是事實,大家耗費了精力浪費了時間是事實,排練毫無進展是事實,現在手機上的短信說今天不練了也是事實……這些事實加在一起簡直就是控訴了。
“陸主任,我這么說完全是為了局里好,為了您負責的工作好。我們這些參與者什么時候都愿意為局爭光,為局做貢獻。我們誰家不是一攤子事,像老朱和小璐兩口子連孩子都不管了,就為陪小林在那兒玩。唉,事到如今,這么件好事,就愣是要黃了。您說,我能不來您這兒跟您說說嗎?”
陸瑞學耐心地聽完張煥新的講述,問:“我當然歡迎你們來說。那你再說說看,林干事的問題主要在哪里?”
“他是怎么組織的?通知跳舞就一個電話,通知不跳舞就一個短信,你總得給大家把事情講清楚說明白吧。把大家的積極性先調動起來,同志們才能目標一致,才能有干勁,才能克服自己的困難。結果是大家把困難克服掉了,他卻遇到點困難就辦不下去了。就算你辦不下去了,要散伙也好,要換人也好,你也得跟同志們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吧。知道的是他缺乏組織能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根本不尊重大家,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您說,大家能對他沒意見嗎?”張煥新看似不經意地瞅了一眼墻上的鐘,十五分鐘,只剩五分鐘了。好,就此打住,聽聽陸瑞學怎么說。
“煥新啊,你是咱們局的文藝骨干、體育骨干,既懂業務,又會管理,是復合型干部,難得的人才啊!”
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張煥新心里不禁得意起來,臉上卻一派謙虛的姿態,“主任,您過獎了,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陸瑞學接著說:“小林嘛,缺乏經驗,我會批評他的。你知道,我這個人批評人是不分場合、不留情面的,特別是對我手下的干部,更是嚴格要求,我也希望你……”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陸瑞學的話只好停了下來。
組織科長推門進來,“主任,局政委在樓下等您。”
張煥新有些尷尬,這樣的事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怕碰上人卻還是被組織科長撞見了,便馬上起身同陸瑞學告辭。
陸瑞學順手抄起皮包,一邊隨著組織科長出門,一邊對張煥新說:“張科長,我要陪政委去看望一位生病的老同志,明天有時間我們再接著聊。”
雖然被人撞見,但張煥新此時的心情格外輕松,陸瑞學對自己的評價多么到位,多么準確,多么令人歡欣鼓舞!“難得的人才”!“我也希望你”!雖然被打斷了,接下來的是什么呢?希望我也到宣傳科?希望我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希望我能做出新的貢獻?到底陸主任要把話說到什么程度?反正領導是對自己寄予了希望!“希望”!“勝利在向我招手,曙光在前頭……”張煥新從心底里唱出了這首歌,美滋滋地回家吃飯去了。讓老婆多炒倆菜,今兒得喝上二兩。
林韶鋒已經吃過晚飯,正和戰士班班長忙著張羅消夏晚會。已經陸陸續續地來人了,湊齊一桌便開了牌局,卡拉OK機子一架上,便有人抄起了麥克風。沒有儀式,也不用組織,只是把這個臺子搭起來,“戲”就由著大家來唱好了。
這時有人招呼林韶鋒一起打牌,三缺一。自組織消夏晚會以來,林韶鋒還真沒下場唱過一首歌,打過一局牌,現在反正也沒別的事,就坐下來打升級。
陸瑞學陪局政委看望病人回來,車子駛過燈光球場,他叫司機把車停下,下了車,讓司機回去了。他雖然沒有多少時間出來“消夏”,可但凡路過,他總要轉一圈,和大家打打招呼。可今天這一轉,他就見到了林韶鋒。
“小林,你怎么還有心情在這兒打牌?”陸瑞學顯然有些惱怒。
林韶鋒忙站起身來,“主任,有什么事嗎?”
“有什么事?你還要來問我?”陸瑞學的火氣更大了。
這讓林韶鋒不知所措。另外三位忙向陸瑞學解釋:“是我們三缺一,就拉林干事來玩了,救場如救火,主任息怒。”
可是陸瑞學并沒有“息怒”的意思,嗓門反倒越發地大了起來,“林韶鋒同志,我問你,舞蹈排練的事你是怎么組織的?局里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你,是信任你,可這都過去好幾天了,別說弄出個什么眉目,就連人你都招呼不齊,你以為這是你自己的事,當過家家玩呢?你到底是不是軍人?會不會帶隊伍?這么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無政府主義,簡直是在放羊!這要是叫你帶兵打仗,人不還都跑光了?”
林韶鋒簡直要掉眼淚了。人有臉樹有皮,現在操場上“集合”了半個局的人,不用一時半刻,全局上上下下都會知道自己是如何挨批的了。主任啊,我無所不知、洞察秋毫的主任啊,您既然知道我遇到了困難,遇到了刁難,您怎么不去批評他們,卻來這里批評我呢?是我的錯嗎?“主任,您……我……”林韶鋒不知從何說起。
“這么點小事都干不了,你還想不想干了?我是說過借調你半年,但如果你干不了,我不用非得等半年,隨時都可以讓你回去!”
林韶鋒的血都沖到了腦子里,思維也顯得極其敏捷。沒錯,不是我林韶鋒要來這個宣傳科,是你要我來的。你既然有權讓我進宣傳科,那你當然有權讓我滾出去,我真不稀罕,你可以自詡知人善任,但要不是宣傳科完全癱瘓了,也許你壓根就不會想到我。你讓我進宣傳科,是把我架到火上烤,我一個人被劈成了兩瓣三瓣還不行嗎,還要受這個的明槍那個的暗箭,你還要我對你感恩戴德,把你當成我的救世主嗎?謝謝您,我不干了,愛誰誰,趙錢孫李,張三李四,我不干了!
這些話林韶鋒一句都沒有說出口,不是不敢說,而是因為腦子轉得太快了,嘴根本就趕不上趟兒。
林韶鋒突然覺得無比輕松,無比痛快。他揚起手中的牌,拋向空中,那些紙牌穿過球場上空耀眼的燈光,飛向了無邊的黑暗……
夏日的夜空是多么美麗!
周圍的一切是多么安靜!甚至,連幾里地之外的蛙鳴都聽得一清二楚!
張煥新正蹺著二郎腿,喝著二鍋頭,盯著電視屏幕上無聊的肥皂劇,老婆就愛看這些,真還不如去跳舞呢。突然,短信響起,他也不理會,他可不想讓垃圾短信壞了自己的好心情。又一條,他還是沒動窩,繼續咂了一口酒。電話,那就得接一下了,雖然有可能是騷擾電話,而現在,除了向自己報告好消息的電話一律都是“騷擾電話”。可這個電話還真不是“騷擾電話”,某人對他說了球場上剛剛發生的一幕。
哈哈,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宣傳科科長的任命不會那么快,但明天晚上的排練恐怕就得看我的了。
他掛斷電話,正要繼續喝酒,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拾起手機,翻看了一下前面的短信,內容別無二致,只是發信人不同罷了。
這回,他把手機放在了手邊,估計一會兒還會有人發短信或打電話來的。“讓我們舉起杯,為往事干杯!”他又哼起了一首老歌。
等林韶鋒醒過神來,人已經走出了部隊大院幾十米。各色店鋪的霓虹閃爍讓他覺得有些刺眼,馬路上川流不息的引擎聲更讓他的耳朵無比疼痛。
林韶鋒回想了一下,他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從“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的燈光球場離開的,只記得那劈頭蓋臉而來的斥責。他這時才覺得如此委屈,甚至感覺這個悶熱的夏夜有些冷,要不怎么從心里往外面打著寒戰呢?他抱住了自己的肩。我的工作不能說不努力,甚至到了沒白天沒黑夜的地步,為了把事情辦好,把任務完成好,不惜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不惜對張煥新這樣的跳梁小丑低三下四。但是,面對“陰謀”,陽光燦爛的我怎么能夠想象得到那些陰謀詭計呢?往深里說,我根本就不應該一切都聽候別人的調遣,稀里糊涂地當了處部干事,又稀里糊涂地當了宣傳科干事,現在自己活該稀里糊涂地掉進陷阱。
林韶鋒稀里糊涂地想著,稀里糊涂地走進了理發店。
“哥,您先這邊坐。”店里一個小伙子一邊給客人理發,一邊招呼著林韶鋒。
林韶鋒依舊有些稀里糊涂地坐到了已經塌陷了半邊的沙發上,順手扯過一本磨破了皮的時尚雜志,胡亂地翻看著。
空調柜機的冷氣正吹著他的頭頂,他也沒有覺得。小伙子卻注意到了,停下手里的活,走到柜機前,用手直接掰了一下扇頁,問:“哥,不吹了吧?”
林韶鋒抬起頭來,停頓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說:“謝謝了。”那小伙子就接著在客人的頭上忙活起來,還一邊同客人扯著閑篇兒。
林韶鋒這才暫時忘掉自己那點事,注意地打量著眼前的小伙子。
他好像叫冬生,給自己理過五六次頭了吧。軍人頭理得勤,大概半月二十天就得理一次,那么冬生來這家店最多也就三四個月的時間吧。林韶鋒記得,第一次,店老板把他領到自己面前,說他是自己的侄子,剛來不久,能不能在自己的頭上練練手,因為軍人的頭發簡單些,就不收錢了。林韶鋒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倒不是圖可以省下幾塊錢,誰不都有第一次?
林韶鋒看著冬生手中的剪子和電推子在客人頭上熟練地操作著,他現在的手藝不說爐火純青吧,也算游刃有余了。而那次,冬生卻緊張得不得了,從鏡子里都能看出他額頭上沁出的汗水……惟手熟耳。可為什么就沒人給我一次練手的機會呢?
“哥,該您了。”冬生接過客人遞過來的錢,放到前臺的盒子里,在一個本子上隨手寫了幾個字,再走回來,撣了撣椅子,等林韶鋒坐好,又換了一塊新圍布給他圍好,說:“哥,天這么熱,給你剃短點吧?”
林韶鋒點了點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隨你了。”
冬生楞了一下,笑了,“哥,您說的這話我好像在哪里學過,是《庖丁解牛》里的吧?不過雖然我在你頭上動刀動剪的,不過你可不是魚肉。”
林韶鋒苦笑了一下,自己怎么就冒出這么一句話呢?此語并非如冬生所說出自什么《庖丁解牛》,而是《史記·項羽本紀》講到鴻門宴時,沛公劉邦借“起如廁”之機與樊噲商議如何逃走,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眼下,自己不正是任人宰割嗎?張煥新等人磨刀霍霍,甚至連陸主任也推波助瀾,自己有何還手之力呢?難不成只得來個“何辭為”么?
冬生拿著電推子,卻一直沒有動手,“哥,我看你氣色不好,心神不定的,是不是遇上什么煩心事了?”
林韶鋒這才把思緒從公元前拉回到現實,嘆了口氣,說:“我現在真的是放在砧板上的魚肉,不過舉刀的不是你罷了。”唉,說這些干嘛,冬生,一個十八九的孩子,能懂什么呢? “噢,你剛剛說理短點是吧?好的,短點精神,越短越好。”
冬生一邊下推子,一邊看了看鏡中的林韶鋒,“要是別人都舉起刀來了,你為什么還要繼續躺在砧板上當你的魚肉呢?”
林韶鋒有些驚訝了,他看著鏡中的冬生,清秀、稚嫩,嘴唇上剛剛長出一層細密的絨毛,顯得那么單薄和無力,甚至可以說是柔弱。
“不是有句成語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嗎?有時候,你明明是被逼到了墻角,卻可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林韶鋒更加驚訝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甚至“負隅頑抗”,雖然我知道的成語比他多,但如果不是他,我為什么一個都想不起來呢?而他,并沒有如我這般冥思苦想,只是非常專注地在給自己理發。
“哥,我看得出,你不是個惹事的人,可要有人惹了你,你也決不能怕事,您說我說得在理不?”
林韶鋒此時已如醍醐灌頂般地全身通暢了,他和鏡中的冬生對視了一眼,那眼神是那么清徹、透明、干凈、輕松、平和。
“依我看,你說的‘別人舉起的也未必是刀,也許只是嚇唬嚇唬你。”
未必是刀?真的,他們那些雕蟲小技怎么會是刀呢?的確,是我心里害怕了,我怕他們不服,我怕觸及矛盾,我怕工作疏漏,我怕不能勝任,我怕在半年之后回到處里,不是,是回到科里。正是因為這些“怕”,我退縮了,我不是束手無策,只是因為我退縮了,我放棄了抵抗!
林韶鋒轉過頭來,認認真真地端詳著眼前的“孩子”。冬生微笑著,有些拘謹和慌張。林韶鋒甚至不相信,剛剛這些話是從他的嘴里出來的。可細細回味一下,冬生也沒說出什么石破天驚的話來,卻句句捅到了自己的心眼里。或許,這就是當局者迷?
林韶鋒站起身來,一把扯掉了圍布。
“哥,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冬生顯然被搞懵了。
“不,冬生,你說得太對了!我現在豁然開朗,這頭我不理了,我得回去處理一下手頭的事。”
“哥,有再大的事,您也不能剃個這樣的陰陽頭出去吧?再說,現在都快十一點了,啥事不也得等明天處理?”
林韶鋒看看鏡子里的自己,笑了。
第二天一早,林韶鋒徑直走進陸瑞學的辦公室。“主任,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把舞蹈隊的事情處理好,因為既然這事交給了我,我一定要善始善終地完成任務,除非您現在就把我調離政治部。”
陸瑞學贊許地點點頭,“小林啊,火氣還那么大啊?昨天批評你狠了點,可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做嗎?”
林韶鋒點了點頭,“主任,我想明白了。”
陸瑞學樂了,“明白就好,那我給你支幾招。”
林韶鋒也笑了,“主任,您昨天已經給我支過招了,現在您就不必再重復了吧。如果今天我還不能有所起色,那就真對不起您這出周瑜打黃蓋的戲了。”
陸瑞學哈哈大笑起來,“儒子可教也。本來,我今天還要找個別人談一談的,畢竟有的人可能是老人了,有號召力、有影響力,能反面帶動人,也就能正面帶動人,我還想著請他幫你招呼招呼人,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你一些工作經驗。但現在看來,是不是暫時沒有必要了?”的確,這些話陸瑞學昨天就想同張煥新談,卻被人打斷了。
林韶鋒打了個立正,“主任,謝謝您,請您放心,我不會再讓您演揮淚斬馬稷的戲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做,去吧。”
昨天理完發,林韶鋒的情緒平靜了下來。但他還是幾乎一夜沒合眼,他在思考具體的對策,努力把事情想周全些,而思考的結果卻總是在陸瑞學當眾批評他的話里找到答案。
難道陸主任是要告訴自己應對這場危局的方法?那也不必這樣吧!雖然局里人人都知道陸主任脾氣大,好批評人,可還真沒聽說誰在如此大的場合被公開斥責。更何況,陸主任一直對自己不錯,可為什么今天,陸主任偏偏采取了如此激烈的方式?
想到這里,林韶鋒的腦子里就注入了一股清流:莫非陸主任就是要選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自己臭罵一頓?有什么作用呢?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林韶鋒還是不能完全明白陸瑞學的全部用意,但至少現在有兩個效果肯定已經產生:一個是明確告訴所有人,跳舞排練不是他林韶鋒個人的事,而是局里委派他來具體組織,那么他就有權力像帶部隊打仗一樣,嚴明紀律嚴格要求。這可是自己要好好利用的一把“尚方寶劍”。另一個是透露出局里對他林韶鋒目前狀況的不滿,并說隨時都有回某處某科的可能。這樣,也許他受到的“羨慕嫉妒恨”就會少一些了?對手也許就不會再繼續為難他了?
是這樣嗎?陸主任真是用心良苦啊!不管怎樣,是自己組織絕地反擊的時候了。
回到宣傳科辦公室,林韶鋒電話通知各處干事,今天晚上七點半舞蹈隊“集中活動”,請各處干事通知本處人員準時參加,并請各處干事也要到場。當然,某處干事趙利軍本身就是舞蹈隊成員,林韶鋒通知他時便“省略”了最后一句。
林韶鋒又給李老師打了個電話,為自己前一階段組織不力的事情向李老師道歉,并說今天晚上他要給大家開個小會,統一思想,提高認識,排練明天再正式繼續。
接下來,林韶鋒在電腦前忙活起來……
趙利軍借通知之機,跑到張煥新辦公室,“科長,沒想到,今天晚上還要繼續排練。”顯然,他并沒有注意到林韶鋒通知時用了“集中活動”這個表述。
張煥新也有點出乎意料,想了想,說:“畢竟他還沒被調回處里,不繼續排練還能怎么著?”
“也是的,您說得對。”趙利軍頓了頓又問,“科長,您說林干事要回來?”
張煥新有點輕蔑地看了一眼趙利軍,“怎么?你還怕他回來再接著當干事?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那就是你進了政治部,哈哈!”
趙利軍跟著呵呵笑了兩聲,忙說:“我怎么能進政治部呢?宣傳科非科長您莫屬啊!噢,科長,那今天晚上怎么安排?”
張煥新瞪了趙利軍一眼,“安排?我能安排什么?”
趙利軍知道自己多嘴了,便告辭了。
張煥新下意識地翻看了一下手機,昨天陸瑞學不是說今天還要接著談嗎?可為什么一直都沒有叫自己呢?
下午上班不久,王華等幾個年輕人閑著無事,便組織了個牌局。
張煥新也湊過去看熱鬧。見科長來了,立刻有人站起來請科長上場。張煥新假意推辭了一番,便坐下來和王華打了對家。沒想到,張煥新這邊的牌始終處于劣勢,勉強支撐了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張煥新不服,要繼續戰斗,并說這局誰輸了誰就得請客。新一輪廝殺異常激烈,最終陷入了白熱化的拉鋸戰,直到下班號響起,也未分勝負。
趙利軍來叫王華一起去食堂吃飯。
張煥新說:“急什么?等會兒我們贏了,他們得請我們吃晚飯。”
趙利軍立刻心領神會,說:“那我也得算一個。”
終于塵埃落定,誰輸誰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幾個人空著肚子去院外飯館果腹充饑了。
而此時,多功能廳里林韶鋒正氣定神閑地等待著各位的到來。
七點半,除張煥新、趙利軍、王華之外,所有人都到齊了。
林韶鋒撥通了趙利軍的手機,那邊亂嘈嘈的。
沒等林韶鋒開口問,趙利軍便說:“林干事,今天下午科里加班,現在剛剛吃飯,我們吃完飯馬上就去,你們就先開始吧。”
林韶鋒說:“難不成你不當干事又回科里了嗎?”
電話里靜了下來,趙利軍又說:“這不是王華加班了嗎?”
林韶鋒一字一句地說:“那就給你們二十分鐘,吃飯足夠了吧?現在是七點三十二分。”林韶鋒不等趙利軍回話,便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多功能廳里一片死寂,空氣中已經彌漫了一絲火藥味。所有人都知道昨天林韶鋒挨批的事,莫不是今天他要有什么動作嗎?
朱宏志掏出手機,偷偷給張煥新發了條短信,“老張,別鬧了。”
周小周悄悄地走到林韶鋒身邊,低聲說:“就這么干等著?有什么話先說吧。”
林韶鋒想了想,關鍵人物沒來,那自己準備好的一段話只好放在后面講了。于是就把事先打印好的《某局舞蹈隊訓練守則》發給大家,說:“今天我們就是要整飭紀律,這個守則是我起草的,大家都先看一看,有什么意見現在都可以提,但今天一經確定,大家就要無條件地執行。七點五十二分準時表決。也就是說,如果遲到的幾位到時還不回來,他們就只有遵守的義務而沒有提意見的權利了。”
大家埋頭看了起來。《守則》不長,不一會兒,大家便紛紛表示贊同。七點五十二分,正式舉手表決通過。
張煥新、趙利軍和王華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張煥新瞥了一眼會場,所有人都坐在椅子上,便從鼻子里發出了“哼”的聲音,“這不還沒開始嗎?連李老師也沒來,就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地催。”
趙利軍卻保持著他一貫的笑容說:“非常抱歉,讓大家久等了,既然人齊了,那就趕緊開始吧。林干事,你還坐著干嗎,不要耽誤大家時間了。”
林韶鋒站了起來,“排練不急,你們也先請坐吧。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功,咱們今天就把刀磨得鋒利些。”林韶鋒心想,不能光叫你們磨刀霍霍啊!
“現在人到齊了,我們就正式開始吧。昨天晚上,陸主任嚴肅地批評了我,這件事我想不用我再細說,大家也都知道了。首先,我對前一段組織不力向大家作檢討,舞蹈隊訓練沒有進展,我負主要責任。因為我是咱們這支舞蹈隊的第一責任人,節目排練不好,我難辭其咎。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必須履行起我應該履行的職責,在排練過程中,沒有什么團長、營長,在我眼里一視同仁。”
林韶鋒掃視了一下全場,目光在張煥新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張煥新同志、趙利軍同志、王華同志,很遺憾,你們沒有在我寬限給你們的二十分鐘之內趕到,經過舞蹈隊全體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志表決通過了《某局舞蹈隊訓練守則》,這就是我們此后排練大家必須遵守的紀律,請你們會后認真閱讀并嚴格遵守。同時,鑒于你們遲到的行為發生在《守則》生效前,僅對你們提出口頭批評一次,我們的考勤登記明天再正式開始。”
張煥新無所謂地笑了笑,從林韶鋒的手中接過《守則》,看也沒看就裝進了兜里,“林韶鋒同志,我可是最支持你的,出勤率算高的了。除了第一次訓練,我因為班上有事需要處理沒來,今天嘛,也是因為加班晚了,你總不能叫我們餓著肚子來跳舞吧?畢竟我們是業務單位,什么才是第一位的中心工作,你不會不知道,你也是從業務單位走出來的。再者,別拿著雞毛當令箭,口頭批評?哼,你有什么資格?”
林韶鋒鎮靜地回了一個微笑,“張煥新同志,你還是好好看一看《守則》吧。我可以重申一下,如果業務部門發生突發情況,我沒有非逼著你們來,但必須及時請假并在事前出示有效假條,說明事由,如果事前實在來不及的話,事后必須補上假條。那么,就請你們現在說明一下你們剛剛在做什么吧?”
趙利軍忙打圓場,“林干事,張科長真的是在加班。你也知道,他是主管業務的副科長,比大家忙一點也是應該的。”
“真的嗎?可據我所知,你們的張科長和王華打的是對家,第一局輸得很慘,第二局你們張科長提議輸了的要請客。趙干事,下班后你就在旁邊觀戰,怎么會不知道呢?”相信吧,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更沒有打探不出來的情報,林韶鋒怎么會搞不清他們今天的去向呢?
張煥新嚷道:“沒錯,我們是在打牌,怎么了?從三月底四月初,我就參加局隊訓練,籃球賽剛剛結束就又被你叫來這兒跳舞,可你是怎么組織的?與其來這兒無所事事,難道還不能讓我們打會兒牌放松放松?”
“說得好!大家都有很多事,誰也不想整天來這兒泡著出工不出力。就說咱們朱工和劉工兩口子吧,他們都參加了排練,把孩子一個人撂在家里,咱們就忍心成天耽誤他們的時間嗎?要說出勤全,就數周小周和劉剛,他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們就不想回家陪陪老婆孩子嗎?咱們怎么能忍心成天耽誤他們的時間?還有李老師,每天大老遠地來給我們指導,咱們就忍心成天耽誤她的時間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家遵守紀律就是對他人最大的尊重,也是尊重自己。”
林韶鋒以為張煥新還會繼續反駁,但多功能廳里靜悄悄的,所有人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林韶鋒想了想,繼續說道:“我們是軍人,不管是業務工作,還是政治工作,既然我們領受了任務,就要像戰士聽到號角一樣,去沖鋒陷陣,打個大勝仗回來。張副科長剛剛說他帶隊參加部籃球賽的事,的確,他為局隊留在A級隊立下了汗馬功勞,在座的有朱工和周小周,他們也付出了汗水。局政委和陸主任專門慰問大家,給大家慶功,宣傳科也出了簡報,大家可能也都看到了。對此,我一直心懷感激,因為張副科長率隊打比賽,分擔了許多本來應該由我做的事。關于這次舞蹈隊參加部里國慶文藝匯演的意義我不想在這里多說,但是影響絕不會亞于籃球賽。特別是對你們來說,能夠走上部里的大舞臺,在全部官兵面前展示你們的精神風貌,也許會成為你們終生難忘的記憶,難道你們不想去表現自己最光彩奪目的一面嗎?”
張煥新似乎又找到了可以攻擊一下的“瑕疵”,“別捧我們啦,我們跳一支舞就能成為明星?”
林韶鋒并不怕他的再一次挑釁,因為他現在需要他們來激發自己的“斗志”,“是的,你們誰也不可能跳支舞就成了舞王、舞后,但是你們的面貌、你們的風采不僅僅代表你們個人,你們代表咱們全局的官兵,如果你們演砸了,大家會答應嗎?”
趙利軍一直不知如何插話,這時仿佛想起了什么,“林干事,你說上舞臺光鮮亮麗,那你自己怎么不上?盡在這兒忽悠我們了。”
林韶鋒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很放松,“趙干事,就算我想上臺,恐怕也不能上,因為我動作實在太難看了,這事可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
大家都笑了起來,多功能廳里的氣氛輕松了很多,有些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可林韶鋒又恢復了剛剛的嚴肅,“你們十位,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是咱們局的門面、臉面。在這里,我想捅破一層窗戶紙,這層紙我一直不敢觸不敢碰,生怕會激化什么,但我想,大家畢竟要在一起訓練,最起碼要共同度過這一個多月的時光,說出來總比窩在心里疙疙瘩瘩的強。”
剛剛交頭接耳的人也趕緊停下來,他們已經預感到林韶鋒要說什么了。只是,有些話真的是不能說的。
“你們都是咱們局的文體骨干,這次借調宣傳科,本不應該有我什么事。但是,為什么不是你們?我也不知道。我承認,對于這個崗位,我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事實就是,我來了。正如陸主任所說,如果我不能完成這件任務,我就不能勝任宣傳科干事這個崗位,不用領導說,我也會自己收拾鋪蓋卷滾蛋。但你們想過沒有,如果我們不能全力以赴、漂漂亮亮地演好節目,除了說明我沒有本事之外,就能證明你們有能力了嗎?畢竟你們也是參與者,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掉。如果說宣傳科科長的位子還空在那兒虛席以待的話,你們應該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是繼續刁難我,咱們大家一塊兒玩完,還是和我一起打一個漂亮仗,為自己爭取一點機會?”
在林韶鋒的“彩排”里,此處會有反對之聲,因為他已經把對手逼到了墻角,但他卻無法預料會遇到什么樣的抵抗。
然而多功能廳里鴉雀無聲,只有他擲地有聲的話語,“當然,跳好了,你也未必進得了宣傳科,但是跳不好,你恐怕是永遠也進不了宣傳科!”
第二天晚上七點半,多功能廳里準時響起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的樂曲聲,李老師已經選好了舞曲,開始了她因人而異的編排……
一個多月后,某部國慶文藝匯演開場華爾茲《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獲得了一片掌聲。林韶鋒在后臺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又一個多月后,歐陽腳傷痊愈,正排職干事也從部里回宣傳科上班,宣傳科科長一職仍舊空缺。
再一個多月后,林韶鋒借調期未滿,政治部內部調整工作,組織科調他參與組織專項教育活動。注意,這次不是借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