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瘋姨
◎錢墨痕
我的宿舍旁邊有個瘋子。
這個秋天,我為念高中剛搬到這個小鎮。我不知道,她是誰,她來自哪里。
也許,她只是瘋子而已。
八月末,我來到這個小鎮。父母很滿意,從小就希望我進入這所省屬重點高中,我也從未懷疑過自己會成為這所高中的學生。即便,這也許不是最好的學校,我也可能并沒有那么優秀。
我不喜歡寄宿在學校,我不習慣那種忙亂又嘈雜的環境。父母拗不過我,便讓我一個人租住于一個老師家的車庫。
一天凌晨,像往常一樣,按下不知疲倦的鬧鐘,打開屋門,迎接新一縷晨光。門開到一半,一聲尖銳的叫聲,喚醒我渾身尚迷迷糊糊的細胞。我本能地迅速關上門,腦中一片空白,抓起一杯水,喝下一大口,待思維重新平穩以后,悄悄踱到車庫門邊,自車庫通風口往外望去:天剛蒙蒙亮,還有少許烏云在翻涌,地上一個又一個的水洼,花圃里的綠肥紅瘦,此時一概耷拉著腦袋,昨夜又是一場大雨。
一個女人正蜷縮著站起來,身上一件發了污的米色背心,頭發亂蓬蓬的,背著一個略顯臟破,只剩下一條背帶的雙肩背包,臉上還朦朧著睡意。她望著車庫前,這棟樓唯一的屋檐,似乎有一陣愧疚涌上心頭。作為一個流浪漢,她不過想找一個棲身之所。這個屋檐,也不知她昨夜費了多大辛苦才找到。也許,她還想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享受日光的洗禮,曬干身上的疲憊,我卻打擾了她的美夢。我慌忙再次打開門,背影卻已遠走。
進入高中的最初一個月,事情出奇得多,這不過是很尋常的一件事,很快便被壓在了心底。
僅幾天后,思緒便又被翻了出來。
那天中午,吃完飯,一個人悠閑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陽光暖暖的,心情特別的好。哼著小曲,埋頭走著。那個熟悉的,只有一根背帶的雙肩背包,映入眼簾,我見到它,心中不禁一顫,停下腳步,猛然抬頭,是那個女人。四目相對,我想起了那天的事,低下了頭,快步走了過去。擦過肩后,好奇心驅使我再次回過頭來。她眼中的空洞告訴我,她并沒有認出我。還是那件背心,發了污的背心,背后似乎還裂開了個口子,再看不出原有的米色。似草一樣的頭發,較那日更加枯黃。原始的膚色夾雜著塵埃,顯得更加污濁。手中還死死攥著小半個饅頭,生怕被人搶了似的。嘴里還不停用方言咕噥著什么,我沒有聽懂,也沒有聽清。我有些于心不忍,但還是很快走開了,畢竟,我不能為她做些什么。
再次讓我停下腳步是在快到宿舍的那個轉角,兩個女人的對話。是王媽和陳姨。
“鎮上新來個乞丐,你看見了嗎?”
“那是個女瘋子,她精神不正常。”
“精神不正常啊,難怪昨天麗珍給了她一個饅頭,她也不吃,就一直攥到現在。”
“麗珍也是,無緣無故把饅頭給一瘋子干嘛呀。”
“誰知道哪,反正他們家開飯店的,客人吃不掉的也大都喂豬。”
“這樣啊,這樣反倒顯得她比較善良了。聽那個瘋子的口音,并不是本地的吧,那么遠到這里來撒瘋,真是不像話。”
“可不是嗎,今天早上買菜去,她還撞了我一下,現在想來真是晦氣。”
“還有哪,昨天中午,她還堵在我們家樓道口,害得我們家雷雷都不敢回家,在外面等了一個多小時,差點著了涼,最后還是保安老趙把她趕走了。”
“這樣下去咋辦啊。”
“是啊,是啊。還得叫鎮上管事的人來處理處理,這些管事的人根本不做什么事,還拿那么多錢。”這些聲音,砸在心上,耳朵不是很舒服,也許農村婦女茶余飯后能談論的也只有這些吧。我起步,徑直離去。
開學往秋天過,天氣一天天轉涼。我固執著每天套著短袖,妄想留住夏天,卻經不住噴嚏和咳嗽接二連三的催促。待我下定決心,打開衣柜時,這才想起,那些暖和的外套,都被我故意“忘”在了家里。又突然記起,來之前,在網上看見的那件小西裝,很是好看,甚是喜歡。于是打電話回家,催促父母買下。兩天后,一股新的寒潮到來,鼻子最快起了反應。
寒風在外面呼嘯,該出門還得出門,咬了咬牙,套上兩件純棉短袖出了門。剛出門,就看見門口不遠處,三三兩兩的行人在圍觀什么。撥開人群,是那個女流浪漢、那個瘋子。比她更吸引眼球的是她身上那件雪白的外套,穿上白色外套的女流浪漢,乍一看,還真像我一個遠房的阿姨。瘋姨兩個字,就是那一刻在我心中定格的。麗珍阿姨整理整理瘋姨的衣擺,說:“嗯,正合適,款式可能老了些,不過足夠保暖了。”一旁的瘋姨渾身受到了拘束,不自在地四處張望著,我的心情驟然舒暢了許多,身上也不那么冷了。忽地,身后一陣推搡,王媽和陳姨擠了進來,看到這一幕,大呼小叫了起來:
“唉呦,瘋子有了新衣,這可比皇帝的新裝還新鮮哪。”
“什么新衣啊,這可是舊的,別人穿過的。也不知是誰施舍的,還給個白的,存心讓這個瘋子難堪啊。明日臟啦,莫不是她還幫這個瘋子洗?”
“我家衣服雖說不上多,但起碼我知道,給什么樣的合適,這款式,可像極啦我娘那時的嫁妝。”
“就是就是,大家都知道我心腸好,用不著做這些沽名釣譽的事。”
要遲到了,又起風啦,寒意又涌了上來。我不想再聽下去啦,快步走進學校。
下晚自修后,天氣更冷了。我縮著肩膀,一步一步挪回宿舍。到了宿舍,寒意不減,想起了連瘋姨都有了新衣,便馬上一個電話打回家,問我的小西裝買了沒有。母親說衣服已經買到了,但最近比較忙,等哪天有空了,就給我帶過來。不行,最遲就這星期。我下了最后通牒,撂下電話。
天氣再冷,日子還得過。第二天,下午放學,還是那條街,我遠遠就望見了珍姨,本想再看看著新衣的瘋姨,卻沒有如愿。走近了,珍姨叫住我,說有事兒找我幫忙。她看起來好像在等我,有一會兒了。
我走進了珍姨的飯館,珍姨從里屋拎出了一個裝滿饅頭的大袋子,說:“明天,我要去北方看望我那讀大學的女兒,興許要兩個多星期吧。那個可憐的女人,也不知道會怎樣。我不在的日子里,我不想看著她餓著。我想,你也不會愿意她餓著吧。這里有80多個饅頭,夠半個月吃的。你每頓給她一個。我看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權當我求你了,行嗎?”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推辭,便應了下來。但是我仍很好奇,珍姨為什么這么熱衷于幫助這個女人呢,珍姨興許知道些這個女人的事兒,我便提出了心中的疑問,珍姨頓了一下,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敘述,加上之前我所見所聞的片段,終于勉強連成一片。
瘋姨本來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她原本是不瘋的。她的家在縣城,有個做著小官的丈夫,有著不錯的生活。一年多前,她的丈夫在一次公事應酬后,遇上了車禍,“因公殉職”,離開了人世。她匆匆處理完后事,便追到丈夫的單位,想理論些什么,但沒有結果。到了丈夫生前的辦公室,想起了很多很多,觸景生情,導致精神崩潰,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后來曾被送進精神病院,僅住了兩個月,她的丈夫又被查出生前有經濟問題,家產都被凍結了。她很快便支付不起精神病院的住院費了。這時,她的親人也沒人再愿管她。精神病院不是慈善機構。既付不起治療費,便把她送了出來。她只好流落街頭,靠別人施舍度日。最近,縣城搞衛生城市創建,省里面要有專家組來檢查驗收,有人睡在路邊終究是不好看的,何況還是個瘋子。縣里面費盡功夫還是找不到她的家人,最終只得暫時把她轉移到這個偏遠的小鎮。瘋姨下車時,珍姨剛巧目睹了這一切,了解了情況,對這個女人便心生憐憫。
我聽了這個故事,心里一陣觸動,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我更加信誓旦旦地答應珍姨:“你放心吧,我答應做,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做好的。”
珍姨走后的那天早上,我起得出奇的早,提前半個小時出了門。在珍姨安排的土地廟里找到了瘋姨,瘋姨也已經醒了。我將饅頭交給她,她還知道說“謝謝”,聽了我心里滿滿的,都是滿足。
日子平淡如水,北風依舊凜冽。看見瘋姨每頓都能吃飽,我也就不那么冷了。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老師為了完成課程進度,拖了十分鐘課。一下課,我拿了饅頭,去老地方找瘋姨,但沒找到。等了十分鐘,還是沒有等到。問鎮上的人,都說早飯后,便再沒見到。我心里頓時空落落的,似乎什么也沒有了。整個下午,情緒都很低落。放學后,無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風咸咸的,彌漫著的盡是些不堪的味道。經過瘋姨常待的土地廟,那兒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了然沒有了先前的凌亂。莫不是他又被人趕走了,亦或是被別的善良的人收容了。只是我心里隱隱閃過的總是不祥的預感。又過了兩天,聽同學說,他看見了瘋姨,依舊在路邊乞討。她依舊衣著那件米色背心,卻不見了那件白色外套。
珍姨回來后,我總躲著,我羞于見她。誠然,我是羞愧的。我當初答應珍姨答應得那么干脆,而如今,還有半袋多的饅頭在我宿舍放著,想著想著,吃不下飯,吃不下飯也就不吃了,權當是體會瘋姨的感覺了。
又是一天的傍晚,空著肚子回到車庫宿舍。我要的那件小西裝已經靜靜躺在床上了。顯然下午母親已經來過了。換上后,走到鏡子前,很合身,顏色也出奇的妥貼,只是很可惜,它并不能真正溫暖我的心。
這夜,瘋姨拼命敲我的門,拼命喊冷,直到我被噩夢驚醒。
(責任編輯 周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