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琦
[摘 要]太平天國戰爭中清廷面對前線軍隊節節敗退的局面,曾陸續從東北抽調了近兩萬八旗兵丁入關增援。這些部隊的參戰對扭轉戰爭態勢,特別是堵截太平天國北伐軍產生過重大影響。本文擬從檔案史料出發,考察該時期東北調兵的來龍去脈。
[關鍵詞]太平天國戰爭;清廷東北調兵;檔案
太平天國戰爭是中國傳統農民起義的最高峰,對中國近代史產生了重要影響。太平軍堅持斗爭十八年,戰場遍及十八省,多次將清王朝逼入岌岌可危的險境。
東北三省是清王朝的“龍興之地”,向來被清廷視為最穩固的大后方,駐守該地的八旗部隊亦自詡嫡系勁旅。因此當以長江流域為主的正面戰場節節失利時,特別是太平天國開始北伐后,清廷曾數次從東北抽調八旗部隊入關作戰。
一、調兵緣起及過程
有關太平天國戰爭中清廷東北調兵的問題,最早可追溯到1852年底。12月19日,太平軍進圍湖北省城武昌。27日,清廷收到湖北巡撫常大淳的告急奏章,便立即傳旨河南布防。29日清廷頒諭吉林將軍固慶、黑龍江將軍英隆:
迅即挑選吉林、黑龍江馬隊精兵各二千名,即刻配齊軍裝器械,遴委得力營員管帶,侯旨調撥,毋致遲誤。
后長江軍情趨緊。1853年1月10日,清廷旨令“前調馬隊精兵二千名馳赴河南”。其后幾日清廷又數次降旨,命協領巴揚阿、正白旗漢軍副都統德崇額、乾清門頭等侍衛德興阿、察哈爾都統西凌阿及寧古塔副都統巴棟阿等管帶所調旗兵。
2月9日固慶等回奏,所調吉林兵“分為八起,……頭起官兵于十二月初十日(1月18日)起程,……八起官兵于正月初一日(2月8日)全行起程”。3月1日英隆亦奏報,黑龍江“奉調官兵分作十起,頭起于咸豐二年十二月十九日(1月27日)起程,……第十起于三年正月十六日(2月23日)自省起程,是月二十日(27日)由茂興驛站出境前往”。4月29日,該批旗兵全數趕到南京浦口歸琦善節制。
另一方面,2月初太平天國數十萬軍民由武昌出發,浩浩蕩蕩地開向江南。此次進軍,太平軍勢如破竹、到處凱歌,連克九江、安慶、蕪湖等重城要隘,兵鋒直逼南京。為應對陷于瓦解的前線戰局,3月13日由惠親王綿愉領銜上奏要求調東北旗兵助剿,內稱:
竊思兩江乃中原錢糧重地,各省商賈通衢要路,實為緊要省分。……倘有疏虞,南北路塞,糧運不通,應解錢糧一經阻滯,即不能接濟,則實腹心之患也。……謹擬請特派盛京兵六千名、吉林兵二千名,自旅順口乘船,由海赴江南。
清廷當日即著“大學士、軍機大臣、九卿會同戶部速議具奏”。4月7日由大學士裕誠繕折回奏,原則上認可了綿愉的意見,只是認為“乘坐海船,……竊恐風帆未能迅順,……自以陸路馳往,較為迅速”。
但3月26日南京被太平軍攻下的奏報到京,3天后清廷要求黑龍江、吉林再各挑選2000兵丁備調。而在收到裕誠奏章的當天,清廷即命前備之4000東北旗兵迅速赴京。4月11日,升任兵部左侍郎、原署吉林將軍恩華,統帶吉林兵2000名赴京;黑龍江所調2000兵亦被派往徐淮一帶駐防。
4月16日,鎮江易手的消息傳來。清廷驚恐中命盛京將軍奕興“迅挑精兵八千名,……星速來京,聽候諭旨,調赴東南各路攻剿”。第二天,咸豐帝可能認為突然調兵這么多顯得有些慌張,隨即補下一道上諭:“朕思兵貴精不在多,著奕興認真挑選年力強壯、技藝純熟者四千名,已可敷用。”5月6日清廷旨令奕興除將1000兵交由新任杭州將軍瑞昌管帶來京外,其余3000旗兵暫時不動。瑞昌部先赴山東駐防,后歸入僧格林沁麾下。
太平天國方面則在定都天京后不久即開始掃北,北伐軍出擊僅十余日便縱貫皖北,直抵河南省城開封。清廷于6月25日再發上諭給奕興、吉林將軍景淳等:
于盛京旗營內無論壯丁余丁,挑選步隊精兵四千名,……并著景淳于吉林旗營內挑選馬隊精兵二千名,……均各配帶軍裝器械,迅速馳赴天津聽候調遣,……毋稍延緩。
7月2日,奕興接旨后當即將前次備調之3000兵再添1000,于三天后全數起程,所調吉林馬隊也同時出發。該批旗兵開始均駐天津,7月10日北伐軍占領黃河北岸的溫縣后,直隸總督訥爾經額奏調其前赴懷慶前線。
二、對行軍紀律的考察
從關外源源調來的東北旗兵雖然被清廷恃為精銳,但其軍威軍紀卻早已窳敗不堪。
清代八旗戰力的衰退,早在康熙朝就初現端倪。其時不少八旗將領“居家皆彈箏擊筑,衣文繡,策肥馬,月從賓客子弟飲”。三藩之亂中滿洲諸將畏葸之態已現。后康乾盛世,承平日久,軍隊奢侈腐化之風愈演愈烈。1784年乾隆帝在檢閱杭州駐防時,“射箭箭虛發,馳馬人墮地,當時以為笑談”。嘉慶朝平白蓮教之亂中,經略勒保更是直白奏言:“健銳、火器兩營京兵,不習勞苦,不受約束,征剿多不得力,……與其久留糜餉,轉為綠營輕視,請全撤回京,毋庸續調!”此后民變漸增,清廷鎮壓也皆以鄉勇為前鋒,綠營次之,八旗兵則躲在最后。
至太平天國戰爭爆發時,該情況并未有任何好轉。早在東北旗兵尚未入關前,1853年2月6日奕興就奏參吉林頭起帶兵官協領富升“托病落后”,且“不遵例乘騎本身官馬,又復多索行禮車輛,連日稽遲”,“任聽前站官員按站喧擾”。咸豐帝閱折大怒,當即將富升革職,并嚴令“此后吉林、黑龍江官兵陸續前來,著帶兵大員嚴加約束,毋許沿途需索”。
可軍紀敗壞絕不是幾道上諭就能改善的。4月12日,被清廷派回老家安徽督辦團練的工部左侍郎呂賢基和時任安徽巡李嘉端就聯銜上奏,要求緩調東北旗兵入皖。
呂賢基在奏疏中詳述了他出京后的沿路見聞:
二月初二日(3月11日)由京起程,適尚(當)黑龍江官兵二起過境,直至安徽宿州,具系同走一道。所過地方無論官民,未有不亟稱被兵騷擾者。昨據宿州知州稟稱,該州號馬共有一百八十余匹,歷次被黑龍江兵騎去一百四十余匹,具經扣留,未曾放回一匹,現在無以應差。等語。又聞黑龍江第六起兵在臨淮境內強奸良人婦女。以上各情,眾口來告,如出一轍,具系確實可信之事。
李嘉端則委婉的提出:
北方之兵精于馬戰,利于平原曠野,現今遏賊江滸,不得展起所長。雖狀虛聲,難收實用,未能剿賊,恐致殃民。……此次復調吉林、黑龍江之兵似可從緩。
但這份奏折明顯不對咸豐帝的心思,4月16日皇帝朱批道:“朕不知汝二人是何肺腑?騷擾地方之兵,著咨明琦善從嚴懲辦。”不難看出,咸豐帝此時抱著典型的鴕鳥心態,而這種空洞的官樣文章也是不會有任何實效的。
果然,22日山東巡撫李僡就同一問題再次上奏。疏曰:
近來兵驕將懦,沿途騷擾,其弊尤不可勝言。即如二月間黑龍江官兵行抵東境,地方官照例應付之外,遺其酒食,給其程儀,輒又需索多方,惟命是聽。……乃復紛闖民舍,一見婦女,恣行頑戲,官員禁止,不服彈壓;并將駕車之騾馬牛驢用意鞭撻,刀扎飛跑;或撻令過站,以致倒斃許多,均系雇用民物,又須酌價賠給,困官病民,莫不驚懼。是戰守尚未見有益,而各處已受累無窮。此后正值農忙之時,更恐相繼滋擾,轉致激成事端。……所有吉林、黑龍江……勁旅如已起程,即暫緩前進,……庶于內外控制嚴密,益使吏民安堵如常,防患未然,非僅為勞師糜餉起見也。
李僡于1852年出任山東巡撫,江南聞警后,他親率兵丁馳往蘇魯交界防堵,迫使北伐軍繞道皖豫。《清史稿》記其:“自粵匪起,所至各行省皆瓦解,疆吏能御賊不使入境且出境剿賊者,惟僡一人。文宗深嘉之,屢欲擢任總督,以山東為畿輔屏蔽,倚僡為重,故未果。”可見比之呂賢基、李嘉端,李僡的奏疏還是較有分量的。于是,4月28日咸豐帝寄諭李僡:“所奏不為無見。……現在軍務方殷,所調各兵均已起程,未便中止,惟有嚴飭統兵大員及地方官認真查察,申明紀律,以肅戎行”。同日清廷明諭各統兵大員:
該兵丁等倘仍向地方官任意婪索,甚或擾累民間者,著統兵大員即將犯法之人按軍法從事,并將帶兵之員嚴行懲辦,勿稍寬貸。
但從后來的歷史發展來看,這些都是具文。懷慶會戰中,清軍“所過之地,往往掠人車馬財物,扎營左右村莊皆被騷擾,黑龍江兵尤甚,打仗則聞炮即遁,惟日肆搜搶,至民間桌椅門窗鞋襪等物零星雜貨,皆掠賣之,竟至成市”;清軍攻陷臨清后,“萬戶焚皆盡,三軍喜欲狂,拔尸搜屋底,遍發窖中藏”。某滿洲帶兵官屋內“四壁堆錢甚多,書籍、衣服亦復不少,自云從臨清城里取來者”;高唐對峙時“勝保營中,散漫無紀。兵勇在外掠人財物,淫人婦女,無所不至。甚或執持器械,結黨騎馬,白晝闖入村莊,紛紛攘奪,遠近二三十里,無得幸免。”
類似的記載不勝枚舉,因此軍紀敗壞已不是某部清軍的特點,而是清代傳統武裝力量衰弱的普遍寫照。
三、調兵余波
有清一代,“東三省駐防兵制,共駐四十四所,兵三萬五千三百馀人”。清廷四次從東北共調走15000多人,便使該地的守備力量日漸空虛。為此,1853年4月27日咸豐帝降詔奕興:
盛京為根本重地,……著奕興認真查驗,如有老弱充數及缺額不足等弊,隨時嚴行整頓,勤加訓練,務令技藝嫻熟,悉成勁旅,以固根本而資操防。
然而,就在清廷君臣戰戰兢兢地防守東北時,10月初北伐軍經晉南豫北突入直隸境內,并以一日一城的速度迅速向京津挺進。
10月16日,咸豐帝向清廷北方旗兵主官:盛京將軍奕興、吉林將軍景淳、黑龍江將軍英隆、西安將軍舒倫保、寧夏將軍成凱、署綏遠城將軍盛壎、熱河都統毓書、署察哈爾都統華山泰、山海關副都統富勒敦泰等九人,同時發出一道五百里加急上諭:
著(各員)于所營官兵內迅即挑選精壯,酌定名數,操演純熟,并備齊軍裝、器械、火藥、鉛丸,聽候諭旨。一經調撥,即刻啟程來京。此系密旨,思患預防,該將軍、都統、副都統等務當不動聲色,豫為籌備,斷不可稍涉張皇,以致訛言四起,驚擾兵民。其直隸境內攻剿情形,及賊蹤所向,并著隨時偵探,以備不虞。
就在該上諭頒布14天后,北伐軍進抵天津稍直口,北京震動,因此后人也就完全能夠感覺到清廷當時面臨的緊迫形勢和沉重壓力。
此番大規模調兵后,由于戰爭的繼續,清廷又數次從東北調旗兵入關。1854年5月調黑龍江齊齊哈爾城兵1000名,前往山東增援僧格林沁軍營;1856年6月,調黑龍江余丁500名前往山東曹州防堵;同年11月,再調盛京官兵1000名赴直隸駐防;12月,調黑龍江西丹(旗下未入伍的余丁)100名趕赴湖北;1858年6月,調黑龍江兵500名赴京聽用;同年底,再調黑龍江余丁百名前赴江北大營。由于抽調,東北額兵數目更趨空虛,只能用西丹充數。至1862年(同治元年),黑龍江存營西丹“技藝嫻熟者實屬乏人,甚至巴爾虎等旗將十五六歲者亦皆選派,仍不敷額,不得不隨時駁斥,另于滿洲各旗歸并挑選”。
調撥的東北旗兵構成了清軍僧格林沁部、勝保部及江北大營等嫡系部隊的主力。另外,由于戰爭烽火的滌蕩,關內不少將軍都統先后在戰爭中陣亡傷卒或罷斥革職,隨調的帶兵官也就順理成章的填補了這些職缺。其中瑞昌官至杭州將軍,德興阿官至欽差大臣、江北大營主帥,巴揚阿官至荊州將軍,巴棟阿官至江寧將軍,成為清廷在關內最高級別的地方大員。
最后需要順帶提一下的是,當太平天國戰爭風起云涌時,廓爾喀國王于1854年5月向駐藏大臣諄齡遞交表文,要求“請派兵隨同剿賊”。諄齡當即“檄諭該國王恪遵定制,毋庸派兵助剿”。清廷在接報后也認為:“該國王以邊外小邦,情殷敵愾,其悃忱亦自可嘉。但內地小丑跳梁,從無借助外夷之理”。諄齡接旨后,即行將該上諭謄抄一份檄諭廓爾喀國王。11月9日,清廷在得知檄諭內容后批評諄齡“于寄信諭旨不知慎密,全行抄錄,實屬糊涂,不諳體制”。于是北京軍機處“擬檄諭一道”,要求諄齡“接奉后,即抄錄曉諭該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