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明
今天談德育的人,或許不會想起民國時期曾任江蘇省教育廳廳長的蔣維喬的一段故事。上個世紀初期,蔣維喬與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有過一次爭論,所論雖然是體育,卻與德育息息相關。如今舊事重提,或可察往知今。
一、靜坐法和它的反對者
蔣維喬少年時期愛胡思亂想,犯下手淫的毛病,久而久之,夢遺、頭暈、腰酸、目眩、耳鳴、夜間盜汗等問題層出。他的父親發現后,命他研讀修養心性之書,學習道家的小周天之術,于是開始練習靜坐。病癥逐漸緩解之后,蔣維喬沒能堅持下去。直到二十八歲,他又得肺病,咳嗽咯血,吃藥無效,才“屏除藥物,隔絕妻孥,別居靜室,絕謝世事。每日子、午、卯、酉,四次靜坐,余暇則讀老、莊及佛經,習七弦琴一二引,身心愉快。三月之間,生理大起變化,病霍然而愈。從此靜坐之功,永不間斷。”
重獲健康之后,蔣維喬打算用科學的方式向大眾介紹靜坐法,但很不自信,每每擱筆。直到后來,岡田虎二郎、藤田靈齋倡導的靜坐法和藤田氏所撰《息心調和法》《身心強健秘訣》傳入中國,他大受觸動,發奮撰述《因是子靜坐法》,力圖從心理和生理角度介紹自己的功法。
靜坐法非常簡單,起首只有一條,就是“意守丹田”,“正身穩坐,端容平視,不昂首,不旁瞬,垂其肱,置其掌于股,分開其膝,加足于脛,如佛家之趺坐,務去思念,務深呼吸”,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肚臍之下一寸三分,一直想著那個地方,等到它發熱,就是“得氣”。再按經絡路線,把所得之氣引導到一定的穴位上,需要治哪個部位,就讓氣走到哪個地方。堅持不懈地練下去,病就會慢慢好起來。
1914年8月,蔣維喬的《因是子靜坐法》刊行。一時洛陽紙貴,不少人用這個辦法治好了久治不愈的疾病,到1927年6月,此書重版21次。蔣維喬經常被各大中學校請去講演靜坐術。演講記錄或聽后感經常出現在各類報刊中,如《學生》雜志(1915)、《江蘇省立第五中學校雜志》(1916)、《教育公報》(1918)、《北京大學日刊》(1918)等。
廣受歡迎的同時,蔣維喬和他的靜坐法也遭到不少批評。曾經學醫的魯迅就很不以為然,1918年在《新青年》第5卷第4期上撰文稱其“講鬼話”,“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用蔣維喬自己的話說,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也有一部分反對這個法子,以為是“死”的修養,和新思潮不合,又以為近于厭世派。
就是這么一種靜坐法,相信者聲稱治好了自己的病,反對者卻稱其大謬不然。兩極分化,耐人尋味。
二、精神修養的歸屬問題
魯迅所謂的“講鬼話”,不為無據。靜坐法雖然有蔣維喬的創新成分,但本質上屬于中國的傳統方術。如何用科學方法闡釋本國固有之術,至今仍然是個問題。蔣維喬在介紹靜坐法時,既不精通生理、心理等方面的知識,又缺乏深入淺出的闡釋能力,要么使用方術家言,要么以科學名詞牽強附會。比如,他用物理學術語“重心”來解釋并代替“丹田”,有一定道理,卻不夠妥帖。這自然難入魯迅法眼。
除了語言表達容易引起誤解之外,體育觀念的差別也導致分歧。
1917年,二十八畫生在《新青年》第3卷第2號中發表《體育之研究》,認為“人者,動物也,則動尚矣”;“動以營生也,此淺言之也;動以衛國也,此大言之也:皆非本義。動也者,蓋養乎吾生、樂乎吾心而已”;“天地蓋惟有動而已”。相信生命在于運動,就不應贊成“因是子靜坐法”。在他看來,體育運動的功能強大,可以強健筋骨,也可以間接地增知識、調感情與強意志;體育與智育、德育之間涇渭分明,體育是德育和智育的基礎,身體承載著知識與道德,身體不存在,德與智也便不存在。
蔣維喬早年的體育觀與二十八畫生十分接近。1909年,他在《論學堂輕視體育之非》中說,人者由身心相合而成,教育者宜就身心二方面調和發達之。但全文只就生理方面的訓練發表議論,沒有提及心理方面的訓練。
后來,蔣維喬的體育觀發生了變化。1915年(《因是子靜坐法》刊行第二年),蔣維喬在江蘇省立第二師范學校演講,指出“人生大要有二,一身體,一精神。身體為外界的,精神為內界的。外界主動,內界主靜。所謂一動一靜,天地之道。動足以鍛煉身體而之強固,靜足以磨礪精神而之愉快。是故動者外界之修養,靜者內界之修養。內外交修,形神合一,乃保身之道也。”1916年,江蘇省立第五中學三年級學生徐辟南聽完靜坐法講座之后,在學校刊物上談到,“動者靜之對,動而不靜則疲,靜而不動則衰。學校中設立體操、拳術各科者,所以活潑吾人之勇力,發達吾人之筋肉,使無動靜不均之害也。然體操、拳術用筋肉之鍛煉,非精神之修養。強于外不能固于內,欲為體魄之強,固非得精神修養,難收全功。”兩相比較,可見蔣維喬已經明確地將體育分為“筋肉之鍛煉”和“精神之修養”。
1920年1月,蔣維喬將這種體育觀形成文字,發表于《長沙體育周報特刊》,對魯迅等人的批評作了回應。體育包括“筋肉的鍛煉”和“精神的修養”,“這兩方面都不可偏廢的。體操和運動,雖然可以強健筋肉,活動血脈,實在他的效驗,不過偏于肉體罷了。至于精神,就不能顧到,所以于育字未必完全。依我的見解,必須兼用修養功夫,方得完成此育字的意義。有人說身體強健,精神也自然隨之而強,正不必分作兩截。這話我卻不敢贊同。須知道身體和精神,一主用動的修養,一主用靜的修養,偏于一方面,是不可的。”因為“如今青年學生,正在身體發育的時候,多犯了胡思亂想的毛病,使精神不得安寧。結果弄得面黃肌瘦,夜眠不安,遺精頭眩,好好的身體,自己弄壞。這是不曉得修養精神,連反帶累身體的原故。”
之所以注意青年學生的精神狀況,與蔣維喬個人的內外在經驗有關。他早年參加中國教育會,任教愛國學社,編過小學教科書,特別是1902年冬與人一起組織過體育傳習所,他對實然的教育和青年學生的身心發展情況十分熟稔。另外,他幼時有“犯手淫,久之,夢遺、頭暈、腰酸、目眩、耳鳴、夜間盜汗”的經歷,在他看來,必須先有靜的修養,使精神修養得當,然后體操運動才能收到實效。否則,“要越弄越壞了。”
文章末尾,蔣維喬回應了指摘靜坐為厭世的人,請他們不要武斷,可以先嘗試一下靜坐法,“做了以后,便知道這靜中境界,真是活潑潑地,全不是死的。”此舉略微有些反諷意味。主張動的人沒有真正動起來,反倒由主張靜坐的人發起行動的呼吁。主“動”者“動”得并不徹底。
三、德育與體育間的糾纏
二十八畫生在《體育之研究》的開篇指出,“國力苶弱,武風不振,民族之體質日趨輕細”,因此強調“筋肉的鍛煉”和“身體的平均發達”,視此為體育的重點。而他將體育置于德育和智育之前,也有現實因素。“兒童及年入小學,小學之時,宜專注重于身體之發育,而知識之增進,道德之養成次之;宜以養護為主,而以教授訓練為輔。今蓋多不知之,故兒童緣讀書而得疾病或至夭殤者有之矣。中學及中學以上,宜三育并重,今人則多偏于智。中學之年,身體之發育尚未完成,乃今培之者少而傾之者多,發育不將有中止之勢乎?吾國學制,課程密如牛毛,雖成年之人,頑強之身,猶莫能舉,況未成年者乎?況弱冠者乎?”
此文發表于1917年。當時學校教育就已經出現這樣的問題:小學兒童因為讀書而得疾病或致夭折;中學和大學偏重智育;學校的課程多如牛毛,學生難以承受。
蔣維喬《論學堂輕視體育之非在》也針對現實而發出注重生理訓練的呼吁。當時,“鄉僻小學,經費既絀,延師尤難,并體操一科缺之者,比比矣。”鄉間學校缺乏經費,無力聘請體育教師,體育課往往缺失。“城鎮小學,亦率徒具形式而鮮精神。至各地中學以上之校,大抵務注入精密之智識,強生徒以過分之負荷,而不問其身體之能勝與否。如某中學,有學生入學半年,殆未知體操為何事矣。某中學至三年級以上,并廢體操科矣。”當時城鎮學校的體育課徒具形式,為了知識學習,干脆取消體育課。學校過于重視知識學習,學習負擔超重。因此,他和二十八畫生一樣,強調生理上的訓練。
從這個角度看,蔣維喬后來的體育觀,未必不是此時的體育觀。只不過,此時首要急于解決現實問題,著意強調生理上的訓練而已。
到了1920年,情況有所改觀。“除掉極偏僻的鄉校外,看他的功課,也總有體操一科。至于風氣開通的地方,每年每季,也沒有不舉行運動會的。照這樣看來,似乎對于體育,也算得盡力提倡了。然而仔細一想,這些體操功課哩,運動會哩,究竟能將那個育字的意義,十分發揮么?”體育課已經正常化,但效果并不顯著。這時,蔣維喬開始提倡“筋肉的鍛煉”和“精神的修養”并重,動靜兼修。“動的修養,就是體操和運動,務必要使學生知道此等體操運動的真正好處,于生理上種種益處,自己站在自動的地位,不要看做照例功課。靜的修養,就是叫精神安靜。”
由此看來,所謂的主“動”派和主“靜”派,并非針鋒相對。主“動”派不否認靜坐的好處,主“靜”者也不否認運動的好處。他們立論的基礎都是當時社會和學校教育的現實,現實需要什么,便提出什么樣的觀點,不做好高騖遠的空論,也沒有意氣之爭。這是討論德育也應該有的態度。有了這樣的態度,即便觀點有別,議論紛紜,仍然有利于德育的開展,正所謂“其身正,不令而從”。
其二,除了立足現實這一特色值得注意之外,還應該注意論爭雙方對“體育”這一現代學科概念的界定。主“動”派和主“靜”者的沖突,就是概念界定上的沖突。主“動”派認為,體育就是“筋肉的鍛煉”或“生理訓練”;主“靜”者則不滿足于這一點,將“精神的調節和養護”納入到體育中來,期望通過動靜兼修,實現人的精神安寧和身體健壯。如何界定這個概念,反映出他們對現代學科壁壘的不同態度。
主“靜”者眼中的體育課程,分擔了德育的重要部分。就體育運動而言,“靜”是為更好的“動”。只有慣于靜坐,善于靜心,才能有得當的精神修養;而有了精神,“筋肉的鍛煉”才會收到效果。否則,只講求運動而不管精神狀態的好壞,就有可能傷害到身體。若從人的身心均衡發展來看,身體強健的同時,也要習慣于靜,善于靜,唯其如此,道德修養才得以提高。所謂“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古人“德”、“得”同義,道德就是個體對道的體認和把握,而道德修養的基礎就是靜;若無法安靜,道德養成便是空話。
其三,應該注意德育的現實困境與歷史根源。從二十八畫生和蔣維喬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晚清民國的學校教育現狀。從1909年前后的晚清學堂,到1917年、1920年的民國課堂,常常是鄉間無法開設體育課,城鎮學校雖有體育課而徒具形式,有時連形式也沒有。與此同時,智育始終處在第一位,密集的課程超過學生所能承受的范圍。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其談論德育和智育,不如談論體育。從表面上看,他們是在談論體育的問題,實際上卻處處體現對德育和智育的嚴肅思考。
蔣維喬并不在意體育和德育間的糾纏,他立足現實,從身心和諧發展的角度來討論體育。今天討論德育問題,更不能局限在壁壘森嚴的現代學科體系之內,也要立足現實,追求動靜均衡,進行有效的課程統整。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