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翎(回族)
天仙蹲在肩膀上
◎馬瑞翎(回族)
淡綠色的嫩葫蘆毛茸茸地從藤蔓中墜下。祖父祖母坐在葫蘆架下邊,身上晃動著光點。我走過去坐在小板凳上聽他們講話。就是這一次,祖母告訴我天仙的事情。我原以為天仙是女的,裙帶翩躚,不用花力氣便可乘風移動,專司散花和摘蟠桃之類好玩的美差。這次祖母的話使我推斷出,天仙是一種空氣中的妙體,外貌怪異,不分男女。故事如是說:當一個人死去,專負責取命的天仙前來抽取死者靈魂,猶如從棉花堆里抽出一支帶刺的荊棘。而后死者被封入墓坑。兩位長著黑面孔的天仙會出現在死者眼前。一位叫孟凱爾,一位是奈吉爾。它倆將命令死者回話,說出對安拉及其使者知道多少。這時候死者應該口念“作證言”。此時天仙就說:“對了。我們知道你會說這些話?!闭f話時墓坑會顯然擴大許多,足足有四百九十丈。柔和的五彩光亮從四壁升起。然后聽到一個聲音說:“你安息吧?!?/p>
“從一出生,我們每個人肩膀上都蹲著兩位天仙。”祖母鄭重地告訴我。肩膀上的兩位在時時監督著人。人做的好事和壞事,它們都會記下來。將來人死了以后進入后世,將獨自經過一座七孔天橋。倘若他這一生做的好事多,他將順利通過天橋走向天堂;如果他干的壞事多,那么腳下的橋會突然變得像頭發絲一樣細,于是人將跌入火獄。祖母還說,要聽見火獄的聲音也不難,只需緊緊捂住雙耳。我用手掌心捂緊耳朵,果然聽見烈火在熊熊燃燒。
這些話引發我的大震動和大思考。我以我尚不足十歲的腦子開始琢磨“死亡”這一重大命題。
人一旦死掉,除了天堂和地獄,就再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嘍?我認為我到時候必須進天堂才行。這決定了我活著的時候應該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當我死掉以后,兩位天仙一定會很快拿著本子離開。那么它們離開我以后會去哪里?
祖母不斷地告訴我,一切都是安拉定好的。甚至一個人尚未出生,安拉就把他的死給提前定好了。死是一個不容猜測、打探和更改的機密。那么,自殺呢?一個人的自殺,究竟是安拉提前安排好的,還是他公然違反安排、自行結果自己?
在我得知肩膀上有天仙這一消息之前,二位已經蹲在我肩膀上多年了。前幾年它們在本子上都記了些什么?
……
我開始拼命回想我以前都做過些什么。就連去田埂上玩我也在想這事。一條牛在溝中緩慢行走,把水踩渾,吃著兩邊溝壁上的草??拷娴哪莾膳挪菡R得像睫毛。青蛙在上方的稻田里叫。這些都同從前沒什么兩樣,可是我自己卻好像同昨天不一樣了。我無比清晰地感到兩位天仙的存在。我一個人——不,是我們三個,沿著水溝,經過一戶人家屋后。那兒有一大篷沙仁樹。它的花呈鈴鐺狀,質地使人想起玉、冰或者玻璃。在往常,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偷摘一串,但今天沒敢。
現在我做什么都得先想想。我順著干河往下走,去曾外祖父家尋找玩伴。在雨季,洪水會從東面山脈湍急地流入這條干河,往西面山脈淌去,不知最終會流向哪里。洪水過后泥沙中嵌著許多沙質小巖石,輕輕一敲就碎成粉末。這是我見過的最柔軟的石頭。曾外祖父家是地主,他家的老房子,屋檐下邊畫得有蓮花、魚和蝙蝠。院子比檐坎矮得多。大雨過后這個大方塊里集著水,小鴨子高興地游來游去,甚至把扁嘴伸進水里去扒拉一下。我不由得以為那層薄薄的水里有魚。院子的西南角是大門。門旁邊有羊圈和兔子圈。這兩個圈的味道不一樣。我們玩捉迷藏。小表姨把嘴巴湊在我耳朵上小聲說:“你躲到羊圈里去。躲到羊圈里我就逮不著你了?!蔽耶斎徊粫犓?,而是躲到門旮旯里。但還是被她輕易地找到了。小表叔膽子大,他敢在清真寺神圣的大殿里跑來跑去。他還敢躲進埋體匣(回民公用的抬遺體的匣子),將一只手從罅縫里伸出,雙腳在匣內亂踢,把一位正想去禮拜的大人給嚇得轉身就跑。這事不用說肯定被他肩膀上的那兩位記在本子上了。
一天母親將我梳洗打扮一番,幫我穿上一條藍色的、有著紅玫瑰花圖案的背帶裙。全鎮的小姑娘沒有誰穿背帶裙,因此我深以挎在肩膀上的兩根帶子為恥??赡赣H偏說這才好看。她把我父親的手表戴上,用袖子遮住,注意不使銀光畢現,而后牽著我的手去街上。此時母親心里一定很榮耀,雖然別人看不見她的手表。要知道,全鎮子只有我父親有得起手表。這次在集市上母親花一毛五分錢買了三只塑料手表,目的是讓我和弟弟也成為戴表的人。我看見兩個大姑娘背著籃子,從街那邊一路嗯嗯地哭著走過來,端起胳膊擋住臉。一些人簇擁在她倆身后。她們以這個姿勢,從街南哭到街北,再折回來,從街北哭到街南。全鎮都知道這兩姐妹在趕集之際丟失了十元巨款。我認為那個偷了(或撿了)十元巨款的賊,他肩膀上肯定沒有蹲著任何天仙。否則他不會敢做這樣的大壞事。如此說來,天仙并非人人肩膀上都有嘍?
從街上回來,母親去新宅子忙她的,我留在老宅里接著思慮。祖母住的那間屋子很黑。我走向墻角的老木柜。這是祖母的嫁妝。它抽屜的把手是一枚銅錢。我拈住銅錢往外拉。整個抽屜掉了出來。原來木柜還有一個黑而且深的肚子。我把手盡可能地伸進去,拽出一件寶貝——一雙粉緞鞋面子,其上繡著纏枝的花。我翻抽屜原本是為了找剪刀,結果卻有了這意外的收獲。我拿著鞋面子翻來覆去把玩,終于想起最初的目的,于是就用剪刀將裙子上的兩根背帶剪掉了。用剪刀破壞(或者說是去除)某件東西的感覺很奇妙。我很想把鞋面子上的花剪下來。肩膀上的兩位使我猶豫??墒恰捌茐摹钡囊饽钕裼|角一樣從心底伸出,向兩手蔓延。我再也按捺不住,終于把鞋面子給剪開。同時心中產生了一個罪惡的想法:倘若我肩膀上沒有天仙就好了,那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夜晚黑暗漫長。我想沒有哪個小孩子會像我一樣,當全世界都睡著了我還一個人醒著,而且嚴肅地瞪著眼睛。嵌在窗框里的枝條和月亮像一幅剪影畫。院子外是一個巨大的曠野。祖母老說墻外那大片田野原是墳地,大躍進掘墓造田,那些安睡在墓穴中的完好骨架,一旦被鋤頭勾到墓穴之外,立刻就朽散了?,F在我的意念,抑或是精神,在那個昏黑的曠野飄蕩奔逃,根本無法收回來安眠。我的肉身被恐懼所攫,一動也不敢動。幸虧我肩膀上還有兩位。它們從我一出生就蹲在那兒了,直到我將來變得像祖母一樣老,它們也會一直陪著我。
它們使我松下心來?,F在我明白天仙的好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