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印錦書：二十世紀四川成都書法篆刻事略

沈渻?nèi)€

誰堪妙語鏤朱銘 ?便試昆吾拂玉箸

1 篆刻

以前大陸流行了一首港臺歌曲《像霧像雨又像風》，這歌名拿來形容民國四川浙派篆刻家浙江紹興人沈渻?nèi)€，感覺很合適。一是，老輩的人都知道民國四川有合稱“二沈”的浙籍篆刻家，印章刻得很好;二是，真正一說起來，卻是“像霧像雨又像風”，他們是那様熟悉又是那樣陌生。到今天他們的東西遺存得如此之少，也只是在某些古籍版本上面看到他們鐫刻的印鑒，在某些拍賣會上偶遇他們的篆刻、書法、繪畫作品。

西泠五老之林乾良先生曾講：“四川的近代印人中，有兩位姓沈的，號稱‘大小二沈。說來也巧，這兩位的原籍都是浙江人，可見浙江的印人對全國的影響之巨。”（林乾良《印迷叢書·沈慤款似漢碑》）這二沈中，大沈叫沈中（1872-1943），初名中澤，中年又名中擇，晚年改名中，字靖卿，號蟄庵、執(zhí)闇，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此位先生在當時，既是國中古琴家，藏有五代百納古琴“引鳳”（今藏四川省博物館），又是蜀中鼎鼎大名的篆刻家，鐫成《壯泉簃印譜》。此處暫且不表。本篇專門就手邊的資料，講一講小沈，沈渻?nèi)€。

坐在燈下，翻檢這些零星的印蛻、墨痕，及其電子文檔，很是感慨：稽古鉤沉居然也是很費力的事情。好在蜀中名宿林思進《清寂堂集》留存涉及沈氏文字的題記若干，如“黃賓虹來成都已逾旬，亂后始得想晤。長至日，招方鶴叟、龔向農(nóng)、李亞衡、培甫昆弟、祝屺懷、龐石帚、沈渻?nèi)€諸君子集飲。黃賓虹即席作《霜柑閣歲寒雅集圖》，以記良會。百年之后，覽斯圖者，安知其為兵火余生也。”這題記里面講“亂后”之亂，是指1932年11月四川軍閥混戰(zhàn)之禍民事件“成都巷戰(zhàn)”。書中長至，即夏至，是誤植。這天雅集的時間應(yīng)是1932年12月22日，癸巳冬至。這次雅集規(guī)格很高，方鶴叟，即方旭，民國四川“五老七賢”之首，曾經(jīng)任晚清四川川東道。其他幾位都是四川文化藝術(shù)教育界的頭面人物。黃賓虹則是受四川東方美術(shù)專科學(xué)校之邀請赴川講學(xué)的。

沈渻?nèi)€作為“諸君子”之一，位列雅集賓客，可知沈的文學(xué)藝術(shù)造詣。當然，我們還知道沈渻?nèi)€曾經(jīng)有守約堂五首刊登在民國三十六年的四川成都正聲詩社社刊《正聲》新一期。其它篇什題記如“以沈渻?nèi)€愨所刻小印貽伯英”“上九，招孝榖翁、沈渻?nèi)€與及門諸子集飲霜柑閣”“雨中喜渻?nèi)€、君惠過訪留宿，并見示新詩”等等。這中間最重要的篇什是長詩《贈沈愨治印》。因為沈渻?nèi)€篆刻的資料太少，這里全詩錄下：

沈郎藝妙獨苦貧，三十六舉舉舉新，

剜鋒垂線不矜巧，疏是漢鉩密壐秦，

我昔少年識兩沉，石埭能書工篆引，

磊落大印摹臨碑，不笑春蛇與蚯蚓。

【原注】沈賢修鶴子為予刻山擬臨碑四字印。

【箋】沈賢修[清]，一字禪和子，皖（今安徽）人。嗜佛，善畫佛像，篆、隸尤工，取法于鄧石如。蜀中遺跡頗富。《益州書畫錄續(xù)編》（《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有《禪和子日記》《沈賢修印譜》行世。

【箋】石埭，石筑的堤岸。宋人蘇軾《再過超然臺贈太守霍翔》詩：“愿公談笑作石埭，坐使城郭生溪灣。”這里的“石埭”，林思進是指二沈藝術(shù)全面，功夫很扎實，猶如石筑的堤岸。

錢塘阿靖力更工，佳處直到稽山農(nóng)，

曼邏山人起驚嘆，小技未可輕雕蟲，

【原注】沈中擇靖卿，予平生印皆其所制。

【箋】稽山農(nóng)，源自宋人六游《稽山農(nóng)》一詩，詩中：“利名畫斷莫掛口，子孫世作稽山農(nóng)。”兩句，講的是篆刻在沈中這里，直接逸民氣息，可謂由技而道，自然通神，小技不可謂雕蟲了。

二十年來文苑歇，蔑古夸新咨胸臆。

伏波犬字作外嚮，馬頭人長造虛壁。

沈郎才如切玉刀，世家公子善風標。

【箋】這六句，是講二十年來印壇沒有新的東西出來，而沈渻?nèi)€篆刻胸襟闊達，能力超強，如古時伏波將軍一般，善于創(chuàng)新，能夠引領(lǐng)風尚。此處文苑，就是藝苑，具體到沈氏就是印壇了。

彈絲吹竹無不會，若論襟袍真吾曹。

十年埋首困簿領(lǐng)，千里救貧不唾井。

自嗤絕技罷磨礲，卻為饑寒盜寸廩。

我亦萬事付梭巡，懶把冰斯論古人。

【箋】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人生理想，就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培養(yǎng)人才的基本技能，應(yīng)當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騎射策論無一不通，照今天的話就是“通才”。不唾井，舊典，指人要知恩感恩。這八句，稱贊沈渻?nèi)€技藝全面、篆刻精通、人格高尚。

印刓苦被侍兒笑，促鑄聊為項羽瞋。

故人贈我七字句，華陽庭院孤山住。

誰堪妙語鏤朱銘，便試昆吾拂玉箸。

【原注】曩吳湖帆常舉歸元恭“華陽庭院孤山住”句告余云，能治一佳印，恰這共用。

【箋】侍兒，沈渻?nèi)€相好盧靈蕓。林乾良《印迷藏印叢話·韻事妙文佳刻》有載。

數(shù)迭綢謬想篆情，印人君自可憐生。

風懷未盡霜柑老，要是紅蕤紙尾明。

【箋】四句，贊嘆沈渻?nèi)€篆刻刀下有情，令觀者輾轉(zhuǎn)反側(cè)，回味無窮。

【箋】紅蕤，紅蕤枕。傳說中的仙枕。

【箋】紙尾，書面文字結(jié)尾處。

【箋】從詩集的時間編排來看，這首《贈沈愨治印》詩是壬午年寫的，應(yīng)該與另一首贈沈愨的《壬午秋褉》幾乎同時。那時林思進居住在西門外的五里墩。

另外，王家葵《近代印壇點將錄》撰有《地軸星轟天雷凌振·沈愨（渻庵）》一篇，收集了巴縣向楚（仙喬）贈沈渻?nèi)€長詩，這里也全部錄下：

沈郎使刀如使筆，切玉有如刀畫沙。

形神隱顯謝拘束，藏鋒運腕隨欹斜。

飛沖澀留見神力，金石刻畫追作家。

白文蒼秀朱文奇，刀頭展翅筆飛花。

尺書大幅歸方寸，拒風走馬奔龍蛇。endprint

六朝而降始盤曲，后來印品紛如麻。

平生不讀印人傳，偶校鐵筆相矜夸。

蟄庵壺隱推老宿，回環(huán)作篆無鋸牙。

成都李昶有石癖，日與金石為摩挲。

愛君刀法出古意，攻堅琢白暉丹砂。

前身合是沈房仲，搜奇造雋吟璁華。

懷才從軍掌書記，歸來井底廬如蝸。

印書作枕鐵鉤熱，一燈紅穗捫窗紗。

紫江李大遺雙玨，勸君篆刻煩三加。

為詩贈君君無挪，醉倒作字如涂鴉。

該詩中講到，沈渻?nèi)€曾經(jīng)在軍中做過書記員，后來回到成都，就蝸居起來，潛心鐵筆丹青。

印迷林乾良先生“壯年再度入川，暢游巴山蜀水之間，并與彼郡印友廣結(jié)金石契、翰墨緣”。曾在沈渻?nèi)€“高足陳重樞處，獲見自輯之《渻庵印存》一函，前有巴縣向楚序，盛稱其‘工刻玉，沉著蒼古，欲逼漢銅。其工妙之制，神氣乃在刀筆之外。”后來，林先生回到杭州，“陳公（即陳重樞）鄭重以其師沈渻庵之刻石十數(shù)鈕寄贈，深情厚意，至今感之。同時又有沈氏手輯印存，以藉會稽故，輾轉(zhuǎn)介紹由紹興市圖書館珍藏。寶劍贈壯士，陳公可謂善處其師之遺物矣。”（摘自《印迷叢書》）

據(jù)上世紀八十年代《龍門陣·稗官野史》記載，沈渻?nèi)€在成都曾與當時成都最有權(quán)威的字畫鑒賞家云南人唐鴻昌（號少坡，因排行第九，人稱唐老九，官宦弟子。他的老師是清代浙江紹興人趙之謙的篆刻學(xué)生四川郫縣人邱東霖春生。）同為時任成都警察廳張姓廳長的字畫眼睛（這眼睛，就是今日掌眼之人，也就是鑒定家。）

沈渻?nèi)€好友、向楚學(xué)生四川瀘州曾志沂效仿時風，作《渻庵小傳》。此詩有趣，由時人江安易象乾抄錄成一手卷，此處不妨全文錄下：

沈子名慤字少成，舊籍浙江今錦城。

神清骨健年三十，翩翩風致無與倫。

弟一天生審美性，撡弦作書饒別韻。

襍陳百戯無不工，摹擬風流刻劃盡。

更能鐵筆鍥金石，本受之天非人力。

同時顏盛與沈張，看君奏刀已無敵。

青城室主林山腴，吾師巴江向子居。

觀君作品極歎賞，題詩署字相吹噓。

憶昔識君少城北，二道街頭安素宅。

紅燭高焼麴酒香，祗今懷想皆陳跡。

十年重遇粉江邊，喜子名聲世漸傳。

為子白描詩一首，即作《渻庵小傳》看。渻庵仁兄方家雅監(jiān)，瀘州曾志沂賦贈。乙丑冬初客渝，讀是作，笑其類胡適所倡，購紙録之。江安易象乾書。”這首詩作小傳，透露出這樣的一些信息：

一、乙丑，即公元1925年，據(jù)成都草禪書屋陳光建考，這年沈渻?nèi)€年32歲。該詩中“神清骨健年三十”，按照民俗紀年方法就可推斷沈的生年是1893年。

二、而立之年的沈渻?nèi)€篆刻已是享譽蜀中，蜀中文壇祭酒林思進、國立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向楚各自為沈氏篆刻作了赫赫有名的長詩盛贊。這就是詩中所言：“青城室主林山腴，吾師巴江向子居。觀君作品極嘆賞，題詩署字相吹噓。”

三、沈渻?nèi)€，名慤，字少成，渻?nèi)€（庵）應(yīng)該是號，后以此號行。1925年，他是住在成都長順下街旁的二道街。后來，據(jù)沈的詩友成都學(xué)者劉君惠寫與他收信時間（丁亥正月，即1947年）來看，這時的地址，已在成都東門街133號。

民國四川青銅器鑒賞家、篆刻家成都徐壽鴻冥翁題跋《二沈印譜》對二沈，沈中、沈渻?nèi)€的篆刻進行了比較：“清標閣主崔潛翁用印精嚴，除二沈外，馀皆弗取。錢塘沈靖卿先生純師秦漢，實開成都先河。而會稽沈渻?nèi)€，則效西泠諸子，姿媚風流可玩味也。”就指出沈渻?nèi)€的篆刻是西泠印學(xué)的正脈流風。

林乾良有《沈郎邊款似漢碑》一文評沈渻?nèi)€篆刻：“此印白文‘會稽山民四字，端莊肅穆，自是漢印正宗。雖左疏右密，而排疊參差，別具韻味。其最為奇者，為其邊款。依石結(jié)構(gòu)，整體成一具漢碑。上為碑額，頂作穹圓狀，兩側(cè)各著一龍，盤曲作勢，形象生動。中央方枚。白文隸書‘沈郎兩字。其下陽款四行，行各六字，均以魏碑書之，筆致峻嚴。文曰：‘上章敦牂歲孟夏之月，會稽山民沈渻?nèi)€摹漢于清遠堂燈下。” 上章敦牂，為吾國太歲紀年法之紀年，即農(nóng)歷庚午年，為1930年。

2 掛單

沈渻?nèi)€篆刻掛單是在詩婢家、師龍樹軒、贉秘齋。《沈渻?nèi)€鬻書治印潤例》中關(guān)于印章的價碼“石章每方六百元每印一字至四字為限。過大過小不刻，劣石不刻，潤例先交，十日取印”。

曾見林思進介紹書法生意寫在《潤例》上面：“渻?nèi)€兄鑒：茲有綿陽吳君及楊昌平君托寫壽屏，不肖特為介紹，望慨允為荷。清寂翁啟”補充一下，林、沈二位曾合作了一件四川民國墓志銘《新繁周君墓志銘》：林思進撰文、沈渻?nèi)€篆蓋并書丹。此可作林、沈翰墨文字交往實證。

與國中印學(xué)家易均室，沈渻?nèi)€自然有很深的交往。從新見的資料來看，沈、易二人應(yīng)當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來往密切。易均室常常在沈渻?nèi)€的書畫篆刻及其藏品上面題跋署款。尤其是相互討論金石印學(xué)，堪為蜀中印學(xué)佳話。這里刊登一件信札：“渻?nèi)€道長左右：拓本以與荒篋所存同為器銘，意欲得其蓋銘耳，故為轉(zhuǎn)讓龢君。今并其致值與留條奉鑑，并書值亦附上，乞同詧入。宛轉(zhuǎn)延遲，無以應(yīng)疾，良歉！總之吾輩尚在窮厄，不能不如此耳。珍重萬萬，易忠籙載拜又乞打收條見擲，懺世不我知，唯以此見心耳。癸巳歲長至日。”據(jù)成都草禪書屋陳光建考，此件信札寫于1953年，信中提到的龢君，即曾龢君;曾天宇，即當年與謝無量一同到北京任中央文史館館員的原四川大學(xué)法學(xué)院院長。信中所談因為生活困窘，而不得不出讓心愛之物，其心糾結(jié)，“總之吾輩尚在窮厄，不能不如此耳”“懺世不我知，唯以此見心耳”。信札寫完，還不忘印學(xué)交流，鈐拓一方明人沈芥舟鐫刻白文印蛻“幽居空山”。

另提一事，沈渻?nèi)€與中國早期話劇奠基人之一的曾孝榖同道好交。曾孝榖有詩集《成都曾孝榖先生遺著·夢明湖館詩》，詩中題常記與沈渻?nèi)€、崔龍潛等燕飲酬唱錦里。曾孝榖，成都人，畢業(yè)于浙江省兩級師范學(xué)校，詩文書畫皆能。1906年考取官費留日。同年與李叔同（即弘一法師）同時進入東京美術(shù)學(xué)校西洋畫選科。與李叔同等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春柳社。1907年與李叔同同臺演出中國話劇創(chuàng)作史上第一個劇本《黑奴吁天錄》。歸國后，回成都教書。因貧卒而不能下葬，經(jīng)崔龍潛提議，遂由詩詞同道、書畫好友集資，始得安魂。曾孝榖生前沒有自己的詩集，這本詩集，亦是由同道好友集資刊刻付梓。序是由謝無量寫的，序一開頭就寫：“古之詩人皆深于情者也。惟深于情，故能極其微致曲，以通天下之志。”序結(jié)尾寫到：“夢明湖館者，即孝榖追念亡婦之意，亦至情之所托也。”以此語此情，移之沈渻?nèi)€亦無不可。endprint

先師徐無聞嘗手拓并題《明人竹刻松陰高逸圖》：“太平崔氏清標閣藏器”。這太平，就是黃山太平村。徐無聞母親崔氏，黃山太平人，崔龍潛是他的親舅舅。崔龍潛，號潛叜，齋號潛齋、清標閣、謙益堂，民國四川金石古籍版本家。

結(jié)合成都草禪書屋陳光建的考證，可以這樣記錄沈先生：

沈渻?nèi)€（1893-1961），浙江紹興人，原名沈策，后改沈愨（慤），字少成（紹誠、紹成），號渻?nèi)€、渻庵（亦作渻弇）、鑒湖居士、會稽山民、冰壺后裔、窅翁（亦作窅公）、民國四川浙派篆刻家沈渻?nèi)€公等。齋號有意蓮居、均華簃、拜石軒、清遠堂、守約堂、靈蕓別館等。沈以號行。其詩書、畫印、古琴、鑒賞，無一不精。尤以篆刻、繪畫名世，是民國四川浙派篆刻代表人物。

3 愛情

近幾年整理民國四川書法篆刻家資料，寫到了浙江二沈這邊來了。想起與林乾良老伯的通信以及他寫的《韻事妙文佳刻》一文所談沈渻?nèi)€軼事，就眼前新得民國三十六年十月出版《正聲》（新一期）所載沈渻?nèi)€《守約堂詩·雜詩五首》做了一個梳理。這五首的全部文字如下：

1

苦吟難遣夢魂遙，怕聽紅墻月下簫。

渺渺予懷誰管得，空余詩思落寒潮。

2

小園重涉趣應(yīng)非，為有空牀待汝歸。

臨鏡倘似秋鬢薄，小桃莫再點燕支。

3

宜盆誰種小蕓香，恰似當年守約堂。

遙見壁間雙蝶影，殢人魂夢到天荒。

4

歸途乘興過東樓，笑勸解醒進白鷗。

為恐入秋人意惱，此來端是與君謀。

5

堂前柳下任翻飛，劫后紅襟倍昔肥。

此際倦還巢未暖，如何不待度春歸。

夜間豆下，一讀，不禁一笑，這沈老先生真是性情中人。這五首詩是目前可以看到的沈渻?nèi)€詩留存。詩寫得柔情似水，直接蘇詞的婉約氣息，應(yīng)當是詩中婉約詞。把這兩篇文字放到一起看看，很值得玩味！究其內(nèi)容，的確是可以作為林老伯《韻事妙文佳刻》一文的背景注解。

林文所記周菊吾鐫刻補款“靈蕓侍墨”、徐無聞所述該印緣起，乃沈渻?nèi)€情事，這事兒，再一次證明人間的愛情那真真是有的，也是非常的奢侈。

沈渻?nèi)€五首詩，應(yīng)當是記述了他與靈蕓女史愛情故事的心理歷程。所用典用句，一是大家熟知的西廂、紅袖添香故事;二是改用黃庭堅《和陳君儀讀太真外傳》：“小桃猶學(xué)淡燕支” 為“小桃莫再點燕支”，說明二人已經(jīng)相好相約在一起了，燈下美人之美，無須畫眉了，無須作空想了。句中“燕支”一詞，據(jù)晉人崔豹《古今注》卷下《草木》記載：“燕支，葉似薊，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以染粉為面色，謂為燕支粉。今人以重絳為燕支，非燕支花所染也。燕支花所染自為紅藍爾。舊謂赤白之間為紅，即今所謂紅藍也。”這就是說，燕支是一種草本植物，又叫“紅藍”，古人用來做面部化妝品的。還有就是蘇軾寫贈朝云的《殢人驕》“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并且，詩中“宜盆誰種小蕓香”的“小蕓”，就是指的盧靈蕓。所以，周菊吾先生補款用了：“《詩》有之曰：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之句來表達沈、盧愛情的可愛、可貴、可珍。

從這一小冊來看，還可以獲得下面的信息。

第一，沈渻?nèi)€的齋號叫守約堂，這守約堂的來歷，應(yīng)當是他與盧靈蕓的相約。如詩中所言“為恐入秋人意惱，此來端是與君謀。”“此際倦還巢未暖，如何不待度春歸。”一個字“謀”，一個字“待”就透露了“守約”的因緣。

第二，正聲詩社約了沈渻?nèi)€為《正聲》詩刊提供了詩稿。也就說，沈渻?nèi)€參與了沈祖棻、程千帆在成都的詩詞活動。

第三，《正聲》詩刊的這一小冊出版時間是民國三十六年，即1947年。周菊吾“靈蕓侍墨”一章的鐫刻時間是1949年。守約堂，還真是守約到了。后來沈渻?nèi)€病死，靈蕓殮之。這才子佳人的事兒啊，還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另外，蜀中名宿林思進有詩《壬午秋褉》一首贈沈渻?nèi)€：

如此晴秋小醉宜，況逢四坐繞花枝。

最憐沉約腰圍減，不及徐娘半面遲。

一晌歡輕成老景，三株媚好說新詞。

渡江蘋實君知否？欲返南征恐未期。

此詩不見《清寂堂集》，可補遺。壬午這年，1942年。“最憐沈約腰圍減，不及徐娘半面遲。”這兩句中的“沈約”指沈渻?nèi)€。“徐娘”指何靈蕓。“沈約腰圍減”是南朝人沈約借口年老病瘦、告老辭職的典故，后引申作男女因情思而引起的病瘦。《壬午秋褉》一詩，應(yīng)當就是講沈、盧二人相好之事在1942年就已經(jīng)是圈內(nèi)諸位都是知道的，所以才有“一晌歡輕成老景，三株媚好說新詞。”

對于當時自己的這段感情生活，沈渻?nèi)€有自己的無奈。他在1943年用工筆畫中畫了一件空無一人的畫，這幅畫按照格局應(yīng)是一件仕女圖，但是畫中，空蕩蕩的牕外是芭蕉與假山;牕邊是兩只繡櫈，紅地毯旁的幾上插著兩卷手卷。題寫下了一首傷感的詩：

獨抱幽情對綠天，妝成卻比玉清研。

人生識字終無用，累汝寂寥坐有年。

落款“癸未寒露歬七日，淛人沈慤并題。”淛人，就是浙人。

沈渻?nèi)€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藝術(shù)家，詩書畫印，古琴鑒賞，無一不精善。除了篆刻以外，繪畫也是一流的。除了前面錄出的詩作《守約堂五首》，給人做字畫鑒定外。他的畫作是得到名家贊賞、行家首肯的。成都舉辦“沈渻?nèi)€畫展”時，謝無量有《奉題渻?nèi)€畫展》相贈：

鄭虔三絶漫矜夸，名畫成都有幾家。

誰似沈郎清氣味，蒪絲壓席芼薑芽。

對于美麗如畫的家鄉(xiāng)，他與同為江浙的浙江平湖人、畫家吳一峰一樣念想啊！沈渻庵于1956年秋分之時，作青綠山水《富春江魚樂圖》并題記道：“（吳）一峰知余七年未作一畫，昨來勸勉從事涂抺，意至懇摯。頻言富春江山水秀麗之美，慫恿為畫一幀。因憶二十年前還浙，曾往游七里瀧，登釣魚臺。江明若鏡，人在畫中。沿江產(chǎn)鰣魚甚豐，余亦得飽嘗。今者，祖國各項生產(chǎn)建設(shè)之進境，一日千里。遙想富春漁業(yè)于幸福生活中，日事辛勤勞動，其樂趣當非昔有。而水陸交通隨工業(yè)發(fā)展，雖僻地異鄉(xiāng)都能遍嘗山海珍產(chǎn)。來鰣去鲞，固不必泛舟泉唐求之，乃得入饌矣。晴窗浣筆，不計目朦，寫出是圖，以獲漁樂之盛。”endprint

當時，謝無量也在這件充滿念鄉(xiāng)之情的畫作上面題詩：

世間至樂是觀濠，七里瀧中意氣豪。

魚味詎輸熊掌美，孟軻爭此子陵高。

晝泛輕舟夜曲肱，何須釣國始堪矜。

夕陽江上初收網(wǎng)，處處漁家處處燈。

關(guān)良先生1942年來成都舉辦畫展時，為四十八歲的沈渻?nèi)€作畫像。大抵這是目前我們能夠看到的沈渻?nèi)€的唯一畫像。甲申冬，即1944年，畫家馮建吾為沈渻?nèi)€五十壽誕作畫恭賀。那時的馮建吾是蜀中東方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初名四川美術(shù)專科學(xué)校）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 ?。

據(jù)知情人告知，后來盧靈蕓回到家鄉(xiāng)四川青神縣。靈蕓女史，能寫一手好字，目前唯一可見的是題在一張碑帖的墨痕。走時，把手邊沈渻?nèi)€的東西交予沈的朋友陳重樞。也不知靈蕓女史現(xiàn)在如何了，想必早已“守約”而去，與她的沈郎天國長相廝守了。

癸巳除夕于雝嬰堂燈下寫完。

甲午正月初二再訂。

立夏增補于暫息室。

初夏廿七燈下校補于佩齋。

[注]

1、原來以為女主人公的姓叫何，最近陳光建先生轉(zhuǎn)告于我，之所以叫何氏，應(yīng)是因為她做了何姓老官僚的妾。靈蕓女史，姓盧，四川青神人。

2、林乾良《印迷藏印叢話·韻事妙文佳刻》原文：“白文‘靈蕓侍墨四字，整潔不著半點塵埃。三面長款，一篇妙文：‘渻庵作書畫于竊窕房櫳中，磨青麟之髓，拭紫蟾之石，裁生綃，弄柔翰，是葛洪所謂逍遙寄情者也。而掌箋傾城，添香紅袖，又何異于歸來堂之賭茶韻事。《詩》有之曰：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渻公屬刻斯石，吾不能辭。己丑夏三月八日夜，小飲靈蕓別館，菊吾。辛酉暮秋，徐永年（無聞）社兄位臨，偶見此石，如見故人，特為敘其緣起如下：‘靈蕓姓何，解放前為一老官僚之妾，從渻庵（沈愨）學(xué)畫，遂相昵好。解放后，此老官僚被鎮(zhèn)壓，渻庵乃棄家與靈蕓相依。渻庵潦倒而死，靈蕓殮之。此先師周菊吾先生（川大中文系老教授【注】誤傳，周菊吾實際上是川大講師。癸巳秋，拜訪周菊吾夫人毛文先生，太師母親口講的，她把其中的原因也告訴了我。）徇知之作，余親見其奏刀。三十余年前事，思之憮然。余每摩挲此印，以為集名士、佳人、韻事、妙文、佳刻于一石矣。無聞兄后曾函告，周氏1968年卒，享年57歲。今補此言于此，而徐氏亦謝世有年。追思三十多年交好，不禁抆淚至再也。”己丑，1949年。

3、正聲詩社：1943年年金陵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生鄒楓枰、盧兆顯及國文專科學(xué)生楊國權(quán)、池錫胤及選修沈祖芬課的農(nóng)藝系學(xué)生崔致學(xué)等人，組織了“正聲詩詞社”，特聘沈祖芬、程千帆、高石齋、劉君惠教授為指導(dǎo)。《正聲》（新一期）用“沈渻?nèi)€”，林乾良文用“沈渻庵”。一字之差，但是，意思一樣。葊，古同“庵”，小草屋。

劉孟伉

山川能說才無礙，風雨高歌筆有神

劉孟伉（1894-1969）是四川省文史館第一任館長。原名貞健，字孟伉，別號囈叟，四川云陽人。

他是一位受到十大元帥之四川開縣人劉伯承直接影響而參加革命的四川老地下黨人。他是劉伯承領(lǐng)導(dǎo)瀘順起義的戰(zhàn)友，是革命家、同鄉(xiāng)彭詠梧領(lǐng)導(dǎo)的川東游擊縱隊七南支隊司令員兼政委。為了崇高的信仰，他的前半生奉獻給了這片熱土。對于自己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他有一首詩《答友》是這樣講的：

欲行不行久徘徊，一札延安書又來。

料敵知君元國彥，庸書偏我是凡才。

身邊妻子何從托，眼底流亡大可哀。

早晚西行吾計定，誰能始愿卒成灰。

詩中表達了作者雖知革命之艱難，妻子兒女也要跟著受難。但是為了理想，必須要做出果決的選擇。

從1921年投身川軍軍界起，到1925年受劉伯承的影響，傾向革命，追求真理;再到作川東地下黨領(lǐng)導(dǎo)人，直至革命勝利。歷經(jīng)輾轉(zhuǎn)于崇山峻嶺的千辛萬苦，正如他在回憶當年的艱難歲月時所寫的那樣：

黃昏風雨七南隊，百里趨擒偽指揮。

豈能捍關(guān)能收險，方將詰旦已成圍。

倒懸乍解居人樂，行旅爭傳破陣歸。

往事余今憑一憶，四弦為蕩兩眉飛。

就是這樣一段波瀾起伏的革命經(jīng)歷，造就了劉孟伉豪邁雄健的藝術(shù)風格。在他的筆下，呈現(xiàn)為人品、藝品高度一致的典范形象。他的詩作為后人吟詠，他的書法、篆刻為后人喜愛，自他任四川文史館館長以后，他與匯聚一起的蜀中清末、民國的文人、學(xué)者如林思進、謝無量、向楚、李劼人、但懋辛、謝慕沙等，吟詠唱和，整理國故。這期間，作為文史館領(lǐng)導(dǎo)的劉孟伉與他們可謂如魚得水，其樂融融，成為那一時期巴蜀書畫創(chuàng)作、文史研究的美好時光。在他的主持下，他與館員們一起潛心于文史藝術(shù)的研究和寫作，組織領(lǐng)導(dǎo)館員們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詩詞、書畫、篆刻、繪畫等藝術(shù)作品，成為這一時期遺留在巴蜀大地的藝術(shù)明珠。

在劉孟伉的主持下，那一時期文史館整理、編輯、出版的書籍涉及各個方面，政治、經(jīng)濟、文史、戲劇、醫(yī)藥、版本、傳記（撰寫“三親”） 資料等等，一時成果累累，惠及后來。我們今天能夠?qū)λ拇ńF(xiàn)代史有一些了解，主要賴于當時劉孟伉館長主持之功。在這一段時期整理的成果中，尤以《杜甫年譜》和《成都城坊古跡考》這兩本書，它們不僅是開拓性的，而且資料搜集之詳細、考證分析之透徹、歸納結(jié)論之精辟，在全國的學(xué)術(shù)界是得到了眾口一詞的贊譽。雖然這兩本書的編輯出版已經(jīng)數(shù)十年了，仍然被當今學(xué)者經(jīng)常引用，是當年影響最大的書籍。

1963年2月春節(jié)，慶祝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立10周年，舉辦詩會，館長劉孟伉賦詩抒懷：

井絡(luò)德星聚，華陽耆舊傳。至今親宿彥，何敢后先賢？濟濟誠多士，煌煌待巨編。山川與文獻，十載竟褎然。

他在投身軍界、教界，乃至參加革命期間，一直致力于中國文史的研究。曾被聘為《萬縣縣志》的編纂，整理了劉貞安的遺著、著有《說文解字箋》《六書評議》學(xué)術(shù)著作（今佚）。此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詞、書法、篆刻作品。endprint

劉孟伉于詩詞、書法、篆刻受堂兄劉貞安影響極大。他于書法諸體皆為精妙且鴻達。其中尤以行草書為最，且用筆的個性之強，如何應(yīng)輝在《二十世紀四川書法名家研究叢書·劉孟伉卷》里面這樣說：“他善以行書的體裁表現(xiàn)草書的情勢。其用筆融隸篆入行草，剛健奮疾而渾厚蒼潤，意氣酣足如鐵鑄如玉成，輕重變化起伏跳宕如鐵弦握撥。”劉孟伉的行草書墨跡多見于他的詩稿，如《藪獵集》《碭隱集》《未名集》《凍桐花館詞抄》《冉溪詩稿》等。

他的隸書源自堂兄，取法漢隸，酣暢凌厲、遒勁樸茂，猶見長于楹聯(lián)。巴蜀多名勝，名勝名家寫。成都武侯祠、峨眉報國寺、眉山三蘇祠、江油太白祠、新都楊升庵等。

在他遺留大量的詩稿、楹聯(lián)、匾額、石刻等墨跡刻痕里面，我們可以感受到劉孟伉之所以成為二十世紀赫然彪炳書法史冊的大家，的確源于他豐富而坎坷的人生閱歷，以及對詩詞、書法、篆刻一生的孜孜不倦的追求。

劉孟伉的篆刻在近現(xiàn)代巴蜀印史里以其清挺遒勁、奇崛大雅為世人尊之。他一生所刻印章，因早年投身革命，四處奔波，所剩無幾，唯遺《石墨鐫華》《囈叟刻印》《囈叟印余》等五部，約167方印蛻。對于自己的篆刻，劉孟伉在自存印譜的眉批中，常有“妙不可言，非精熟文字之原者，何可語此”“籀意多，疏落中有古茂氣”等評語，這表達了劉孟伉篆刻來源于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及其創(chuàng)作的自信。對于創(chuàng)作，他又講：“看似平平，實甚奇古。”與宋人王安石詩句“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所表達的審美意境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于劉孟伉的一生，辛亥老人但懋辛有詩《壽劉孟伉館長七十》概括之：“七十年華百煉身，只余龍性老難馴。山川能說才無礙，風雨高歌筆有神。文會卿云鄉(xiāng)后輩，史征廚俊傳中人。從知舉案眉飛出，鸞鳳翩翩彩舞新。”詩中“卿云”，分指西漢文學(xué)家成都司馬相如（字長卿）﹑揚雄（字子云）;廚俊，泛指俊杰俠義之士。

劉咸炘

大文高識一代雄，蜀學(xué)昌衍數(shù)百年

名人的手札是很重要的文獻，尤其是論藝探學(xué)的。當然，手札上面的書法如果再精妙，則是學(xué)術(shù)與藝術(shù)形象的合二為一，那是更加美妙不過的了。

手中的這件《劉咸炘與盧前論曲信札》，就是二美兼合的書法藝術(shù)品。這件作品圈圈點點、隨意自在，洋洋灑灑數(shù)百言，讀下來，品出來、細回味，真是眼、耳、鼻、舌、身、意，各個感知器官都很是受用。書寫者是近現(xiàn)代學(xué)者、書法家、西蜀雙流人劉咸炘與近現(xiàn)代戲劇史研究學(xué)者、詩人、六朝古都南京人盧前的論曲手札。這件作品雖是一件有破損的信札，但大體上可辨，無傷學(xué)術(shù)研究與藝術(shù)欣賞。從內(nèi)容來看，它涉及了曲詞的區(qū)別、評判、鑒賞。他寫道：“元人中惟小山多此類，其特為近代文人相稱道者，固以其曲多成奇，亦以近代文人不貴曲之本色，而以詞觀之耳。”其中所論“明中葉以來，諸家多止以詞法作曲，不能則不能矣，仍是詞之妙而非曲之妙也。”指出詞、曲的創(chuàng)作是各個有別，不能把詞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曲的創(chuàng)作方法混為一談。他進一步地講曲的妙處在于“閑適者妙在莽而放宕;風情者妙在纖而宛轉(zhuǎn)，斯皆真曲之妙，而非詞之妙也。”用這話來品鑒他的這件信札書法，也是恰如其分的。作為學(xué)者，劉咸炘對于書法有一部專著《弄翰余瀋》，書中總結(jié)了清代中后期以來書法的流變及其因緣。他講“實則華夏藝術(shù)書畫并重，而書之變化尤多，尤是表現(xiàn)個性”，明確指出表現(xiàn)個性是書法的強項。

在近現(xiàn)代四川思想文化史上，劉咸炘是一位無法繞過的文化人物。自古四川才俊輩出，從漢代思想家楊雄到近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思想的學(xué)人，有人按時間順序作十家排列，劉咸炘位列第九位，認定他是卓越的國學(xué)大師。特別提出的理由，一是梁漱溟曾說：“余至成都，唯欲至諸葛武侯祠堂及鑒泉（劉咸炘的字）先生讀書處。”二是陳寅恪在成都期間，曾經(jīng)四方搜求四川雙流人、英年夭逝的天才學(xué)者劉咸炘的遺著《推十書》一讀，并認為從未謀面的劉咸炘是蜀中最有學(xué)問和成就的學(xué)者。事實上，他的朋友、歷史學(xué)家蒙文通在《四川方志·序》中評論劉咸炘說：“其識已駿駿度驊騮前，為一代之雄，數(shù)百年來一人而已。”驊騮，指良馬;駿駿，形容跑得很快。這話是贊嘆劉咸炘的學(xué)識超越古今數(shù)百年。的確，劉咸炘廣大圓通，而又明統(tǒng)知類，他的學(xué)術(shù)思想以巨著《推十書》為標志，被后世眾多學(xué)者所重視、所研究。研究劉咸炘，逐漸成為新時代的學(xué)術(shù)研究熱點。

劉咸炘（1896-1936），雙流人，字鑒泉，號宥齋。他出生于家學(xué)淵源深厚的、對四川近現(xiàn)代思想文化有重大影響的蜀中劉氏家族。他的祖父就是創(chuàng)立槐軒學(xué)派的、被川人尊之為“川西夫子”的劉止唐劉沅先生。他在五六歲時從父學(xué)習(xí)，承傳家學(xué)。十八歲時，父親去世，從兄劉咸焌受業(yè)，研讀《漢書》和《文史通義》;二十歲時，任尚友書塾塾師;二十二歲，著成《漢書知意》四卷，基本上形成自己的學(xué)術(shù)思想。

尚友書塾是他的從兄劉咸焌創(chuàng)辦的。最初叫“明善書塾”，于1915年設(shè)成都純化街延慶寺內(nèi)，1918年改名為“尚友書塾”，取尚論古人之意。這是成都最早的四川國學(xué)私人學(xué)校。學(xué)校主要是傳承止唐先生所主張的槐軒學(xué)說，即注重探究天道號性命之理，強調(diào)增進道德修養(yǎng)以保全人的本性。尚友書塾不僅傳授國學(xué)，還刊行《尚友書塾學(xué)報》，造就了不少的國學(xué)人才。

劉咸炘的確是一位很有天分、很有特色的學(xué)者，在《宥齋自述》中講到：“余年三十而足不出百里，向所與游者，惟姻黨及父兄門下。丙寅出教國學(xué)，始得新交數(shù)人。”就是指三十歲之前，所游歷的范圍也不過百里;問學(xué)、交友不是廣交，而是家人以及少數(shù)的朋友。他還講：“所從出者，家學(xué)祖考槐軒先生、私淑章實齋先生也。槐軒言道，實齋言器;槐軒之言，總於辨先天與后天，實齋之言，總於辨統(tǒng)與類。”“實齋”，章學(xué)誠的齋號。就是說他的學(xué)問源自家學(xué)、自學(xué)于清中葉的“六經(jīng)皆史”的史學(xué)評論家章學(xué)誠。

劉咸炘的學(xué)術(shù)、教育生涯是很短的。從二十歲擔任尚友書塾塾師開始，到三十六歲去世，僅僅只有十六年。但是在這十六年期間，作為教師，他樂群善誘，深受學(xué)生愛戴，育才無數(shù)。與友人學(xué)者唐迪風、彭云生、蒙文通等創(chuàng)辦敬業(yè)書院，擔任哲學(xué)系主任;后來又被成都大學(xué)、四川大學(xué)聘為教授。作為學(xué)者，他天才卓特，淵博精深，筆耕不輟，著述刊行達235部、475卷，總名《推十書》。以他六百萬言的煌煌巨著《推十書》澤被后昆，影響至今，且日益廣大、寰宇受益。2005年，《推十書》（增補全本）20巨冊，被確定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列入《巴蜀文獻集成》，繼《槐軒全書》之后，成為蜀學(xué)最重要的學(xué)術(shù)著作。endprint

余興公

京華投門因鐵筆，西蜀作字為蒼生

拿著余興公、易均室、徐壽、周菊吾四位先生的合影，我去見剛從河南安陽回到成都的中國農(nóng)科院棉花研究專家余鴻基老先生，請他確認照片上的高個子是否是他的父親余興公，老人連連點頭。我把發(fā)表在《文史雜志》上的《書法家余興公父親的墓志銘》交與他，他說，家里什么都沒有了，這些資料真是非常難得。

徐無聞先生在《余興公書畫篆刻集 ·序》里這樣介紹余興公：“余先生名中英，原名世澤，又名烈，字興公，別號影庵、墨志樓主。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生于四川郫縣東街馬家巷。1909年（宣統(tǒng)元年）小學(xué)畢業(yè)后，隨其叔父至成都考入四川陸軍小學(xué)，在校期間參加了保路運動。1913年（民國二年）在四川陸軍軍官學(xué)校步兵科畢業(yè)后，又輾轉(zhuǎn)進入南京陸軍預(yù)備學(xué)校。”后來他參加了護國運動，“1928年余先生為二十四軍第八混成旅旅長”，“在川軍中任職近20年，從排長至師長”。

1940年，余興公擔任民國成都市第九任市長，任職期間，他主持興辦了成都第一家公立醫(yī)院和第一所市立中學(xué)，還請著名雕塑家劉開渠重塑原春熙路孫中山先生銅像和屹立在東門城門洞的抗日川軍無名英雄像。那時成都的店招、商匾，多為余先生所書，今天依然在營業(yè)的“陳麻婆豆腐”的店招就是他寫的。因此，余興公被時人譽為書畫市長。

1962年，余興公被聘為四川省文史館館員，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四川省分會成立，書法界同好公推他擔任副主席。“文革”結(jié)束后，四川的書法復(fù)興與余先生等前輩的努力是分不開的。1978年，成都市西城區(qū)文化館成立書法組，這是四川最早的書法沙龍，云集了后來的西蜀中青年書法骨干。書法組搞講座、辦油印刊物《書學(xué)》，刊物的字就是余先生書寫的。

余興公先生作字作畫非常勤奮，據(jù)他的門人回憶，余老“無論寒暑閑忙，每日必讀帖練字。晚年尤愛張草，每用廢報紙臨摹，運筆如飛，引以為樂。他平時練寫之作，亦整齊裝訂，為熟人爭索珍藏。先后向他拜師學(xué)書者數(shù)十人，皆得他悉心教授，兼作范書。有的則捉腕教習(xí)，孜孜不倦”。筆者第一次接觸余先生的書法，是他題寫的刻在“清風園”茶園的招牌，“清風園”三字是行書，瀟灑酣暢;對聯(lián)是隸書，渾厚拙雅，行筆鋪毫開張，用墨酣暢淋漓，直接漢代名碑《張遷》，赫赫將軍氣概。有一年，四川省圖書館舉辦館藏善本展覽，除宋刊、明本、清版等歷代版本圖書，手抄本當以余興公手抄的《南齊書》一函八冊最為精湛。那工穩(wěn)的、老拇指大小的正楷字，令人大開眼界、歡喜無比，這字里隱約有其師尊趙熙的筆趣而又自成家數(shù)，書法達到此種境界者，唯余先生這等大書家可為也。

余興公與齊白石老人的金石書畫師生緣，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成都新方志·郫縣志》第二十六篇人物傳略余中英條記載：“1933年，余中英（余興公）率部被劉湘改編，任二十一軍獨立第三旅旅長。后辭職，偕妻赴北京旅游，在京結(jié)識大畫家齊白石先生，相見頗為投契。余欲向齊執(zhí)弟子禮，齊白石認為余雖為軍人，但心性儒雅，在書畫篆刻方面頗有造詣，遂以師友之禮相待。余（興公）從齊白石習(xí)書作畫，虛心求進，二人過往甚密，常有合作佳品，至今猶有存者。”白石老人所收篆刻弟子，四川可數(shù)可查者數(shù)人，余興公是其中的一位。白石老人留給四川的精品之一，藏于四川省博物院的花鳥長卷，就是他為余興公畫的。

當年，余興公在北京拜師齊白石后，“耽京師八月，與翁連床徹夜，日聆誨教。”白石老人對待余興公，“愛之如子，待之如友。”余興公行將歸蜀之際，“翁戚戚然若有所失”，為他作《送余中英歸蜀》四條屏。此四紙一堂《齊白石翁送余中英歸蜀畫屏》，現(xiàn)收藏在成都市博物館。

徐無聞在《余興公書畫篆刻集·序》中說：“藝術(shù)家生前的名聲，往往與他的實際成就不完全相應(yīng)。然而，歷史的考驗總是公正的，生前名過其實者，身后名聲自漸降歸原位;生前因種種原因而名不及實者，身后也會顯露他自有的光輝。”

張大千

五百年來唯髯翁，飄逸灑落亦圓融

張大千（1899-1983），原名權(quán)，改名爰，字季爰，號大千，齋名大風堂，祖籍廣東番禺，生于四川內(nèi)江。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他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文化人物，如同宋代的四川眉山人蘇軾，哲學(xué)、宗教、詩詞、書畫、烹飪、社交等等無所不能，無所不精，所呈現(xiàn)的創(chuàng)造力可以說無窮無盡。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事業(yè)的奠基者、杰出的畫家和美術(shù)教育家徐悲鴻曾講過一句話：“張大千，五百年來第一人也。”應(yīng)該是徐先生在考察和綜合了中華民族的藝術(shù)史來說的這句話。

晚生有幸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城南拜識大千先生的女婿肖建初先生，先后兩次聆聽了肖先生的教誨。當時有一種所謂的以“創(chuàng)新”為名來否定中華文明史、企圖妖魔化傳統(tǒng)文化的言論塵囂甚上，肖先生對此甚是憤慨，他反復(fù)提一個問題：“什么叫創(chuàng)新？”他認為人類最早的創(chuàng)新在最初的先民那里，無論是思想，還是藝術(shù)、科技。先民的最初萌芽，就是最初的創(chuàng)新，以后的一切都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面的繼承和發(fā)展。就這樣，我弄懂了大千先生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時間來臨摹、冒那么大的險去敦煌撫臨的因由。每當我到省博物館張大千館觀摩那些巨幛畫幅，感受其中的藝術(shù)魅力時，耳邊就響起肖先生的聲音：“什么叫創(chuàng)新？”

大千先生的書法如同他的繪畫，是在很準確的繼承了傳統(tǒng)里面的精華之后，經(jīng)過長期的修煉，融入自己的理解，化古為新，成就為“大千式樣”，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人色彩，給欣賞者以無上的滿足感、喜悅感。他的書法由家兄張文修的啟蒙，再到海上名家、書法人稱“北李南曾”的晚清進士李瑞清和曾農(nóng)髯門下。對于業(yè)師曾、李二先生的教誨，大千先生曾回憶道：“二十歲歸國，居上海受業(yè)于衡陽曾夫子農(nóng)髯、臨川李夫子梅庵，學(xué)三代兩漢金石文字，六朝三唐碑刻。”另外，“兩師作書之余，間喜作畫。梅師酷好八大山人，喜為花竹松石，又以篆法為佛像;髯師則好石濤，為山水松梅，每以畫法通之書法……”。

大千先生的書法熔鑄碑帖之優(yōu)，真草篆隸諸體無不涉獵，尤以行楷和行書見長。他的結(jié)字一如宋人黃庭堅之行草猿臂舒展、收放自如，而其線條于俊逸遒勁中蘊含古雅;無論對聯(lián)、條幅、信札、手卷，還是丈尋、尺幅都表現(xiàn)一種豪放飄逸、灑落跌宕的名士風范。從藝術(shù)的個性發(fā)揮來看，我感覺到大千先生的書法比他的繪畫更具有個性，就像是印證了近代蜀學(xué)代表人物劉咸炘對書法的看法，書法更容易表現(xiàn)藝術(shù)家的個性，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endprint

馬國權(quán)在《近代印人傳·張大千》寫到：“書畫之外，篆刻實為大千成熟最早而又最鮮為人知之一藝。……從師曾、李之后，以摩挲金石文字為常課;而多年摹仿古畫，并其印章皆精摹之，不失毫發(fā)，故其印藝并不為皖浙某家所牢籠，博采眾長，已不可用普通之規(guī)矩方圓衡之，神韻流動，放逸自然。”1930年，大千先生自輯《大千印留》二冊，收自刻印四十五方。大千先生篆刻印章的邊款藝術(shù)與他的繪畫、書法、治印藝術(shù)一樣，個性鮮明，氣息奔放，痛快淋漓，剛健超逸，如刀削泥。

大千先生之于篆刻，有點類似李叔同。因為皈依佛門，李叔同便將所刻印章封于西泠印社壁上。因為潛心繪事，大千先生就不再用力于篆刻，只是偶有鐫刻。他的用印便由篆刻大家方介堪、陳巨來等鐫刻。今天我們還可以在省博物館看到這些名家為大千先生鐫刻的作品。

關(guān)于大千先生的制印水平，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記大風堂事》記載了一段雅事。早年，張大千到上海，得寧波小港李氏家族資助，與李氏兄妹遂為友好至交。1948年，大千先生途經(jīng)上海，時值妹妹李秋君五十歲，與大千先生同歲，李氏及其大風堂門人議論為二人祝壽，陳巨來回憶此事道：“是年五月回成都時，……大千……云：八月秋君五十生日，……至七月，果又來了，送什么禮，余未知，但囑余與他各刻一印為壽，他仿瓦當文‘千秋萬歲田字格朱文，余刻‘百歲千秋四字，適不謀而合，亦作田字格，兩印相較，余竟為之黯然失色矣。大千此作有特殊風格，齊白石望塵莫及也，‘千‘秋二字蓋合二人之名耳。”作為近現(xiàn)代篆刻大家，陳巨來在制印上自視甚高，于前輩及同時代的印家?guī)缀醪蝗肫溲邸５珜Υ笄壬扒锶f歲”一印，卻不得不由衷自嘆“黯然失色”，且謂“齊白石望塵莫及也”，可見大千先生的篆刻確實是一流的。

對于家鄉(xiāng)的感情，大千先生把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臨摹敦煌壁畫主要的部分留在了四川。1938年，大千先生從已被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的北平逃出，經(jīng)天津、上海、香港，輾轉(zhuǎn)回到四川。1940年，張大千赴敦煌面壁近三年時間，臨摹了兩百多張壁畫。1944年四川美術(shù)協(xié)會在成渝兩地舉辦了“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據(jù)記載，大千先生臨摹的敦煌壁畫有兩百七十六幅，目前有七十多幅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一百八十余幅保存在四川省博物館。省博收藏的這批畫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張大千家人捐贈的，同時捐獻的還有上百幅臨摹壁畫手稿。寫到這里，忽然得句：

五百年來唯髯翁，飄逸灑落亦圓融。

傳奇故事寫不完，夜深細細味窮通。

劉東父

迷途困惑尤思追，老境回甘敢自欺

雙流劉東父先生曾為杜甫草堂寫了一副楹聯(lián)聯(lián)，聯(lián)文是：

詩史數(shù)千言，秋天一鶚先生骨;

草堂三五里，春水群鷗野老心。

他在對聯(lián)的跋語里面寫道：“此聯(lián)為先伯豫波公五十年前為少陵草堂撰書聯(lián)語，人事變遷，原物早已遺失。為保存先輩遺作，謹為補書，用存一代文獻，非敢自逞于豪翰也。1980年4月清明，劉東父重書，時年七十有八。”這件書法作品寫得清俊灑落、遒勁雅正。細細味來，從邊款文字的內(nèi)容到行書字形的形象，在線條的急緩收放、墨色的濃淡枯濕中呈現(xiàn)一種難以言語而又拈花會心的節(jié)奏感。倘若再遍覽劉東父先生的《曠翁書畫》會發(fā)現(xiàn)作為巴蜀文化在書畫方面的獨特韻味，在這里表現(xiàn)為一種獨特而真率的品性、深厚而曠達的學(xué)養(yǎng)、涵融而開闊的智慧。正如學(xué)人魏學(xué)峰在對二十世紀四川書法名家進行比較時所講道：“我以為（劉）孟伉先生如梅、（謝）無量先生如蘭、（余）中英先生如竹、（陳）無垢先生如菊，而東父先生則是凌波仙子。水仙花那仙姿高韻，獨抱幽芳正如東父先生其書，如其人。”

東父先生（1902-1980），名恒壁，字東父，以字行，號曠翁、樂無居士等，四川雙流人。有《劉東父書洛神賦》《曠翁詩鈔》《曠翁書畫》等行世。青年時入劉湘幕府，后來東父先生出任《濟川公報》總編輯、《川康通訊》社社長、《國難三日刊》社社長、川康綏靖公署秘書處處長、民事處處長等。1947年退職回家，以鬻字為生，1954年被聘為四川省文史館館員。東父先生出身于詩禮世家，其曾祖劉沅（字止唐），清代經(jīng)學(xué)家;祖父劉桂文（字云坳），晚清進士;外祖父李汝南（字湘石），書畫家;伯伯劉咸滎（字豫波），成都“五老七賢”之一、書法家;叔叔劉咸炘（字鑒泉），學(xué)者、書法家。

東父先生在給五兒劉奇晉一件書法《七十生日示兒輩》中，對自己的一生作了一個總結(jié)：

漫言七十古來稀，

馬齒徒增未足奇。

儉腹空空滋我愧，

虛名草草畏人知。

迷途困惑尤思追，

老境回甘敢自欺。

但愿汝曹勤奮勉，

劻勷為我答明詩。

詩中所表達的就是人一生要不斷的學(xué)習(xí)，要常常的反省自己，要謙虛自持，要勤奮努力，學(xué)無止境。東父先生是這樣總結(jié)，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劉奇晉撰文講到父親的學(xué)書歷程：“他自幼臨池，以祖父、外祖父和元代的趙孟頫書法為范本;14歲入尚友書塾，在四叔劉咸炘先生的指導(dǎo)下，改習(xí)顏真卿《家廟碑》和鄭道昭《鄭文公碑》及《論經(jīng)書詩》。他24歲到重慶，白天工作，晚上則堅持臨池，寒暑無間。在重慶的十年中，仍習(xí)趙松雪的行楷書和鄭道昭碑，又旁涉漢隸和蘇、米行書。在此期間，他的書名漸盛，34歲時回到成都，又研習(xí)王羲之書法，對《圣教序》用功最多，以懸肘放大臨寫，甚見成效，頗得友人稱道。新中國成立后，又致力于篆書和草書，取法秦、漢篆和孫過庭《書譜》。東父先生亦善繪事，于梅蘭竹菊、山水獨有心得。書法家、詩人李興輝先生在《沁園春·讀曠翁詩書畫遺作展有感》一詞中贊美道：‘三絕遺篇，摩挲妙跡，梅竹幽蘭尚溢香。云山望，仰先生風范，水遠天長。

東父先生詩書畫三絕，更有清流絕響的人品。他常說：“搞藝術(shù)，本來是一種高尚的愛好，一旦變成爭奪名利的工具，藝術(shù)就沒有境界，就會倒退。”自青年時期開始，東父先生就承繼槐軒宗旨、靜娛樓勸善遺緒，關(guān)心時事，熱心公益。1937年河南大旱，東父先生以書家身分在成都舉辦書法義賣，無論士人官紳還是普通百姓爭相義購，成一時盛事。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杜甫草堂開始恢復(fù)修建，他不僅積極參與，而且還推薦家中聘請的雕花木匠孫壽昌參加武侯祠的楹聯(lián)、牌匾的鐫刻。endprint

文革結(jié)束，書法日興，東父先生鼓勵五子劉奇晉積極參與書法普及的組織、教育工作。他不僅支持舉辦書法學(xué)校，而且還參與西蜀最早的書法沙龍——成都市西城區(qū)書法組的講座，為書法組延請蜀中名宿，從文史、書畫、鑒定等方面提高書法愛好者的水平。西城區(qū)書法組的成立，為蜀中的書法事業(yè)培養(yǎng)了一大批書法骨干。他在傳授書法時，主張要重視傳統(tǒng)，要讀懂古人，于碑于帖，皆要仔細審讀。主張要從學(xué)養(yǎng)中去追求藝術(shù)性，要克服匠氣、俗氣，特別強調(diào)“俗病無藥醫(yī)”。到了晚年，他愈加感到“現(xiàn)在創(chuàng)新是一個風氣”。他說“事物是發(fā)展變化的，書法也要發(fā)展變化。但是書法是傳統(tǒng)藝術(shù)，我們是在古人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可以超過古人，但不能前無古人。”

羅祥止

由來南土無人識，那得靈根此處移

羅祥止（1903-1977），原名祥之，字石癯，號農(nóng)翁、太平居民等，四川新都唐家寺鎮(zhèn)人。有《祥止印草》《羅祥止印譜》行世。

【小記】甲午春夏，玉篆樓后人蜀中尋覓乃父方介堪先生篆刻印章，招飲于省博物館附屬賓館。得與太平居民侄孫見面，敘談甚洽。后，贈《羅祥止印存》、《羅新之畫集》兩冊。因湖南曹君欲刊拙文系列，復(fù)核舊文，此篇增字成之。七月初十凌晨，于雍嬰堂燈下。

嘗見白石老人八十三歲時，為川籍弟子羅祥止篆寫對聯(lián)云：“芳腴絕勝仙林杏，甘脆全過大谷梨。”上款題為：“祥止弟屬，書曾棨詠頻婆句。”所篆聯(lián)句作者叫曾棨，明永樂二年狀元，《永樂大典》編纂，人稱“江西才子”。原詩：“果異曾因釋老知，喜看嘉實出京師。芳腴絕勝仙林杏，甘脆全過大谷梨。炎帝遺書慚未錄，長卿多病獨相宜。由來南土無人識，那得靈根此處移。”細讀一下這首詩，就知道白石老人是借古人的詩，說自己的話，表達對這位來自西南一隅四川的弟子的感情與評價。

我們知道，白石老人對川籍弟子有一種很深切的感情，為什么呢？據(jù)傳白石老人曾刻有一方印“吾道西行”，表明他對自己篆刻藝術(shù)的傳播，有一種向西的愿望。他說：“一日，（羅祥止）問余去向，余指以寬宏大道，縱橫行去，必青于蘭。”（齊白石《祥止印草·序》）究其原因：

一則，情之所至。最喜愛、最體貼的夫人胡寶珠是四川人;二則，愛屋及烏。來自蜀中的篆刻弟子門下弟子，除了京籍一系，便是川籍一系了。而這川籍一系，如前面曾寫過的川軍中將郫縣余興公、川軍秘書安徽桐城姚石倩等都與老人的感情深厚，以及楊鵬升、肖友于他們的篆刻藝術(shù)也是得到老人的極高的獎眄。

羅祥止，作為借山門下的篆刻學(xué)生，更是青睞有加。對于這位來自四川的弟子，白石老人真是用心，經(jīng)過反復(fù)考查，直視為衣缽傳人。據(jù)羅祥止后人所撰寫的《憶父親》一文所載，羅祥止因為妻子資助，在1933年就讀于北京的一所叫做“民國大學(xué)”的學(xué)校。他到北京的目的就是拜白石老人為師。白石老人《祥止印草·序》：“祥止好讀書，喜游覽，嘗萬里求師友。壬申來舊京欲謁余，無由入，先訪鄉(xiāng)人李君常薦識李苦禪，求苦禪作薦，始得相見。祥止自言曾受業(yè)于曾夫子，今道隔萬里。篆刻之道，不進則退，欲事余為師。”文中鄉(xiāng)人，即四川梓潼人李有行。

羅祥止初投齊門，白石老人尚不放心，在致老學(xué)生姚石倩的1932年9月19日信中，寫道：“近今四川又來一學(xué)篆刻者羅祥止，自言十二歲時即學(xué)篆刻，用工廿余年，未得門徑，此人甚肯用心，又是一刻印家。吾之三千門客，弟外，伊亦可為吾替人。人之心性不能知，但只知其聰明也。吾與蜀人之有緣深矣。”

后來，白石老人在癸酉（1933）十一月二十二日撰寫的《祥止印草·序》中寫道：“獨羅祥止從游七年，直得神理。”他又道：“祥止肯費苦思，盡善則止，且為人賦性直切，聞有不平事則鳴幾，余之私淑不獨昧恩且故意誹余以自高，祥止能照人肝膽，固知誹余者皆余之受恩私淑，深恥之，不與為伍。”從《祥止印草》手批印章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深深感受到白石老人從刀法、字法、章法到人品、藝品等方面的真摯誠懇的批評，對弟子羅祥止篆刻藝術(shù)的高度贊賞和殷殷寄望。

白石老人門下弟子雖多，但羅祥止學(xué)藝期間異常勤奮刻苦，加之入門前已經(jīng)拜蜀中篆刻名家曾默躬為師，篆刻根基扎實，不久便鶴立借山門下，“齊派”藝術(shù)的精髓，當以羅祥止繼承得最為精純。白石老人曾言“學(xué)印之弟子數(shù)人，以羅君為最雄強之氣概，國中少有人比擬。”上面白石老人篆聯(lián)未講到的“由來南土無人識，那得靈根此處移”，既是對羅祥止篆刻的希望，也是對川籍弟子的希望。

《三百石印齋·自序》記載當年羅祥止、余興公協(xié)助白石老人完成篆刻作品三百石的事情：“年七十一，門人羅祥止欲窮刻印之絕法，愿見當面下刀，余隨取自藏之印石，且刻且言，祥止驚，謂如聞霹靂，揮刀有風聲，遂北面執(zhí)弟子禮。越明年，余中英繼至，亦有祥止之愿，余一時之興致，不一年，將所有之石刻完，實三百之數(shù)過亦。其刻成之功，實羅、余二生。”為什么要羅、余二人來協(xié)助完成這批印章？據(jù)齊白石篆刻研究者孫煒認為當年齊白石印章對外鐫刻不及，必然要找替代者，而能夠替代齊白石篆刻的人選，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捉刀者必須具備深厚的藝術(shù)功力;二、嫻熟于齊派篆刻的技法;三、與齊白石有著極為親密的關(guān)系。”他列舉了三位：“姚石倩、羅祥止和劉冰庵先生，皆為齊白石的高足。” 《三百石印齋·自序》中對于羅祥止之所以拜師投門的原因做了一個描述：“羅祥止欲窮刻印絕法，愿見當面而下刀。余隨取自藏之印石，且刻且言。祥止驚，謂如聞霹靂，揮刀有風聲，遂北面執(zhí)弟子禮。”此后得齊氏親授，未期年“篆刻小技藍已青矣”，白石老人稱：“學(xué)制印之弟子數(shù)人，以羅君為最雄壯之氣概，國中少有人比擬。”贊譽有加，不僅為之題印譜，亦陸續(xù)繪《教子圖》《乘云注雨》相贈，包括前所述對聯(lián)。

羅祥止在白石老人門下學(xué)藝兩年，于1935年返蜀。臨行，白石老人作《藻間蟹趣》并兩題：一曰，“祥止仁弟學(xué)足思鄉(xiāng)，贈此為別。乙亥，齊璜。”二曰，“樊山老人曾為余序印草有云：贈人以車，不若贈人以言。余既無言，以畫代之，愿吾賢毋忘今日長相思也 ，衰翁七十五矣，璜再記。六月廿一日。”endprint

此后還有兩次師生見面。1936年，應(yīng)先后任國民革命軍師長、軍長，四川省政府主席的王瓚緒多次邀請，白石老人到四川進行書畫篆刻交流。當時，曾經(jīng)居住過羅祥止家。第二次是在1954年，羅祥止到北京半個月，探望了白石老人。老人十分高興書贈三件：一是螃蟹和雛雞圖;二是題簽“門人羅祥止刻印”;三是四尺行書《借高南阜句，贈門人羅祥止還蜀》。這時，白石老人已經(jīng)九十四歲，聲譽已達鼎盛，國中第一，宇內(nèi)皆曉。卻還在“題簽‘門人羅祥止刻印”題字：“羅祥止篆刻過我，書此七字予之，勞其勤苦。”師生情誼、拳拳之心，昭然可鑒。

“齊派”川籍弟子的篆刻藝術(shù)，應(yīng)當以羅祥止、余興公、姚石倩、蕭友于為代表，他們在學(xué)習(xí)、繼承、發(fā)揚齊白石篆刻藝術(shù)上，各有所得。后人認為“蜀人從白石老人治印數(shù)者，皆各有風格。余興公得刀，姚石倩得文，羅祥止得意，蕭友于得形。故世人皆以羅為學(xué)齊最佳者。白石老人知人論之矣！”（向黃《題羅祥止印譜》）余興公在《題羅祥止印譜》中，這樣評論羅祥止的篆刻藝術(shù)：“三十年代中，余與羅祥止同游于白石先生門下，祥止刻印時能猛進，嘗得師之好評，祥止用刀大氣縱橫，幾于泛駕乃同學(xué)之先進者。1978年9月。”

啟功《題齊白石手批師生印集》中講：“自古一藝之成，莫不備嘗甘苦。他人常見其成，而未見其苦。每視之易，而學(xué)不勤，昔人遂有‘不把金針度與人之句，以傳人之難的焉。”啟先生舉江浙安吉吳昌碩為初祖，京華湘人齊白石為龍象。這話隱含的意思，就是吳、白二人之于近世，篆刻可謂開宗立派，傳弟子于金針，弟子也是兢兢業(yè)業(yè)、勤而好學(xué)，弟子確然不及乃師，所以有“傳人之難”之嘆。當然，這是從非常高的標準來看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所以幾千年一脈相承而不斷，并且一直向前，就是因為繼承與發(fā)展。從某種意義上面講，繼承與發(fā)展同樣重要。記得，十余年前城南拜訪肖建初老人，對于“創(chuàng)新”一說，老人有自己的見解，他說：“什么叫創(chuàng)新？以我來看，真正能夠?qū)儆谌祟悇?chuàng)新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光胴胴穿上了衣裳。其它的，都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的繼承、發(fā)展。”

對于齊派篆刻，馬國權(quán)《近代印人傳》有一段論述：“白石弟子用刀最恢閎雄放的，莫過于賀培新，但他布篆不喜作欹側(cè)之勢，是以姿致獨出。蕭友于喜欹側(cè)作勢，然用刀之雄放則不如賀氏。劉淑度用刀爽利而無兒女態(tài)，已屬難能。羅祥止追隨齊翁較早，白石文字屢及其名，可惜線條傷于纖弱，還不及周鐵衡、姚石倩的酣暢。要真正掌握齊派‘縱橫歪倒貴天真（齊白石句）的藝術(shù)特色，當非易易。” 這也是講，發(fā)展很難，創(chuàng)新很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講起來容易，要做到，真是難上加難！

其實，羅祥止有對于自己藝術(shù)的評價。余興公在《題羅祥止印譜》轉(zhuǎn)述了羅、余二人之間的一段話：“余嘗與論得失，以為獨來獨往，超人之行也。常人之論故不可較，然而正大老實師訓(xùn)亦不可忘也。祥止深頷之，且曰：‘我自有病，非受之于師也。道吾惡者，是吾師。白石先生亦嘗教我，不必貪奇好怪。今而后吾知勉夫。”

徐壽

野闊天長入望青，眼中虛豁到鴻冥

《鴻冥翁（徐壽）讀書圖》這張照片，最初影印在徐無聞為父親書法篆刻遺作刊印的《鴻冥老人游藝留珍》里。其形象如周虛白所撰《徐君益生墓志銘》描述的一樣：“君長身、短髯、色莊，而即人也溫。”儼然謙謙君子。

徐壽（1904-1988年），字益生，號鴻冥，成都人。遠祖湖北人，從明代嘉靖年間遷入蜀地，到他這里已經(jīng)十五代了。徐氏一族在四川一直為百姓人家，到徐壽的祖父海門公，清光緒間任四川布政司典吏，其父仿唐公在清末頂班為典吏具員。徐壽（益生公）年少時因身體羸弱，為徒不成，蒙母親關(guān)愛，“課讀七年而《四書》《詩經(jīng)》《左傳》《古文選》盡熟，且旁及金石、篆刻，以油紙鉤摹秦漢瓦當成冊。”（周虛白語）后來他又搬家，與錦里名士劉詠南為鄰居，學(xué)習(xí)古文字，并結(jié)為金石之交。因之又先后與學(xué)者劉培芝、周默庵、周虛白、龐石帚、李培甫等結(jié)交，與植物遺傳學(xué)家、古琴學(xué)家李璠和博物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楊嘯谷等友好，由此在錦里文人圈、收藏界卓然蜚聲。

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因徐壽一直信佛，并且邃于佛理，被設(shè)于文殊院的四川佛學(xué)院聘為國文教員。后來成為成都文殊院、峨眉山報國寺方丈的寬霖法師、普超法師皆就讀于此，他們是當年佛學(xué)研習(xí)者中的佼佼者。

周虛白在《徐君益生墓志銘》中記載：“又五年（1952），因李璠君薦為杜甫祠摹鉤楹聯(lián)、匾額十年，臧事歸。”可知，徐壽是經(jīng)李璠推薦，參與了杜甫草堂上世紀50年代的恢復(fù)工作。徐壽又推薦了原成都刊刻社的金德福參加杜甫草堂楹聯(lián)、匾額的鐫刻工作。1961年3月，杜甫草堂被國務(wù)院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徐壽、易均室等幾位學(xué)者、書法篆刻家，為恢復(fù)杜甫草堂，所用時間長達十年。

1962年，余興公等被四川省文史館聘為館員。徐壽沒有接受聘任，選擇了回到城北玉局觀（宋代為著名道觀），也即今天的玉局村，他的老屋叫邷子林。據(jù)徐家故人舊交講來，舊時玉局村乃翠竹環(huán)抱、清溪四流的川西農(nóng)家聚居地。老屋周圍自種苦竹數(shù)百竿，清風徐來，竹聲簌簌，天籟沁心，隨風而起的竹影，或聚或散。居于此屋，頗得高士旨趣。徐無聞曾繪制“翠竹溪流”圖畫一幀。

對徐壽先生的這種選擇，筆者是這樣理解的：中華民族歷史上，始終有這樣一群人，主動遠離主流社會，悠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孔子曾經(jīng)這樣舉例：“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唐代顏師古對這話的注釋是：“逸民，謂有德而隱處者。”什么叫逸民？逸民就是那些有品德卻又選擇隱居自處的人。徐壽先生有一號“鴻冥翁”。何謂“鴻冥”？北宋詩人孔武仲有詩《軺車館》：“野闊天長入望青，眼中虛豁到鴻冥。”鴻冥指高高的天空。徐壽心胸闊達，眼界高，看得遠，他有一個齋號叫歌商頌室，講他理想的金石世界即古三代。他曾刻了一章“一條生活周秦路”，表達自己對金石篆刻取法學(xué)習(xí)的理解，指明從秦漢直追夏商周三代的審美之路。

對徐壽的學(xué)問，周虛白概括為：“其學(xué)博兼儒釋經(jīng)外，金石、書畫皆貫研，工考古，善詩文、書法、篆刻，嚴法多善造。”最后一句話指徐壽的學(xué)問既嚴謹又有創(chuàng)新。他的學(xué)生野庵居士丁季和在歌商頌室問學(xué)時有一段對話：“間嘗請曰：‘夫子甘老牖下矣，而以夫子之學(xué)，不見諸著述乎？老人乃詔余曰：‘前修之美，莫可比蹤。見賢思齊，兢兢未及，道術(shù)淵深，務(wù)收放心，安得輕言述作，自陷矜伐者哉？吾人于持躬為學(xué)，弗可離者，其惟易之謙歟？夫謙后學(xué)之，津逮也。以是乃可喻于道，進于德，和于天地、人事所向，皆茍能成，敬以持之，益在其中矣！樂在其中矣！他非所知也。”從這段對話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逸民既要有豐贍而深邃闊達的學(xué)問，也要有謙和而有敬畏的人生態(tài)度。endprint

當然，徐壽也并非完全脫離社會，不與主流接軌，另有一張照片可證。那是1980年3月30日文化公園花會期間，“成都庚辰書會”的書法家為市民揮毫作書，筆會由徐壽開筆。從老先生認真寫字的樣子可見，逸民并非一定要隱居山林，只要社會安定、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明，逸民是會回到世間的。

黃稚荃

熨貼深秀誠大雅，人在句中是青蓮

【題記】這是第三次寫黃稚荃先生了。黃先生是民國時期寥寥可數(shù)的女性學(xué)者，也是國中寥寥可數(shù)的女性書畫家。在民國女性學(xué)者與女性書畫家中，自有其獨特的光輝。但是，整篇文字改動幾乎沒有，只是增補了一件黃先生的手稿復(fù)印件，以及引用了趙熙趙香宋在她的丈夫冷融的墓志銘里面、對黃稚荃先生才情史識的評價。

小引

若論現(xiàn)代知名的女性教授，真是寥寥可數(shù)，難怪《現(xiàn)代學(xué)林點將錄》有這么一段話：“中國古來既有閨閣詩人的傳統(tǒng)，承此風氣，新文化運動以來，‘美女作家層出不窮，幾可與男性群體分庭抗禮，而相形之下，美女教授則頗顯稀缺。檢點民國前后，顯露頭角者，略有……黃稚荃……”，作者把黃先生列為稀缺的女性學(xué)者。

的確，黃稚荃先生是現(xiàn)代中國數(shù)得上的女性教授。手中的這冊黃稚荃先生手書的《冷融和他遇害的前后》復(fù)印件，記載了她的丈夫，原蒙藏委員會常務(wù)委員、西康省民政廳廳長冷融一生的事跡和黃先生為其遇害緝兇、意欲還原被害真相的經(jīng)過。這是一份極其珍貴的民國四川政治的文獻資料，也是一件飽含深情的書法藝術(shù)珍品，同時還是黃先生識見與器量的實證。這篇手稿過錄了趙熙為冷融撰寫的《冷杰生君藏識》，其中在銘中寫道：“夫人實文，班惠左芬，得地草堂，榜曰杜鄰。”她自己也記錄到：“吾家有園地及瓦屋數(shù)櫞，隔岸與杜公祠相對，因名之杜鄰。”冷融遇害半年后，因國事緊張，于1942年11月15日“安厝于杜鄰”。趙熙對黃稚荃評價很高，以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歷史學(xué)家、《漢書》的最終完成者、東漢的班昭、西晉的女詩人左芬相許，贊譽她的史才與詩才。

記得二十余年前，我因為投門守墨居徐無聞先生，學(xué)習(xí)書法篆刻，開始接觸到四川女學(xué)者黃稚荃先生。想當年，先師要準備出一本自己的篆刻集，要我清洗一批他鐫刻的印章，其中有兩方很大的印章讓我印象很深，其中有一方朱文印“杜鄰”。我問誰是“杜鄰”，先生回答道：“喔，就是黃稚荃先生嘛，她的家就靠在杜甫草堂。那可是一位很有學(xué)問的女先生，先君的紀念集子《鴻冥老人游藝留珍》就是請她題簽的。”從此，黃先生的名字就牢牢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自此以后就開始留心黃先生。在這個過程中，我特別感受到無論性別如何，作為中國文化的研究與修行者，黃先生的一生是為后人景仰的學(xué)者的一生;她是一位在詩詞、文史、書法、繪畫都取得相當成就的中國古典知識分子。

一

黃稚荃于（光緒三十四年戊甲）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日出生于四川江安縣。這一年，即公元1908年。黃先生在《稚荃三十以前詩》自序中寫道：“余生六齡庭闈，教辨四聲清濁，讀唐宋人短篇詩。及長就外傅，優(yōu)游文苑。”——六歲起在家里就開始受到了系統(tǒng)的古典文化教育，長大以后在文化人的圈子里交游。江安文風盛行，黃稚荃的本家黃姓為江安望族，父親黃荃齋是江安才子，做過省議員，精詩詞，工書法，曉音律。雖為舊時人物，但黃老先生對于女孩子的教育確實具有超前意識，黃稚荃及兩個妹妹少荃、筱荃均得到良好的教育。

黃稚荃二十三歲于畢業(yè)國立成都高等師范。次年，以一冊《楚辭考異》、一冊自作詩報考北平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院歷史科。師從著名學(xué)者、詩人黃節(jié)（晦聞），為黃得意門生之一，獲歷史科研究生學(xué)位。

自二十七歲以后，黃稚荃先后擔任成都第一女子師范、四川大學(xué)等校的教授。教學(xué)之余，撰寫出《文選·顏、鮑、謝詩評補》、《論顏、謝異同》等論著。前者以考證研究彌補前人論顏、謝詩之不足;后者獨辟路徑，以顏、謝二人之詩格、聲華、出處、遭遇、識見、交游、性格、結(jié)局等，分為“四同四異”予以論證、辨析。

1944年（民國三十三年甲申），先生三十七歲被聘為國史館籌委會編審。1946年國民政府正式成立國史館。黃先生以其扎實的研究實力被聘為編修，成為民國時期少有的女性國史研究學(xué)者。

二

黃稚荃先生不僅在歷史研究方面有自己的成果，而且因其家學(xué)淵源，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卓有成就。在父親的熏陶和自己鉆研下，她精于詩律，青年時期的詩作就得到時賢的贊譽。謝無量在《稚荃三十以前詩》的序中講到“三十以前之作，已熨貼而深秀如此。所謂卓然大雅之音，亦其材性之敏，有過人者矣。”特別對“集中，丁丑避寇諸章，骎骎摩少陵之壘”，指出她的詩作力追杜甫，有工部胸懷。實際上是因為除了黃稚荃先生熱愛偉大詩人杜甫的詩歌，著意于杜詩，更重要的是她所處的時代正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中華民族正處危難之時，人民在顛沛流離、水深火熱里掙扎。作為身處其中、具有正義感的詩人，她當然就有杜甫一般愛國愛民、悲天憫人的情懷。正如她的組詩《丁丑秋避寇還蜀雜詩》跋語中所記載的一樣：“民國二十六年（1937）八月三十日，日寇大舉進攻上海，十五日轟炸南京，予率諸幼稚還蜀，一月始抵重慶，途中作詩十四首。”其中之一：

佳麗南朝地，偏安不可求。

風掀黃海浪，兵逼白門秋。

未覺還家樂，翻城避地憂。

覆巢悲累卵，何處足淹留。

該詩對于政府的偏安十分不解與悲憤，發(fā)出了“覆巢悲累卵，何處足淹留”的呼聲。另外一首則講自己在逃難過程中的感受：

天地扁舟窄，凄涼八月決。

荒墟余廢壘，古樹有歸鴉。

江水湛湛際，寒蘆瑟瑟花。

離心雜孤憤，日暮悵天涯。

那種無以復(fù)加的離亂苦痛，只能用“凄涼”“孤憤”來表達了。她的老師，詩人、書法家趙熙（香宋）評這組詩中的某句是“人在句中”。

她的詩作不僅得到師友的激賞，還得到同為女性詩人的呂碧城女士很高的贊譽。呂碧城與鑒湖女俠秋瑾相知相惜，是人稱“雄辯高談驚四筵”的民國著名女詩人。1937年夏，黃先生將詩稿寄給居住在香港的呂碧城，呂碧城見到她的詩稿后，即“獎譽有嘉”。在寄贈她本人的《傳言玉女》一詞中寫道：“青蓮再世，別是蛾眉姽婳。”對黃先生的詩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endprint

黃先生的詩來源于她那飽經(jīng)憂患的生活。但凡涉及她丈夫的文字里，總會感受到她對夫君冷融（字杰生）的憐愛與尊敬，她希望能夠相夫教子、長相廝守。然而世事險惡，冷先生在蒙藏委員會和西康省民政廳任上，因為力主抗戰(zhàn)、嚴禁鴉片、整肅吏治，觸怒了當時的軍閥而遭人暗殺于溫江公平場。某些人想“盡快安葬”以草草了事，也有人寄來恐嚇信，阻攔真相的調(diào)查。黃先生強掩悲痛，力申正義，要求當局“立即上報中央，請明令緝兇”。還撰挽聯(lián)：

取義成仁，正氣長昭君不朽;

簡賢依德，余生荼苦我應(yīng)甘。

真摯情義，令人唏噓不已。

三

黃稚荃先生善畫亦善書。二十九歲那年，曾作工筆白描《洛神圖》。國立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向楚（仙喬）題詩其上曰：“翩然翠羽稱明珰，神清千年水亦香。雅繼會稽王大令，風流為寫十三行。”此畫上還有謝無量、林山腴等時賢題詩。

黃先生一生鐘情于書畫。鼎革以后，因舊疾，身體一直不好。“母親中年時，生活極度清貧，加以阿迪森斯病的折磨，真可謂貧病交加。”（其子黃懷昭語）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學(xué)生，黃稚荃先生在其晚年，整理出版了向楚的詩稿。她在《空石居詩存·前言》里講：“乙未（1955年）冬，稚荃因病還成都療養(yǎng)，常與先生相見，閑談輒及詩。”

后來，她的生活是每況愈下，最困難的時候居然是“家中水米皆無，母子向隅，陋室無煙。”但是，黃先生并沒有為困難嚇倒，如她的兒子所憶：“仍念書、練字不輟。”就這樣，黃稚荃先生數(shù)十年潛心研究書法，于篆、隸、真、行、草諸體皆工，蜀中遍及先生翰墨，名山大川、古剎名勝多見先生筆墨。

在繪畫方面，先生尤善畫墨梅，有《梅譜》行世。作品不僅為國內(nèi)公家私人藏笈，而且亦為域外人士收藏并輯錄刊行于世。

黃稚荃先生由大家閨秀，到京都才女，青蓮再世，到中歲撫孤，不改其樂，直到老年。她的品格、才學(xué)、藝術(shù)都得到世人推崇，給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世人認為她的詩、史、書、畫成就很高，堪稱“四絕”。今人以能夠得到她的片紙只字為榮。

呂洪年

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

近現(xiàn)代國中對章草有研究且以章草名世者，有津門積鐵老人王世鏜、江蘇姜堰舒鳧高二適、浙江嘉興欣欣老人王蘧常、北京富順籍研齋鄭誦先，蜀中則有仁壽息翁呂洪年。

“呂洪年（1911-1994），四川仁壽人，1956年入館。四川大學(xué)畢業(yè)。曾任安徽鳳陽中學(xué)教師、成都市政府秘書、梁山稅捐處長。”這是《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歷任館員名錄》中的介紹。書法篆刻家余興公當年做成都市市長時候，呂洪年正是給他做秘書。

呂洪年幼年即好吟詠，在其《常精進齋詩存》中自述：“髫齔之時，唐詩多能上口。”少年時入受湘人王闿運影響較大的四川國學(xué)院，師從蜀中名宿鴻儒華陽徐子休、富順宋育仁。在宋育仁門下學(xué)習(xí)時，宋認為呂洪年“談言微中，未足以臻大道”，指點他應(yīng)當“治周官經(jīng)”。 “于是沉酣經(jīng)術(shù)，以湘綺《九經(jīng)箋注》為依歸。”“暇乃為詩，規(guī)摹選體。”后來，四川國學(xué)專門學(xué)校（川大中國文學(xué)院前身）招考時，錄取名額僅一百二十名，而報考者達五六百人之眾，經(jīng)三堂會考，呂洪年以第二名被錄取，且為錄取者中年齡最小者之一。

1934年，先生流落上海數(shù)月，結(jié)識了許多當時的賢達學(xué)者，包括后來成為中央文史館副館長、著名書法家、詩人的謝無量先生，一代國畫巨擘黃賓虹、張大千和大作家李劼人等，并與黃賓虹結(jié)為好友，與李劼人結(jié)為摯友，更與謝無量在師友之間。1956年謝無量奉調(diào)北京人民大學(xué)，被聘為中央文史館副館長，留詩贈別蜀中友人，其中為呂洪年書贈一首。呂洪年以《奉和無量先生去蜀赴京留別原韻》一首相酬，詩曰：“莫為分攜黯素襟，廿年情事乍來侵。已無文學(xué)甄玄詣，但有樽罍濬道心。想風微勞引領(lǐng)，若為標格自沉吟。他年錦里傳耆舊，此日低回意倍深。”

李劼人為成都市副市長時，時值草堂寺恢復(fù)，推薦呂洪年參加杜甫草堂的恢復(fù)工作。并且，李劼人在撰寫《大渡》三部曲時，專門請呂洪年為其尋找相關(guān)資料;書成之后，又請呂洪年為其校對。足見想見李劼人對呂洪年學(xué)識的贊賞。后來，四川省文史館第一任館長劉孟伉推薦呂洪年成為文史館館員。

呂洪年之于草書論述有《草書法式五種》墨跡一稿存世，積稿三十年未曾面世。學(xué)者何崝講：“呂公一生，幾經(jīng)沉浮，頻罹憂患，平生涵泳詩文，研精草法，沉潛藝業(yè)，矢志不渝，竟終老硯田，沒世無聞。復(fù)以文章憎命，所著多散佚，此《草書法式五種》乃其碩果僅存者，其生前亦未能梓行。”在其子嗣、書法界同仁的努力下，收于新近出版的三卷本《息翁墨存》。

呂洪年入館以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與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一樣被打成右派。他曾書錄了唐代詩人李商隱的一首詩《初食筍呈座中》：“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貴如金。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該詩的字里行間抒發(fā)了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人生慨嘆，當是夫子自道。

（呂洪年書《石筍詩，玉溪作》）

在長期被冷落的環(huán)境里，呂洪年憑著自己的國學(xué)功底和一生對草書的研究，“忍剪凌云一寸心”，先后將古人的《草書千字文》《草訣百韻歌》《章草千字文》《校訓(xùn)急就章》和《稿訣》這五部書重新進行了箋注。其內(nèi)容有的是在綜合比較的基礎(chǔ)上對前人草法的錯誤進行了校正，有的進行了批注，有的則進行了一些深入的闡發(fā)和訓(xùn)詁。從而將古人整個草書之法則、法式和法度均進行了勘正和規(guī)范，可使后學(xué)者較容易地了解和掌握草書的法則和規(guī)律。

這部書稿對于草書進行了全面而詳細的研究，不循舊說，開辟新知。以1971年所作《寫定<草訣百韻歌引>》為證：“《草訣百韻歌》舊偽題王右軍撰，或書宋米芾撰。歌曰：‘習(xí)觀二王跡，其非羲獻所作，明矣。元章詞翰秀發(fā)，何事為此拙劣之文？然明人范文明作《草書辨疑》，多引此訣，以辨草法，則其來舊矣。楊升庵《丹鉛錄》云：‘乃宋人編成以示初學(xué)者，托名于羲之。信然，信然。歌括之作，肇于口方，本不可以言文，而作者思滯比擬、牽強成句，遂于草法轉(zhuǎn)有所失，近人王魯生作《稿訣》以糾之，良是。然歌中時存古字古義，蓋有所承授，固非率爾之作也。且傳世悠遠，初學(xué)便習(xí)，殆未可輕廢。……于是稽法帖、審異文，發(fā)憤寫定，更其誤謬，間有所明，別下批注，庶幾使轉(zhuǎn)有則，下筆有由，以為后生軌范云爾。”（呂洪年語）書法評論家曹建就這段批語，評說道：“這里提到的范文明《草書辨疑》非一般書家所知曉，即便學(xué)習(xí)章草的書家知道者也不多見。反之，可以肯定的是，呂洪年對范氏此書卻是仔細研讀過的。范文明，字晦叔，明萬歷年間人，善詩賦，攻六書。其《草書辨疑》就當時見到的古人草書法帖與世傳《草訣百韻歌》相對照，辨疑八十一處。而對于楊升庵《丹鉛錄》的引用更進一步說明其研習(xí)深度。至于王魯生《稿訣》則是近人著作。短短兩百來字，句句有出處，字字費推敲，既肯定前人之得，又發(fā)現(xiàn)其不足，將自己寫定《草訣百韻歌》的緣由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很是感慨地指出：“呂洪年先生是二十世紀從章、今融合角度的草書領(lǐng)域，努力恢復(fù)帖學(xué)傳統(tǒng)并成功踐行的第一人。”endprint

呂洪年入館以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與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一樣被打成右派。他曾書錄了唐代詩人李商隱的一首詩《初食筍呈座中》：“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貴如金。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該詩的字里行間抒發(fā)了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人生慨嘆，當是夫子自道。

（呂洪年書《石筍詩，玉溪作》）

在長期被冷落的環(huán)境里，呂洪年憑著自己的國學(xué)功底和一生對草書的研究，“忍剪凌云一寸心”，先后將古人的《草書千字文》《草訣百韻歌》《章草千字文》《校訓(xùn)急就章》和《稿訣》這五部書重新進行了箋注。其內(nèi)容有的是在綜合比較的基礎(chǔ)上對前人草法的錯誤進行了校正，有的進行了批注，有的則進行了一些深入的闡發(fā)和訓(xùn)詁。從而將古人整個草書之法則、法式和法度均進行了勘正和規(guī)范，可使后學(xué)者較容易地了解和掌握草書的法則和規(guī)律。

這部書稿對于草書進行了全面而詳細的研究，不循舊說，開辟新知。以1971年所作《寫定<草訣百韻歌引>》為證：“《草訣百韻歌》舊偽題王右軍撰，或書宋米芾撰。歌曰：‘習(xí)觀二王跡，其非羲獻所作，明矣。元章詞翰秀發(fā)，何事為此拙劣之文？然明人范文明作《草書辨疑》，多引此訣，以辨草法，則其來舊矣。楊升庵《丹鉛錄》云：‘乃宋人編成以示初學(xué)者，托名于羲之。信然，信然。歌括之作，肇于口方，本不可以言文，而作者思滯比擬、牽強成句，遂于草法轉(zhuǎn)有所失，近人王魯生作《稿訣》以糾之，良是。然歌中時存古字古義，蓋有所承授，固非率爾之作也。且傳世悠遠，初學(xué)便習(xí)，殆未可輕廢。……于是稽法帖、審異文，發(fā)憤寫定，更其誤謬，間有所明，別下批注，庶幾使轉(zhuǎn)有則，下筆有由，以為后生軌范云爾。”（呂洪年語）書法評論家曹建就這段批語，評說道：“這里提到的范文明《草書辨疑》非一般書家所知曉，即便學(xué)習(xí)章草的書家知道者也不多見。反之，可以肯定的是，呂洪年對范氏此書卻是仔細研讀過的。范文明，字晦叔，明萬歷年間人，善詩賦，攻六書。其《草書辨疑》就當時見到的古人草書法帖與世傳《草訣百韻歌》相對照，辨疑八十一處。而對于楊升庵《丹鉛錄》的引用更進一步說明其研習(xí)深度。至于王魯生《稿訣》則是近人著作。短短兩百來字，句句有出處，字字費推敲，既肯定前人之得，又發(fā)現(xiàn)其不足，將自己寫定《草訣百韻歌》的緣由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很是感慨地指出：“呂洪年先生是二十世紀從章、今融合角度的草書領(lǐng)域，努力恢復(fù)帖學(xué)傳統(tǒng)并成功踐行的第一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