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賦

李瑩波

巍巍乎大哉！書之為道也。上古混沌，幽昧玄深。結繩八卦，圣跡難尋。軒轅倉頡，肇字傳今。夏賾遁匿，隱約晦陰。殷商甲骨，兩周吉金;六國異體，壹家在秦;炎漢章草，煌煌隸分;魏晉風流，幽韻離群;隋唐楷極，狂草馳奔;宋元以降，雅格猶存;明清帖微，碑學鼎新。逮至近世，眾美群芬。概者三千余年，衍為五體，曰之篆、隸、草、楷、行。萬法臻備，眾妙其蘊于無聲。

夫宇宙洪荒之時，陰陽孕乎太虛。二儀昭昭而后，萬物紛紛以舒。自人中于天地，貫乾坤以長居。近取諸身為文，遠取諸物成書。明晦朔而歷律，震鬼魅以奇觚。長幼與倫，尊卑豈可造次;師徒相順，天道乃弗越逾。道也傳乎書，浩浩乎若明星拱極;書也發于性，惇惇乎如冰輪耀湖。

然則書者雖振于豪芒，御之必動而以情?；蚓春跎窳?，氣定神凝，殷商卜工如也;或推恩布令，體嚴筆精，秦漢之書傭如也;或才思捷起，情多放達，蘭亭之于右軍如也;或憤而成篇，龍舞鸞驚，祭侄之于魯公如也。至于一篇之內，文猶轉進;一人之作，各妙其菁。《樂毅》怫郁，《書贊》瑰奇;《黃庭經》怡懌，《太史箴》縱橫。前人之述備矣，維情至則境生。

若夫日影初曛，微風拂柳。萬類平和，從如賓友。靜而彌淡，清而彌厚。動之則生，得心應手。至若浮云蒼狗，蒸騰激揚。瑰偉流形，奇譎無常。情虛色幻，近乖似張，落筆彌險，抒懷若狂。忽矣飛沙驚走，天隅崩斷。豪雨狂傾，天地晦漫。摧枯拉朽，劈荊斫蔓。去盡陳枝，蕩滌主干。魄氣獨標，容止慘淡。而或動躁遽平，驀然回首。柔草如絲，海棠依舊。古木新芽，天真俱守。此四境也，日月吐納而成。弱者滿，盈者虛，順乎天而運以靈。

境高遠則韻涵藉，書惟得韻以為神跡。韻之雋雅迷離，無破無立?？~緲幽玄，無始無極。舞者律中《桑林》，庖者游刃有余。忽焉倏矣，滴露驚魚。春草抽絲之綿細，林花落蕊之輕徐。

下而得其勢，勢足則氣完。觀夫展舒開合，頓挫絞旋。點畫狼藉，氣勢驚瀾。揮運千軍之上，論衡帷幄之間。一矢而的中，百步而楊穿。

再下而得姿，姿美則趣溢。目遇之而流連，心往之而嘆息。綽約風流，潘安之連壁接茵;沉魚落雁，西子之姿容令色。

再下之而得體，體全而法備。不偏不倚謂中庸，惟厚惟忠曰令德。莊重溫淑，君子之好逑;表正行端，賢者之必至。

夫維展卷書懷，大抵情真意適。百感不宜，何如展冊？五合俱臻，乃托縑帛。神閑氣靜，筆下風骨已初生;物燥心焦，硯底風波難形跡。蘭馨在室而風和，清影搖窗之月白?，帋撞蝗纠w塵，瓊盞已斟玉液。一弦初迸，萬籟俱寂。丘壑于胸方成，綺思在竅已晰。

逮夫墨研初若凝膏，紙發輕如蟬翼。落筆從容，一招一式?；蛞莼蚰?，或細或豐，或徐或急、或重或輕，或圓或方，或平或傾，或枯或潤，或稿或榮。來必有始，行必有鋒。使往雖多縱橫，形質必有藉憑。

至于揮運之理，使轉起收。所謂意在筆先，下必有由?；蛉绫庵墼谒?，落而青篙探底，行而順水撥流。經灘淺涉，遇險旋周。浪涌之則伏起，波平之則悠游?；蛉缱涎啻┝?，羽翼翙翙頡頏，喉嗉啾啾嘹喨。疾如電掣，徐如風暢。嫻俯仰之輕盈，妙翻飛之形狀。勢逆則抖擻以進，形促則逶迤以讓。已而歸巢之影若藏，穿林之姿猶蕩。

點畫之質既成，揮運之理已昭。柱梁準而椽檁布，檐宇琢而戶牖雕。五體各殊其用，百家紛異其招。大抵篆修俊而婉轉，隸凝穩而闊遼。草飛蕩而縱逸，行落落而逍遙?？芏咦浚㈤g架而格超。至于顏豐歐瘦，虞美褚消，隸碑篆額，楷莊行佻。碑帖異裁，意趣殊標。

而經營之妙，貴在渾淳?；蜍囻R森然有序，兵甲整嚴列陳?；蜉筝珥樍鞑刹?，鯽鯉激石紛紛?；蚱娣鍏R聚，壯闊而層巒迭起;古木蕭森，充實而滿目氤氳?；驓w鳥俱寧，萬山對月;殘亭獨立，一瀑懸云。惟曠達而氣和，通暢而神聚;支離則氣亂，閉滯則神分。

近人以為吾友，古人以為吾師。惟絕妙之法有繼，離群之義為宜。苑囿擷英，惟王者之香敢取;蟠林獲碩，壽三千年果乃持。嘆退筆以累冢，嗟洗墨之臨池。廢紙三千，筆端或稍得寸進，覽卷五車，腕底或略少疑遲。

然后借古開今，得一而幻化無窮。抱一在胸，可御始終。詩書畫印為四象，參萬法以歸宗。旁涉雖精，蒸朱丹以沸散;諸美俱合，揚青焰以熔融。上窺太古所未見，下啟后昆之將從。立千秋而不朽，開百紀而稱雄。

我三皇之胄裔，五帝之后代。守天道之昌榮，造家邦之安泰。固根本于宇內，散繁枝于海外。我祖之文輝煌，我祖之功雄邁。昔者近番朝拱，書遂播于東亞;如今四海交通，福應澤于五帶。人能弘文，猶當傳布薪火;書以載道，信可傲立世界。

噫噓唏！書道之大矣，衍新求故。漫漫兮修遠，昭昭乎顯著。萬歲一途，惟履惟步。仲尼猶在，陳言惶述。我本楚狂人，醉后為之賦。冗文二千，當以狂言妄說視之者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