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課程的主體內容是由一個一個經典文本組成,長期以來對經典文本的闡釋與教學主要以社會歷史批評方法為中心,這不僅對經典文本的解讀流于表面,也嚴重制約了學生思考和理解的空間。對語文課程經典文本的闡釋與教學,本文重提新批評“文本層次”論,并選用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作為例證,旨在說明,通過“文本層次”論,可以引導學生由文本的淺層抵達潛藏在文本的深層意義。
經典文本 文本層次 深層意義
一、“文本層次”的理論依據及內涵
文本層次論,是新批評文學理論批評中重要的理論成果之一,也是文論家探討文學文本存在方式時提出的一個重要的理論。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于文本,認為文學文本由外到內、由淺入深分為多個層面。首先,現象學家茵加登大膽地提出了“文學作品是一個多層次的構成”[1]的思想,確證了文本是以結構的方式存在的。英美新批評派理論家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認可了茵加登文本多層次立體結構的思想,并在他們的論著《文學理論》中,對每個不同的層面進行了細致的分析與研究。這些層面是:(1)聲音的層面;(2)意義單元;(3)意象和隱喻;(4)詩的特殊世界;(5)模式與技巧。[2]中國古代,對文學文本層次不像西方那樣有明確的論述,但早在東漢時期王弼就在《周易略例》談到言、象、意三個層次。到了20世紀80年代后,我國許多理論家對文本層次多有研究,尤其是著名文藝理論家童慶炳先生,他在總結前人文本層次理論的基礎上,提出文學文本三層次的理論:文學語言層、文學形象層、文學意蘊層。文學意蘊層又可分為三個不同的層面:歷史內容層、哲學意味層、審美意蘊層。[3]這一理論的提出,不僅將英格丹和新批評的理論中國化了,而且使得經典文本的層次分析具有很強的操作性。
在教學與實踐中,我們認為文本層次論還可具體為以下幾個層面。
1.語言層面。我們認為,這里的語言包含局部語言特征和整體語言特征。局部語言特征譬如比喻、復義、悖論、反諷、張力等等。在文本實踐過程中,我們更傾向考查文本的整體語言特征對文本意義的影響。比如文體(書信體、祭文等)、對話、文本結構、敘事聲音、敘事視角、語言學模型等。這一層面需要采用新批評的細讀方法,只有反復的閱讀,才能發現影響全文的關鍵詞、文本的癥候以及文本的斷裂處,正如王一川在《文學理論講演錄》所說的發現“富有特殊意義的個別點”,[4]正是文本的這些細微處、或個別點,把我們引向文本的較深的一個層面。
2.第二個層面是藝術形象層。同類型的作品側重點有所不同。敘事性作品主要指人物、事件、場景;抒情性文本指意象、文本敘述的生活內容以及作者所抒發的情感,當然,在抒情性文本中敘事是為情感服務的。在具體分析中我們認為第二個層面與第一個層面之間有著必然緊密的邏輯聯系,這要求我們在閱讀中仔細體會。
3.文本的深層意義。這是基于上述層面闡釋而發掘的“深層隱伏的無意識語言及其意義”,也是童慶炳先生稱之為的“哲學意味”。在文本中,文本的深層意義是潛藏在文本深處的,表現在文本中它也許只是一個癥候、一種暗示、一種象征,但是,它時刻召喚著讀者積極地參與創造與發掘。如果沒有讀者的主動參與和二次創造,文本的深層意義就只能永遠沉睡,而無法真正浮出水面。
文本層次論如果到此止步了,這也就是人們反復批評傳統形式主義新批評將文本與社會語境相隔離的局限性。其實,有的文本還向語境開放著,即把上述層面的闡釋放到特定語境中去作具體的闡釋,并聯系作者的生平,揭示文本與現實生活之間的微妙而又重要的聯系。
文本層次的理論,把作品由外而內、由淺入深分成不同的層面,為我們闡釋語文課程中經典文本提供了必要的理論武器。為了說明文本層次論在闡釋經典文本中的可操作性,本文以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為例,說明這種理論如何有利于挖掘文學文本的深層意義或潛藏文本。
二、“文本層次”論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潛藏文本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存在表面文本與潛藏文本,如果我們帶著“文本層次”論的視點去觀照,潛藏在文本深層的意義便會浮出水面。
1.文本結構:明月升起、高懸、西斜、沉落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結構可謂別具一格。詩人是以明月的運行——升起、高懸、西斜、沉落來結構全篇,正如吳小如說:“‘月則代表時間,詩人從‘海上明月共潮生寫起,一直寫到‘落月搖情滿江樹,概括了前一天的夜幕初臨到次日清晨的曙光乍現,概括了完整的一個夜晚。”在這樣一個晚上,詩人從春江花月中感悟到什么?
2.宇宙永恒、人生短暫,短暫人生仍有諸多遺憾
閱讀全文,我們發現在遼闊無邊的宇宙,作者的感悟從先遭遇宇宙自然到春江花月夜,繼而又俯視人類,最后回歸人間生活的視點變化。
(1)明月的升起:人與自然的相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文章一開篇,詩人就由“江”及“海”,為我們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出浩瀚無垠的壯麗畫面:春江潮水與海齊平,這時一輪明月冉冉升起。一“生”字,賦予了明月與潮水以動態生命。只見銀白色月光把他的光輝灑向人間,使人感到大千世界,明月的光輝無所不在。
隨著曲折奔騰的江水,詩人的目光落在大江兩岸鮮花盛開的原野之上,但見在銀白色月光的映照之下,兩岸萬紫千紅的群花就像既多且密的小雪粒一樣晶瑩剔透。此時此刻,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都籠罩在月光之下,就像空里流瀉著白色的霜;江岸的白沙也已與月光融為一體,不知何者為月光,何者為白沙,天地渾然只留下皎潔明亮的月光。至此,春江、春花、春月逐層寫出,作者的描繪由大到小,由遠及近,逐漸將高懸的明月從春江花月夜中凸現出來,加以關注。
(2)明月的高懸:遭遇永恒,追問明月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天一色,月明星稀,詩人遙望這一輪明月,一個亙古常新的問題涌上心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大江兩岸是哪一個人第一個看到這獨照千古一輪明月?明月又是哪一年將他的光輝灑向人間?就在詩人遭遇永恒時,我們似乎也跟著詩人搭乘著宇宙荒流,穿越寒武紀(三葉蟲)、侏羅紀(恐龍)、白堊紀(劍葉象)、進入人類紀……。然而,在人類紀是“人生人死、人死人生,相代以來,無窮無盡,并不見一個古人……;月圓月缺,月缺月圓,年年相望,只自如此,從無兩樣明月。人哪里及得月之常在”。突然無限大與無限小的對比橫亙在我們面前,人類驟然間就意識到宇宙永恒、人生有限;悲涼、感傷、惆悵涌上心頭……。其實,從單個個體的生命來看,每個人的存在都是轉瞬即逝,也正是因為人生的短暫,才彰顯出生命的價值;何況從人生整體來看,人類又代代相傳,無窮無盡。正像“長江送流水”一樣,日夜不停的向東流失,卻又浩浩蕩蕩,無窮無盡!作者在感傷的同時,又暗示了另一重人生感悟:人類還有永恒的一面。于是欣慰轉向沉思!endprint
下半部分,詩人將視點轉移到人間,轉向生命個體的存在——在有限的人生,那里最常演繹得是什么?閱讀文本,我們發現詩人沒去關注人間金戈鐵馬的英雄生涯,也沒涉獵絞盡腦汁的仕宦生活,而是轉向了像明月一樣永恒的離別相思之情。
(3)明月西斜,作者抒發了游子思婦的相思之情
從“白云一片去悠悠,清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看出,詩歌的下半部分作者由廣闊的江天轉向人間的游子思婦,由仰觀宇宙之大而關注人間相思。游子與思婦的相思之情本來就是《古詩十九首》和漢樂府一大主題,但在張若虛的筆下,詩人是從思婦的獨特視角加以觀照。借“簾卷不去”、“拂了還來”的月光,細膩地抒發了思婦揮之不去、綿延不絕相思之情;又巧妙地讓思婦心生愿望——愿意追隨著月光飛到游子的身旁,月光豈可追逐!思婦進一步產生托付鴻雁魚龍傳信吧!可鴻雁飛得再高也無法逾越月光,魚龍潛躍的再深也只不過在水面上泛起層層波瀾,這是多么的令人失望啊!“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如果游子能在春天過去一半后及時還家,還不算辜負美好的春光,可憐春半不還家。就在此時此刻,時間仍急匆匆地向前流逝著,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又西斜!女性視角的獨特運用,把思婦曲折的相思之情細膩地傳達了出來。
(4)明月的沉落:游子思婦無法團聚的遺憾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最終作者又轉來寫月,與開頭形成呼應。月已西沉,落入到海上升起的茫茫的海霧之中,而思念中的人卻仍然天各一方,無法相見。“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在這樣一個月夜之中,詩人感嘆不知有多少游子可以乘月而歸,如愿以償?詩人深知這一切是不可能的,這難以派遣得相思之情與無窮無盡的遺憾,恰如落月得余暉一樣,飄飄灑灑地落入到江邊黑沉沉樹林之中。王堯衢《唐詩合解》卷三評曰:“此將春江花月夜一齊抹倒,而單結出個情字,可見月可落,春可盡,花可無,而情不可得而沒也……千端萬緒,總在此情字內,動搖無已,將全首詩情,一總歸結其下”。
詩人在詩歌的下半部分俯視人間有限的人生時,我們看到那里演繹的不是人世間歡樂,不是深重的悲苦,而是揮之不去的惋惜與遺憾!
3.文本深層意義——感悟有限的人生、思索生命的價值
格式塔心理學認為:人的知覺有整體性特征,知覺是對象的整體知覺特征的把握,而不是單個的零星的感覺相加之和,比如一支曲子,它盡管由單個的音符組成,但一當組成之后馬上出現單個音符所沒有的新質,格式塔質。回到《春江花月夜》文本中,拆開前后兩部分,第一部分反映作者的宇宙意識——宇宙的永恒,人生的短暫,第二部分在有限的人生中,作者敘寫的是游子思婦的離別相思之情,但是這兩部分一旦被讀者的心靈組合在一起,就產生了一個嶄新的格式塔——作品的深層意義。其意味不是前后兩部分所具有的,也不是這兩部分的機械相加之和。它讓我們思考:宇宙是永恒的,人生是有限的,與永恒的宇宙相比,人生就是一個瞬間,可在如此有限的人生中,還存在那么多的惋惜、遺憾(游子思婦天南地北,無法相聚)!我們不禁思考在如此有限的人生,我們能不能不離別?能不能總長相廝守,好好把握青春?顯然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人的一生中不得不離別,不得不充滿那么多的遺憾,在有限的人生,人究竟應當怎樣存在?這樣,文本第一部分與第二部分的組合使《春江花月夜》文本處于一種開放的狀態,讓讀者驚醒,并體會一種思考的快樂。
清代王闿運稱贊這首詩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也認為“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孤篇壓全唐”。我們認為《春江花月夜》之所以有如此高的評價,是因為這首詩讓我們在一段具體的時間(明月升起、高懸、西斜、沉落)瞭望到宇宙無限的運行軌跡,同時真切地感悟到個體生命瞬間的人生。這種無限大與無限小并置的尖銳對比,會讓所有的人對個體生命的情感困境——轉瞬即逝的生命存在感到震驚、驚悚,并進而思索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所以,《春江花月夜》表面看來是人類面對生與死這一永恒的困境所產生的感傷與焦慮,實際在作品深層引發的是人類對個體生命的生存價值與意義的深深的思索與把握,是詩人強烈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的必然表現。在這里,作者感嘆生命短暫,不像漢末魏晉時是因為眷戀生命恐懼死亡;作者揭示短暫的人生又有許多遺憾,也不是要高呼“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津路”去及時行樂,而是憂慮個體生命的價值如何才能實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春江花月夜》在一段具體的時間內(明月升起、高懸、西斜、沉落)又熔鑄了對個體對生命的思索,體現了文本的深邃。
多年來,我們在教學中很少進入到《春江花月夜》中的深層意義,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未構建“文本層次論”的理論視野,并對它進行由淺入深的閱讀,從而忽略了文本深層對人類生命價值的思索。
文學經典的意義是豐富而復雜的,因此它能給讀者提供多種闡釋的可能性,并讓讀者在閱讀中體驗到一種探險的快樂。但是,如果我們在教學中千篇一律地使用社會歷史批評方法——時代背景、作者生平、思想內容、藝術特色,那么對經典文本的分析就只能停留在文本的表面,無法進入到文本的深層意義。只要我們樹立文本多層立體結構理論,反復由淺入深地對經典文本進行閱讀,并盡可能地了解作者的生平、了解作者的其他文本以及作品產生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就有可能探測到掩蓋在經典文本表層下的深層意味,從而對經典文本較好地進行闡釋與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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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茵伽登.對學作品的藝術的認識.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
[2] 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北京:三聯書店,1984.
[3]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4] 王一川.文學理論講演錄.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作者:秦朝暉(1963-)女,山西稷山人,太原師范學院基礎部副教授。]
【責任編輯 王 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