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葉
江西省瑞昌市橫港鎮以南,有一條可容兩車并行的村路,通往一個名叫山里雷的小山村。
山里雷有著當下中國山村的典型面貌:村道橫貫村莊,傍山而建的瓦房參差起伏,還有不少兩三層的小樓房,粉刷簡陋,能看得出是近些年新蓋的,但依然難掩村落的破敗荒頹。大部分時候,這座小山村就像一幅靜態畫,只有草木隨風搖曳,溝渠里的流水聲和不時的鳥鳴,使村子顯得更加寂靜。

正如散落在中國廣袤山區的大小村莊一樣,“空心化”的命運也早早降臨到了山里雷。村支書雷濟新說,根據官方數據,去年村里的人均年收入是4000元,但他感覺要高得多,現在家家戶戶的青壯年都在外打工,“一個月賺下來也不止4000元”。
山里雷總共有95戶人家,原本住了近400人,如今剩下不到50個老人,最年輕的也有60多歲了。他們不是孤老,卻與孤獨為伴,他們勞病相催,卻又得不到子女照料。
國慶長假最后一天,清晨,山里雷村陰雨綿綿。
76歲的馮青香對長假沒什么特殊感覺,她的5個子女早已各自成家,均在外打工,即使在國慶節也很難趕回家團圓。這一天,她像往常一樣一早起床,仔細整理了床鋪。這是一張兩米寬的大紅色雙人床,白底紅點的被面透著喜慶。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張婚床——幾十年前,馮青香的小女兒就是在這棟房子里結婚的。
如今,這間婚房連同這棟兩層小樓里,住著包括馮青香在內的9個老人,3男6女,平均年齡超過了80歲,最年長的余水枝已近90歲。
這9個老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空巢“孤老”。他們的子女都在外打工,在異鄉成家立業;相依為命的老伴離世后,他們終日守著空蕩蕩的房子,不知如何打發漫長的時光。這一狀況發生改變是在2012年9月,81歲的雷在富發起了“互助養老”的倡議,號召空巢老人們搬到一塊兒住,彼此做伴,相互照顧。
倡議緣起于村中一名老人的過世。這位獨自生活的老人在死后兩天才被發現,這引發了許多老人的擔憂。這一事件并非孤例。48歲的鄉村醫生雷國強,因為擔心這種情況發生,空閑時就挨家挨戶地串門,“諸如心梗、腦梗這樣的老年病,在高齡老人身上太常見了。發現不及時,人就過去了。”
“有一次我在村里派發一份材料,發現有一戶人家敲不開門,就把東西轉托給了他的鄰居。第二天早上,這家人的門還是敲不開。鄰居馬上找了幾個鄉親把門撞開,這才發現90歲的屋主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送到醫院搶救時,醫生說,再晚20分鐘人就走了。”雷國強說。
盡管憂心忡忡,但老人們極少對子女提及這一點,他們認為唯一能為背井離鄉的子女們所做的,就是“不拖累”,讓孩子們安心工作。但在醫生雷國強面前,他們并不掩飾自己的恐懼。每次雷國強上門為老人們檢查身體時,都看到他們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愁眉緊鎖,唉聲嘆氣。
如今,過著“集體生活”的馮青香再也沒有類似的擔憂。盡管這棟“養老院”設施簡陋,既沒有專人照顧,也沒有明文的管理制度,但老人們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細致入微的互助模式,諸如晚上睡覺不必關門,身體不舒服了就喊一聲,其他房間的人馬上就能聽到。最近一次意外就發生在長假里,余水枝因高血壓發作呻吟不止,其他老人找藥的找藥、安撫的安撫,找雷國強來看過后,又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去了鎮上的醫院。次日,消息傳來,余水枝已無大礙。
“我最信任他們。”馮青香說,“在這里生活,我很安心很安心。”
最初的困難是住房,村里雖有不少空屋,但屋主并不愿意讓老人們住進來,原因是“怕晦氣”,擔心有人在自家屋子里過世。馮青香的親家、村黨小組組長雷在棟聽說此事后,主動找到了雷在富,提出將自家的兩層小樓無償出借。后來,雷在富自掏腰包7000多元,將小樓做了簡單的修繕,添置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這棟簡陋的“養老院”,被雷在富起名為“頤養之家”。
2012年11月,首批空巢老人入住“頤養之家”。他們每月交200元生活費,所有的支出由曾在村里當了幾十年會計的雷海順記賬,再平攤到大家頭上。一年來,老人們之間從未鬧過不愉快。
2013年4月,瑞昌市民政局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促進科科長聶新喜來到“頤養之家”,驚異于老人們的開朗和活躍:“他們圍坐在一塊兒,歡聲笑語,說著村里的歷史,不時冒出幾句俏皮話。這種其樂融融的氣氛,讓人感覺回到了從前。”
“當時想要做這個事情,主要出于一份責任感。”雷在富說,“出去打工的孩子都不容易,在城市里打拼得很辛苦,買一套房子都要掏空積蓄,還要背上貸款。所以,對我們來說,讓自己身體健康、晚年幸福,讓兒女沒有后顧之憂、安心工作,就是最大的責任。”
聶新喜告訴記者,江西是典型的農村勞動力輸出大省,瑞昌市周邊共有行政村157個,自然村近2000個。相鄰的長三角和珠三角地區,吸引了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在“掏空”村莊的同時,也使農村養老問題變得異常嚴重。
“目前,受經濟和資源的限制,政府要將數量那么龐大的空巢老人接到養老院集中供養,顯然還不太現實。山里雷村這群老人的嘗試,在全市乃至全省范圍都有示范意義。”聶新喜說。
事實上,農村的大部分老人從感情上講也并不愿意去養老院度晚年,正如他們不愿意隨著子女去城里生活一樣,去養老院也意味著要離開故土。同樣,我國倡導的養老模式中,最基本的仍是居家養老,機構養老則是補充。
“頤養之家”成立至今已有一年,如何讓中國農村的“互助養老”模式擁有持續的生命力和可復制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今,雷在富已經遇到了不少難題,村里的空巢老人遠不止9個,也有許多人曾申請要加入“頤養之家”,但雷在富表示愛莫能助:“現在這棟房子只能容納這些人,很難再擴大了。”
81歲的他,現在常常感到精力不濟:“我做這個事情就像在懸崖上走鋼絲,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因為老年人就像是風中的燭火,很容易熄滅。大家搬到一塊兒的時候,我說,這里沒有領導,大家都是平等的,生活上互相幫襯,拿主意前也一起商量。但只要是個組織,實踐中就一定需要領導者,他要負責統籌、處理各種事務。”
雷在富的憂慮很多,他不僅迫切地想找更年輕、更能干的人為自己分擔管理責任,也時常考慮如何進一步改善老人們的生活條件,他還擔心現在這棟房子不知哪天會被原主人收回。
在他的構想中,未來要在村子里找塊大平地,建一棟大房子,里面有活動室、休息室、病房和會客廳,建設費總計需要100萬元。這筆款子,雷在富打算趁過年時向回家團圓的年輕人籌集,若是不夠,再去尋求政府和社會援助。然而,這一設想若是實現,“頤養之家”將更接近于傳統意義上的養老院,巨額的建設資金也意味著它將不具有可復制性。
在“頤養之家”的大門兩側,貼著雷在富親筆寫的對聯:朝歡思昔日,暮樂見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