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輝
(山東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濟南250014)
國內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研究欺負現象,尤其是校園欺負,且相關的實證研究主要集中在心理學領域。此后的近二十年中,研究者所采用的欺負內涵、外延、理論框架、測評工具、研究主題等大都源自西方的“bullying”(英語,指力量較強一方對較弱一方重復實施的傷害行為,且受害方無力進行有效防御或反擊,Smith,2004)研究。然而,這一內涵在其他語言中難以找到完全對應的詞語進行表達。挪威語中將此現象稱為“mobbning”(指多個人暴力傷害一個人)(Heinemann,1973;Olweus,1978);日語中通常用“ijime”(指通過社會操縱手段對弱者實施的一種間接傷害行為,Morita,Soeda,Soeda,& Taki,1999)來與“bullying”相對應;意大利語的對應譯詞為“prepotenza”或“violenza”(指通過身體或暴力方式傷害他人,Fonzi,Genta,Menesini,Bacchini,Bonino,& Costabile,1999);然而,法語中卻找不到能夠與“bullying”對應的詞語。既然許多語言中與“bullying”對應的譯詞在內涵上存在差異,那么漢語中“欺負”一詞與“bullying”完全對應的假設不得不受到質疑。對欺負現象進行系統的詞源學考證將有助于回應這一質疑,并揭示出欺負的本質內涵及其與“bullying”在內涵上可能存在的差異。
截止2014年4月,在中國學術期刊網絡出版總庫的心理學學科領域中以“欺負”為關鍵詞進行搜索,標題中含有“欺負”的文章共74 篇,其中實證研究報告46 篇(CSSCI 來源期刊文章31 篇,被試的母語均為漢語)。在同樣的數據庫中以“欺侮”為關鍵詞搜索,標題中含有“欺侮”的文章共12 篇,其中實證研究報告8 篇(CSSCI 來源期刊文章1 篇,被試的母語均為漢語)。此外,有兩篇英文文章以漢語使用者為被試,并將研究結果以“bullying”為對應譯詞發表。十多年來,“欺負”一詞一直是絕大多數國內心理學研究者用來翻譯“bullying”的漢語詞,并在測量問卷中采用該詞來表述相關內容。然而,截至目前,尚沒有研究者考察過“欺負”在漢語中所表達的內涵與“bullying”在英語中所表達的內涵是否一致,也沒有考證過“欺負”一詞在漢語中的出現時間、表現形式以及發生過哪些語意流轉等。
詞源學考證是考察字或詞的使用起源、歷史以及它們隨時間發生的形式和意義上的變化(Marko,2005)。它是在文獻學的研究傳統上發展起來的,研究中通常需要查考不同歷史時期和地理環境中所形成的文獻資料,在沒有可用的早期文獻的情況下則通常以語系為對象進行考證,如烏拉爾語系和南島語系(孫煒,2003)。漢語屬于漢藏語系,約在3000年前開始形成,其文字構造在2000多年的歷史中保持了相對較高的穩定性和一致性。針對漢語的詞源學研究是在傳統訓詁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旨在考證漢語自身的詞匯來源和發展變化,是一種語言內部的考證研究。對漢語字、詞的詞源學研究既無法像英語一樣通過比較語言學的方法推論某種原始共同語,也無法追溯到最初的根詞。通常的做法是整理同一詞族內的相關派生詞的意義引申脈絡,并分析它們之間派生分化的發展過程,從而理清它們的構詞依據。漢語詞源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古代漢語書面語,且按照自古至今的歷史順序來探求字、詞內涵的演變過程。
“Bullying”一詞自引入國內之后通常被翻譯為“欺負”或“欺侮”,且主要被譯作“欺負”(張文新,武建芬,程學超,1999;張文新,2002;張文新,紀林芹,董會芹,2006)。源于中國學術期刊網的搜索結果表明,我國臺灣地區,一般采用音譯的“霸凌”(baling)一詞。“欺負”是現代漢語中的常用詞,也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詞(《現代漢語常用詞詞頻詞典》,1990)。欺負具有“欺壓,侮辱”的釋義,但是,欺壓或侮辱的內涵是否能夠囊括力量較強一方對力量較弱一方實施傷害的所有形式(身體傷害、言語傷害和關系傷害)?漢語中的欺負或欺壓是否與西方研究者所提出“bullying”現象具有等同的內涵?漢語中是否存在更準確地表達欺負現象的其他詞語?為此,有必要對漢語中的“欺負”進行詞源學考證研究,從而厘清“欺負”現象具有的本質內涵和界定性特征。
主要使用語言類工具書和漢語經典著作。例如,《說文解字》、《辭海》、《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英漢大詞典》以及諸多經典典籍或著作(如《左傳》、《紅樓夢》等),具體參見結果部分。
訓詁法。分別追溯和解釋“欺”、“負”二字的構字元素和原始語意,并解釋和推論“欺負”語意的建構方式和后續的演變過程。
文獻考證法。借助古漢語和現代漢語的相關工具書、學術著作和經典文學作品來查考“欺負”現象的內涵、表現形式以及使用過程中的變化特征。
比較法。分析與“欺負”語意相近的字、詞在內涵、表現形式和使用語境上的特點,進而比較不同歷史時期“欺負”與其近義字、詞間的異同。
漢字書寫形式的變化經歷了圖畫文字、表音文字和形音文字三個階段。其中圖畫文字是甲骨文前身,現尚無法解讀文字的聲與義。甲骨文、金文、金文大篆屬于表音文字階段,在此基礎上演進出來的小篆、隸書、楷書、草書、行書等均為形聲文字。中國大陸于1956年推行漢字簡化方案,之后簡體字成為中國官方用字。在漢字記載歷史上,“欺”、“負”二字的書寫形式發生了很大變化,見表1。

表1 “欺”、“負”在書寫形式上的變化過程
1.“欺”的語意內涵的變化過程
“欺”字在漢代之后新增了“力量相對優勢一方傷害弱者,即欺負、凌辱”的意思。能夠追溯到的最早使用該語意的出處是唐代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公元712-770年)。其中寫道“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其中的“欺”字就是欺負、凌辱的意思。此后在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約公元1784年)中也發現了使用該語意的語境,如“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在隨后的現代漢語中出現了很多表達這一語意的詞語和成語,如欺負、欺侮、欺凌、欺辱、欺壓、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以眾欺寡、欺軟怕硬、欺人太甚、欺行霸市等等。然而,目前尚無法考證“欺”的“欺負、凌辱”這一語意是如何產生的,僅能證實這一語意早在1200 余年前的文學作品中就已經開始被使用,并且在現代漢語中也被廣泛使用(詞頻為70,《現代漢語常用詞詞頻詞典》,1990)。
2.“負”的語意內涵的變化過程
《辭?!分小柏摗弊诌€有其他9 種語意,其中動詞語意6 種,名詞語意3 種,具體語意請參見《辭?!返?58 頁。本研究只集中考證與“欺負”構詞可能有關的“負”的其他兩種語意:違背、背棄;遭受。對于“違背、背棄”而言,西漢《史記·項羽本紀》(公元前145-公元前87年)中“田榮者,數負項梁”的“負”字就是采用了這一語意。再如,羅貫中(約1330-1400)《三國演義》中“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負”字也是此意。此外,現代漢語中也同樣存在許多表達此語意的含“負”詞語和成語,如負心、負情、負約、忘恩負義、負心違愿、背義負信等。由此可見,“負”的這一語意自漢代就已出現,且被一直沿用至今。對于“遭受”而言,元末明初劉基(1311-1375)在《贈周宗道》中寫道“負屈無處訴,哀號動穹蒼”,其中的“負”字就是“遭受”的意思。在古漢語中,“負”字用作此意時通常表示遭受不幸或痛苦,如負屈銜冤、負譏、負霜等。“負”字的以上兩種語意主要用于與其他字詞合成后表達消極語意或用于消極語境。
目前,查考的文獻中尚無對“欺”與“負”二字合成淵源的闡述,本文推測“欺”、“負”合在一起的語意聯結方式有兩種可能:一是依恃自身強大力量(“負”)而欺壓凌辱弱者(“欺”),“欺負”實為負其強而欺壓軟弱;二是欺壓凌辱弱者(“欺”)并使其遭受痛苦(“負”),“欺負”實為欺壓軟弱并使其痛苦。兩種方式都能解釋現代漢語中的“欺負”所表達的語意,且都凸顯了使動關系雙方的力量不均衡性特征。結合上文針對“欺”、“負”二字的訓詁學考證結果,欺負應該是一種使動方依恃自身強大力量故意傷害弱者的行為,且通常會給弱者帶來痛苦的結果。這一內涵暗示出的界定性特征有三個:一是故意性,欺負行為是使動方故意實施的行為;二是力量不均衡性,使動方的力量優于受動方,且這種力量不均衡性是使動方事先有所評估的;三是傷害性,使動方所實施的行為傷害到了受動方。
本研究進一步查閱了與“欺負”語意相近的古漢語字,并通過分析它們的使用語境來厘清其與“欺負”在意義、感情色彩和用法上的異同。與“欺負”近義的古漢語字有三個,分別是“侮”、“凌”和“辱”。
有文字記載的能夠表達欺負語意的字是“侮”,出現在距今至少2600年前的《詩·豳風·鴟鸮》中,能夠表達該語意的詞語是“欺侮”,出現在距今2200年左右的《逸周書·酆?!分?。“欺侮”一詞雖然表達欺負語意,但是根據古代漢語中單字表意的習慣,該詞可能是“欺”和“侮”兩個能夠表達實際意義字的一次結合使用,此處的“欺”字可能表達欺騙語意。查考證實,“欺”字最早出現在文獻《戰國策·秦策一》中,其表達的語意是欺騙,而不是欺負。“欺”表達的欺負語意是在后來的漢語使用過程中出現的,并逐漸替代了“侮”字的這一語意。
長期使用過程中,表達欺負語意的字和詞語雖然有所變化,但是具體語境中所描述的強者傷害弱者的行為現象具有高度一致性?!捌圬摗钡膬群缍ㄊ?使動方依恃自身強大力量故意實施的傷害弱者的行為,且通常會給弱者帶來痛苦的結果。該種行為的界定性特征有三:一是故意性,欺負行為是使動方故意實施的行為;二是力量不均衡性,使動方的力量優于受動方,且這種力量不均衡性是使動方事先有所評估的;三是傷害性,使動方所實施的行為傷害了受動方。由此可見,欺負是攻擊行為的一種亞類,且其區別于其他攻擊行為的核心特征應該是關系雙方間的力量不均衡性。本研究從詞源學角度提供的證據表明,重復發生性不是欺負的界定性特征,更不是欺負的核心特征。這表明漢語中的欺負現象與西方的“bullying”現象在內涵界定上存在重疊,均能表達強者傷害弱者的語意,但是漢語環境中的欺負現象更為強調關系雙方間的力量不均衡性,而不是重復發生性。
用來表達欺負語意的字、詞等均注重強調強者傷害弱者的行為屬性,而不具體指明傷害的方式。即便在具體的使用語境中,也難以判斷強者傷害弱者的方式是身體的、言語的、關系的還是多種方式一起使用。進一步考證欺負語意的近義字的使用語境發現,它們所描述的傷害行為也不指明傷害方式。西方研究者在考察“bullying”時,通常會考察傷害的具體實施方式,例如“physical bullying”(身體欺負)會被具體化為打、踢、抓、咬、推搡以及勒索、搶奪、破壞物品等身體動作行為(Olweus,1993)。然而,在實際的人際沖突過程中,身體與言語方式的傷害具有高度并行性,實施身體攻擊的同時,通常會伴隨言語攻擊或侮辱等。此外,即使是單純的實施言語欺負,攻擊者的身體優勢也可能為其實施言語攻擊提供了前提。因此,如果人為地分開考察言語欺負與身體欺負,可能會降低研究結果的準確性。
詞源學考證是語言學領域的研究工作,與心理學研究產生交集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五年前我們在思考國內欺負現象不受研究者重視的原因時,產生了這樣一種假設:西方的“bullying”與中國的欺負可能在文化淵源上存在差異,因此直接借鑒“bullying”的內涵界定和測評工具并不能真正揭示欺負現象的本質、危害以及發生發展機制等,從而難以引發本土研究者和公眾的共鳴。此后,對欺負現象進行詞源學考證的結果不僅很好地回答了我們當初的疑問,而且發現國內心理學研究中詞源學考證工作十分缺乏。近四十年來,隨著國內心理科學的飛速發展,越來越多的研究主題和問題從西方引入,跨文化比較研究也日益增多。然而,研究者通常對關鍵術語的語意內涵持有跨語言一致性的潛在假設,研究中直接忽視不同語言間的語意內涵差異對研究結果的影響。
詞源學考證沒有引起心理學工作者重視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用來表述許多研究主題或問題的漢語字、詞難以直接判斷是否存在語言間的語意內涵差異。欺負與“bullying”是其中一例。再例如,“shyness”在很多英文詞典中都直接翻譯為“害羞”,然而陳英敏等(2012)進行詞源學分析發現,“shyness”的內涵所對應的應該是漢語中的“羞怯”,而不是“害羞”(陳英敏,高峰強,武云鵬,2012)。閱讀陳欣銀等人以中國人為被試發表的“shyness”為題(2006-2013年間共發表6篇)的英文研究報告發現,對應的中文譯詞也應該是“羞怯”。如果按照慣例將其翻譯為“害羞”,則容易誤解研究結果,甚至誤導教育實踐。諸如此類的術語還有很多,如自尊(self-esteem)、道德或品德(morality)、心理理論(theory of mind)等等。語言是文化和歷史的記錄符號,也同時對人的行為和心理現象進行概括、評價和解釋。因此,心理學研究中,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屬性的研究主題或問題中均可能存在術語內涵的跨語言差異。
雖然國內少有研究者針對自身研究主題進行詞源學考證,但是規范英文學術術語的中文譯詞工作曾經非常受重視。例如,張厚粲,孫曄和石紹華(2006)主編的《現代英漢-漢英心理學詞匯》一書為規范國內心理學研究的統一用語做出了重要貢獻。本研究在借鑒已有詞源學考證框架的基礎上,新增了對字、詞的起源、演變過程以及近義字的考證,是對詞源學研究框架的一次積極探索。
本研究通過詞源學考證證實了欺負這一跨文化心理現象存在語言內涵上的差異,暗示心理現象的跨文化差異結果可能會受到語言表達差異的影響。欺負現象有別于西方的“bullying”現象,它具有漫長的漢語文字記載歷史,且內涵特征高度穩定,其界定性特征為故意性、力量不均衡性和傷害性。重復發生性是“bullying”但不是欺負區別于攻擊的核心特征。詞源學考證并不都能獲得差異性的結果,但它應該是心理學領域開辟新的研究主題或引進新的研究主題時所做的首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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