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雖然沒有一個固定的概念,它的目的和內涵都在隨著人類的進步發展而不斷改變和拓展,但有一點非但不變,而且不斷強化:那就是對人類情懷的真誠表達。更具體地說,是每個藝術家對自己心靈世界的真誠表達。
藝術家的真正意義在于,這一小群人往往不受集體意識催眠。正因為有這群人,人類文明才不至于僵化而死。
所謂當代藝術這個概念本來就有點奇怪。對當下時代的藝術進行概述和區分時,我們更應該以理念、風格甚至地域特性等來劃分并命名,而不是以其產生的年代。當年,西方人曾命名當時的一些藝術流派為印象派、野獸派、達達主義、立體主義等等;在中國也曾有吳門畫派、虞山派、揚州八怪、海派等等。過了幾百年,我們回望時可以說,這是明代的藝術,這是近現代的藝術,這是19世紀的法國藝術等等,但在當時若這樣來自稱,是很奇怪的。試想,如果當代藝術這個名詞可以作為20世紀末至今新興藝術的總稱而進入美術史的話,那么今后時代的藝術將如何命名自己,而更后時代的學者將如何稱呼和區分以前各個時代的“當代藝術”?每個時代的藝術都可以自稱是當代藝術,那么這樣的命名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當然,當代藝術這個名稱也是可以意會的。我們經常聽到有些畫家宣稱:“我是搞當代的!”這似乎意味著他很合乎時宜,是前衛的,不是老土的,過時的。
然而,我們不要忘了,通過包括藝術家在內的歷代人類文明力量的推動,人類近現代以來最大的進步就是具有了更寬廣的胸懷和更平等的意識?!爱敶备菓摼哂谐角叭说男貞押腿萘?,而不是像印象派誕生之初的沙龍權威們那樣咄咄逼人地以學術的唯一正當性壓人。一個剛剛擺脫了別人欺壓和忽視的藝術群體,卻已經開始欺壓和藐視別人了,這有點像無法超越自身狹隘性的農民起義。
對于中國的藝術界以及藝術應該普及到的群體來說,我們與其探討什么是當代藝術以及當代藝術過去、當下和未來之類莫名其妙的高深學術,不如踏踏實實地探討幾個基礎問題:什么是藝術?人類可不可以沒有藝術?從人類藝術已有的歷史看,藝術的發展規律是什么?以及研究這些對當下和今后人類有什么意義?
我看到,我們很多從事藝術實踐、藝術研究和藝術批評的人,處于一種張望狀態。他們其實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他們所做的往往處于兩種考慮:一、具有世界藝術話語權地位的發達國家這么做了,名氣大的藝術家這么做了,作品賣得貴的藝術家這么做了,所以我們得跟上;二、老祖宗要求我們這么做,權威們要求我們這么做,學院的標準和體系要求我們這么做,美術體制內晉階發展的規則要求我們這樣做,所以我們得這么做。而中國藝術家最苦惱之處在于,他們還想兼顧這兩種考慮,以成就其內得體制之利,外沾洋人之光,上有專家稱贊,下有群眾拍手這種“四喜丸子”的最高“藝術境界”。
我們有沒有考慮過,藝術是為何而存在并能在人類文明中具有如此高尚地位的?藝術雖然沒有一個固定的概念,它的目的和內涵都在隨著人類的進步發展而不斷改變和拓展。但有一點非但不變,而且不斷強化:那就是對人類情懷的真誠表達。更具體地說,是每個藝術家對自己心靈世界的真誠表達。
藝術愛人。藝術不像權力那樣壓迫人,欺侮人,嚇唬人;也不像道德那樣禁錮人,規范人;不像宗教那樣催眠人……它像是人做夢時潛意識的肆意放縱,像是春風掠過柳葉的悸動,像是陽光那樣沒有分別心地照著窮人也照著富人,照著好人也照著壞人。
藝術為人而存在、因人而異。人在不同時代、體制、心態下就會誕生不同的藝術。 新的環境會有新問題,會有新的反思,藝術就會帶給人類文明帶來新的突破,推動它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藝術不講大道理,它可以用達·芬奇《蒙娜麗莎》的微笑打動人心改變世界,也可以用杰克遜·波洛克亂麻一樣的五彩線條來振聾發聵。它總會在每個時代努力發出一些過去人們想而不會或者不敢表達的心聲。
藝術家的真正意義在于,這一小群人往往不受集體意識催眠。正因為有這群人,人類文明才不至于僵化而死。他們總是慢慢突破集體意識,有新的發現,新的表達,最終匯成人類新的生活方式。往往,開始時人們感到藝術家離經叛道的荒謬;漸漸地,人們竟然從這種“荒謬”中映照出集體意識的荒謬。
藝術從來不應該以“正統”自居。每一次,藝術家們的標新立異在戰勝了唾沫和嘲笑之后,熬成了一種主流風格和理念時,又會有新的藝術家出來突破他們。因為他們的成功已經使得其藝術理念成為一種集體意識,新的藝術潮流必然會找出“權威藝術”的荒謬點進行突破。這就是藝術的自我革命性。但是,藝術家畢竟不是農民起義軍首領,他們的革命大多只是出于對自己情感世界的真誠。對自己的人性的深切真誠認知和表達,是藝術家對人類最大的貢獻。
而我們的藝術,不管是體制內的還是體制外的,大多缺乏對集體意識的突破精神和對人性的關懷精神。中國藝術家本我意識薄弱。體制內的藝術家受紅、光、亮熏陶,長期以來習慣于命題作文,而且還是固定的八股文風。而所謂的當代藝術家,他們貌似不屑于體制內的藝術家,但他們汲汲謀求于市場,迎合西人的需求。有的“當代”藝術家貌似畫的政治題材,其實他并非真的關心政治,他關心的還是賣畫。過于關注政治的藝術,既攀不上政治的高枝,也失去了藝術的本心。藝術家應該有兩只眼睛,一只看外面的世界,一只看自己內心。而我們往往失去了那只透視自己內心的眼睛。說到底,還是媚俗。
中國“當代”藝術大多是用一只眼睛張望外部世界的結果。中國藝術家的某些行為和土豪買世界名牌是一樣的,都在跟風逐流,并自我標榜。每個人自我感覺都很好,這就是這個時代的藝術現象。但是至今為止,沒有一個中國人創造出自己的品牌(自己的藝術樣式和理念)。恰如中國的服裝設計,近現代以來,除了海派旗袍,我們再也沒有設計出一種能接近這個水平的中國服裝來。幾乎每個中國人都穿過西裝,但西裝是西方人根據自己的體貌以及服裝的歷史脈絡演變塑造出的東西。我們的呢?中國當今的藝術并不比服裝設計業強。
但我又很顧忌批評中國“當代”藝術,因為我怕我的批評被那些保守的、平庸的藝術群體誤解而引用來攻擊比他們有創造力的藝術家。人類藝術從意大利文藝復興至今,實質上是為人類爭取表達自己的權力。有才華的藝術家有表達自己的權力,所謂“平庸”“保守”的同樣有這樣的權力。我們實際上沒有必要對所謂“當代藝術”進行過度的學術界定,而應該建立一種機制,養成一種習慣,讓藝術回歸人性,回歸個人,讓每個人擁有藝術表達的平等權力,即使在權威面前,在天價面前,在領導面前。藝術家的創作不應該是為了爭取學術的認同,而應該爭取自己內心的認同。一個真誠于自己內心的藝術家,已經自然擁有其當代性。至于技法、風格和理念之類,出自個人內心真誠思考、感受和表達的藝術怎么可能用別人的方法呢?不忠誠于自己的藝術家,即使用了最先鋒的手段和形式在創作,也談不上當代性,因為他不過是一個追逐名牌的土豪。這就像真正的思想家的演講必然是自己生動的表達,而拾人牙慧者常常顯得學富五車、旁征博引,但沒有一句話是他自己的。藝術家的創作是個人的事情,不是集體的事情,雖然成功的藝術發出的呼聲有可能激發起時代的共鳴和后續反應。
但愿我們對藝術的討論能有助于讓藝術離人性走得近一些而不是離開得更遠。我只是盼望這個時代可以出現一些真誠的,能夠讓人心感到撫慰的藝術家,形式怎樣都無所謂。好的作品可以讓生命迸發出光芒來,這樣的作品才是真正的藝術。
人們都說“當代”藝術家太浮躁了,難道其他藝術家就不浮躁嗎?我們始終被鞭子趕,要么被政治的鞭子趕,要么被資本的鞭子趕,要么被學術的鞭子趕。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焦慮,不浮躁,并忠實于自己豐富而獨特的內心世界的藝術家,有可能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藝術一定產生于一個并不太理想的偉大時代。因為藝術本來是人類遺憾的彌補。太理想了,還要藝術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