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任滿鑫主編的“美術(shù)叢刊”刊登了朱新建水墨人物“女人們”在當時影響是很大的,美術(shù)叢刊是當時上海唯一的專業(yè)刊物,凡畫畫的必定會看。之所以沖擊力大,源自于當時新藝術(shù)形式只是在地下悄悄地進行著,而更多是對社會的叛逆而非直指人性的情色作品。眾所周知,自1949年后,中國幾乎所有的繪畫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是革命主旋律,公眾的精神面貌和精神生活仿佛是全球最健康的模板,我們生活在最好的社會里。家中墻上掛著毛主席,劉少奇、朱德、周恩來像,墻上糊著各種招貼畫,除楊家將和佘太君百歲掛帥外,記憶深刻的有哈瓊文畫的宣傳招貼畫,“毛主席萬歲”花海中女子肩托小女孩臉上洋溢著幸福光芒,畫面左上角的華表代表了毛主席在那里,國畫界的創(chuàng)新之作有吳湖帆用山水畫的點染技法畫的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蘑菇云。至“文革”除了漫畫稍有多種形式外清一色紅光亮的油畫和水粉宣傳畫。而朱新建略帶情色的“小腳女人”出現(xiàn)在官方美術(shù)刊物上令人精神為之一新,這種震動除了其新穎的形式外就是長年被批判和被壓抑的情色。可以說后者帶來的震動更大,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人性的震動。記得有一次到任滿鑫家去,任先生談起此出版過程說還是頂著壓力第一次以藝術(shù)的理由而出版。
和朱新建相識是廣陵派傳人大古琴家劉少椿的外孫陶藝介紹,時間地點差不多在1990年前后的上海,之前聽到不少關(guān)于朱新建的種種傳奇,在那個封閉的歷史時期,朱新建于我而言用今天的表述來說太超前了,我一直納悶,他是怎么生活的,據(jù)說揮金如土,錢從那兒來?尤其關(guān)于女人……聽說還離了婚等等等等……
我從1986年開始住到了上海梅隴鎮(zhèn),如果沒記錯那時還歸上海縣管轄,1992年左右我在梅隴鎮(zhèn)上租了梅隴酒家的一間大倉庫的畫室,約二百平方米,一時興起想約朱新建來一起畫畫,陶藝說朱新建是鐵嘴特能說,總之陶藝因為認識朱新建逢人便掛嘴上,心里這么想著就和陶藝盤算商量,沒多久陶藝就陪著朱新建到了上海梅隴鎮(zhèn)。應該說這是我真正認識朱新建的開始,新建屬蛇53年出生,我56年出生,比我長三歲,可是從藝術(shù)成就,社會歷練簡直如我長輩,差點脫口朱老師,朱新建開口便是:龍森,上你這討口飯吃,就叫我新建。一下子就確立了朋友關(guān)系,嘿嘿!第一次有人用純爺們的江湖作派和我說話,從此,我便也成了江湖中人直至今天……
我作畫除了大畫用升降車或能滾動的梯子外,作小畫或?qū)憰ㄈ窍囟芊奖愀杏X特牛特瀟灑,也不需要總?cè)ナ岸蓿闹苋莵y七八糟紙呀書呀和煙酒等,許多人不解說怎么像擺地灘似的,我一般會說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其實這正是朱新建的作派,地上鋪塊大氈,筆墨硯紙顏料印章印泥缸煙缸外帶可樂罐,張開紙即可信手而為,有東坡“檣櫓灰飛煙滅”的氣勢。
在1990代初,上海最火最時尚的地方當屬徐家匯東方商廈,當我將第一筆畫款支付新建的當天,新建即邀請我到東方商廈六樓歌廳,玻璃在各色燈光作用下令人目眩,那時并沒有小姐什么的,只是接待服務生穿著銀色的閃光長裙,天哪,生活被打開另一扇窗。回想起來新建歌喉還真一般,節(jié)奏僅是沒跑調(diào)而已,日后最愛聽他唱“風吹來的沙”和“一張張票根”,完整地刻畫出新建內(nèi)心那浪子之情,晚上這家伙就住進了上海希爾頓,揮金如土的由來總算有答案了,上海老知青有句話“今日有酒今日醉,那怕明天喝涼水”,朱新建活在當天。
上個世紀的上海大閘蟹可不是今天的大閘蟹可以同日而語的。那股子香,透著江南晚秋楓葉的紅,胭脂般誘人的膏和瑪瑙凍似的凝脂,新建能吃能喝,隔三差五會問大閘蟹的近況,時值臘月,一天我和新建說我用五糧液浸了十只四兩重的大閘蟹已經(jīng)二天了,新建平時總是頭略帶歪噘起嘴跟我說教,嚴肅得很,得意處會自嘲式干笑二聲,那天一提酒浸大閘蟹,還沒等我說完,只見新建二眼猛睜,突然淫聲說:去去去,趕快去吃,連嗓音都啞了的猴急。喝著溫好的紹興黃酒,我吃了一只,提醒說,酒浸的蟹特涼,寒氣重,不能多吃況且這蟹個大,新建回說,龍森別他媽的小器、回頭我畫張大閘蟹給你,說話間連吃三只,摸了下嘴說唱歌去,我心想也好讓這家伙散散內(nèi)寒,還點了瓶芝華士不讓他喝啤酒,接下來的三天這丫光喝粥,苦著臉笑地說龍森你媽的也太不仗義了,畫了三只大閘蟹一壺酒,旁題大豐新建制。這畫后來被貓撕了。
新建作畫如拾芥子,偶爾會和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龍森你覺得我畫的是涂鴉吆,其實我是想走齊白石和關(guān)良之間的那條路,接著續(xù)續(xù)叨叨地談齊白石和關(guān)良,我插了一句,最終你還是喜歡關(guān)良且想把關(guān)良撂倒,齊白石的功力不是你在乎的那種,新建回說,齊白石用筆至此你還想干嗎?關(guān)良是另開了一扇門而逃之夭夭,至今回想新建真是開宗立派之人,腦子好使。
男人在一起不談女人才怪。新建回南京約一周了,有一天我在晚上九點左右到畫室,聽見里面有女人聲音,心想聊齋啊,門鎖得好好的。打開門新建正席地作美人圖,新建的美人圖總是題“你到底愛誰”之類卡拉OK的歌詞,見我進門冽嘴賊笑,昨晚回晚了沒好意思讓你半夜來開門,鑰匙丟在南京所以爬窗敲了塊玻璃,回頭畫張畫賠你,二樓爬窗怎么上啊,落水管呀,服了。趁著那女孩外出給新建買可樂我問又換了一個?新建說什么換不換的,這和畫畫不是一樣,新鮮什么。這樣也太隨便了吧,我遲疑地說,沒想到新建突然很嚴肅地看著我,龍森你以為我朱新建那么無聊嗎?看我尷尬,接著說,嘿,龍森你不懂,以后你懂了就會明白,俗話說“牝不回頭,牡上不了”讀懂了女人我為什么不成全自己。我繼續(xù)討教怎么去領(lǐng)會,心想日后也可怎么怎么地。心里正偷著樂,不想新建回應說:這可說不明白了。一怔之后我撫掌大笑,和畫畫一樣,天份!新建拖了一句,男女之事也靠本真。
新建對民間灶臺上的壁畫是感興趣的,他曾經(jīng)問我自己的作品是否像涂鴉,是否有江南灶臺上壁畫的那點意思。我們也曾經(jīng)對民間繪畫作過較深入的交流,他對古籍版畫插圖亦是頗感興趣,中國版畫的好自是不用說;但我們共同認為民間畫工那種特不專業(yè)的用心直撲的那股子“興”更動人心意。若干年后有一次在北京許娜的油畫中我看到一種比新建更直接樸實的靜物,我問許娜受新建花鳥畫的影響了吧,許娜回說是的,新建說畫得比他好,還說他自己太會畫畫了,很難把握住那種不會畫畫而又想要畫好的那份感覺。2002年我去南京在新建家又看了許多作品,那種“拙”味去掉了,離天然去雕飾只一步之遙。前年李小山和我說起去看了新建,他生了大病,病況剛開始穩(wěn)定,只是不太能夠說話,右手也不能畫畫了。聽后心里很不好過,我提議什么時候我去南京看看他,小山說不必了,看到老友他會很激動又說不出話來對他身體不利。后來又聽說新建用左手作畫,很為之高興。前年栗憲庭主持下在宋莊貴點藝術(shù)中心做了朱新建、老圃、李津和我四個人的畫展,再次見到了朱新建近作,感慨新建終究完成了他一生夢想的跌跌爬爬的那份魯迅筆下阿Q畫圓的意思來。
新建好紅燒肉,因牙口不好喜歡煮透來吃,亦好酒,但不是我那種依賴,他是從酒神精神中去體驗和貫徹徹底的那一種,這就是朱新建悟性厲害的地方。
新建怕狗,見狗即刻貼墻根人成彎形走路,色膽包天的新建此時膽色全無。
我曾經(jīng)這樣和他說,新建你是擅長在文字和書法,出名在美人和美人圖。
新建的文字將來一定會有有心人去編輯成冊,新建甚至產(chǎn)生過寫武俠小說的念頭,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在1993年還看過一段鉛筆或圓珠筆寫的武俠小說手稿。
新建的文筆是天然去雕飾的那種本領(lǐng)。
新建內(nèi)心是一直得意于自己書法的,但總覺得別人不懂他那種折釵股筆法的虬勁和率真,他曾反復問我龍森你覺得我書法怎樣,每次我都調(diào)侃他字比畫好,不知他是否藏有很多書法,若沒有則散落在美人圖中了……
朱新建的情。新建重情,重朋友交情,不是婆婆媽媽的那種,1994年后我們就很少見面了,偶爾會在北京和許娜、宇宙等幾個朋友聊會天唱個歌什么的,我不喜和朋友打電話保持聯(lián)系,新建和我一樣,有事找一下,三年不見毫無生分感。記得2003年我在上海弄個朋友聚會,請劉少椿弟子上海音樂學院教授林友仁老先生來彈古琴(也是陶藝介紹認識),中午時忽發(fā)奇想打電話給陶藝說今晚我請林先生彈琴,我一時找不到新建電話,你看看他在不在南京。接著我忙別的事去了,到了晚餐時新建和陶藝坐出租車從南京趕到了上海申康賓館11號樓,當時我喜出望外說新建你他媽的真來了,怎么也不電話一下,新建樂呵地說龍森請能不來嗎,一不小心假牙掉下,大家樂成一團。那時新建已沒了年輕時那股精氣神的剽悍和匪氣,如一團和氣的老頭,頭發(fā)全白了,我內(nèi)心十分高興和微微的痛,只比我年長三歲怎么就變化那么大。更沒想到那天競是我和新建的最后會面。行筆至此我突然生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感慨。新建只是不屑與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繼續(xù)為伍罷了。
朱新建的色。寫朱新建不寫“色”字是可笑的。他的色在于他的美人圖,前幾天在微信上看到陳丹青寫的“讀朱新建的美人圖”一文。文筆自不待說,古今中外的比較更是將新建定位精準,輪不上我來畫蛇添足。但我還是想站在個人角度說上幾句觀畫心得,新建的“色”表現(xiàn)在人性的自在上,表現(xiàn)在前戲的前戲那一種坦然和曖昧,是人性自然釋放出的魅及媚態(tài),骨髓里性的春情的流淌,對性的崇拜和禮贊,赤裸裸的煙行媚視迷死你丫的口氣,這就是朱新建天生的女人緣,任誰也學不來。
談朱新建是無法不談及新文人畫,2002年在南京朱新建家我問過新建,把你歸入新文人畫且是代表人物你是怎么看的,新建笑了笑然后認真地看著我說,龍森,我只管畫自己的畫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這些亂七八糟事我不管,記得當時陶藝也在場。社會已然這樣界定,那么就得聊一聊。界定傳統(tǒng)文人畫和今天的新文人畫的各家各說多了去了,新建自己也撰文寫過對文人畫的說法,在此就不贅述各家評論,就我己見來看看新和正宗如何的不同而同。
文人畫標簽:一般絕非布衣,為官者眾多,代表人物蘇東坡,趙子昂、董其昌等均身為朝廷命官且大官,學問淵博,個個我注六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通儒、釋、道、仙及八體六技,聲色犬馬,琴棋書畫,融會貫通于一身,詩詞文章乃看家本事,在繪畫的精神層面上高度自給自足,臨池筆墨小道矣。
新文人畫標簽:各種浪子、學者、教授、總編、美術(shù)批評家,基本略通中西藝術(shù)史,西方哲學、古典文學,西方小說;聲色犬馬自不在話下,儒、釋、道、仙略能區(qū)分,能說會道,高明者具開放心態(tài),插科打諢是行家里手,琴棋書畫各執(zhí)其半,關(guān)注當下,活在當下,官場商場融會貫通,皆一時之鬼手和神筆馬良。靈魂人物朱新建及邊平山等。
新建走完了淋漓痛快的一生,正是在達到了他創(chuàng)作生涯峰巔之時,我想新建他自己是明白的,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新建羽化后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空白,新文人畫是由朱新建的“女人們”于1986年8月在上海美術(shù)叢刊第36期發(fā)表后逐漸在全國形成氣候,至“美人圖”而達到傳世的高度。新建羽化之日即是新文人畫落幕的那天,在我的日歷中,2014年2月10日這一天將特別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