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洲時報在線(Asia Times Online)有一位署名“施賓格勒”(Spengler)的專欄作者,他的真名叫戴維·戈德曼(David Goldman),是美國銀行債券研究部全球總監。此人同時還是個音樂批評家。他早年曾是個左翼激進分子,后來轉變成右翼保守主義者。他聲稱他的基本理念扎根于猶太-基督教世界觀。
前些年,他用施賓格勒這一筆名在亞洲時報在線先后發表兩篇文章:《承認吧,你真的討厭現代藝術》(Admit it - you really hate modern art)和《你為什么要假裝喜歡現代藝術?》(Why you pretend to like modern art)——標題就是嬉笑怒罵的架勢。是的,他在文章里用尖酸的語言諷刺了現代藝術的追隨者,批判了現代藝術的狂妄心態及其“變態合謀機制”。
如何證明人們真的討厭現代藝術?
對那些從不標榜自己多么喜歡或者多么懂現代藝術的讀者來說,文章的文風不是問題,反倒挺有樂子——對那些現代藝術的粉絲來說,這樣先聲奪人的冷嘲熱諷就近乎挑釁了:
你宣稱:“對于藝術,我知道得不多,但我知道我喜歡什么。”事實上,你并不知道。在那些所謂藝術品面前,你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卻假裝興致勃勃,那是因為你怕顯得老土。這種狀態持續了如此之久,以至于你早就忘了自己的心靈。
——《承認吧,你真的討厭現代藝術》
在刻薄挑釁后,作者也給出了看上去使人信服的邏輯論證。他指出,從藝術理念來說,無調性音樂與抽象繪畫異曲同工。作為一名音樂批評家,他深知現代無調性音樂從一開始就受到商業的冷遇,這種處境與現代抽象造型藝術所享受的商業追捧形成了鮮明對比。對此,作者解釋道:
當你觀看一幅抽象表現主義繪畫時,時間由你控制,你可以憑著你的心意,或者駐足長觀,或者一帶而過,也可以搖唇鼓舌發表宏論,顯得你很有感覺。如果你想裝得更到位,還可以事先上維基百科背上幾句對這位藝術家的吹捧之詞以便現場征引。可當你去聽無調性音樂時(比如勛伯格),你被釘在座位上聽一刻鐘的體驗就像在牙醫的椅子上被綁了好幾個鐘頭。這種抽象藝術讓你直接身陷其中,無處可逃,你沒法隔岸觀火。
——同上
根據作者的觀點,大多數聲稱喜歡現代造型藝術的人,只是好龍的葉公,他可以“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卻受用不了真龍下凡零距離接觸。現代造型藝術就是那些“鉤鑿雕文以寫”的龍的形象,葉公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接受的主動權在葉公;而現代無調性音樂正如活生生的真龍,在接受它的過程中,葉公喪失了完全的主動權,反倒要受真龍的支配,自然沒法淡定。
作者斷言,現代藝術和現代音樂的策略相同,不是取悅于受眾的感官,而是在于把丑陋強加給受眾,從而使受眾“識別美的能力”(capacity to see beauty)變得麻木。然而饒是如此:
美術館熙熙攘攘,音樂廳門可羅雀。這是因為當一幅作品掛在墻上時,你可以保持安全距離,而當聲音鉆進你耳朵時,你卻沒處躲藏。換句話說,你對于無調性音樂自發的、本能的厭惡,才是你對抽象藝術真實、健康、正常的反應。只不過在美術館,你可以壓抑住這種反應。
——同上
結論:“你真的討厭現代藝術。”
不過,這樣的邏輯只是看上去蠻有說服力,卻經不起進一步的推敲。什么才是“真實、健康、正常的反應”呢?一個人說他喜歡吃辣椒,于是給他扛去一麻袋辣椒讓他五分鐘吃完,他吃得內牛滿面說實在吃不下去,于是得出結論:他并不喜歡吃辣椒,對辣椒“自發的、本能的厭惡”才是他吃辣椒時“真實、健康、正常的反應”——這樣的論證能有什么說服力呢?有人欣賞龍的兇猛的形象,卻受不了一條大活龍跟自己耳鬢廝磨;有人可能喜歡蹦極時充當自由落體的快感,卻絕對不希望自由落地以至直接摔死;有人可能需要一些使人“本能地不愉快”的刺激,但太多這種刺激就扛不住。這有什么可指摘的呢?也許造成現代造型藝術與現代無調性音樂兩者境遇差別的原因僅僅在于兩者施加于受眾的丑陋劑量不同,受眾喜歡前者的適度,卻受不了后者的過分,這兩種態度都是“真實、健康、正常的反應”,互相之間并不存在什么矛盾。
事實上,葉公好龍、隔岸觀火也是我們欣賞藝術時經常的心態。古典藝術、傳統藝術也經常表現令人生理上不快的形象,有調性的古典音樂和世界各地原汁原味的傳統音樂也并不總是悅耳動聽。早在現代造型藝術和現代無調性音樂出現之前,我們就懂得尋求丑陋、恐怖和拙劣的感官刺激。這一樣是我們與生俱來真實、自然的生物本能。
總之,作者在第一篇文章里,也許正確地指出了那些現代藝術的追隨者是葉公好龍,卻絲毫不能據此證明他們其實“真的討厭”現代藝術——雖說我們也無法證明他們“真的喜歡”現代藝術。作者卻以“鑒定完畢”的姿態關閉了話題。那么到底誰在裝呢?
圖窮匕見上帝登場
事實上,作者的第一步論證只是虛晃一槍。憤世嫉俗地嘲笑現代藝術追隨者并非他真實意圖所在。他真正關心的問題在于,現代藝術究竟給了人什么。哪怕是假裝(雖說這其實很難證明),人們為什么假裝喜歡它并愿意為之付出代價呢?
他的回答是,現代藝術滿足了現代人自認為富于創造力的妄想,滿足了現代人在傳統信仰體系瓦解后轉而自我崇拜的心理需求。作者指出,人類全部歷史中,只能找出那么幾百個真正有創造力的人,換言之,絕大多數人都不可能具有創造力。
在作者的猶太-基督教世界觀看來,創造力(creativity)是上帝獨有的能力。這在詞源上大致說得過去。“創造”這個詞本身就來自《創世紀》,指的是上帝創造世界這一行為。至于被作者承認的那“幾百個有創造力的男人和女人”,作者以巴赫為例指出,他們其實是侍奉上帝的勤奮手藝人,而不是自詡的天才。換言之,無論他們做出什么創造性的成就,“榮耀屬于上帝”。這才是作者欣賞的態度。
然而尼采宣布“上帝死了”,藝術家才是真正的英雄。于是藝術家各自致力于創造屬于自己的藝術世界:
為縱容藝術家的野心,在20世紀,發明形形色色的藝術世界成了一宗批量生產的大買賣。巴赫時代那種謙卑的手藝人精神消失了,藝術世界分裂成各種運動。在20世紀,要想被人認真對待,藝術家必須發明獨有的風格和語言。批評家對那些蕭規曹隨中規中矩的藝術家不屑一顧,對什么印象主義、立體主義、原始主義、抽象表現主義……各種流派的創始人則不吝溢美之詞。
——《你為什么要假裝喜歡現代藝術?》
更兼富人推波助瀾,批評家煞有介事。富人樂于被奉承為天才——能夠賞識天才藝術家的人自然也是天才俱樂部成員了。批評家則負責為上述天才們涂脂抹粉。
這是作者給我們呈現的現代藝術的運作機制,作者稱之為“變態的合謀機制”(perverse scheme)。作者以傳媒大亨格芬(David Geffen)以1.4億美元賣掉一張波洛克為例總結道:“人們既不喜歡他的作品也不喜歡它們看上去的樣子,他們喜歡的是藝術家能夠憑借傲慢用自己的語言重新定義世界的這個想法。”
作者認為,失去信仰使人狂妄但又蹙迫:
要想在這種變態的合謀機制中混出頭,就得沖著上帝揮拳發狠,由自己向壁虛構圈定自己的小世界,哪怕它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俗不可耐、慘不忍睹。缺乏創造力等于死翹翹。現代藝術層出不窮的意識形態運動,則是那些正在死翹翹的藝術家的救命稻草,讓他們生出自己擁有創造力的幻覺。這正是現代藝術的吸引力所在。
——同上
顯然,作者一點也不欣賞他所勾畫的這幅變態圖景。末了,他呼吁人們回歸上帝。他認為,上帝是創造者,但上帝更是愛其創造物的創造者——而作者之前已經斷言,人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現代藝術。人類模仿上帝,與其模仿其創造行為,創造一堆自己都不愛的東西,不如模仿上帝愛的行為。不是創造,而是善行和服務,才是每個人應當從事的事情:
現代人對自我表現的崇拜是宗教的蹩腳代替品,而妄想拿個人創造力代替個人救贖,那就更糟糕了。
——同上
要現代人找回面對上帝時的謙卑,找回救贖的罪感,這才是作者真實意圖所在。我們讀到末了終于發現,作者果真稱得上是一位猶太-基督教世界觀的衛道士(無貶義)。他像荊軻在地圖長卷里藏了匕首,他對現代藝術追隨者的冷嘲熱諷,對現代藝術合謀機制的批判,都是打掩護的圖卷,隨著圖卷的展開,上帝這把“匕首”終于露出寒光,刺殺的對象不僅是現代藝術,而且是文藝復興以來成長起來的整個現代性。
保守主義的誤用
這一點兒也不新鮮。英美保守主義者從來致力于此。保守主義始終是伴隨現代文明的制衡因素。它時刻提醒人們,不要被進步創新的假象所迷惑,以為一切均可憑人的意志推翻,不要迷信人自身的力量,不要妄想人可以充當上帝,不要忘記人的原罪,人性固有的弱點……
所有這些告誡決不是沒有價值的陳詞濫調。在不少場合下,這都算得上金玉良言。20世紀的諸多人類災難,的確有不少是因為人們忘了這些告誡:只因極度推崇抽象完美的“人”,幻想等同于上帝的“人”的存在,反而做出踐踏活生生的具體的人的事情。
然而,以這些理由指責現代藝術,卻找錯了對象。這并不是說作者所指出的現代藝術的那些“毛病”不存在,而是因為,如果這些“毛病”本身就代表人性無法擺脫的弱點,那么,把這些“毛病”回收到現代藝術這個大筐里是最最無害的——不僅無害,而且有益。
狂妄自大、自欺欺人、裝腔作勢,有誰同意人真的能擺脫這些毛病呢?就算有,也不應該是施賓格勒這位以猶太-基督教保守主義自居的先生,因為保守主義的前提就是人無法擺脫人性的弱點。指望人人富于創造力固然是一種妄想,指望人人都致力于謙卑地侍奉上帝,一心從事善行和服務,又何嘗不是一種更危險的妄想呢?稍有歷史常識和哲學頭腦的人都會同意,跟后一種“滿街堯舜”的妄想相比,前一種妄想的害處要小得多,它可能導致附庸風雅、自作聰明,雖然有點滑稽,卻并不制造偽善,而偽善才是戕害真正信仰的最大的惡。文藝復興以來現代性的成長,正是人用“自以為擁有”(其實也真的擁有)的創造力瓦解那些制造偽善的傳統規訓式信仰的過程。
何況,附庸風雅從來就是藝術生存發展的支柱。誰能告訴我《蒙娜麗莎》前的圍觀群眾哪個是“真心”欣賞,哪個是仰慕虛名?我敢斷言,多數人看到漂亮明星時獲得的愉悅遠遠大于看見這位五百年前的“美女”(Gioconda)。裝腔作勢、盲目追捧,聽起來丑陋得緊,卻并不那么糟糕。人就是每時每刻表演著自我的動物。努力把自己表演成有審美能力、有創造力的人,哪怕并不真的是,也比自甘蒙昧的“率真”要好得多。至少這可以促使人為藝術付賬,從而使藝術有個較寬裕的生存空間。寬裕的生存空間并不直接導致豐富的藝術創造力,卻是創造力成長的必要條件。
多數現代藝術作品恐怕真的如作者所說,缺乏真正的創造力,但這絲毫不妨礙人類擁有并發揮真正的創造力。只要跳出被稱為“藝術”的那個領域,我們就能看見文藝復興以來蓬勃成長的創造力在今天依然活躍,而且更活躍,我們身邊的世界因這種創造力日新月異。那實實在在是人的創造,屬于人自身的榮耀。一定要說那歸根結底屬于上帝的榮耀,這可以當作一種保持謙卑心態的明智策略,作為對事實的斷言卻很難論證。
人的創造力沒有因為現代藝術創造力的貧乏而削弱,相反更為強大,現代藝術縱然無功,何罪之有呢?啊!“變態的合謀機制”——多恐怖的罪名!可這又是怎樣一宗罪呢?藝術家生產他的作品,批評家“撬邊”幫腔,富人斥資購買,來回炒作——請問礙著旁人什么事了?買賣雙方你情我愿,除非能證明是洗錢,不然就很難稱之為“合謀機制”。況且現代藝術的交易市場恐怕是最少發生質量糾紛的市場,因此也沒法斷言批評家的吹捧是一種商業欺詐。認為價格必須與商品固有的內在價值相稱,這是又一種愚不可及的妄想,因為根本不存在商品固有的價值,價值只能通過交易價格體現。現代藝術有什么價值?現代藝術交易市場的存在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了現代藝術的價值。有人從中獲得了滿足,哪怕是滿足了某種“愚蠢”的愿望(譬如希望有創造力——在我看來這一點也不愚蠢),它就是有價值的。作為金融專家的施先生,應該不會對交易行為還抱有農業文明里才有的那種道德潔癖吧。
可施先生確實是用道德潔癖去挑剔現代藝術的。這是因為他像兩千多年前的柏拉圖那樣,妄想把他的道德使命強加給藝術,因而怎么看多數現代藝術都不夠正直誠實。不過不幸的是,依照他的標準,多數古典藝術也一樣無法勝任他的道德使命。19世紀的前拉斐爾派貶低拉斐爾以降的古典藝術,認為中世紀藝術具有后世所不具備的正直和創造性,認為藝術應當具有心靈的價值云云,其理由與施先生的也差不多。只是前拉斐爾派身體力行,創作出大量作品,在藝術史上留下一筆重要財富,而施先生的嬉笑怒罵恐怕只能和某些現代藝術品一樣速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