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2013年五月的巴黎比往年這個時候陰冷許多，連續下了好幾天雨。每個人都在盼著陽光。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打算帶著應景的心情在這座城市作短暫的逗留。忽然得知Ron Mueck在法國舉辦個展，而且恰好就在巴黎。我心情好的就像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禮物。Ron Mueck就是那件高5米在2002年威尼斯雙年展展出即成為雙年展焦點并引起轟動的作品《男孩》的作者。他出生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后在倫敦發展。他在倫敦北部有一個工作室。沒有受過正規的藝術訓練，或許因為受到了玩具商父母的影響，Ron Mueck曾經為電視廣告及影片制作模型和特殊效果，后來也曾開過制作逼真模型和動畫的廣告公司。也正是在這些經歷中不斷完善著他的各種雕塑技巧，完全自學成才。這點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這次的個展并不是Ron Mueck在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Fondation Cartier）的第一個個展，2005年他就曾為在基金會的個展創作了五件作品，并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當時基金會收藏了其中的一件“最神秘以及極具冥想的”（基金會語）作品“in bed”。一件長約六米的躺在被子里的女子雕像。

我趕緊修改旅行計劃，第二天剛睡到自然醒后就直奔坐落在巴黎14區Boulevard Raspail林蔭大道261號的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雖然展覽早在4月16日就開幕了，可依然吸引了好多觀眾。遠遠地就看到了排隊的人群。大家小聲地聊著天，隊伍足足有20多米長。排了估計有35分鐘終于可以進入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了。迎面而來的在限定入口位置的兩片幕墻之間的一棵大雪松，據說是由夏布多里昂（法國浪漫主義作家）于1825年親自栽下的。接著便可以看見一個在現代化林地包裹中的透明建筑。首先步入的這個花園名字與英國早期著名植物學家John Parkinson于1640年撰寫的經典著作同名，叫做“植物劇場”（Theatrum Botanicum）。由德國藝術家Lothar Baumgarten設計，據稱園子里有35種不同的樹木以及200種法國本土植物，均按某種特定順序種植。園中進深寬闊的環形臺階暗示了這個花園如同它的名字般確實承擔了藝術中心的小型露天劇場的功能。園子中央一棟優雅的玻璃建筑夾在兩片巨大的玻璃屏風中，那個就是當代藝術中心了。建筑由獲得普利茲克建筑獎的法國建筑師Jean Nouvel設計。他就是中國國家美術館的方案中標者。整個建筑通透明亮，還沒進入展廳就可以一眼望到放在底層的Ron Mueck的雕塑作品“couple under an umbrella”是整個展覽中最大一件作品。尺寸為300x400x350cm，兩個身著泳裝的老年夫婦躺在太陽傘下。

Ron Mueck的作品一如既往的細膩和逼真。無論從人物關系安排、造型的塑造、表面肌理的處理、整體的上色、以及雕塑上所植的毛發無不體現出伴隨著與生俱來的敏感與細致的特質的藝術家對于真實的某種癡迷，并藉此構成了龐大的信息群，硬生生地把觀眾拉到了雕塑跟前。恰恰是這樣的吸引力使作品變得直接起來，觀眾的反應是同步的。你總是會被這些細節所裹挾。微觀視角必然地成為作品的切入點。對于細節而言，無論從哪個點切入作品都成為可能。因而在這個意義上作品從視覺上具備了360度欣賞的可能。無論你在雕塑周圍的哪個位置駐足都將成為整個欣賞過程的一個安心的起點。起先你一眼便看到那些極度逼真的毛囊、皮膚上的斑點、皺紋、痣、皮下靜脈、指甲。由于Ron Mueck的作品一向是排斥與真人等大，所以觀眾必然陷入對于尺度變化后的細節呈現的好奇與挑剔中，這些細節的呈現成為了雙刃劍。被擊中的無疑是觀眾。你的眼睛進而會搜尋更多的細節，再一次一次地被擊中。他以一種近乎偏執的方式照顧到了所有目光所及之處。這種作者與觀者間一系列的較量構筑起觀者對于作品進一步感受與閱讀的堅實基礎。接著你會關照到由細節組成的一個個的段落，那些經由藝術家精心安排后而顯得普通、自然而又富于表情的段落。慢慢地，視覺會被本能地引導到臉部。我們會開始想要看到那張臉。對于臉部閱讀的習慣也被藝術家照顧到了。Ron mueck對于處理人物各組成部分的比例關系并未嚴格按照標準。作品不尋常的比例基于藝術家想象中的透視。就拿這件作品來說，頭部偏大。這些處理按照藝術家的解釋，他是根據視覺經驗中的主次關系刻意安排的，也可以說是作者主觀視角的表達，同時影響到了觀眾的觀看方式。而這種比例的失序感又恰恰被先入為主的龐大逼真的細節給調和了。和電影語言中依靠環境中細節的真實將可以構筑起整體空間的真實的道理如出一轍。那些是再普通不過的臉了，Ron Mueck從未想要理想化他的人物。但奇怪的是，在這些作品里普通竟然成為了一種特征，完全沒有程式化（倒是和2011年在倫敦家中去世的表現派畫家Lucian Freud作品中的人物有些相似）。當儲存了足夠多的信息后，我們的視線會漸漸向后退去，以一種更為整體宏觀的角度來審視作品。在敏感的細節呈現與整體關系間的擺蕩中，更多的信息滋長出來。觀者不得不放慢欣賞的節奏，并在緩慢的觀賞過程中聽任內在情緒漸漸萌生，感受隨著觀看不斷地豐富，糾正。這一切好像完全在藝術家的控制下發生，就像在電影院里按照導演的視角來感受整個的發生。觀眾在作品周圍久久徘徊，駐足。

這次個展共展出9件作品，其中三件是首次亮相的新作：佇立街頭的兩位少年，母與子，以及沙灘上的一對老夫婦：他們似乎是生命的某一凝固時刻。每幅作品均體現了兩個生命體之間的聯系，彼此間的關聯通過各自平常而細膩的動作呈現出來。許多評論家提到姿態精確、逼真而鮮活的刻畫、皮膚紋理的精雕細琢令作品中的人物栩栩如生，給人無比的真實感。我覺得之所以那種真實感得以呈現還有個重要的原因，這里不得不提的是其作品中人物眼神的處理。由于整個雕塑是上色的，而且細節細膩逼真，所以對眼球的繪制必定也是一絲不茍，因而導致雙眼的聚焦點的選擇必須絕對明確。而即便是雙人物的作品互相間的眼睛是沒有交流的，其他單人物的作品里眼神的處理也不是炯炯有神地聚焦在某處，可能用渙散來形容更恰當，而正是這種眼神令其作品具有了某種永恒的真實感。眼睛好像并未被周圍的情況打擾到，那是種回歸到自己內心的眼神。我想觀眾也正是因為感受到這種在紛擾的環境中的個體感而引起共鳴。每個人都有抽離出某個情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經歷，由此鏈接到了一種更加真實的感覺。

在最后的一個展廳，放著一部片長48分鐘的名為“STILL LIFE： RON MUECK AT WORK”的紀錄片，是由生活在倫敦的法國攝影師Gautier Deblonde拍攝的，他常常記錄工作室里的當代藝術家們。也正是他拍攝的題為“威尼斯雙年展的Ron Mueck的作品（男孩）”獲得了2001年第45屆世界新聞攝影比賽藝術類組照金牌獎。據展覽的相關資料中Gautier Deblonde自己介紹“完成這部紀錄片對兩人來講都是一次新的合作體驗。渴望嘗試些不同的方式，試圖以靜態的方式去拍攝，仔細地呈現藝術家的工作，而不僅僅作為事件去描述。為了使自身與之保持距離，所以在藝術家的工作室里安置了一個攝像機鏡頭.這個攝像機鏡頭從制作這3件新作品的一開始就在那里。這是一部關于三件新作創作過程的紀錄片，混合了每天的工作，手工的魔力……”紀錄片里基本沒有對白。感到驚訝的是，如此成功的藝術家的工作室規模并非想象中那么寬敞。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局促。展覽簡介直接說他有個小工作室。工作室墻面貼滿各種參考圖片、雕塑小樣以及各式工具。在工作室走動可以用穿梭來形容。藝術家在這樣的工作室里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日常的創作。在紀錄片中我們能感受到Ron Mueck掩飾了他的性格。工作中他與兩個助手交流并不多，默契地完成各自的工作。整個工作過程褪去了藝術的神圣光環，顯得安靜、簡單、節奏緩慢。還原了藝術工作的日常性。整個展廳里黑壓壓的坐滿了觀眾，顯然都看入迷了。我想其中的魅力不僅僅是源于對手工勞作的回歸的強調。在紀錄片中呈現出的是一種勞作的品質，一段生命的品質。觀眾對于藝術家的技巧以及制作工藝了解的渴望在這種氛圍中都不覺淡化了。“時間”因為這種日常感凸顯出來，大家分享著藝術家的存在。

這確實是個不錯的展覽，不僅因為從專業角度上來講Ron Mueck的創作風格給予當代雕塑創作特別是人物雕塑創作極大的影響。無論是對真實性的極致突破還是對于手工的回歸，或是通過傳統具象創作揭示身體與存在間的本質都給予我許多啟發。但更打動我的是，每個人在觀看作品的時候不經意地觸碰到了自己。當然展覽與其他生命中發生的事件其實都是一次認識自己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