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國六大經典浪漫主義詩人,受所處時代集體潛意識的影響,有意識地宣揚父權“男性神話”思想,但同時又自覺不自覺地肯定女性情感在藝術創造和自我人性完善過程中的不可缺失性,字里行間蘊涵著濃郁的女性情結,從而在性別困惑的羈絆中步入了尋找雙性同體的完美人性之旅。
關鍵詞:男性;女性;性別困惑;雙性同體
受后現代主義文化批評的影響,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研究也呈現多元化的走向,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重新審視傳統意義上英國六大“經典”浪漫主義詩人的也比比皆是,有的抨擊他們是父權意識形態的捍衛者,有的贊頌他們是提倡女性思想的激進派,自圓其說,莫衷一是。筆者認為這兩種說法都有點偏激,有失公平。本文擬以法國女性主義對傳統男/女二元對立解構的理念為出發點,縱觀六位浪漫主義詩人的歷史背景和他們的經典詩作,從男性神話、女性情結和雙性同體三個方面探索其矛盾的心理機制和性別困惑與理想,從而說明他們即是男權宗教話語的維護者,又是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提倡者。
一、男性神話
父權制神話植根于西方文化的淵源,基督教把上帝定為男性,上帝創造的第一個女人(夏娃)是取之于他造的第一個男人(亞當)的一根肋骨,自古以來西方文學依附于基督教的創世說,神化男性。在西方人類文明幾千年的文明史上,我們只見到男性的身影,聽到男性的聲音,女性被隱藏在男性的身后,無聲無息。男性化文明的這一缺陷,導致了文化的單一男性視野以及由此帶來的狹隘和偏見,暗示了文學的夫系統治。
在《女性作者和詩人身份》》一書中,馬格麗特·霍曼斯在談到浪漫主義的男性傳統時指出:“強大的自我離不開強效的語言,因強大的自我經常是詩人,詩人以自己強大的語言建構強大的自我”[1]。面臨霸權的男性傳統,女性浪漫主義作者,如格萊律治的妻子瑪麗·格萊律治,華茲華斯的姐姐多蘿西·華茲華斯,雪萊的妻子馬麗·雪萊等等,盡管她們本身都是才華橫溢的作家,卻生活在丈夫和兄弟的影子下,她們敬佩她們的丈夫和兄弟,只有他們才有創造詩歌的天才,她們只是默默的奉獻、傾聽的他者,而不是友好的競爭對手和同類。在他們的詩作里,她們是他們的更好的另一半,理想的化身,實現詩人自我價值的靈感源泉,例如,華茲華斯在《丁登寺》(Tintern Abbey)里這樣寫多蘿西:
即便我沒有受到過(自然)這樣的教義,我也不會使我的天才靈感一丁點地枯去, 因為在這美麗的河畔有你和我在一起,你,我最親愛的朋友,親愛的,親愛的朋友;在你的嗓音里捕捉住了我從前心靈的感語,在你犀利、曠野的眼睛里,重溫了我往昔的快意。啊!愿能在你身上尋覓到我的過去,即便是一瞬間也可以我親愛的,親愛的妹妹![2]149
在這里,詩人表明了他在建構男性成長的神話時對他姐姐多蘿西的依賴,但言說詩歌的主體是他自己,她只是詩的一部分,是被言說的對象,是詩人的延伸和射體。在浪漫主義詩人眼里,這種由社會和自然所賦予的男女關系是一種互補, 而不是一種競爭,女人是他們實現自我雄性力量的后盾,他們的男性朋友才是他們創作的交談者和對手。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的前言里對詩人的界定是:“他是對男人說話的男人”[2]601,他在《序曲》里找到了對手格萊律治,雪萊在 《尤利安和馬達洛》( Julian and Maddalo)里找到了拜倫,即便女人有非凡的詩歌天才,那她們的競爭者也只能是其圈子里的其他女人,而不是男人。
二、女性情結
美國當代女性主義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南西·高德樓(Nancy Chodorow)在《母愛的重現》(The Reproduction of Mothering,1978)中描述了西方男權文化中理性與感性的二元對立,并指出把女性與感性聯系起來的傳統觀念起源于傳統的家庭結構[3]。因為孩童的早期的前俄狄浦斯(pre-oedipal)經歷是以母親為中心,俄狄浦斯階段鼓勵女孩保持與母親身份的認同而男孩拒絕母親來迎合父親,男孩、女孩發展了不同的親屬關系能力,女孩以體驗他人的情感和經歷來定義自我,男孩的自我定義則是對母親的疏遠、對女性的貶低和對女性氣質的否定。這種根深蒂固的貶低女性的父權文化傳統在英國奧古斯汀和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里表現得極為盛行,居于這兩個時期的浪漫主義男性詩人在強調性別理論二元對立的男性文化的同時,卻有意無意地普遍渲染所謂的“女性”情感,然而,出于“大男人”的尊嚴,他們不能簡單地把對情感的強烈感悟歸屬于男性,而是歸咎于他們的母親、妻子和姐妹,通過兼并女性情感來宣揚女性的特質。
浪漫主義詩人吸取女性特質的策略主要是對早期孩童時期對母親身體的記憶和描寫。母親的乳汁是嬰孩生命的源泉,母親的情感是他們感知客觀事物的力量,是他們靈魂升華的根源,是他們詩歌才能的起端:
因為情感已授予他力量,這力量通過感官的發育的確象唯一偉大心靈的代表,與它所目睹的外物緊相配合,既接受又創造,進行創造。無疑地,這就是我們人生的詩興的開端[4]
浪漫主義男性詩人大多都是幼年喪母,通過母親的乳汁吸取母性溫慈從而獲得感知外界的力量多來自于母親般的姐妹或戀人,華茲華斯在《序曲》里感激地呼喚他不在人世的妹妹:“我所有早年的溫柔/都是從你那里吸入[2]197;拜倫在《寫給奧古斯塔》(Stanzas To Augusta)一詩中,贊頌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奧古斯塔:“你是我獨一無二的星光”,“像天使明眸,將我守護”(四節)。浪漫主義男性詩人對女性特質的容入不僅局限于嬰兒時期,而是他們一生不斷的追逐。雪萊在《普洛斯賓之歌》(Song of Proserpine)中,把女性比喻為“大地母親”,“從那不朽的胸脯,上帝、人和禽獸得到生命”(第四節)。
男性詩人對女性的依賴、崇尚和仰慕,是對他們詩人男性神話的有力抨擊,也說明了他們頗為矛盾的心理機制和女性觀,正如拜倫宣稱的:“盡管我對你們女人抱有偏見,……但是我認為世界上最壞的女人也會造就很有點名氣的男人。她們都比我們好, 盡管有缺點,但這缺點是我們造成的?!盵5]其他的浪漫主義男性詩人和拜倫一樣,他們既洞察和同情女性的苦難,對她們受到男性自我中心的歧視而被排擠到邊緣的命運有一定的理解,同時對她們有深刻的偏見。處于這種矛盾心理掙扎中的男性詩人,在有意識維護男權秩序的同時,自覺不自覺地投射出濃郁的女性情結,從而對兩性對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社會意識、思維模式和價值觀念提出質疑,試圖打破男女兩性之間形而上學的二元對立,從根本上解放男性和女性, 建立一個雙性同體的自由王國。
三、雙性同體
雙性同體(androgyny)是自古以來人類追求兩性和諧、平等的理想,基督教說上帝照著自己的形象造男造女,那么“上帝便兼具雌雄兩性”,“雌雄同體方為伊甸園中完美人性的特質”[6];柏拉圖在《研討會》(The Symposium)里也有男女一體的假說:男人和女人曾為一體,后來被宙斯分成兩半,因此他們出生后都要尋找另一半來獲得自我的完整;卡羅林·海布爾倫(Carolyn G. Heilbrun)在《走向承認雙性同體》(Towards a Recognition of Androgyny, 1973)中,以及喬伊斯·卡羅爾·奧茨(Joyce Carol Oates)在《婦女作家:理論和實踐》, (Woman Writer: Theory and Practice)中,都非常清楚地表明了雙性同體論者的這一立場;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了“阿尼瑪”(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理論,認為人的情感和心態同時具有“阿尼瑪”和“阿尼姆斯”傾向,(男性的女性意向和女性的男性意向),兩性互補才能發展出完整的人格[7]。最先在文學理論領域提出“雙性同體”這一概念的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她說的“卓越的作家應該是兩性融合的,作家的心理應該是雌雄同體的,即雙性同體的,在頭腦中必須有男人和女人的某種合作,然后創造的藝術才能得以完成”[8]。
英國浪漫主義男性詩人筆下男女一體的人物比比皆是,無論是男是女,在他們身上豪邁與脆弱并存,英勇與婉約同在,既有男性的剛毅,又有女性陰柔,是男女雙性特質的融合體。雪萊在《伊斯蘭的起義》里,塑造了女英雄、起義領袖茜絲娜,她既有女性的美麗、溫柔和善良,又有男子堅韌與勇敢。拜倫的《 唐璜》多次使用“不男不女”、“可能是一個女人”等類似的字眼來描述其里面的人物,主人公唐璜:
他個子苗條,臉紅而無胡須;不過盡管如此,在他的儀表和舉止中,尤其在他的目光里,有些什么在表示:這外表看來像天使一般的人,神情下卻藏有一個須眉男子[9]。
唐璜憐憫弱小、嬌柔嫵媚的陰陽兩性(第六章第五十八節)使她成了貴小姐、夫人們追逐的獵物。而那些小姐、太太們,雖都如花似玉,艷麗動人,但也不凡男人的高大外形。男女在容貌上的非男非女,同樣也表現在所謂的男女氣質上?!短畦吩谔幚砟小⑴詣e角色這個問題上,徹底打破了社會性別角色的傳統觀念,貫穿詩歌人物始終的是兩性的模棱兩可,陰陽交錯。唐璜既有男人的“剛毅”,又有女性的“嬌弱”。海上遇難,他拯救落水的侍從,寧可餓死也堅決不像其他人一樣吃同類的尸體;面對槍口,他毫不退縮;在戰場上,他英勇戰斗,挺身而出。然而,就是這個十足的“男兒漢”,實際上在很多時候意志薄弱,經不起誘惑,易受命運的撥弄,環境的支配,成了朱麗亞、海蒂、蘇丹王后、卡薩琳女王等“男性”女人的情感俘虜、淚水的奴隸,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英國浪漫主義男性詩人的創造力正是來自于兩性的互補和融合。在華茲華斯的《孤獨的割麥女》中,割麥女實際上是詩人的共同感知者。詩人旅途中看到一年輕的農家女獨自于田中邊勞作邊唱歌,她那憂傷的歌聲在深淵的山谷中慢溢,深深觸動了詩人的心弦,銘刻在詩人的記憶里。割麥女的孤獨與憂傷折射了詩人靈魂的孤寂,她的哀惋浸潤著詩人的情感,使悲曲在詩人心中盤旋、恒久并引發沉思。
四、結語
綜上所述,一直被崇為經典的英國六大浪漫主義詩人,為所處時代集體潛意識的影響,受當代使命的重托,為其時代宣揚父權制思想,但不知不覺間又肯定了女性情感,在藝術創造和自我人性完善過程中的不可缺失性,從而去尋找雌雄同體的理想人格。可能正是這種男女兩種元素在他們身上的和諧共存,使他們的浪漫主義詩歌迸發出感人肺腑的魅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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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Purkis,John. A Preface to Wordsworth [M] London: Langman Group Ltd.,1970:145-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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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義國, 譯.伍爾芙隨筆全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9] Byron,G. G. Don Juan [M].1821.Electronic Text Collections in Western European Literature.
作者簡介:左 鑫(1992—),男,河南澠池人,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2012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