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審美和憂郁美學

人生的歷史是一條長長的紐帶，那些特定的時空關系組成了他的節(jié)點，當歷史如長江流水一樣向東奔走而去，留下的便只有：子立長川嘆逝波。我于八十年代初在湖北生活過五年，如今在北京悄然回憶起那段歲月，便如同剪刀裁斷了那一節(jié)膠片，所有人都隨著風云變幻的年代沒有了蹤跡，唯一留下線索而且還常保持聯系的便只有鵬喜了。或者說偌大一個湖北也只有鵬喜一個人還看重我。這讓我唏噓再三，感嘆再三。

這幾天斷斷續(xù)續(xù)在陽臺上讀鵬喜的散文，夏日的陽光白熾凌厲地扎下來，那些文字便清晰地在陽光下飛翔，他把陽光裁劃為一個個地域性風景。橫亙連綿的大別山風韻，湘西鳳凰的猜想，行走于拉薩的跡痕處處，包括黃龍灘的無限遐想。并且這片光線還連接為一片世界性風景。從武漢出發(fā)感嘆于香港的社會和澳門的賭場，行走于日本的新干線贊揚它的精致與干凈。一片東南亞的景象，新馬泰、菲律賓、越南，這些文字是陽光，是火，是光線，是溶液，是他內心的情狀，“火是液態(tài)，火便水一般流動……奔流的火，（是）燃燒的水，是水與火高度的溶合。”鵬喜的風景文字是跳蕩的，是奔流的，有著火一樣熱情，有著陽光一樣熾烈。這些文字最大特點是節(jié)奏的，樸素的，描寫中一種動態(tài)的流暢，我們注意一下，每一個地域風光都是一種精致地截取，往往捕捉的是風物中的精華，大別山以水、藥、山、峰帶人物；八大山人只寫佛緣；黃龍灘暗寫一種現代性；鳳凰則勾勒文化原形；拉薩是一座天上的圣城；泰國有一種古怪的拼貼，仁慈與色情；吉隆坡的熱帶風光，“真實的人間風景在街道閭巷。”馬尼拉最富有與最貧窮，最都市又最田園奇怪的兩極并置于火山腳下……鵬喜是感性地印象式抓住地域性風景最耀眼的元素，這是一種驚人的審美直覺表述，絕不拖泥帶水，以短句跳躍方式，描寫中敘事，細節(jié)的精彩往往暗藏在感觀視覺的流動之中，他的方法是一種視覺采訪，然后于內心的自我設問與反思。因而他的觀點是一種于繁星之中，看其閃爍的亮點與語境的對比反襯分析，許多啟示含義都在其看客的內心之中，于是我有了一個新名詞：視覺訪談錄式的游記寫法。

最近有一本新書叫：“世紀旅人”。把旅行作為一種視角，一種表現方法。通常我們把旅行作為一種空間概念，作為視角我們也可以推定為時間概念。一般游記沒有強化時空體，僅是“我”觀察對象。鵬喜的這本書也是這樣。作為游記是一種傳統體裁，今天很多人采用這種方法寫小說，如法國的探險小說，它的好處在強調一種視覺展示過程。空間上說沒問題，可時間旅行就是問題了。因為歷史已經流逝，我們要并行時間與空間便要采用特殊的方法，將歷史與現實的固態(tài)性質，讓歷史人物展示其自身的觀看。安德烈斯·紐曼便采用這種方法。或者交混于古代人與現代人的各種身份。但我認為不能玩當下寫作中那種笨拙的穿越。我的意思在說，鵬喜可以把游記的文體融入一些現代手法，這個建議在于把我們游記所看的一些即時性感受觀點，祛意識形態(tài)化，于是另一個含義出來了。何處是自我？何處是我家？旅行視角是一系列自我和歷史的追問。我行——尋找異土——尋找故鄉(xiāng)。旅人不僅僅是我，他者也是旅人，“遠行”、“停留”、“回歸”一種生活的思辨態(tài)度作為存在的本體。

鵬喜的另一部分散文是寫人的，何祚歡、李紹六和李紹正、胡培卿、劉愛平、任蒙等均是一些人物素描，見情見性。我喜歡的是他寫《在野的兄弟》與《渡盡劫波本我在》。這是一種真性情文章，世事滄桑，無盡感慨，這種文章里含有憂郁的情調，因而又是憂郁美學的。寫兄弟是在命運的輪盤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寫自我，是一種生與死的歷練，一個人遭逢這樣的生命考驗，他悟透了，看開了。見人見事一眼便可以到底，功名利祿真的就是一堆浮云。鵬喜看世人他會經常偷著笑，某人搶權的嘴臉，某人充大名人行徑，某人對錢財貪婪，某人營營茍茍自私自利，都不過漢口灘碼頭的世俗市儈，只要從名利場一退休便什么都不是了。正因看透了世事人情，鵬喜很快樂、很自由，特別在他執(zhí)掌的那一塊文壇，看透了太多的人，他的“編輯人語”寫得灑脫自由，印象漫評，這些小文章的價值很大，它將歷史文壇立此存照。鵬喜為文和他的性格十分吻合，急切、性情、擔當，有話就說，說完拉倒。因而他的文字流暢凝練，快捷跳躍，有一種難以停下來的感覺。這倒挺適合于行走的文學。

但是，也帶來文章的短處：少了從容舒緩。可是又不能一概而論，他的“大別山寫意”又是從容舒緩的。他許多描寫的的文字又是從容舒緩的。我們說的從容舒緩暗含的指向，是文章中那些人物與景物最具個性特點的部分，要將它的一些典型細節(jié)詳盡地，延緩地表現出來。往往在這些細節(jié)的深度書寫能看到人性與事物最本質的部分。用行話說我們不僅僅停留在感受的層面，而應該深入到體驗，在反思中有所悟，啟示一些人性深度，文章寫到這樣火候了，對于鵬喜來說是很容易的。也許這些深層的東西鵬喜心里早有了，只是不便于落實到紙面。有十年了，我每次都參加鵬喜組織的筆會，我們都會有一些簡單的交流，談論那些人與事實質性的東西。但是他是無奈的，那種內心的糾結耗損了他大部精力，所以我也常勸他，自己好好地創(chuàng)作一些作品。現在好了，他終于可以暢心暢意于文學的創(chuàng)作了。

很少有人能像鵬喜那樣一輩子為一份刊物殫精竭慮的。這種執(zhí)著于事業(yè)不僅僅是一份雜志內文的要求，還在于他為雜志為編輯部謀出路，九十年代后我?guī)退M織過許多作家小輯，每次他都極為認真，但又不好過分催我。有時他很智慧地說，下期我給你留了個頭條。這就暗示我們?yōu)椤斗疾荨穼懽鞑荒荞R虎。我就為他寫過影響很好的《卡布其諾》、《博物館》等小說。20多年來我內心一直保持著對他的尊敬，他只要去了岳陽我都是全程陪同的，同時要求我那些老鄉(xiāng)好好地照顧他。我們之間并沒打得火熱，外人都看不到我們有多的交流。可是我們心是相通的，也許我們很久不見，可再見時幾句話便把距離拉近，連我的同學都不理解為什么鵬喜搞活動每次都拉上劉恪。理解與情誼是關鍵，同時我為人極為低調，不給別人添麻煩，用最真誠方式待Ao顯然，鵬喜作為編輯，更愿意與這樣的作家打交道。同時他自己也是著述甚豐的作家，面對作家他有底氣。

文如其人，我相信鵬喜像相信自己一樣，他是我永遠的朋友。

2014年8月28日北京石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