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絕不夸張:我的童年是伴著天安門廣場度過的。半個多世紀過去,每當回憶起那些往事恍若昨天。
一九五一年國慶之夜,天安門廣場聚集的人群仍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中。五彩繽紛的煙火騰空而起,如同白晝。剛調入人民英雄紀念碑興建委員會辦事處工作的母親為看煙火竟不顧身孕,和同事一起登上紀念碑工地高高的腳手架。猛地,一陣疼痛使她意識到腹中七個月的胎兒將要臨產。當時,大家都慌了神,七手八腳把母親抬下腳手架,找輛工地上的排子車就往醫院送。可是,要穿過那人山人海的廣場談何容易!情急中,有位叔叔抄起一只鐵皮喇叭邊喊邊在前面開道。廣場上的人聽說有孕婦臨產,紛紛閃開通道伸出援手,那輛拉母親的排子車幾乎是被抬過廣場的。即使這樣,人剛被送到附近醫院,我便急匆匆降生到了這個世界上。母親后來多次感慨地說,那天多虧眾人幫忙,要不孩子早沒命了。奶奶卻不以為然,操著一口家鄉話說:“敢在天安門廣場落生,俺孫兒命硬哩!”
奶奶的話一語成讖。比貓崽大不了多少、被母親戲稱舅舅的一只鞋就能盛下的我,在醫院的嬰兒暖箱里整整睡了七天,竟然活了下來。時任紀念碑興建委員會辦事處負責人的父親很高興。他要給我起名兒:“既然孩子趕著要與全國人民共度佳節,就叫國慶吧!”
“你叫國卿,兒子叫國慶,亂了輩分!”在家中頗有權威的奶奶一口否決。
于是,我才有了現在這個挺守舊挺俗的名兒。而那個對我來說最恰當也是最美好的名字——國慶,卻與我擦肩而過!以至至很多年以后,一聽說有人叫國慶,我心里就習慣性地不服氣;咱才是正宗啊!
聽母親后來說,接我出院那天,她特意抱著我讓司機開車繞了一圈兒天安門廣場。她對襁褓中的我不住勁兒地嘮叨,兒子,快瞧瞧,你跟這兒有緣!正在熟睡中的我聽不見,聽見了也不會懂。不過,現在回味母親當時的話,還都讓她說中了:整整六年的光陰,我與億萬人矚目的地方再次結下了更多的不解之緣。
因父母都在紀念碑興建委員會辦事處工作,我家住的是單位宿舍,就在天安門廣場西側的小中府胡同,離廣場極近,北京人講話,抬腿兒就到。那宿舍是前后院。前院一溜兒北房,住著我一家和建筑師梁思靜一家。后院住著司機和公務員等。我依稀記得,那院的房都是日式的,屋里有隔斷,安有木制推拉門,天天我拽著木門開鐺鐺車玩兒。后來父親嫌住小日本的房憋屈,把推拉門全拆了。我還記得,院門很大,兩扇開。小時我常腆著肚子去關門,有一次差點兒把襠里那玩意兒給擠壞了。因父母都上班,我是由阿姨看大的。她是老北京,愛逛,成天抱著我逛:橫向,勞動人民文化宮、中山公園;縱向,金水橋直到前門樓子;但無論橫向縱向,廣場是必經之路,總之接夠了那里的地氣兒。逛夠了逛餓了,廣場路西有個大四眼井胡同,胡同口兒起有個舊排子車支起的小食攤,大麥粥熬得既香又黏糊,花毛八分,能吃肚兒圓。
然而,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還是跟母親去紀念碑建設工地的情景。那里正在施工的工人們幾乎都認識我,見了我就逗我演節目。我自小是個“人來瘋”,站塊石頭上就唱志愿軍進行曲,講劉胡蘭、趙一曼。那時,對我這個小明星表演的最高獎賞,就是允許我躲一邊拿把小錘兒敲廢石料。我看到工地上紅旗招展;烈日下,建設者們常常光著脊梁,只套副墊肩,抬著巨石,哼著號子在勞動,那場面至今印在我的腦海里。
那些年,我難得見到父親。他很少回家。父親解放初期曾在市人委工作。奉調到紀念碑興建委員會辦事處后,他夜以繼日地帶領大家施工,在干部和工人中享有很高的聲譽。我曾查閱過有關紀念碑興建的資料:建筑面積3000平方米、用去石料17000塊,工程歷時六年,竟未發生過一起事故。這是奇跡。這奇跡凝聚了父親和所有紀念碑興建者的辛勤汗水。
近年來,每逢國慶,黨和國家領導人都要向天安門廣場上矗立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敬獻花籃。曾參加過紀念碑興建工作的母親,每次都要收看電視轉播,每次,她都會流下激動的熱淚。是啊,黨和人民不會忘記那些為了新中國英勇獻身的英烈,也不會忘記那些曾經為英烈們立碑的建設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