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時,整個村莊都沉浸在甜蜜的酣睡當中。
雪,趁著農人酣睡在夜間悄悄地落下,紛紛揚揚盡情飄灑,以風為媒,漫天飛舞,覆蓋這靜謐而安詳的村莊。
小麥也在睡著,頭枕著大地母親結實而溫暖的臂膀,身蓋著天空父親給予的厚厚的白色棉被,傻乎乎地做著關于成長與收獲的夢。夢中,它們變得茁壯,它們勇敢地抗住一次又一次的風雨考驗,最后完成自己的使命——走進糧倉。呀!快看,它們鉆出地面來了,羞澀地露出小臉。它們在調皮地伸胳膊蹬小腿,也許是太熱了,它們想要晾晾熱汗透透熱氣,也可能是它們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實現自己的夢想。
穿著破舊軍大衣的農人,衛兵似的巡走在地頭,看到這露頭的小麥,滿意地笑了。現在,他們不用擔心春天怎么鋤都鋤不掉的雜草,不用忍受夏日里毒辣陽光的烘烤,也沒有了秋季里搶在老天的臭脾氣發作前瘋了般拼命勞作。回到家中看到糧囤里冒尖的小麥,看到屋頂上晾曬的串串火紅辣椒,喜悅而知足地躺在床上,身心放松,他們很快就進入夢鄉。雞叫了,哼唧兩聲,稍稍抬抬眼,將滑落的被子重新扯起,又緊緊地往身體上裹了裹,縮了縮肩,繼續沉入夢鄉。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串鄉賣東西的人的大聲吆喝聲在狗叫聲中此起彼伏。農人終于醒了,伸了伸酸痛的肩膀,睜著眼,看窗外的白雪和屋檐下長長的冰凌,久久不動彈,享受著這一刻的安寧。所以當你在半晌時,看到從煙囪里冒出的炊煙,不要有絲毫的訝異。
最可愛的是那些老人,找到一個背風的土墻,曬著暖洋洋的太陽。有時會生一把火,燃著一堆木炭,將手放在噼噼啪啪的火旁,或閑嘮著陳年舊事,或不忿著現世的人情炎涼。陽光在那些歷經滄桑的臉上跳躍,安靜無聲,讓人想到一句詩: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悠閑地過著,仿佛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一萬年。突然,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傳來,驚醒了夢中人。呀,原來是臘八了!快過年了。
被驚醒的人們剛剛揉開蒙眬的睡眼,就看見外出打工的人大步走來。他們穿著村里人沒見過的奇裝異服,留著流氓頭,她們的臉上化著與她們的年齡不相符的濃妝。他們是在外流浪了一年甚至幾年的孩子,回來時提著離家時的尼龍袋,扛著新買的旅行包,操著濃濃的蹩腳的異鄉話,但偶爾會冒出一兩句家鄉話。人不能忘本,這惹惱了老人們,看著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乖孩子變得陌生怪異,他們看不慣。但當這些異鄉歸來者親昵地親著他們的臉,拉著他們的手,關心地問長問短時,他們的怒氣全沒了,老人們知道他們還是自己的孩子。他們跟遇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關心張家大媽的老寒腿,詢問王家大爺的老旱煙癮,和幼時玩伴打罵笑鬧幾句。但扯長了,你會看他不住地往家的方向張望。時間再長些,他臉上的焦急更是一覽無余。誰都不會忍心再和他多說幾句,催他趕緊回家。終于到家了,終于看到了魂牽夢繞的親人的臉,終于聞到了老母親做的飯菜香味。找個放行李的借口躲回房間,抹干即將盈眶而出的眼淚,然后用力拍著臉頰,直到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時,再出去和親人講話。如果他留心的話,會看到母親皺紋里沒有擦干的濕潤。深夜里,他會從旅行包里取出一件件禮物,給母親的頭巾,給父親的煙斗,給侄子的氣槍……
不幾天,就會有婦女上門來,說媒!東村的那家殷實,西村的那家長得秀氣,南村的那家能干賢惠……男孩子穿上自己最帥最能拿出手的衣服,去經歷一次又一次的相親,像個勇士接受女方家人審判般的目光。
女孩子們則常常和小姐妹聚在一起,為自己的選擇左右為難著,這個男孩很幽默能干但家境不好,這個男子家境厚實但人太木訥,到底選哪一個呢?年齡大的互相咬著耳朵,或開玩笑或凝重,畢竟這是她們一輩子的大事,也是她們唯一耍性子的時候。年齡稍小的靜靜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看似悠閑漠不關心,實則是故作不經意狀,張大耳朵,將圈里人的每一個字都裝入心底,細細品味。偶爾會忍不住插上兩句話,這就徹底露餡了,那群小姐妹抓住機會起哄,“呀,我們的小妞也急了,也想找了”,被人說中心事的人羞紅了臉,跑到一邊生氣不理人,但過不了多長時間,在聽到關鍵處還是會忍不住插嘴。
婦女們也開始忙碌起來,籌劃著過年時要買的東西,給孩子買什么樣的衣服,要剁什么樣的餡子,走親戚時拿多少樣禮……然后三五成群地相約著去趕一個又一個的集市,通常是一個人買東西,其他幾個人幫著看貨。這個說花色太艷,那個說布料有點起毛,好不容易看中一塊合心意的布料,最后常常會因一塊錢甚至幾毛錢的零頭和小販爭得臉紅脖子粗。即使價格沒有談攏,雙方也不會因此不愉快,大過年的都圖個高興。不過,在幾張嘴皮子的磨工下,一般能把生意做成。
年三十終于到了,年輕人湊到一起,挨家挨戶拜年,走到哪,笑聲和熱鬧就跟到哪。婦女們則在家里準備團圓飯,用心地在包著錢幣的餃子上做上記號。村里的男人們則會湊一塊,喝個小酒。趁著酒勁,把窩在心底一年的話說出來,說著道歉的話解開糾結在心里的疙瘩,用一干為敬的豪爽,把平日里不好意思說出的感激表達出來。樸實的話語,真摯的感情,真讓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快聽,新年倒計時響起,新的征程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