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戰的“策略”

摘 要：魯迅在《華蓋集》中所表現的鮮明的個人立場，是其有別于同時代知識分子的獨異特征，從中也可以看出在進行潑辣的社會文明批評的同時，魯迅也在絕望中嘗試努力構建現代文明社會應有的民間主體性。

關鍵詞：魯迅；不統戰；不合作；民間主體性；言行區隔

魯迅曾在《關于知識階級》中提出了“真的知識階級”[1]這一概念：“真的知識階級”是“與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能夠“感受到平民的苦痛，當然能痛痛快快寫出來為平民說話”，“發表傾向民眾的思想”，同時，“真的知識階級”必須堅持自己獨立的價值立場，“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边@也顯示了魯迅自身的價值追求，這種價值追求也在魯迅的一系列關于女師大學潮、“三一八”慘案等事件的論戰文字中得以彰顯，魯迅有意同依附權勢的 “特殊知識階級”[2]、“正人君子”[3]劃清界限，顯示出現代知識分子的本色。

“真的知識階級”因其獨立的價值立場，往往表現出“不合作”、“表自我”的人生態度，這就決定了其堅持長期的批評和論戰的姿態。從《華蓋集》始，魯迅開始將創作的重心從小說移至雜文，并且開始同曾屬于同一陣營的知識分子展開論戰。魯迅與章士釗、楊蔭榆、陳西瀅的論戰都不是純粹圍繞學理、價值等進行，使得論戰本身似乎牽扯了太多個人恩怨與私仇，但是魯迅卻說：“我的雜感集中，《華蓋集》及《續編》中文，雖大抵和個人斗爭，但實為公仇，決非私怨，而銷數獨少，足見讀者的判斷，亦幼稚者居多也。”[4]，有學者將魯迅的論辯觀概括為“泛無實指”、“常取類型”[5]，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和他的論敵們確實不是在一個層面上進行論辯的。魯迅不標榜自己的價值觀念，并承認“還沒有尋到公理或正義”，他僅僅渴望一切“真價值”。如魯迅同陳西瀅的論戰，并不著眼于英美派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理念，而是從其“言”“行”不一的實際行動來進行批判，因為魯迅認為此類“特殊知識階級”“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著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誰明說出自己所觀察的是非來的，他便用了‘流言’來作不負責任的武器”。[6]

《華蓋集》中魯迅以章士釗、楊蔭榆、陳西瀅為“典型”進行社會文明批評，此類雜文也從側面表現出魯迅“不合作”、“不統戰”的獨立姿態。前文中提到胡適的信中還說到：“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從今以后，都向上走，都朝前走；不要回頭踩那份不了人的小石子，不要回頭自相踐踏。我們的公敵是在我們的前面，我們的進步的方向是朝上走?！盵7]魯迅的立場和原則同胡適是存在差異的，魯迅是不愿同他們一路的。在同徐炳旭的通訊中，魯迅對小周刊的看法是：“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色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在現在，我倒只希望這類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標小異大同，將來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聯合戰線，效力或者也不見得小?！盵8]由此可見，此時的魯迅對結成同盟、聯合戰線是持謹慎態度的，他說：“撰人一多，則因為希圖保持內容的較為一致起見，即不免有互相牽就之處，很容易變為和平中正，吞吞吐吐的東西，而無聊之狀于是乎可掬了”。[8]相較于集體共識魯迅更看重個人認知，以及獨立地表現內容、闡釋義理，此時的聯合只會削弱真知、模糊事實，只?！盁o聊”罷了。 “聯合戰線”符合潛在的集體無意識，無論是對于撰者還是青年，往往指向蒙騙、撒誑、以及思想的混沌和謬誤。魯迅重視主體性，并不贊成用集體來綁架個人。此時魯迅思想中以澄清事實為準繩、重視獨立判斷能力的這一特征，有別于同時代其他知識分子。

上文中說，魯迅通過雜文與同代知識分子論戰本身就是其獨立立場的表現，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論戰者都自有其論戰的策略和邏輯。在《華蓋集》中，魯迅多次運用的一個“模式”：對“言”、“行”進行區隔，這種區隔在論戰的不同層面分別指涉不同的方面。

言行區隔的第一層指涉的是其論敵：主要指理論與實踐的偏差，前后不一，本身就是對自身觀念立場的違背。具體地，針對章士釗主張讀經，魯迅先從《甲寅》中章士釗的文章論起：“以文章論，就比先前不通得多，連成語也用不清楚”，“倘說這是復古運動的代表，那可是只見得復古派的可憐”[9]，他指出主張讀經者，不過借讀經“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魯迅釜底抽薪式地，以論敵言行不一來駁斥其主張。針對女師大學潮，魯迅在《“公理”的把戲》和《這回是“多數”的把戲》中集中抨擊了所謂“名流”之言行不一、前后矛盾。保護少數或是服從多數，是以“和于自己”為出發點，而不是真以什么“公理”為行為準則，面對同時代知識分子挾“公理”以害人的普遍現象，魯迅說：“進來所謂新思潮者，在外國已是普遍之理，一入中國，便大嚇人；提倡者思想不徹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發生流弊，而新思潮之本身，固不任其咎也?！盵10]對于革命前驅的批判和揭露促使魯迅對當時的革命和新思潮產生質疑，而這種質疑和批判導向失路以及絕望之境，但是這又是不得不批判，不得不揭露的。

言行區隔的第二層針對的是論戰雙方：魯迅反對任何道德加冕，反對以“身份”和“道德”來模糊義理、撲滅反對言論同立場，這一層面的區隔顯示出魯迅堅決的“不合作”態度。陳西瀅在《閑話》中諷刺魯迅：“還是不信我們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潮”[11]魯迅便從此類行為總結出古人“制馭別人的巧法”，“求人尊敬的可憐蟲”于是默坐或同聲附和，這種“互相敷衍”是魯迅所憎惡和厭棄的，比起虛情假意的追捧，魯迅更渴望真誠的憎惡。這也體現了一個主體性的問題：知識分子之價值來源于闡釋道理和追求真理，而不是由他者來追認，若由他者追認的所謂價值，可以被隨意撤換，價值便不能稱其為價值。王富仁認為：女師大學潮和“三一八”慘案中魯迅與陳西瀅的矛盾對立，實質上體現了“現代社會人生原則與中國傳統儒家的個人道德修養原則的對立”[12]，也可以進一步理解為個人主體性和集體主體性之間的分歧，前者導向批判思維和獨立立場，而后者則導向偶像崇拜和依附人格。

若將上節中的內容延伸，則涉及到“公域”和“私域”的概念?！啊稹汀皆埂约啊汀健膮^分標準及區分方式，在魯迅的思想意識和一般讀者的思想意識中，是有著顯著的差異的：同樣一個事件、同樣一種現象，在魯迅這里不能不視為‘公仇’而與之詳加計較，而在一般讀者那里，卻能夠很自然地被看成理應由當事各方私下了結的‘私’事， 誰要是從旁插嘴干涉，誰就是與當事的某一方人物有私怨或私誼， 否則純屬多管閑事、嘩眾取寵。一般讀者對‘公’與‘私’兩個權益范疇的判斷，是依據流行在中國社會里的那種無須言傳便可意會的經驗性的生活常識傳統作出的?！盵13]這種“公域”和“私域”混淆的現實狀況，表現出來的就是將公共問題當成私人恩怨來解讀或者采取行動，也就是說，在中國，并不存在一個討論公共問題的現實土壤，這導致許多公共問題、公共事務還沒來得及進行深入的探討就不得不卷入紛擾的人事問題之中。這一現象提醒我們：“新文化運動”以來，民間主體性并未在知識分子對西方先進思想的傳播中建造起來，甚至，知識分子對于建造民間主體性的努力是可值得懷疑的，那些留學英美的知識精英的一系列同他們秉持的原則相違背的行為，也說明他們對于現代文明價值的接受也是可值得懷疑的。那么魯迅對于“言”與“行”、“公”與“私”的區分，也可以看做是他對建造個人主體性所做的努力，個人對于公共事務所發表的意見和批評，是個人應有的權利，并非如傳統思維那樣：為誰說話就是和誰有私交，批評誰就是同誰有私怨，同個人現實無直接關聯而為某方辯護就是別有用心的偏私行為。

跳出論戰的層面，魯迅在社會改革方面則堅持“言”“行”一致，“行”又不是狂熱的投入革命，追求“血的犧牲”[14]，而要“弛而不息”，在“行”上不必“責人太嚴”，“也看書”、“也看戲”、“也尋異性朋友”、“也講情話”[15]地去踐行自己的理念，這還是一個建立主體性的問題，分清情緒狂熱和自主行動，所有的口號或者行動都應是理性選擇的結果，革命是為了更好地生存、獲得權利，而不是為了犧牲而革命。而魯迅的這種提倡“正是建立在中國的改革空前的艱難性與長期性的科學認識基礎上所必須采取的戰略與策略”[16]。

魯迅在《華蓋集》中所表現的鮮明的個人立場，是其有別于同時代知識分子的獨異特征，從中也可以看出在進行潑辣的社會文明批評的同時，魯迅也在絕望中嘗試努力構建現代文明社會應有的民間主體性。

參考文獻：

[1]魯迅.《關于知識階級》，《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月，第223頁.

[2] 魯迅.《春末閑談》，《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05頁.

[3] 魯迅.《華蓋集（題記）》，《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頁.

[4]魯迅.《致楊霽云（5月22日）》，《魯迅書信集（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8月，第551頁.

[5]羅炯光.《魯迅論辯觀和雜文論辯術》.《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8期.

[6] 魯迅.《并非閑話》，《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78頁.

[7]胡適.《胡適致魯迅、周作人、陳源（5月24日，稿）》，《胡適往來書信集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7月，第272-273頁.

[8] 魯迅.《通訊》，《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4頁.

[9] 魯迅.《答KS君》，《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12頁.

[10] 魯迅.《致宋崇義（5月4日）》，《魯迅書信集（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8月，第29頁.

[11]陳西瀅.《閑話》.《現代評論》，1925年第1卷.

[12]王富仁.《中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與現狀》.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9月，第10頁.

[13]李林榮.《魯迅雜文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史——關于推進魯迅雜文研究的幾點初步思考》.《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6期.

[14]魯迅.《忽然想到（十至十一）》，《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94頁.

[15] 魯迅.《補白》，《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06頁.

[16]錢理群.《關于“現在中國人的生存和發展”的思考——1918-1925年間的魯迅雜文（下）》，《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