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24年9月,此時五四風潮已經逐漸平息。而經歷了這一重大歷史變革的魯迅在五四高潮落盡之后再一次審視自己,從而經歷了一次痛苦的“抉心自食”,在這一過程中他掙扎于裂變和聚合,其中《影的告別》就再現了魯迅對自己的訣別的心理歷程。反映在詩中,就是影對詩人的告別,影的迷茫彷徨進退維谷。自我和他我,人和社會,理想和現實總是存在沖突,而詩人在其中,掙扎裂變,終于歸于虛空。
關鍵詞:抉心自食;自我;他我;裂變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詩人開篇即說“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可見這篇散文詩寫得是一個夢。是在夢中,影說出了那些告別的話,對象是現實里的詩人。
可是,影為什么是在詩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來告別呢?
弗洛伊德曾在《夢的解析》里,將人的意識分成了顯意識和潛意識。他認為夢是人潛意識的顯象。人在清醒的時候潛意識處于一種被壓抑狀態,只有在睡著,(也即是詩人所形容的“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人潛意識里的種種被壓抑的欲望才會通過夢顯現出來。
可見,影會在詩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來告別,是因為影有意或無意的被詩人壓抑在了心底深處,換句話說,影其實就是被壓抑的詩人自己,也就是說在詩人的夢中,對話的雙方都是詩人的自我。
影說:“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愿跟隨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天堂或是地獄,這是人死后一般意義上的終極歸宿;如果活著,那又必將會有未來。天堂、地獄或是未來,是人必定將會存在的空間或時間,無可規避,可影卻說那里“有我所不樂意的,我不愿去”。
究竟什么是影所不樂意的呢?詩人接著說“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朋友,我不愿跟隨你了,我不愿住。”原來影所不樂意的是“朋友”“你”,即詩人。
經由上文我們知道這篇散文詩寫得是一個夢境,而影是詩人的另一個自我,正是這個自我在詩人睡到不知道什么時候的時候來向他告別,說詩人即是他所不樂意的,他不愿再跟隨了。
既然影也是詩人,他和現實中的詩人究竟有怎樣的差別呢?他為什么會說詩人是他所不樂意的呢?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里將人的存在分成了自在和自為。自在是在此存在的,就是它所是的;自為則是自己規定自己存在的存在。因此,自為不能與自身重合,即不能和自在重合。(參考陳宣良等譯薩特《存在與虛無》第二卷第一章112頁、117頁)由此知道,影是詩人規定自己要成為的人,是詩人想要成為的人,與現實中的詩人不能完全重合。
廚川白村在《苦悶的象征》里,對這一現象從社會學角度給了更加貼切的表述。他說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身上總會有兩種力。一個是人的“生命的力”,另一個則是社會所給的“強制壓抑之力”。“生命的力”專注于自己的內心,渴望自由奔放,渴望創造,不愿被利害關系束縛,不愿妥協于倫理道德法則,不愿承襲拘泥于傳統。但人是社會性群居生物,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生活在“社會”這一個有機體里,更有種種“生活的難”。因而人在有意識或無意識之間總難以逃脫這種壓抑的力,人總會在減削個人自由的國家至上主義面前,在抹殺創造創作生活的資本萬能主義面前妥協,喪失一部分甚至是全部的自我。而且,廚川白村還認為,現實中的即生活中的人是被壓制的人,而夢中的人則是逃出這種壓制的人。(《苦悶的象征》魯迅全集第十三卷第一章創作論第一兩種力)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知道,現實中的詩人勢必會對社會或是自己有所妥協,因而影說詩人是他所不樂意的,他不愿再跟隨了。
可是影不過是依附于詩人存在,告別了詩人他還能去哪兒呢?
影說:“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這一段充分表明了影的存在困境。影所能等來的不過是光明或是黑暗,可是光明會使他消失,黑暗又會吞并他。他不愿在明暗之間彷徨,卻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他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是黃昏還是黎明。他不安迷茫,所以姑且在明暗之間舉起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等待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判決,到時他將會獨自遠行。
影嘆息:“就這樣順其自然吧,如果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影的告別》是魯迅寫于1924年9月,此時五四風潮已經逐漸平息。而經歷了這一重大歷史變革的魯迅在五四高潮落盡之后再一次審視自己,從而經歷了一次痛苦的“抉心自食”,在這一過程中他掙扎于裂變和聚合,其中《影的告別》就再現了魯迅對自己的訣別的心理歷程。反映在詩中,就是影對詩人的告別,影的迷茫彷徨進退維谷。
判決性的時刻就快要到來了,影說:“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于你什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絕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是我自己。”
在最后,影告別了詩人,他迎來的是黑暗。他愿意只是黑暗,只是虛空,他將獨自遠行,不但沒有詩人,并且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影,那世界全是影自己。
魯迅在《寫在墳后面》曾說:“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所以我說話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對于偏愛我的讀者的贈獻,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個‘無所有’”。反映在詩中,則是影的虛無,不占據心地。
此外,在《寫在墳后面》一文中,魯迅還說:“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過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愿的。……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于后來的青年。”由此也能理解為什么影愿意只是黑暗,愿意獨自遠行,而且那個世界沒有別的影,只有他自己。過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魯迅認為他屬于那個舊時代,舊時代應該滅亡,那他自己也應該和舊時代一起滅亡,留在過去,和光陰一同逝去。
一直以來,魯迅都很關心現代人的存在問題,在《野草》中,他更是用這個問題來深刻的反思自身。《影的告別》更是反映出薩特在《存在與虛無》里所提出的的兩種存在方式問題。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提出了兩種不同的存在方式: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的自為的存在方式;是其所是的自在的存在方式。(參考陳宣良等譯薩特《存在與虛無》結論765頁)二者不能完全重合,所以才會有痛苦掙扎,裂變和聚合。在整個過程中,魯迅也并未能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反映在《影的告別》中就是影最后的沉沒于黑暗。影最后只能沉沒于黑暗,且那世界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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