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賀被譽為鬼才詩人,其思想性情、寫作風格自是與別家不同。其寫馬的詩歌也可見出詩人獨具一格的觀察力和感受力。李賀的這一組馬詩,歷來為詩論家所激賞,為了解詩人的思想、性情、人生觀、價值觀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文章試從詩人和詩歌的聯系和思想內容層面解析這組詩歌。主要分為三個方面:抒寫詩人性情中的無限悲恨;詩人對自我價值的積極追求和肯定;對生命追求的質疑和落空。通過這三個方面的論述,關照李賀在詩歌中對生命思考,對自我價值的審視,以及對人生意義的積極追求和肯定。
關鍵詞:馬詩二十三首;李賀馬詩的思想內涵;李賀與其詩的聯系
李賀作為中唐后期的一位詩人,以其橫溢奇才恣縱詩壇。詩風冷艷凄美,獨具一格,震驚了時人也讓后來者仰望矚目。其聰穎早慧,才氣過人,抱負遠大而又傲岸自尊,但短短的一生卻是遭遇坎坷,沉淪下僚,英年不永,無不讓人為之扼腕嘆息。論到李賀的性情,李商隱《李賀小傳》中有段生動的記載:“恒從小溪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俾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始已耳!’上燈,與食。長吉從俾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可見其性情的真率至情。也可以看出李賀嘔心瀝血地作詩,那種對詩歌的癡迷和投入。這種視詩歌為自己生命承載的觀念,也讓李賀的詩歌浸透了他的性情、對人生的思考和對生命的追尋。
一、《馬詩二十三首》抒寫了李賀性情中的無限憾恨
李賀才高命舛、遭遇坎坷,抱負遠大卻壯志難申。胸中的悲恨在其詩中即得以一窺。《馬詩二十三首》其二:“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啣?!盵1]道盡嚴酷的生存環境里困厄不能擇食者的辛酸和無助,詩句背后隱藏著作者胸中的浩浩憤恨。清代王琦《李長吉詩歌匯解》卷二評此詩曰:“此首蓋為困餓而不能擇食者悲歟?奇情苦思,須溪所賦馬多矣,此獨取不經人道者,知言哉!”雖是賦馬,直是寫人,寫出了殘酷的生存面前,生命的卑微和不可控,自我在殘酷的生存面前的頑強和妥協。“未知”、“先擬”兩個詞見出所詠之馬別無選擇的隱忍,生存環境的困厄與艱難。王琦評價這首詩是賦馬詩中的“知言”,是深刻體會懂得馬的境遇與處境的一首詩。馬生存之困厄,生存之頑強,生存之隱忍,生存之悲哀,盡在短短的四句之內。李賀沒有直指社會現實的黑暗,只寫一匹的處境,便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了殘酷的現實,令人觸目驚心,進而反思何以至此?其詩歌中對苦寒饑迫生活的經歷,對個人生存環境的思考,對社會現實的憤恨和斥控,皆見出言外。其六:“饑臥骨查牙,粗毛刺破花。鬣焦朱色落,發斷據長麻。”[2]淋漓刻畫了一匹極盡衰疲困餓的馬。清代方扶南評此詩曰:“‘饑臥骨查牙’,此言不見用者之憔悴可憐,長靡苜蓿,并非青芻,養馬當如是耶?”清代王琦評此詩曰:“詠馬至此,蓋其困頓摧挫,極不堪言者矣?!弊髡哂谩梆嚺P”、“骨查牙”、“朱色落”、“發斷”這些字眼,寫進了對馬之非馬的痛斥和悲憤。而這種悲憤又是無以發泄的,這種對生命價值尊嚴的踐踏也是無法被改變的。詩人性情里的悲憫和憾恨傾瀉在詩歌里,馬之非馬的境遇,一如人之非人,不為所用,困頓寥落,生命之尊嚴和意義完全受到漠視。這種寫馬的方式留給我們很大的想象空間,更能引起對表層事物的深刻反思。而作者心中的悲憤,也像這種寫作的方式一樣,觸目驚心的呈現,背后是更巨大的悲哀和憤怒。其九中的“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3],其十一中的“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塵”[4]都是以馬喻人,異筆同悲,以馬之不遇,生時之不幸,寫出了作者內心深處對自我才華不被賞識,生不逢時的悲恨,也寫出了對外在黑暗殘酷世界的批判和控訴。
其十三“寶玦誰家子,長聞俠骨香。堆金買駿骨,將送楚襄王?!弊R馬的北方豪俠買來駿馬,卻送給并不好馬的楚襄王,所投非所用,馬之不遇也。清代王琦評此詩曰:“詩言珮玦者,未知誰氏之子,素聞其豪俠之名,必有知人知物之鑒,乃堆金市駿而送之楚襄王。襄王者,未聞有好馬之癖,雖有駿骨,安所用之?”以此相送,乃暗于所投乎?”清代的闕明評此詩曰:“寓盡明珠暗投之苦,卻送楚襄王,趣極?!弊髡咭栽侎R來抒發胸中的不遇之感,同時也表達了命運中充滿的戲劇性,以及作者對這種不為自己所控的命運變換的清醒而悲涼地審視。這種審視讓李賀的詩風都帶有種奇詭堅硬的特質?!皞b骨”、“駿骨”“折西風”“骨查牙”、“據長麻”皆可見出馬之傲岸倔強的精神。鄭振鐸在其《中國文學史》中評價李賀:“他的市局尚奇詭,絕去畦徑,但其大體則近與王建、張籍。惟較為生硬耳。”[5]詩人以才華自許,不輕易折腰于世俗,這種精神的挺立自然溢于其詩歌創作之中,更能于詩歌中見出其空富才華不遇之憾恨。
其十七中的“世人憐小頸,金埒畏長牙”,其十八中的“只今掊白草,何日驀青山”,其二十一中的“須鞭玉勒史,何事謫高州”,都是同抒奇才不遇、英雄無用的憤慨和悲涼。這種對困頓的審視在李賀是這組馬詩中的情感基礎,個中的悲憤蔓延在每首詩里。而李賀胸中的這種苦悶悲憤,亦是源于他的自信,他對自我價值的積極追求和肯定,和他對生活和生命傾注的全部熱情。
二、對自我價值的積極追求和肯定,是李賀詩中所表現的一個重要主題
中國古代文人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是很深遠的。“儒家有傳統儒家與‘新儒家’之分,但二者都注重用世,具有強烈的入世精神?!盵6]這種積極用世的精神正是士子文人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和實現,對自我意義的確定和完成。李賀聰穎早慧,抱負遠大,而且性情自由不羈,傲岸自尊。不僅對外在的世界保持著敏感,對自己的價值和追求也有著清醒的審視和保全。
“中華文化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注重整體思維。中國的文藝創作、文藝鑒賞也是注重整體的把握,所謂‘氣象’、‘神韻’、‘格調’等等,都是文藝作品給與欣賞者的整體感受。”[7]《馬詩二十三首》其四:“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边z形寫神,尤為精絕,以天馬自喻,直見其傲岸凌厲的氣勢。清代姚文燮的《昌谷集注》中說:“上應天駟,則骨氣自不凡爾。瘦骨寒峭,敲之猶帶銅聲,總以自形其剛堅耳。”見出作者內心的自信和卓然于世的氣度。這種遺形寫骨的手法,更淋漓刻畫出了馬的俊逸神采和卓然挺立的精神。在詩人的審美想象里,所賦之馬便透溢出詩人的品格和精神,因為“對藝術學來說,形象不是人感知現實生活現象的結果,而是借助這些或那些物質手段再現已經在人們的意識中感知過的、反應過的現實現象的結果。也就是說,作家以實際的感性的對象,作為他的生命的表現對象,或者說他只能憑借實際的感性的對象表現他的生命。”[8]在這個意義上,李賀寫馬,是呈現自己,表現自我生命的一種方式。馬詩中對馬之品格、風骨、神采的聚焦,也是作者本人對自我價值的積極追求和高度肯定。
與這首詩意味相近的一首詩詩其十二:“批竹初攢耳,桃花未上身。他時須攪陣,牽去借將軍?!眱墒自娒鑼懙鸟R雖不同,但詩外的那種自信與氣勢如初一轍。詩人對自我才華的施展,是有著很深的期待的。于千軍萬馬之中,臨危困窘之際,奔逸而出,翻轉大局,胸中非有丘壑者,難成此想。這種對自我的自信和肯定是詩人的本色流露?!袄钯R是一個有創造精神的詩人,他的詩歌個性特征非常突出?!钯R以其超人的精神力量和想象力,煉字造語,無不具有驚人的感官沖擊力?!盵9]其五:“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薄吧橙缪薄ⅰ霸滤沏^”、“踏清秋”這些感官強烈的意象描寫,見出作者希望能見用于時、縱橫沙場、立功邊塞,迫切地實現自我價值的急切心情。其十五:“不從桓公獵,何能伏虎威?一朝溝隴出,看取拂云飛?!币惨姵鲎髡呦M糜雒髦?,見用于時,致身青云的理想抱負。其十六:“唐劍斬隋公,拳毛屬太宗。莫嫌金甲重,且去捉飄風?!北ж摳h大,風云變幻之際,大丈夫應負甲邊塞快意沙場,成就一番偉業。李賀詩中這種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和對自我的肯定,是作者積極入世實現自我的寫照。
但追求和信念總有落空的時候,尤其是對于李賀這樣一個才高不遇的人來說。“其《南園》其五: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可見自視甚高。但李賀身體孱弱,天生敏感,稍有挫折,即刻洞穿人生的虛無和荒謬,內心充滿了焦慮和哀怨。”[10]這種焦慮和哀怨流露在其詩歌里,也就展現了詩人對生命價值與追求的質疑,展現了他對生命的的探尋、思考和生命意義的落空。
三、對生命價值與追求的質疑和落空,是李賀詩中的另一個主題
自古英雄多寂寥,尤其是抱負遠大卻志不得申的英雄。以李賀自信傲岸的性格來說,失意是無法避免的。其一中的“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其十中的“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皆可見出不遇之悲。英雄沉淪,托足無門,生不逢時,空負懷抱,志不得伸的心酸憾恨見出言外。這種對時代的質疑,對自我價值得不到施展,自我追求不斷落空的寫照,在李賀的馬詩中隨處可見。
其三:“忽憶周天子,驅車上玉山。暝騶辭鳳苑,赤驥最承恩?!鼻宕蹒u曰:“夫八駿之德,力本自齊等,赤驥乃最承恩,蓋居八駿之首。人之才德相等,其中一人承恩優渥,亦必有故矣。以馬喻人,在當時必有所指,非漫然而賦者?!弊髡哐酝鈱λ幁h境的質疑可見一斑。對人之才德在個人發展成就中的地位也予以深刻微妙的反思。其十四:“香襥赭羅新,盤龍蹙鐙鱗。回看南陌上,誰道不逢春?”宋吳正子、劉辰翁《箋注點評李長吉詩歌》卷二評此詩曰:“正言似反,無限凄怨,怨乃不及此?!弊髡邇刃钠诖穆淇?,對人生際遇的質疑都可見一斑。
“哲學就是對于人生的有系統的反思的思想?!盵11]而李賀的人生哲學,時刻都能見出其敏感深情、一往無前的氣質。“李賀確實是個以心血寫詩的人,他所感受到的人間,是一個充滿了不和諧、光怪陸離的世界。他憑著自己對痛苦的極度敏感,體驗并表達著這種獨特的現實人生的感受,并放大了種種的錯亂和悲哀,因而他的詩歌充滿了一種奇異的色彩。”[12]這種奇異的色彩,不僅僅是指其詩歌的風格,也指其思想的特立。生命存在的意義、人生追求的落空,是其馬詩里的基本主題。
在其六、其九、其十一里,“饑臥骨查牙”、“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塵”把這種對生命存在意義的隱隱的質疑推到目前,甚至質疑上升為質問,讓人僅讀其句就開始反思何以有如此悲慘的遭遇?何以困頓無助至此?作者僅是剪去最觸目驚心的畫面擲于人前,再急劇收篇,意味深長。詩人這種對自我才華的高度自信和現實利淪落下僚備受屈辱的境遇形成鮮明對比,自我生命的落空也就展現的觸目驚心。如果說這種質疑是停留在人生際遇的層面,那么在其十九、二十二中,質疑的層面已上升到了生命的本質意義和價值上?!笆捤埋W經馬,元從竺國來。空知有善相,不解走章臺。”本性與污濁勢力的絕對對立,無法調和,即便有了高升的際遇,一切都還是落空了?!昂寡酵跫遥S鸞撼玉珂。少君騎海上,人見是青騾?!被始液寡獙汃R,易地而處,被視為青騾,對生命本身的價值提出質疑,深刻而譏誚。有以上論述可知,追求、質疑、落空是李賀詩中往復不斷的主題,這也與作者本身的性情和際遇息息相關。
總體來說,李賀的這組馬詩所表現的思想內容是很豐富也很深邃的,不僅限于以上所論述的三種。筆者只是從作者與詩歌的聯系來寫,注重于詩人的內心體驗,而其它層面又可有不同的發現和闡述,以發掘詩歌更豐富的思想內涵。
注釋:
[1](唐)李賀.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99.
[2](唐)李賀.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101.
[3](唐)李賀.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102.
[4](唐)李賀.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104.
[5]鄭振鐸.中國文學史[M].北京:團結出版社,2006: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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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郭英德,過寶常著.中國古代文學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47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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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馮友蘭著.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8]陳治國.李賀研究資料[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作者簡介:袁利杰(1987–),女,廣東文理職業學院人文系教師,助教,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唐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