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世說新語》第一人稱代詞,從靜態方面考察其語法和語義功能,勾勒其分布情況;從動態上探尋其對先秦兩漢人稱代詞系統的繼承和發展;闡明《世說新語》所代表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漢語人稱代詞系統是先秦兩漢至隋唐五代人稱代詞系統的重要過渡階段。
關鍵詞:第一人稱代詞;表達人稱代詞復數的形式
一、第一人稱代詞
古代漢語的第一人稱代詞出現得比較早,早在先秦的典籍中,我們就可以發現第一人稱代詞的種類繁多,使用的頻率也很高,如“吾”、“我”、“余”、“予”、“朕”、 “卬”、“臺”等。《世說新語》 “吾”、“我”使用頻率較高,“余”作人稱代詞的用法比較少,而“朕”、“予” 作人稱代詞只有兩例,“朕”已經由原來的表第一人稱代詞轉化為表謙稱的代詞。“卬”、“臺”在《世說新語》里沒有人稱代詞的用法。
(一)吾
1.用作主語,共40例。如:
(1)吾聞丈夫處世,當帶金佩紫,焉有曲洪流之量,而執絲婦之事?(言語第二)
(2)吾常以卿言為意,殊未有得,恐已悔之?(賞譽第八)
(3)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載。(任誕第二十三)
(4)吾所以積年不告汝者,王氏門強,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聲著,蓋以避禍耳!(仇隙第三十六)
《世說新語》“吾”大部分作主語,作主語時“吾”一般放在句首。如例(1)—例(4),“吾”都是用作主語,置于句首。
2.用作定語,共10例。
“吾”用作定語表示它與后面的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之間的領屬關系,也可以叫做“用于領位”。如:
(1)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吾身代友人命。(德行第一)
(2)汝更思吾論。(文學第四)
(3)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賢媛第十九)
(4)汝正當欲得吾錢耳!(儉嗇第二十九)
“吾”與名詞(或名詞短語)之間一般不用“之”連接。周法高先生在《中國古代語法·稱代編》中說:“‘吾’字用于偏次,單數為常,復數為變。在這部書中,大部分表單數,表復數的例子很少。”[1](P58-59)
3.用作賓語,共2例。
一般認為“吾”作主語和定語,很少作賓語。若作賓語,一般出現在否定句中。如《論語·子路》:“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不吾叛也。”哀公十一年:“何不吾諫。”《楚辭·離騷》:“怨年歲之不吾與。”[1](P61)《世說新語》“吾”作動詞賓語,只有一例:
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賢媛第十九)
“吾”用作介詞賓語,也只有一例:
聽君向言,多與吾同,今當盡以所注與君。(文學第四)
4.用作兼語,只有1例。
由前一個動詞的賓語兼做后一個動詞或形容詞的主語,即動賓短語的賓語和主謂短語的主語套疊,形成一個賓語兼主語的兼語。[2](P63)在這部書中,僅有1例:
遠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荀巨伯所行邪!(德行第一)
句中 “吾”既是“令”這個動賓短語的賓語,又是“去”這個主謂短語的主語。
《世說新語》人稱代詞“吾”可以用作主語、定語,少作賓語和兼語。從其語法功能的分布來看,已經開始超越秦漢時的語法范圍。
(二)我
1.用作主語包括充當句子成分的主謂結構中的主語,共94例。如:
(1)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德行第一)
(2)何對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政事第三)
(3)答曰:“我若不隱此,汝何以得見古物?” (賢媛第十九)
(4)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思此憒憒。”(政事第三)
(5)劉令言始入洛,見諸名士而嘆曰:“王夷甫太解明,樂彥輔我所敬,張茂先我所不解,周弘武巧于用短,杜方叔拙于用長。”(品藻第九)
(6)殷乃嘆曰:“使我解《四本》,談不翅爾。”(文學第四)
(7)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任誕第二十三)
例(1)—例(3)“我”作主語,放在句首位置。例(4)—例(5)是充當句子成分的主謂結構中的主語。例(6)—例(7)兩句中的“使”是連接假設關系復句的連詞,“我”充當假設分句的主語。《世說新語》“我”作主語共出現94例,表明“我”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廣泛使用,而“吾”用作主語共出現40例的次數,兩者相較,可見“我”已開始了取代“吾”的趨勢。
2.用作定語,共28例。如:
(1)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方正第五)
(2)大將軍語右軍:“汝是我佳子弟,當不減阮主簿。”(賞譽第八)
(3)答曰:“君家中郎、我家太尉、阿平、胡毋彥國。阿平故當最劣。” (品藻第九)
(4)復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殺我東阿。”(尤悔第三十三)
(5)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任誕第二十三)
在這些例句中,“我”在名詞前作定語,如:“我父”、“我家”“我任城”、“我東阿”等,表示領屬。
3.用作賓語。
用作動詞的賓語,共21例。如:
(1)桓素待企生厚,將有所戮,先遣人語云:“若謝我,當釋罪。”(德行第一)
(2)與庾亮善,于舫中大喚亮曰:“卿可贖我!”(任誕第二十三)
(3)司馬太傅命駕出,至標所,孰視首,曰:“卿何故趣,欲殺我邪?”(仇隙第三十六)
在以上例句中,“我”在動詞“謝”、“贖”、“殺”等后面,充當示動作的受事者。
“我”在否定句中充當賓語不前置,有2例。如:
(1)王曰:“亦不言我須此,但欲爾時不可得耳!”(企羨第十六)
(2)羊去,卞語曰:“我以第一理期卿,卿莫負我。”(崇禮第二十二)
古代漢語否定句的代詞賓語前置是上古漢語規則的殘余,秦漢時期這個規則已經十分松動了,但還時有發生。本書中例(1)、(2)都是否定句,但代詞賓語一律沒有前置。
用作介詞的賓語,共4例。如:
(1)玄就車與語曰:“吾久欲注,尚未了。聽君向言,多與我同。今當盡以所注與君。”(文學第四)
(2)車騎下車,抱術曰:“族弟發狂,卿為我宥之!”(方正第五)
(3)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任誕第二十三)
(4)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嘆曰:“我不殺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負此人!”(尤悔第三十三)
以上的例句中 “以”、“為”、“由”等介詞與“我”構成介賓短語,“我”在介詞后面表示介詞所引出的對象。
4.用作兼語,只1例:
乃白母,曰:“誠是才者,其地可遺,然要令我見。”(賢媛第十九)
“吾”與“我”的比較:
王力先生認為,“吾”、“我”的分別,就大多數情況來看,“吾”用于主格和領格,“我”用于主格和賓格;“吾”、“我”同時出現于同一句話的時候,“我”用于賓格,則“吾”用于主格;“吾”用于領格,則“我”用于主格;“吾”不用于動詞后的賓格。[3](P305)呂叔湘先生也指出“吾”、“我”的互補關系。《世說新語》中,情況有很大的變化:首先,“我”的使用頻率遠遠高于“吾”,二者相比,作主語時,“我”共94例,“吾”共40例;作賓語時,“我”共27例,“吾”共2例;作定語時,“我”共28例,“吾”共10例;作兼語時,“我” “吾”各1例。這種情況表明“我”已逐漸取代了“吾”。其次,“吾”、“我”的格位互補關系已經十分松動了。
(1)玄就車與語曰:“吾久欲注,尚未了。聽君向言,多與我同。今當盡以所注與君。”(文學第四)
(2)絡秀語伯仁等:“我所以屈節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余年!”(賢媛第十九)
(3)我有一女,乃不惡,但吾寒士,不宜與卿計,欲令阿智娶之。”(假譎第二十七)
例(1)“吾”作主語,“我”作賓語;例(2)“我”作主語,“吾”作定語和主語;例(3)“我”、“吾”分別作轉折關系復句前后二分句的主語。呂叔湘先生說:“大概在語音上‘我’字是比較強勢的一個,周秦之際它已經擴展到‘吾’字的領域,秦漢以后的口語里很可能已經統一于我,‘吾’字只見于書面語了。”[4](P2) 呂叔湘先生的推測應該接近語言事實。
(三)余
1.用作主語,共4例。如:
(1)余兼虎賁中郎將,寓直散騎之省。(言語第二)
(2)余無所諱。(賞譽第八)
(3)余不得復為盛德之事矣!(規箴第十)
(4)余與夫子,交非勢利,心猶澄水,同此玄味。(輕詆第二十六)
2.用作定語,共2例。如:
(1)感不絕于余心,溯流風而獨寫。(文學第四)
(2)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余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墻重密,門閤急峻,何由得爾?(惑溺第三十五)
“余”在先秦典籍中的使用較為廣泛,可作主語、定語和賓語等。《世說新語》中作人稱代詞的“余”只作主語和定語,不作賓語,且全書只有6例。這說明了南北朝時期,第一人稱代詞“余”已經式微了。
(四)予
僅有1例,用作主語,如:
何驃騎弟以高情避世,而驃騎勸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減驃騎?”(棲逸第十八)
“予”在先秦典籍中是經常出現的第一人稱代詞,但在本書中只出現1例。這說明南北朝時期 “予”第一人稱代詞的用法已經基本消失了。
(五)朕
作主語,共3例,都是用于天子自稱。如:
1.帝問曰:“朕應天受命,卿何以不樂?”(方正第五)
2.康帝登阼,會群臣,謂何曰:“朕今所以承大業,為誰之議?”(同上)
3.孫休好射雉,至其時,則晨去夕反。群臣莫不上諫曰:“此為小物,何足甚耽?”休曰:“雖為小物,耿介過人,朕所以好之。”(規箴第十)
“朕”在先秦時只是一個普通的自稱代詞,作主語和定語。秦以來,才用作皇帝的自稱。《世說新語》中,“朕”都是用作天子自稱。
從《世說新語》第一人稱代詞的使用頻率和語法功能的角度來看,南北朝時期 “我”較之“吾”已由劣勢轉為優勢,使用頻率超過了“吾”。這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我”經由先秦兩漢的發展,至遲在南北朝,已經在口語里完全替代了“吾”字。若將“我”字放在漢語人稱代詞整個歷史來看,“我”是生命力最強的人稱代詞,從甲骨文開始一直傳承到現代漢語。
二、表達人稱代詞復數的形式
南北朝時期,古代漢語人稱代詞復數的形式標志尚未產生,在表達人稱代詞復數的時,依然沿用先秦表示復數的兩種形式。
(一)單復數同形
《世說新語》中,第一、二人稱代詞單復數同形的用例比第三人稱代詞單復數同形的用例少。第一人稱代詞“吾”表復數僅1例;而“我”全部都表示單數。如:
1.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余年!(賢媛第十九)
2.王右軍郗夫人謂二弟司空、中郎曰:“王家見二謝,傾筐倒庋;見汝輩來,平平爾。汝可無煩復往。”(賢媛第十九)
3.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聲著,蓋以避禍耳!(仇隙第三十六)
4.周伯仁母冬至舉酒賜三子曰:“吾本謂度江托足無所,爾家有相,爾等并羅列吾前,復何憂?” (識鑒第七)
5.王曰:“真獨簡貴,不減父祖,然曠澹處,故當不如爾。” (品藻第九)
《世說新語》,中第三人稱代詞單復數同形的數量較多。其中,“之”單復數同形共37例;“其”單復數同形共19例。如:
6.瑗見其二子,并總發,超觀之良久,謂瑗曰:“小者才名皆勝,然保卿家者,終當在兄。”(識鑒第七)
7.庾答書曰:“得所致,雖是敗物,猶欲理而用之。”(排調第二十五)
8.初,桓南郡、楊廣共說殷荊州,宜奪殷覬南蠻以自樹。覬亦即曉其旨。(德行第一)
9.有濟尼者,并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賢媛第十九)
10.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簡傲第二十四)
(二)沿用先秦表示人稱代詞復數形式:人稱代詞+“曹、等、屬”
“曹、等、屬、”等是表“等輩”義的名詞,同人稱代詞組合,表示該人稱代詞指代的那一類人。先秦已有了這種用法,《世說新語》也沿用先秦的這種用法。
1.曹 共1例。如:
(1)每語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時意。今吾處之不易。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爾曹其存之。”(德行第一)
2.輩 共27例。如:
(1)賊相謂曰:“吾輩無義之人,而入有義之國。”(德行第一)
(2)然每至佳句,輒云:“應是我輩語。”(文學第四)
(3)劉曰:“正是我輩耳!”(品藻第九)
(4)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傷逝第十七)
(5)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傷逝第十七)
3.等 共有9例。如:
(1)何對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政事第三)
(2)周伯仁母冬至舉酒賜三子曰:“吾本謂度江托足無所,爾家有相,爾等并羅列吾前,復何憂?”(識鑒第七)
(3)兒以咨母,母曰:“汝等雖佳,才具不多,率胸懷與語,便無所憂;不須極哀,會止便止;又可少問朝事。”(賢媛第十九)
三、小結
《世說新語》敘事接近口語,真實地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語言面貌。通過對《世說新語》中第一人稱人稱代詞的分布情況和語法功能的考察,以及人稱代詞復數形式的考察,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認識:
(一)《世說新語》人稱代詞系統已經簡化。先秦第一人稱代詞一般有7個,而《世說新語》主要保留了“吾”、“我”兩個;
(二)第一人稱代詞“我”、“吾”開始超出秦漢時期的語法框架,我”的語法功能大為增強,為“我”最終代替“吾”等其他第一人稱代詞創造了條件;還出現了“身”用作第一人稱的用法。
(三)南北朝時期,古代漢語人稱代詞復數的形式標志尚未產生,在表達人稱代詞復數的時,依然沿用先秦表示復數的兩種形式。第一人稱代詞“吾”表復數僅1例,表示單數。“曹、等、屬、”等是表“等輩”義的名詞,同人稱代詞組合,表示該人稱代詞指代的那一類人。先秦已有了這種用法,《世說新語》也沿用先秦的這種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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