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七月都是濕漉漉的。七月里有一只蒼白的手。如今,七月又來了。
我知道你就在這座城市郊區的某個角落里,獨自一人,用蒼白的手,拿起皮尺和剪刀,為他人做衣裳,謀生。如今的你,睫毛肯定還是長長的,彎彎的,只是眼神早已枯干。駝背,跛足,是那次事件留給你的印記。身背別人詫異的目光,你活著,痛苦地活著,卑微地活著,茍且地活著,一直活到了現在,二十一年了。
你從不跟我聯系,當然也不跟其他同學聯系。同學們也都不敢跟你聯系。每年,我都會給你姐打個電話。她總是說:還是不聯系為好,讓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就挺好。
我知道,你是害怕面對自己的過去,見到了我們,就等于見到了過去。你是否知道,我們也害怕見到現在的你。青春與美麗,怪異與丑陋,怎能如此殘忍地疊加于同一人身上?這是多大的反差!老天爺這是怎么了?!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我曾經深深地暗戀過你。應該知道一點吧?還記得那首《菁菁校園》嗎?在初一的元旦聯歡會上。
你的聲音,那么的純、脆,銀鈴般,鉆進我的靈魂里了。至今,還常在耳邊縈繞,尤其到了七月。
你立于課桌前,在用廢紙疊一只蝴蝶。春日的陽光自窗戶斜斜地照進來,你便沾染了光的亮和光的影,你的睫毛長長的,彎彎的,在撩撥陽光,還有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白嫩紅潤的肌膚,美極了。我以課本做掩護,偷偷欣賞你,竟然癡了。
那只蝴蝶,你玩膩了,扔了。可它如今靜靜地躺在我的初中語文課本里。那時候你是語文課代表。我的語文成績之所以比較突出,跟你擔任語文課代表有著必然的關系。
你知道整個初中期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嗎?那也是一個課間,我火急火燎地往廁所跑,在跑到教學樓拐角的時候,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結果就聽見一聲尖叫,原來是你從拐角那邊跑過來,咱倆差點撞個滿懷。唉!為什么當時就停住腳步了呢?
如愿以償,我們都考上了那所全省聞名的高中,但不在一個班。你的成績還是一如既往的優秀,你的美麗愈加濃郁,更上一層樓。那年,男生在背地里票選十大?;?,你高居榜首。偷偷給你寫信的人如過江之鯽。你不知道,我也曾經給你寫了一封,但沒有勇氣寄出,燒了。奇怪的是,自從燒了那封信,再見到你時,心居然不怦怦跳了;去你家的時候,也不手足無措了,你爸媽說我長大了,大方了。
那個該死的七月終于來了。我發揮超常,一舉過了本科線。在那張大紅榜上,我也看到了你的分數,那是一個非常令人不可思議的低分。我來不及高興,蹬上自行車就往你家跑。在門口碰到你爸,他說正準備找我來勸勸你,說你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哭了快兩個小時了。
在臥室門口,我聽到了你嚶嚶的哭泣聲。我心如刀絞,想,如果能將咱倆的高考分數換一下,該多好??!你不知道,聽見你哭我心里有多難受。我苦口婆心地勸你。你一聲不吭。后來,聽見門響了一聲,一推,居然開了。然后,就看見你坐在窗臺上,搖搖欲墜。我三步并做兩步,趕上前,抓到了一只正在墜落的手,然而,非常遺憾,下墜的力量太大,我沒能抓住。那只手是那么蒼白,伴隨著你的尖叫聲,從五樓直直地沉了下去,沉入命運的深淵。
你為什么要把門打開?我苦苦思索了二十年,或許,你是想與命運賭一把,看我能否把你從死神手中奪回來?可是,我們到底算是贏了,還是輸了呢?大夫說,如果不是我拉一把,那么高,你絕無生還的可能。
為什么我沒能抓住你?為什么沒有同你一起做個暢快淋漓的自由落體?為什么面對殘缺了的你,我內心深處那些冬眠已久的愛的種子不能再次萌芽?這三個問題,一直都在折磨著我。
現在,又是七月了。那只蒼白的快速下沉的手,又準時來了,頻頻入夢,因此,七月注定又將是濕漉漉的,因此,必須跟你說點什么,否則,我將難以度過這又一個多雨的七月。
跟往年一樣,你將不會看到這封信。這將是我為你燒掉的第二十二封信。
你從拐角那邊跑過來,咱倆差點撞個滿懷。唉!為什么當時就停住腳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