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化民族節日中表演者的角色認同與管理

[摘要]現代人體驗異種民族文化風情的渴求，促進民族文化旅游的蓬勃發展。節慶作為民族旅游的主要吸引物，正隨著目的地的開發而逐漸被商品化。文章引入角色、認同等相關概念，選取西雙版納傣族園景區潑水廣場作為微觀研究場所，通過質性研究方法，展現了傣族園“天天潑水節”表演者在旅游場域中的角色認同與管理過程。研究表明，在民族節慶商品化過程中，“天天潑水節”的劇班成員自身具有“東道主（當地居民）”和“表演者”雙重角色，表演者自身存在基于物質空間生產和基于展演內容的角色內沖突。同時，表演者與游客之間還存在“表演者”和“觀眾”的角色間沖突。表演者在表演過程中通過“隱瞞”自己的真實情感以及與游客之間的“協調一致”保證雙方互動的順利進行。同時，表演者角色認同受到經濟利益的驅動，表演者的權力話語在與游客、開發商等其他角色互動的過程中處于弱勢。表演者基于地方的角色認同隨著旅游發展發生改變，在此過程中，表演者主體也有意識地對地方意義進行重塑。

[關鍵詞]民族節日商品化；主客互動；角色；西雙版納傣族園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5）05-0055-10

引言

旅游作為現代社會的一種“社會事實”，已經成為研究現代性（或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領域。在現代社會，由于知識反思性（reflexivity）的存在，任何意義與認同都是不穩定的，人們也因此感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確定性和原真性（authenticity）。現代主體（modern subject）不可避免地被現代性影響著其身份認同，卻又不斷地尋求逃離現代性的途徑，這就解釋了為何人們會在社會與文化差異中尋求與慣常生活經驗相異的文化體驗，進而產生對原始民族、貧困人群以及其他少數民族文化的好奇心。這種遠離自己日常生活的地方，去深度體驗其他民族文化風情的生活方式日漸成為人們的普遍追求，同時促使民族文化旅游得以蓬勃發展。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旅游對民族地區的社會文化產生巨大影響，旅游對目的地社會文化的影響研究成為西方學術界持續關注的焦點。

近10年來，中國學者也開始廣泛關注民族旅游給少數民族地區帶來的影響，認為旅游導致民族文化的同化、粗俗化、商品化甚至庸俗化，旅游地文化商品化（commodification of culture）成為目的地開發之后的普遍特征。隨著中國眾多歷史城鎮和具有獨特風情的少數族群聚居區成為極具魅力的旅游地，作為民族旅游最大吸引物之一的民族節慶成為旅游目的地重點開發的旅游資源，將節慶舞臺化展示是較常見的吸引游客手段。在民族旅游中，漢族游客往往處于優勢地位，因此在民族意識和民族觀念上會表現出一種主體民族的優越感，通過自我的價值觀念、意識形態對少數民族進行表征（representation）和定位（positioning），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的權力話語等社會關系，旅游者將旅游欲求（needs）、旅游動機（motive）和旅游行為（tour/travel）融合和抽象，通過旅游凝視（tourist gaze）對地方（place）形成影響，在這種影響下，旅游接待地會盡量迎合外來游客的欣賞口味，以獲得經濟效益。這也就是很多學者提到的游客的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

民族旅游給旅游目的地提供了一個“接觸地帶（contact zone）”，在這個空間里，游客與東道主發生邂逅，產生文化的交流與互動。這種交流與互動進一步明確了東道主與游客各自的角色，但由于角色認同總是受到特定情境（situation）的影響，個體行為很難決定符號的意義，所以人們總是依據外界的解釋和意義采取行動。游客對于目的地的“他者”固然有其凝視與想象，但本地居民在提供舞臺化的原真性（staged authenticity）的過程中，也會揣摩和量度游客的文化需求，從而調適自身的社會經濟實踐。東道主面對旅游者的動機和需求，利用各種符號設置（setting）對旅游情境的自然與非自然環境進行創設，也就是說，旅游情境的定義（definition of the situation）是由主客雙方的交互關系共同影響產生的。

少數民族節日和傳統歌舞是少數民族物質文化的組成部分和精神文化展演的重要載體，在民族文化旅游發展的大背景下，調適和重構節日文化，推動旅游和經濟的發展，日益得到地方民眾和政府的重視。很多少數民族傳統節日被搬上舞臺，由僅有當地居民參與的民間形式轉為游客參與的新型“節日”。本研究中的商品化民族節日，特指在一個特定的時空背景下，借助戲劇化的舞臺形式，通過挖掘當地特色，使用相應的道具等輔助手段，進行文化的展示。表演者作為商品化少數民族節日中文化的主要呈現者和傳播者，在與游客頻繁互動的過程中，通過扮演不同的角色，創造新的地方意義。本文以云南西雙版納傣族園景區推出的“天天潑水節”體驗項目作為研究載體，聚焦商品化節日中的表演者群體，從主客互動的微觀視角出發，探尋表演者與游客互動過程中的角色變化與行為特征，以及這些變化對其自身的影響。

1民族旅游中的主客互動

1.1民族旅游中互動雙方角色與地位

已有研究表明，民族旅游作為一種旅游現象，其核心問題是旅游過程中的文化互動。也就是說，民族旅游本質上是一種跨文化的交往，主要涉及游客與當地居民之間的文化互動。Nash認為，旅游過程可以被看作是“隨著游客和旅游在一些主社會或亞社會中的出現而開始”的活動，游客來到與自己生活社區完全不同的地區，與擁有不同文化的東道主接觸和交往，這種接觸過程對游客、為他們服務的人以及他們所在的社會或亞社會都造成一定影響。當前，國內外學者對民族旅游的研究主要關注對民族旅游的作用與意義、民族旅游的影響、民族旅游開發與管理、旅游產品與規劃、文化產業創立、民族旅游者相關問題以及民族旅游中的主客互動等方面。作為民族旅游研究的核心，主客互動雖然已經得到普遍關注，但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游客和當地居民相互作用宏觀影響的性質或結果上，對于主客互動的微觀過程研究仍缺乏系統深入的探討。因此，本文試圖將參與旅游發展的東道主視為“新文化主體”，研究他們與旅游者“邂逅”的過程中對自身角色的反思與再認識。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旅游研究的焦點發生了轉變，由過去關注旅游和游客本身，轉向關注當地居民（東道主）、旅游影響和主客互動。目前，學者對于民族旅游中主客互動的研究已涉及互動雙方的角色與地位問題。東道主多扮演著服務提供商或當地資源擁有者（owner）的角色，直接從事與旅游有關生意的東道主則扮演賣家（seller）的角色。隨著民族地區旅游的發展，傳統的主客角色關系已經發生質的變化。旅游為東道主和游客提供了一個相互接觸和邂逅的地帶，東道主在為游客提供旅游服務的同時，也作為一個獨立的身份被展示，是被游客參觀、拍照、對話的對象，也是以某些特別的方式與游客進行互動的景觀。也就是說，當地人在旅游的語境下，變成了特殊的旅游吸引物，通過對自身文化的展演，滿足游客對原真性的渴求，當地人與游客之間的互動成為民族旅游中最有趣，也是最復雜的互動交往。不同主體之間存在沖突與矛盾，主體本身的角色身份變化某種程度上也會對其行為造成影響。因此，對民族旅游中主客角色沖突與管理等問題的探討將是十分有意義的。

在民族旅游研究的眾多主題中，對主客互動雙方地位的探討是學者關注的重要話題之一。旅游是短暫的行為，東道主與游客在對目的地信息的掌握上是不對等的，因而游客對目的地的了解多建立在東道主對目的地社會和文化的話語建構之上。同時，東道主和游客都很容易逃脫話語與表征中的“不誠實”的成分所帶來的后果。正是由于這種信息的不對等，一方面，本地人通過話語和符號的生產積極地塑造游客對本地文化的認知與體驗，另一方面，游客在自我的話語體系中對當地人和目的地進行想象，對目的地進行文化表征。這種雙向的互動過程（reciprocal process）使得主客互動雙方的地位關系無法簡單地用高低二元論進行分析，這種雙向的文化表征引發了各利益主體對自我的角色與身份的進一步反思與批判。

1.2商品化節慶中東道主的角色認同與管理

旅游地文化商品化是指以市場和資本為主要動力，以經濟回報為主要目的，將當地文化、風俗習慣、民俗節慶、民間藝術等傳統文化實踐轉化成適宜出售的商品的現象。少數民族節慶作為民族地區旅游展示的重要載體之一，經常被貼上文化事件的標簽，被舞臺化地展示在“非一般的”時間和地點。少數民族節慶在商品化過程中重新建構各群體或社區之中的典型元素，并對基于日常生活的社會關系造成影響。旅游地居民在資本的介入下，將自己日常生活方式以及當地民俗文化進行展演，向旅游者展示“真實的”民俗文化。

目的地社區東道主在與其他民族游客交往的過程中，盡可能尋求保持某種特定角色，行為上進一步鞏固這種角色身份，以此強化自己對本民族的身份認同，并在此基礎上引導游客對此形成固有印象。個體的角色是多重的，其中的每個角色都與其社會職業或地位密切相關，個體通過一定的角色關系與他人互動，在這種互動中更好地認識自我。由于個體所扮演的角色多樣性與復雜性，導致個體在不同的情境下與不同人進行互動時會有不同的行為模式，當個體以不同角色與他人互動時，就容易導致角色沖突（role conflict）。旅游行為是一種互動行為，個體在旅游活動進行中一般會充當多個角色，有可能造成個體內部產生身份混亂或角色緊張。

“天天潑水節”表演劇班成員同時具有“當地居民（東道主）”和“演員”兩種角色，但這兩種角色之間的沖突本質在于“舞臺化的原真性制造者”與“普通日常生活”之間的沖突。傣歷新年潑水節從傳統的傣族社區文化，轉變為當前商品化呈現的空洞大戲，但與在后現代理論背景下完全創造出的符號秩序的混亂不同的是，“天天潑水節”雖然是剝離了一部分歷史積累與文化意義的產物，但傣族仍然視潑水節為本民族最重要的節日。這個民族意象的文化意義隨著旅游發展的介入，已經發生巨大改變，并非如原始般根植于日常生活實踐。因此，傣族園“天天潑水節”可以成為研究表演舞臺上主客互動過程中的角色沖突、角色認同與管理策略等問題的鮮活案例。基于此，本文在回顧前人研究基礎上，以傣族園景區“天天潑水節”為主要研究對象，運用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法，對當地居民在表演舞臺上主客互動過程中的角色沖突、角色認同與管理策略及控制中“表演劇班”與“觀眾”的地位與權力問題進行探討與研究。

2研究背景與研究方法

位于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勐罕鎮的傣族園景區（圖1）于1999年4月開始營業，2001年被評為國家4A級景區，是云南地區集中展示傣族宗教、文化、習俗、建筑、服飾等民族特色的風景區，也是社區介入旅游發展的典型代表。傣族園景區將勐罕鎮曼聽村委會下轄的曼將、曼春滿、曼乍、曼嘎和曼聽5個自然村寨劃入景區范圍，將傳統傣樓和5個村寨傣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作為展演對象，向游客展示傣族人民的生活狀態和生活習慣。賧新年是指傣族人民在每年傣歷新年（公歷4月15日）的這一天，向佛祖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合家安康，進而以潑水作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他人的祝福，亦即潑水節，是傣族最具特色的民族節日之一。傣族園景區自2000年11月起在景區總經理范W的主張下，“為了讓沒能在潑水節時段前來游玩的游客也能感受到潑水節的文化”，公司出資打造每天一場的“天天潑水節”游樂項目。

本文主要通過深度訪談、參與式觀察和文本分析3種研究方法，并基于2012年2月、2013年1月以及2013年4月共計25天，在傣族園景區進行的田野調查進行資料的收集與分析。研究者首先對傣族園景區居民日常生活中的社會、經濟與空間實踐進行了深入的體驗式觀察，并著重關注“天天潑水節”的表演時間、表演形式、表演內容等空間實踐。同時，研究者還收集地方志、村落史等相關歷史素材，以加深對當地信仰的南傳上座部佛教、傣歷新年以及當地風俗的了解。研究者深入表演劇班的后臺，與部分劇班成員密切互動，建立個人友誼，以此觀察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此外，研究者觀看“天天潑水節”表演15場次，對24位表演劇班成員進行了深度訪談，其中兩位受訪者訪談2次，共得到26個訪談轉錄。對表演劇班的訪談主要側重3個方面的內容：（1）表演劇班成員對傣族傳統潑水節以及“天天潑水節”表演的感知；（2）表演劇班成員對自己在“天天潑水節”表演中所承擔的職責的認知；（3）表演劇班成員如何通過具體的空間實踐來表達與展演自身的角色認同與管理。

3潑水廣場的角色沖突

人們在日常社會生活中通過交往和互動形成不同的社會角色，每個角色的角色期望不盡相同，當某一種角色與另一種角色的要求發生不協調或不一致的現象時，就會產生角色沖突。本文所涉及的角色沖突分為兩種，分別是角色內沖突和角色間沖突。其中，角色內沖突是指同一個體具有多重社會角色，在他身上發生的兩個或更多角色期望相互沖突的情況。角色間沖突則指不同角色承擔者之間的沖突，它通常是由于角色利益的對立、角色期望的矛盾等造成的。

傣族園潑水廣場的表演者多為當地村民，對游客而言是“主人”的角色；表演者在潑水廣場上工作的時候，對于漢族或其他民族游客來說，是“少數民族”的角色，同時，在與觀眾互動的過程中，也體現出“演員”的角色特征。在潑水廣場這一旅游場域中，“天天潑水節”的表演者承擔的“東道主”與“表演者”兩個角色互相影響，并在轉換的過程中存在角色內沖突。與此同時，東道主與游客互動的過程中也存在角色間沖突。

3.1神圣與娛樂的融合：基于物質空間生產的角色內沖突

傣族園景區是典型的傣族風情旅游目的地。游客進入傣族園景區，除了可以參觀傳統傣樓之外，最能體現傣族文化的旅游體驗項目就是每天在景區潑水廣場進行兩場表演的“天天潑水節”。景區內的潑水廣場位于曼乍與曼嘎村交界處，是景區成立之初建設的基礎設施之一，于2000年11月正式投入使用，是景區內旅游吸引物使用率最高的區域。景區潑水廣場由中心廣場、觀眾席、服裝出租區以及民族手工藝品一條街等4個部分組成。潑水表演集中在中央水池進行（圖2），預計最多可以容納400人同時參與潑水。潑水廣場中心是圓形水池，水池中央安放了具有傣族風情的白色大象造型雕塑，水池外圍廣場地上由馬賽克瓷磚拼貼，可供表演隊伍圍繞廣場進行舞蹈、民俗等一系列表演。游客可以在廣場的普通觀賞區站立觀看表演，也可在潑水廣場南北兩側傣樓的二層貴賓觀賞區或在水池周圍站立觀看表演。

作為少數民族，東道主希望把原始民族文化展現給游客。在潑水廣場的設計方面，東道主的“少數民族”角色希望民族文化被真實地展現，但其“商家”角色又需要了解并滿足游客的訴求。于是，東道主的這種角色內沖突就融入在表演舞臺設計之中。對于當前的表演舞臺，潑水廣場經理巖z認為：

這個廣場基本上體現了傣族的民族文化，比如貴賓看臺這兩個樓啊，水池里的大象雕塑啊。起初的時候潑水（地點）主要在湄公河那里，在河里取水，然后在河里潑水，后來各家各戶就在自己家里準備水，誰經過家門前就潑誰。

可見，潑水廣場本身就是為了便于游客參觀表演而設立的表演舞臺，舞臺的主題是為了考慮游客的心理期望。景區使用傣族元素打造潑水廣場，意圖將游客置于充滿傣族文化符號的環境里，并試圖通過語言和行動將文化符號的意義表征出來。傳統民族節慶的潑水節屬于當地人自發的狂歡，沒有固定的潑水場所和組織者，表演時間、地點以及內容的差異進一步說明“天天潑水節”的表演性質。傣族園景區將大量民族文化符號集中安置在潑水廣場，使得潑水廣場超越了單純的物質性，成為景區內充滿意義且不斷變化的社會與文化實體。

3.2個性與權力的碰撞：基于展演內容的角色內沖突

潑水廣場內的展演內容是東道主與游客互動的主要內容。東道主在展示文化的時候，既有選擇，又有創新。展示的選擇性包括對文化的簡化，創新性則包括改良本民族文化。東道主為了凸顯自己“少數民族”身份，努力保留和放大自己的原真文化；但東道主同時具有“商家”的身份，所以又考慮游客的“顧客”需求，對文化進行改造和創新，以滿足游客的各項需求。

潑水廣場上的“天天潑水節”旨在向漢族或其他民族游客展現當地傣族最隆重的傳統節日——賧新年，但這種表演與每年傣歷新年時候的習俗有很大不同。“天天潑水節”在表演地點、表演內容等方面可以算是集中表現。“天天潑水節”主持人之一蘇A認為：

潑水節是傣族人最熱鬧的節日，參與的人非常多，很隆重，這個（“天天潑水節”）只是一個表演，是一個瞬間，讓游客感受一下，讓他們覺得4月份的潑水節更好玩，會再想過來玩。

可見，東道主認為潑水節是傣族文化最典型的代表，希望通過表演將其展示給游客。同時，蘇A認為，“不可能把潑水節的盛況和全部活動完整地展現出來，不同的活動其實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太好展示”。這說明，“天天潑水節”的展示是真正潑水節的簡化版。正如傣族園公司相關負責人范w所述：

傣族文化里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潑水節，潑水節可以作為民族文化傳承的載體，是傣文化的精髓。潑水節具有很多含義，比如過節團聚、祈求福祉等，所以我們自然選擇用潑水節作為民族文化的展示途徑。但是真實的潑水節實際上是過賧，有趕擺、賽龍舟、放高升等一系列活動，這些活動不方便展示出來，所以目前這個景區只是將潑水表演出來了，在之后的景區規劃里我們會逐漸加入更多的環節，盡量還原潑水節。

很明顯，東道主的“少數民族”角色存在角色內沖突的現象。東道主一方面想展示自己的民族文化，以凸顯自己的傣族身份，但同時，由于場地、時間等客觀因素限制，真正的傣族文化又不能夠完全地展現在舞臺上。東道主為了方便展示而最終采取原真文化簡化的方法進行展演。這也是東道主作為“商家”的角色而采取的策略，這種選擇性展示雖然能夠便利地將傣族文化展示出來，但同時又給“真實的”民族文化的傳遞造成一定困難。這是東道主對原真性的放棄，是作為“商家”角色的一種策略。然而有趣的是，游客作為表演的主要受眾群體，對此并沒有產生反感的情緒，反而能夠接受簡化的民族文化展示。這一點可以從潑水表演演員巖w的一段話中看出：“游客普遍反映都很好的，他們看了這個表演之后覺得4月份的時候肯定更熱鬧，可以吸引更多人4月份的時候再過來玩。”

隨著大眾旅游的普遍化，旅游給目的地帶來的危機也悄然發生，旅游的“符號化”傾向越來越明顯。潑水活動是傣歷新年的一項內容，但到佛寺“過賧”則是節日期間最重要的活動。由于潑水這一項活動游客的參與度比較高，所以為了配合旅游開發，人們把這一活動無限放大，而與節日相關的文化內涵已經逐漸淡化，遺留下來的僅僅是與水有關的形式。傣族園公司下轄專門部門（潑水廣場部）負責招聘表演演員以及編排展演內容，公司部門領導與聘用的當地舞蹈老師以傣族傳統舞蹈“工字舞”為藍本，將表演的觀賞性和互動性作為編排的首要原則，推出當前的潑水表演開場舞。在潑水環節中，公司要求演員盡可能地向天空潑水，這樣便于游客拍攝出優美的照片。傣族園景區為了迎合大眾游客“符號化”的消費欲望，生產出承載文化的符號意象，并銷售給游客，這種生產與消費的過程與其說是對“現實”的再現，不如說是對“現實”的創造與建構。

總之，在傣族園這一特殊的社會情境之下，原本作為本地社區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民族節慶文化被片段式、符號化地展現給旅游者。人們總是通過行為來表現自己，并給人留下印象。公司希望通過演員的舞蹈和服裝語言明顯地表達出演員的民族身份，并努力將潑水廣場定義為節日的情景。當文化的內涵發生變化的時候，人們的角色和觀念也在發生變化。公司一方面試圖向游客傳播真實的傣族傳統節慶文化，另一方面卻將潑水節的全部文化內涵賦予“潑水”這一獨立環節，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潑水節表演中的東道主角色內沖突。

3.3我者與他者的邂逅：“表演者”和“觀眾”的角色間沖突

個體的角色扮演主要通過同“角色他人”，即同相關觀眾的一連串面對面交往的社會情境而發生。少數民族的個體認同在與游客的“他者”互動過程中得到協商和重構，因而“他者”對個體在互動中的角色認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天天潑水節”舞臺上的表演者的角色認同，是在與舞臺下“觀眾”的互動中實現和凸顯的。

演員在表演場合以及平時節慶參與時，由于情境不同、面對的對象不同，個體的角色認同也相應受到影響。在民族表演舞臺上，演員往往通過游客的行為反應而找到自身扮演的角色的認同。表演劇班成員每天固定兩場演出（傣歷新年以及黃金周假期增加至3場），表演期間穿著公司統一發放的表演服裝（改良傣裝）、領取小水盆作為潑水道具。潑水表演流程為先跳開場舞，在祭水環節之后進入潑水廣場中心水池，按照現場主持人的指示排成固定隊形，與參與潑水環節的游客互相潑水。表演劇班成員在表演過程中需要完全依照主持人的指令完成演出，熱情應對與游客之間的潑水互動。演員在接待游客的過程中要盡可能滿足游客的需求，時刻表露出積極的演出態度。這種商品化的文化產品實際上已經喪失了它們對于當地居民的內在含義和意義，最終會導致文化生產者生產時的熱情喪失。演員玉C在訪談中提到：

這（“天天潑水節”）只是一個表演，是我們的工作，跟真正過節是不一樣的。真正過節的時候（氣氛）更熱鬧，大家跳舞、潑水的時候更有激情。現在（表演的時候）每天都跳一樣的舞蹈，動作都一樣，有時候游客總潑我們，心里覺得煩也不能表現出來。天氣那么熱，總潑水演員都膩了。而且我們真正過節的時候不是每個人都跳舞，而且跳的舞也跟這個不一樣。

可見，演員在商業演出和自己在傳統節慶上的演出感受是不同的。根據Goffman的戲劇理論，表演者必須對劇組忠誠，有紀律性，并與所扮演的角色保持一定的距離。表演者雖然是舞臺表演的主體，希望自己的表演能夠得到旅游者的認可和贊揚，但同時人們能夠看到，劇班演員并沒有因為有償表演以及表演內容和方式的改變，而喪失了潑水節本身對他們的意義。演員玉D表示：

我們會用游客希望的方式跟他們說話，領導要求我們潑水盡量往高處潑，這樣游客照出來的照片才好看，但是這都是為了游客玩得高興，潑水節的時候根本不是這樣，那時候見到誰潑誰，不是為了潑水好看，就是（為了）高興。

同時，演員巖A認為，“潑水節不只是潑水（這一個環節），游客來了想看潑水我們就給演，游客想看什么我們就演什么，想看什么樣的表演我們就怎么演。”

這說明，商品化民族節日中東道主的“表演者”角色與游客的“觀眾”角色間沖突給當地文化和文化傳統帶來改變的同時，也使得“表演者”在“新的”和“舊的”傳統之間找到一種內在聯系。因而，文化商品化對當地文化也存在一定積極影響。同時，東道主的“表演者”角色在與“觀眾”的互動中得到進一步強化。

4潑水廣場上的演員角色認同與管理

正如Goffman所說，個體在前臺都將通過形象的展示盡可能地試圖獲取自己所期望的別人對自己的認同。個體在前臺意圖傳達一種令人信服的角色認同，但當這種期待的認同沒有被很好地支撐，就會產生“尷尬”，甚至不愉快的局面。一旦出現尷尬，個體就會尋求修復的辦法及認同管理的策略。

在舞臺表演中，“前臺區域”主要呈現給觀眾，而“后臺區域”則由東道主進行控制。因此，當個體覺得自身認同的某方面與前臺展演的認同不一致時，就會采取在后臺區域的“隱瞞”策略。在為表演做準備的后臺，表演者會呈現出很多與前臺表演不一致的東西。后臺并不是一個固定的地點，而是相對于表演場合而言。潑水廣場的后臺沒有典型的“帷幕”作為區域劃分的標志，表演者將除中央水池之外的區域作為后臺，主要集中在中心水池南北兩側傣樓的樓梯過道、手工藝一條街及其后面的樹林。由于西雙版納一年四季氣候炎熱，表演者穿著傣裝形式的演出服通常會大汗淋漓，故女性劇班成員在演出候場階段多將長裙挽起來消暑。劇班成員在候場期間的主要消遣活動是玩手機，但這在公司的規定中是不被允許的，因為這樣看起來與“傳統的傣族”不太一樣。由于“天天潑水節”的表演場次與時間每天固定，所以游客和表演者都在演出開場前的短時間內抵達潑水廣場，觀眾一般無法看到后臺區域表演者的常態。因此，這種“觀眾隔離”使得游客在試圖探尋當地居民生活的原真性的時候，往往無功而返，只能獲得一些碎片化的印象。與此同時，表演者們從后臺進入觀眾視野中的前臺區域，他們會“穿上”演出服裝，將演出的行頭打理整齊。同時，在表演過程中，也要“卸下”不安、難過、不耐煩等與表演無關的情緒。正如受訪者玉C所述，表演者并沒有將這種加工后的表演與傳統民族節慶相提并論，只是將這種表演當作一種工作。他們在自己內心建立起了“帷幕”，有效地維護了本民族文化的原真性。

個體對自我的印象管理是為了使雙方的互動能夠維持下去，互動雙方都需要控制一些真實的表露，這種“運作一致”奠定了互動的基礎條件。文化差異使得漢族游客對傣族充滿既定想象，因此，“天天潑水節”的表演者為了維持與游客的互動，有時會為了迎合游客的想象而表現出與實際不符的情況。潑水互動環節本身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實際上，從演員的舞蹈動作到潑水盆的使用方式都是由傣族園公司統一編排、教授的，與傳統節慶時候自發的玩耍方式有很大不同，表演者已經能夠熟練地將整個表演流程向游客展示出來。游客在互動之余，也能夠意識到表演與真實過節的區別。表演者和游客互動雙方都對節日本身的“原真性”視而不見，這就促成了一種全面的“情景定義”，使得互動可以順利進行下去。

5結論與討論

本文認為旅游將少數民族地區置于獨特的場域，東道主的身份在與游客互動的過程中發生變化，當地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受到影響，旅游是少數民族地區現代化進程中影響最為深遠的力量。文章以傣族園景區為例，關注旅游商業化背景下東道主的角色建構以及其面對現代化和商品化等世俗力量時的響應。

首先，本文發現，傣族園“天天潑水節”的劇班成員具有“東道主”和“表演者”雙重角色，這兩種角色在少數民族旅游的場域中存在基于物質空間生產以及展演內容的角色內沖突，同時，劇班成員與游客還存在“演員”與“觀眾”之間的角色間沖突。“表演者”角色由于受到經濟利益的牽制，使得當地人在表演過程中盡量迎合游客的偏好，聽從公司對他們提出的要求，在舞臺設計、展演內容上都做出了讓步，為游客所接受。旅游給東道主帶來角色的變化，一方面，便于本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播與傳承，這是“天天潑水節”對當地居民本族身份建構的積極因素；但另一方面，演員做出的各種讓步也顯示出當地居民群體在權力互動關系中的弱勢地位。當地居民在與企業等勢力主體協商的過程中，更多地表現出由于經濟因素而生成的理解心態，強化了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從而加強對“后臺”文化的重新認識與再思考。民族節慶商品化使得居民反思本民族文化，促進其對地方性的塑造，在中國旅游快速發展形勢下，本文對認識少數民族地區地方性再造以及當地居民角色適應具有一定貢獻。

其次，研究強調符號在旅游活動中的重要意義，認為人與符號密不可分，人們在旅游活動中進行符號的互動，地方意義在東道主與游客的互動之中被符號化，并被賦予新的意義。同時，文章從日常生活空間的視角，認識和探討旅游現代化和商品化中所顯現的作為基層權力主體的當地居民的角色展演和管理。個體通過一定的社會角色關系與他人互動，并在這種互動中更好地認識自我。故研究從日常生活的視角出發，從對傣族園景區內東道主在與游客互動過程中的行為與角色適應。

再次，旅游發展中的少數民族東道主將前臺與后臺區域明確劃分，既成功地營銷了當地的“原真性”，滿足了游客的想象，又在某種程度上維持了本民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特性。“天天潑水節”表演劇班成員對自我角色認同是日常生活與表演工作親身實踐的結果，是符號的嵌入與話語的構建共同作用的結果。“天天潑水節”的表演雖然在實踐中經歷物質空間和展演內容與傳統文化以及權力話語的沖突與對抗，但是表演劇班成員通過自行劃分前臺與后臺的邊界，控制自己的行為與話語，進而實現了從“被觀賞者”到“踐行者”的轉變。同時，表演劇班成員突破了游客以及其他權力話語的想象，通過與外界主體聯系的實踐，突破了“他者”與“我者”身份的跨越。這種身份與角色的認同，是在旅游的持續影響下形成的，并處于動態變化之中。本文旨在關注少數民族旅游情境下的表演劇班里的微觀個體，為少數民族地區旅游研究提供有益的研究視角。

[責任編輯：吳巧紅；責任校對：魏云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