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重量的“一諾千金”

1

小諾出生那年，我31歲。

林輝喜歡女孩，小諾又聰明懂事，我與林輝也很自然地認定，小諾，是我們此生唯一的寶貝了。單獨二胎放開后，很多人在生與不生間糾結，婆婆說，你們倒是符合政策的，我想了又想，還是別生了吧。你跟林輝年齡都有點大，小諾一個，就很好了。

婆婆的話，說到了我心坎兒上。我與林輝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從政策放開開始，身邊人都說，二胎最大的問題，是要先入為主的老大接受老二。我們也開玩笑地在小諾面前提起，已經上一年級的小諾瞪大眼睛，反應很激烈：不，不，我不要弟弟，把他送人好了！斬釘截鐵的口吻，令我與林輝瞠目。后來問她為什么，小家伙說，他會把我喜歡的東西都搶走。

其實，如果真的想生，小諾的工作可以慢慢做，可就像婆婆所說，作為產婦，我的年齡是有點大。因為年齡的關系，會不會影響寶寶的健康，寶寶出生后，我們的時間、體力精力能否跟得上，這都是問題。

再說小諾，已經7歲的孩子，家里再添一個寶寶，不僅僅是搶走她喜歡的東西，還憑空分掉我們本應陪伴她的時間、精力和愛，這才是她真正受不了的吧？并且，老二尚小，小諾已長成少女，待到老二長大，小諾已經外出求學，他們之間年歲相差太大，說不到一起，玩不到一起……

與林輝盤算這林林總總的原由，便真的不做這個打算了。

可是小言，卻在我們已經達成的默契中意外地到來。

2

是小諾，那么堅決地，要留下小言。

貌似早孕的癥狀本就讓人忐忑，真的被證實時，我一下愣住，不知道要回應以怎樣的舉動。一刻間，工作，父母，精力和財力，尤其，是小諾……這些問題一股腦兒涌到眼前，讓我們舉棋難定。

猶豫了將近一周的時間。強烈的早孕不適加上無法下定的決心，幾乎令我崩潰。那天深夜，林輝沉默許久，終于擁住我，說，做掉吧。

我的淚瞬間泛濫。親親的骨肉，我也不舍得，可是權衡再三，也是真的沒有留下他的勇氣，我甚至不敢想象，將來可能被他打亂的生活。

不知道小諾是什么時候醒來的。

她推開門，徑直走到我面前，很驚恐的樣子。她看著我與林輝，用難過到變了調兒的聲音，顫抖卻很堅決地問：你們要殺死弟弟，是嗎？

我愕然。短暫的愣怔之后，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小諾是懂得的。我平復了一下心情，想把小諾拉進懷里，小諾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回應著抱緊我，甚至明顯地朝我懷抱相反的方向掙脫了一點兒，讓她的身體和我的腹部之間，留出一點距離。

她說，別碰痛我弟弟。

就這么簡單，卻又有力的幾個字。

林輝攬過小諾，輕聲說，爸爸媽媽……也想了很久。弟弟……會跟你搶吃的，搶玩的，會影響你學習，會跟你……搶媽媽，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年紀都大了……還可能，他還沒長大，爸媽就老了……嗯，總之很多麻煩的事情……

小諾垂下睫毛。片刻沉默之后，她柔聲說，放心吧，我是姐姐，我會讓著弟弟的，我都，長大了。她停頓了一下，眼淚剎那間涌了滿眶，啜泣著卻又很嚴肅地承諾：我保證讓媽媽省心，不用媽媽陪我寫作業，我會洗碗，會收拾房間，也能照看弟弟……你們老了，我就掙錢把弟弟養大……小諾“哇”地哭出來，任性又蠻橫，可每一句都擲地有聲：不許你們殺死他，不許！他已經是我的弟弟了，我要他，我要弟弟……

她已經認定并接受了這個弟弟。為了留下他，她一口氣做出這么多承諾，甚至軟硬兼施。我看著林輝，林輝看著我。很久，在小諾不肯停歇的哭聲里，林輝抱過她：別哭了，依你吧，媽媽給你生弟弟！

小諾破涕為笑。她還未褪掉嬰兒肥的小手，親昵地撫摸我的肚子。

我分辨不清心里的滋味。我想，這也許只是一個孩子本能的善良，她應該還懵懂，不知道這個她看不見的弟弟，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怎樣實質性的影響與改變。

3

待產的時候婆婆過來了。家里請了月嫂，可婆婆還是怕忙亂起來，會委屈了小諾。

生產很順利，就如小諾所說，是個弟弟?；顫姡】担兄≈Z一樣黑密的頭發和高挺的鼻梁。

名字是小諾取的，小言。之前我們議論到名字時，小諾歪頭問我，為什么我叫小諾呢？我告訴她，當年得知肚子里有了寶寶，我和她爸就發誓，要一輩子愛這個小孩，對她好，一諾千金啊，就叫了小諾。

小諾問，什么叫一諾千金？林輝答，就是這個諾言很重的意思啊。

小諾笑了，那，弟弟就叫小言唄，以后這個諾言更重了，因為我也發誓，要一輩子愛這個小孩！

帶小言從醫院回家，我略有忐忑。小諾，真的會像她說的那樣愛弟弟？

果然。對小言的真實出現，小諾沒有表現出很歡迎的樣子，她儼然一個小大人，拉拉小言的小手，說，這么?。『媚芸薨?，長的嘛，也不算可愛。

婆婆嗔怪她，你剛出生也這樣，大大就可愛了。小諾瞇著眼睛，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兒跑開，之后便只是每天例行問候時看一眼，除此之外，她很少會去理會小言。

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能顧著幼小的小言和我虛弱的身體。相比小諾出生時，7年后的我明顯感到體力恢復的緩慢以及精力的大不支。我再也無法像以往那樣，過問小諾的吃穿，關心她的學習，悉知她在學校的快樂與煩惱。

有時，我會問婆婆小諾的近況，婆婆說，小諾很獨立，婆婆要幫她，她總是拒絕，并且說，我是姐姐，只有學會做這些事情，將來才能照看弟弟。只是，有幾次她走過我們房間門口，發現我抱著小言或在給小言喂奶，都會咬咬嘴唇，一聲不響地回屋。

我那么心疼。毫無疑問，小諾早已明白我不能像從前那樣時刻寵她陪她，她不再是我的唯一，她在努力適應著這個變化。

4

20多天后，我身體恢復了很多，那天小諾過來，便親親她的小臉，聊聊她的班級和同學。我歉意，這些日子媽媽沒顧得上你，是實在沒精力，原諒媽媽啊。

小諾的神情明顯歡快起來，說，臭弟弟，害媽媽都忽略我了，我想打他的小屁屁。她做勢要打小言的樣子，手卻輕輕地落下。

是撒嬌和寵溺的口吻。我笑了，好，媽媽幫你打他的小屁屁！

小諾的眼睛瞪起來，認真地看著我：不許啊，媽媽要欺負弟弟，我就會跟媽媽急的！

小言兩個多月時，小諾逗小言，小言咯咯地笑出了聲。那是小言第一次笑出聲。小諾欣喜，一遍遍描述小言笑的樣子。當天的日記，她寫道，弟弟今天笑出了聲，我逗的。現在弟弟不是天天睡大覺了，他越來越可愛。我會和爸爸媽媽一樣愛他。

我的身體慢慢硬朗起來，可以做一點家務了。小諾跟我搶著干，像她當初說的那樣，主動洗碗，收拾房間，洗自己的小內衣。每天晚上，都很快做完作業，自告奮勇地照看小言。

那天小言大哭，小諾跟我一起哄?？葱≈Z耐心的樣子，我認真問她，小諾，你后悔過留下弟弟嗎？

小諾搖了搖頭。她沉默片刻，然后看著小言，用很輕的聲音說，其實很多天我都特別害怕，怕媽媽愛弟弟不再愛我。她頓了頓，接著說，可是我想，他已經是我的弟弟了，做姐姐的怎么可以自私呢，哪能因為我的小心眼兒而不要他呢。誰都知道，姐姐和弟弟是最親最親的親人嘛。

我的心，就那么一下子柔軟起來，也羞愧起來。小言是她最親的親人，哪能因為小心眼兒而不要他呢。一個8歲孩子都懂得的道理，我們卻狠下心來，用世俗的生活做以衡量與取舍，并且把一部分原因轉嫁給作為獨生子女的小諾，片面地認為，她，不歡迎他。

我們真的錯了。

或者小諾真的有一點自私，可是她善良，她愛著，她因此而選擇面對，去努力適應，讓自己飛快地長成姐姐的樣子，坦然接受一個姐姐應有的責任與擔當。相比之下，我們在塵世中活得太過世俗，世俗到，用各種理由掩蓋自己的怯懦與退縮，掩蓋內心里藏匿著的，真正的自私與不負責。

我一手抱過小言，一手摟住小諾。我想我要告訴林輝小諾說過的話，讓他與我一起反省，也一起感謝，是我們的小諾和小言，給我們這個機會，詮釋與成就我與林輝此世，有著真正意義與重量的“一諾千金”。（責編/詩坤ranbaoma@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