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家政府的社會，秩序如何成為可能

E.E.埃文斯-普理查德是一位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初著述豐厚、影響深遠的著名社會人類學家。1937年首次出版《阿贊德人的巫術、魔諭和魔法》使他基于1926年到1930年期間三次累計長達20多個月的田野調查所寫成的一部田野志專著。該著作與他與他1940年發表的《努爾人— 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后來都被視為他所處時代的人類學經典之作。他也因此被視為現代社會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

在學理取向上，埃文斯-普理查德不贊同諸如弗斯、哈登積極佩里·史密斯等自然科學學科轉向人類學的學者們對人類社會文化和意識研究的自然科學導向，即將人類社會及其意識視為像自然現象那樣按照某種自然法則運行的體系。他認為社會是一個倫理體系而非自然體系，因此人類學研究社會探尋的是社會型構而非社會過程，是模式不是科學規律，是對社會的翻譯而不是解釋。在他的研究實踐和倡導中，特別強調對社會文化情景和意義的研究。埃文斯-普理查德與他的前輩一個不同之處，在于他把日常知識作為其研究的最重要的內容，并預言了后來研究日常生活的社會學的發展。

這本《努爾人》是一本政治人類學的著作政治人類學是人類學研究的第一個關鍵路徑。人類學研究政治的主題是“無政府有社會的社會秩序如何成為可能”，關心那些“無國家的社會”政治行動的基本邏輯與實踐。他們特別重視所謂的“非正式制度”研究，人類學家主要關注四個方面：（1）無國家政府的社會，群體秩序如何可能；（2）在弱國家政府的社會，權力支配如何可能；（3）制度的多種形式與權力的多種表達；（4）對現代“民族-國家”世界體系的反思。政治分類學區分了權力與權威的差別，權利主要表現的與暴力聯系在一起的正式權力，而權威則是與威望聯系在一起的非正式權力。政治人類學也同樣具有人類學的基本反思精神，在提倡自由民主的今天，急需要發展獨立于政府之外的社會力量，形成一種“小政府，大社會”的狀態，讓個人更多的參與到群體和國家政治生活，而人類學的政治研究就為這提供了可能的借鑒。

《努爾人》這本民族志是靜態結構功能范式的經典政治人類學著作。他回答了“無國家社會的秩序如何可能”的問題。努爾人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居住在尼羅河西岸的西努爾人；另一部分是從尼羅河西岸遷向東岸的東努爾人。按一般的假定，努爾人之所以能形成政治群聯盟，是因為相鄰部落丁卡人的侵襲。普里查德卻發現：丁卡人即使在努爾人侵擾他們時也沒有攻擊行為，努爾人政治聯盟的形成機理是“世仇制度”。努爾人最大的政治群體是部落，部落這一群體又是由許多不同級別的裂變分支組成的，“裂變支并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區劃，而是具有共同社區歸屬的人群”。裂變分支的產生是由于男性世系的分裂造成的。世系式的宗族觀與政治觀發生重疊，這樣裂變分支就成了具有共同主張的政治單位。努爾人好斗，常因牛發生爭執，而械斗是努爾人解決爭執的常用辦法。個人之間的械斗而造成命案時，會很快轉化為所在世系之間的血仇，并促成裂變支之間的世仇制度的形成。“世仇是一種政治制度，它是部落各個社區之間一個得到認可的、經過調整的行為模式。”總之，建立在親屬世系制度、年齡組織以及努爾人特殊的生態環境基礎上的世仇制度是努爾人維護社會秩序的基本制度。“世仇制度”表面上是政治沖突的體現，深層里卻是化解社會沖突，確定社會秩序，維護系統功能的基本方式。

努爾人就這樣在埃文思·普里查德的筆下被娓娓道來了。一個生活在尼羅河畔對牛充滿無比渴望與興趣的民族。這多少讓人感到有點詫異，不僅是因為牛在這個人群中所占有的支配性地位與影響，以至于當你聽到努爾人對你說“對于錢來說，不管多大數目，幾磅、幾十磅、幾百磅，都沒關系，你盡可以信任努爾人，你可以把錢留下來放心地走開，一去就是幾年，然后再回來，他是不會偷的，不過，假如是一頭奶牛的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會感到多么地不可思議。更讓你感到震懾的是，埃文思·普里查德能在對努爾人的考察中，恰到好處地抓住“牛”這一突破口。該書的副標題是“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無疑，生活方式與政治制度是該書的兩個論述中心。而串聯這兩個主題的線索正是“牛”。普里查德指出：努爾人之所以熱心于牧業，是受到了很多興趣的激勵，這種興趣的范圍比單純的食物需要廣泛得多；牛在他們的生活中是一種支配性的價值。即這種價值是怎樣與環境條件相聯系的；二者結合起來對我們解釋努爾人政治結構的某些特征來說有多大的幫助。認識到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當你從“對牛的興趣”的前提下來看待和理解這一人群的生活方式與政治制度時，你就會發現一切問題都變得水道渠成與迎刃而解了。于是，你也就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與贊嘆普里查德先生的敏銳視野與洞察力了。或許，這正是優秀的人類學家與優秀的人類學著作之所以優秀的地方。

事實上，光是要對努爾人的生活方式進行描述就已經是一件異常艱巨的任務了，哪怕你已經認識到要抓住“牛的重要性”，而在努爾人中所住的時間總共也只約有一年，要對一個人群進行社會學研究，顯見地就是多么地緊張，尤其是在惡劣的情況下對一個難以與之相處的人群進行研究。但是，當你看到普氏對于努爾人與牛群關系的陳述與他對努爾地區生態環境的介紹，及其通過學習努爾人的語言等對其時空觀念的掌握，你就會感嘆一個偉大的人類學家除了要有敏銳的觀察力與概括力外，或許他還必須是一個“自然學家”、“博物學家”、“旅行家”與棄而不舍、刨根問底的“交談者”，或者更是一個聰明的“外交者”。關于普氏對于“努爾人與牛”、“努爾地區的生態學特征”及“努爾人的時空觀念”，我不想再作相關的介紹與過多的評價，因為他確實只是在“講述一個西方社會以外的故事”，但他的“理論目的卻已經通過優美的陳述展示出來了”。

其實，該書最重要的主題是政治制度，正如普氏自己說的“政治制度是本書的主題，但是，如果不把環境因素和生活方式考慮進來，就不能理解這種政治制度。”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圍繞“牛”而進行的生活方式和與之相關的環境因素了，那么，努爾人的政治制度又是怎樣的呢？事實上，寬泛的政治制度是被普里查德通過三部分的內容介紹呈現出來的，一是政治制度，二是宗族制度，三是年齡組制度。

與該書第一部分、即生活方式的介紹相比，這一部分顯得比較抽象，或許，更讓人感到缺乏生氣，至少，我的理解如此。 在我看來，這部分的敘述顯得比較冗長，但如果提煉一下，我認為不論是政治制度、宗族制度，還是年齡組制度，普氏想向讀者說明的問題其實主要就是兩個（一）裂變：努爾人的部落分裂為各個裂變支；氏族的譜系裂變分支成為宗族；以及年齡組制度的裂變支。（二）結構上的相對性

他說：“政治意涵是相對的，政治體系乃是朝向于分裂和融合的對立趨勢之間的一種均衡，即所有群體進行裂變的趨勢和所有群體與同一級的裂變支相融合的趨勢之間的均衡。融合趨勢是努爾人政治結構的裂變特征所固有的。”同樣，在宗族制度中，關于“貴族”、“外族人”以及“丁卡人”的這些稱謂也是一種相對意義上的術語，是由人們在社會生活的特定情境下，在社會結構中的關系來界定的。同樣，在年齡組中的情況也是如此。

因此，所謂的“相對性”也就是由于結構上的距離而引起的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調整。他說“年齡組制度的裂變支之間的距離因其在年齡組制度結構中的位置的不同而各異。任何兩個年齡組之間的結構距離都是這兩個年齡組之間的社會關系，是對其成員之間的行為的決定因素。”道理正是如此。需要指出的一點是，“裂變”與“結構上的相對性”是政治制度、宗族制度與年齡組制度三者共有的特點，但是，“在努爾社會中，政治制度與支配氏族的宗族制度之間是相互依賴的，而政治制度和年齡組制度之間則僅僅是一種聯合。”

如何來理解這種區別呢？首先是因為政治裂變與宗族裂變的情形是一致的，“在部落內部，與政治裂變相對應的宗族裂變過程會在努爾人的整個氏族系統中重演出來，這個氏族系統的裂變分支是與努爾地區的政治裂變情形協調一致的。”而且，兩者的裂變線路也是趨于相符的，“宗族系統與部落系統的聯系意味著，由于部落分化成各個裂變分支，那么氏族也就會裂變為各個分支，而且，二者的分裂線路也趨于相符，因為親族并不是聯合性的群體，而是被包含到地方性社區里，通過這個社區而在結構上起作用……這樣，部落系統引起了支配氏族的產生，把它們裂變為各個部分，并為之賦予了特有的宗族形勢。”

而年齡組制度與政治、宗族制度的不同，不僅在于它們的裂變情況沒有相關性、是各自沿著自身的系統進行的。而且在結構上，年齡組制度具有流動性，這是后兩者所沒有的，“年齡組制度與地域性的制度及宗族制度在一個重要方面存在著不同之處。……人們可以在這種政治制度中度過一生，而在其中的結構位置卻不會有任何程度上的改變。對于宗族制度來說，情況同樣如此。……而一個年齡組則常常改變其在整個年齡組制度中的位置，經過相對年幼及年長的各個位置。年齡組的這種流動性是這種制度所特有的，也是其必然的特征，因為它是一種基于世代繼替的制度。”

誠如普氏自己所講的那樣，關于努爾人地方性群體的特征：即結構上的相對性，實際上是所有社會群體的、一個最根本的特征。而在我看來（相信普氏也是這樣認為的），裂變也是所有社會群體的、一個最根本的特征。因此，對此反復加以強調與說明似乎并無多大必要。這就是我認為該書關于政治制度部分的論述顯得冗長的原因。但是不能否認，對于相關部落、支配氏族、年齡組的整理與描述，以及與此相關的努爾人的風俗的陳述，如同對生活方式的介紹一樣，構成了本書充實而令人愉悅的畫卷。比如械斗、世仇、豹皮酋長、預言家、努爾人與外族人及丁卡人的融合方式、成丁禮等等，都是相當有趣的內容。

最后對普里查德在對努爾人的考察、。尤其是對世仇制度的思考中提出的一個結論稍微講兩句，在普里查德看來，“一個裂變支的成員之間的接觸越復雜多樣、越頻繁，其各部分之間的對立就越強烈。”他說，“不管這個結論初看起來多么違背常理，但這個結論是我們通過對構成裂變系統的事實的觀察和反省而獲得的。”其實，這并不是一個違背常理的結論，結構距離越近、政治關系越親，對立反而越強烈的現象在其他社會群體中也是如此，否則，高爾基如何會在他的自傳體小說中說“據我觀察，親戚之間的關系比外人還糟，因為他們比外人更了解彼此之間的丑事和荒唐事，撥弄起是非來更惡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飯。”或許我們還可以再補充一句，因為他們彼此之間的利益沖突更大。

參考文獻：

[1] 《阿贊德人的巫術、魔諭和魔法》

[2] 《努爾人— 對尼羅河畔一個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