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巧慧
選擇一種銳器(組詩)
張巧慧
別以為深淵只是你的,燃燒只是你的
四十歲那年,他喪妻,喪子
被砍斷的生活,一個人的白天黑夜
它的慢,它的快。多出來的枕頭,單人床
這樣的事情隨時能發生,懸崖、裂縫
疾病、碎片,確曾植入我們的生活
“除了寫詩,他都很正常。”
多年之后,他的第二位妻子這樣說。
末日來過了,但世界并沒有被毀
這牢固的生活,令人痛恨,又令人安心
他的詩總寫著高原和遠方,
與之相對的,有拓荒、松動、靜謐
無常是生命的一部分,災難也是,
日子會幫你拔掉針管,對疼痛無須描述太多
絕望如此開闊,
他穿著舊襯衫,越走越從容
她青春期的身子
她躥上來的個子
她挺著小小的胸膛,有點驕傲
快餐店前的年輕乞丐
如常一般伸出手——
又縮了回去
他的目光很快地,在她的胸前一掃
去吧,變成深紅,或者干了的血跡
變成刀口的蜜
甜是約定的,苦是約定的,冷和熱是約定的
碎也是約定的
假如落地,請發出金屬的聲音
生活從不曾藏起它的鋒利
那些寒風中排隊買票的人
他們也有抵達遠方的愿望,也有
失去故鄉的惶恐
一個六歲的女孩,親眼目睹歹徒
將匕首插入父親的心臟。多少年她一直
在逃跑。而更多的人,他們認了
從深處認了。當命運的匕首刺來,
他甚至不曾想過抵擋一下
后來喝酒的速度快過了斟酒
漏下的速度快過了倒滿
一群四十歲的女人興致勃勃地談著祛斑、除皺
聲音亢奮,互相稱呼親愛的
低一陣又爆出笑聲,不屑地看一眼
不遠處那個女青年,她的年輕與故作姿態
酒又干掉一瓶,杯子那么空
像是什么漏了沒被接住
一桌子殘杯冷炙
其中一個提及被鼾聲打斷的睡眠
以及淡下去的房事。
窗外杏花旺盛,一只雀追著另一只飛過
女人們有一剎那的靜默
不要讓我扮演抒情的角色
火滅了。我是個重病新愈的人
那些亂成一團的——
春光雖好,卻少了節制
在四月,做一名缺席者
你還不肯捏碎手心的花瓣
不肯捏碎粉紅和嫩
我全身的玻璃,不愿再接受
春天的挑逗。她的嫵媚和殘忍
一邊是炊金饌玉,一邊是蒸沙作飯
春風那么空洞、輕浮
試圖把更多的柵欄解開
我不愿再糾正對于幸福的誤讀
我們說到晚年。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嫗
有點慌亂,她洗澡時摸到乳房中不少腫塊
“像當年給你斷乳之后……”
她一生經歷過兩次生育。我曾經吮吸過的乳房
透支的歡樂與香甜,以及囂張的清貧
像一次秋后算賬,從浪漫主義切換到現實主義
我拿著病歷略有猶豫:“是個男醫生……”
“有什么關系,這是去看病!”母親說
但她撩起衣服時,臉上還是掠過一絲短促的羞赧
她既不想面對對手,也不想
對手的忽然離去。祖母過世
母親不肯送喪,這對吵了半世的婆媳
最后也沒有達成和解
但終于沉默。老年的時光接踵而至
胃疼,肝疼,頭暈,
肋骨有細微的斷裂。女人遲暮
處處有傷痕。
她總懷疑體內隱藏著隱秘的叛變。
不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安慰
昨天,她摸到乳房中的小塊,
她的美所剩無幾,卻還那么想活著
早上五點起來,七點干活,十塊一個小時的工錢
她的丈夫從前是個賭徒,后來是個長工,
她的兒子遠走高飛,過年也不曾回來。
她的女兒,讀了點書,整天半夢半醒
但她惦記著:祖母八十一歲去世
按習俗,長子要在床后撥算盤,然后
一把抹平,仿佛這樣,就可以
把前世今生的賬都清了
2013年早已過去,她卻還不肯撕下最后一張日歷
一個第一次看到傷口的實習醫生
一個被歹徒撕開胸衣的少女
凹進去的那部分并沒有在另一頭凸出來
木屐懂得腳的隱忍,門懂得碰撞和抗拒
一堆玻璃渣子,保持破裂的現場
——它們都在訴說內心的沙礫
而她偷偷摸了摸斷掉的肋骨
“我只是厭倦了屈服”。鏡子中
那個用白毛巾包起長發的女人,
像個挺身而出的英雄
然后,她才明白
真正的痛來自于鈍處
那一刻我是自閉者
但我認識她們。我摁住傷疤
不讓她變成灼灼的桃花
把自己反鎖在屋里的女人,只剩下
一張舊照片,黯啞,模糊。
散亂的頭發,半張著嘴
仿佛有什么,想喊卻喊不出來
我正與我的詩以不同的方式
消耗著相同的時光
現在連驚蟄也沒有雷電
寫短篇小說的作者成了劇中人
中年之后,她藏起高跟鞋,
藏起蹄聲
他們藏起的那些怒吼都去了哪里?
三月天冰雹突如其來
我難以撇開成見。開花時覺得她淫蕩
枯萎時害怕她離火焰又近一點
而苔蘚更綠了。
一陣鳥鳴,不能提取一點贊美
接著是一陣孤獨的掃地聲
死去與熟睡之間只差一次醒來
櫻花乍開,突然而至的心亂
共枕十多年的男人正因痛風而渾身顫抖
過路人,請不要折痛花枝以外的清晨
聲色,非為犬馬。她不被虛幻的想象迷惑。
擁有雙重悲悼,但不因此妄自菲薄
一個已經認命,遇冷添衣,遇熱脫衣
一個偏說:溫不增花寒不改葉
掙扎過,像陷于蛛網的昆蟲,
下墜過,像突然斷線的蜘蛛
花不是故人。我一個人打掃夢境
鳥兒又適時聒噪,提醒我已人到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