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我的汽車在這蜿蜒的盤山公路上撒不開四蹄,但我的心情已有放風般的舒暢和愉快。在空氣渾濁的醫院病房捱過將近三十天之后,來到這林木茂密的山間,我降下車窗,讓清新的空氣像風一樣撲過來。
這條通往閩西南土樓的山間公路,以前還是破破爛爛的時候,我就跑過幾趟了,不過那時坐的是班車,屁股差不多被震裂成五六瓣,前幾年土樓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時,這條路徹底翻修了一遍,雖然還是路陡彎多,但是寬敞了,路面平整,最近這幾年,我和QQ群里的驢友一年至少也要跑三四趟,可以說對這一帶的土樓鄉村,我還是比較熟悉的,所以,當父親用微弱的聲音吐出“光景樓”三個音節,我立即脫口而出,我知道,光景樓在烏石坑土樓群里,是一座中型圓土樓。父親咧了一下嘴,插滿全身的管子好像都晃了起來,他用嘶啞的聲音緩慢地說,你錦紅姨婆就住在光景樓。我心里怔了一下,霎時,面前似乎飄過許多陳年的光景……
很多年以來,錦紅姨婆一直是我們家的言論禁區,母親生前和父親吵過幾次架,都是因為錦紅姨婆。作為一個晚輩,我不了解長輩之間曾經有過什么恩怨。面對父親多年來沉默頹然的表情,我開不了口,我試圖問姐姐,她正式得像外交部發言人,打著手勢說,無可奉告,然后又八卦地咬著我的耳朵說,我也很想知道啊,可我什么也不知道。父親這次住院,醫院連下兩次病危通知單,他也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但持續的昏迷,他變得神志不清,什么也說不出來。幾個深夜里,我好像聽到他在喃喃自語說著往事,但是靠近他的身邊,卻只聽到一長串含糊不清的痰在喉道里蠕動摩擦的響聲。昨天他顯然恢復了一點意識,幾乎用一個上午的時間交代我一件事:明天到光景樓看望錦紅姨婆,給她帶一桶花生油、一串香蕉、一包白香餅、兩袋葡萄糖,再給她600元紅包,同時把他五斗桌最下面那個抽屜里的一個釘書釘釘著的信封給她。其實就幾句話,但父親說得無比緩慢,中間又因為回想、走神、咳嗽、醫生檢查、換藥水瓶等等而多次中斷,這就像他的一生支離破碎一樣,他是用一生的力氣來向我交代這件事的。所以,盡管這段時間以來,我因為個人原因而時常走神,心不在焉,甚至有點玩世不恭,但對于父親的囑托,我必須全心全意,全力以赴。
汽車過了上湯嶺,是一個長坡。去年秋天,我和一幫驢友到過烏石坑土樓群宿營,這里距離著名的田螺坑土樓群不遠,但是尚未開發為旅游區,顯得非常冷清,我獨自到光景樓拍了大半個上午,發了十多條微博,記得偌大的土樓里只住了三四戶人家,我看到三個老人,都是腿腳不便說話漏氣的老男人,并非老嫗,當然,那時,我根本沒有想起錦紅姨婆,“錦紅姨婆”這個詞是昨天上午才開始在我腦子里復活的。
渾圓闊大的老土樓,空寂的天井,我從三樓結滿蜘蛛網的欄板前往上看,是一圈圓圓的天空,往下望,是一圈鵝卵石泛出的幽幽青光……我想起去年走進光景樓的情形,腦子里怎么也搜不出一個老太太的形象,或許她是坐在灶間里,或許出了土樓到外面去了,總之我沒有遇到,我根本就不會想到無兒無女的錦紅姨婆住在光景樓,自從母親去世后,“錦紅姨婆”這個詞也在我們家被埋葬了。現在,我才知道,它埋葬在父親心里。
公路往右岔出一條鄉道,便是通往烏石坑的水泥路。岔道上做了一個彩球拱門,上面寫著幾個字,我只看到“公王慶典”四個字,已經大概知道這里要做什么了,用閩南話說,今天這里做鬧熱。沒想到,我今天意外碰上了。公王,其實也就是這個村子的守護神,大多來自歷史上對本村有過恩助的人物,衍化為神明之后,每年村民都要在一個固定的日子,將公王神像從廟里抬出來,巡游全村。這在村子里是比春節還要熱鬧的節日,我到永定、連城等地看過“走公王”儀式,各村的公王各有其人,但儀式過程應該是大抵相似的。我記得烏石坑的公王叫作齊福公王,在村口的樟樹下有一座寬不過三米進深也不過三米的福盛宮,供奉的就是這位齊福公王。
耳邊的鑼鼓聲漸漸大起來。我知道,土樓鄉村的公王信仰已有數百年傳統,烏石坑也不例外,他們一年一度敲鑼打鼓地抬著公王游走全村,我感覺我正在走進一個儀式。其實,我代表父親來看望錦紅姨婆,不也是一種儀式嗎?對我來說,錦紅姨婆只是一個面目模糊的概念,對父親來說,則是一個怎樣的錦紅姨呢?她是我奶奶同父異母的最小的妹妹,據說她比父親還小一歲,那個年代子女眾多,我奶奶是嫡出的長女,而她是庶出的幼女,父親是奶奶的長子,雖說年紀比她大一歲,卻不得不按輩分叫她錦紅姨。想到即將見到傳說中的錦紅姨婆,我的心充滿了一種復雜的情感。
一陣鞭炮聲像一堵墻擋在了我的汽車前面,硝煙散盡,面前出現一個戴紅袖章的村民像交警一樣,打著手勢指揮我的車往左邊停靠。這里是進入村子的一塊空地,右邊有幾間廢棄的烤煙房,去年我第一次來時,就有幾個村民在這里設卡攔車,每個進村參觀土樓的外地人,收費十元,當時我們有個驢友冒火了,說你們這里又不是景區,政府也沒批準,憑什么收門票?村民說我們不收門票,我們收衛生費,我們這里也是土樓,田螺坑可以收一百元,我們為什么不能收十元?雙方僵持不下,還是我息事寧人,替大家交了這筆錢,權當作是扶貧吧。現在這里也搭了一個彩球拱門,門下擺了幾張方桌,桌上鋪滿紅紙,長凳上坐著一支四五人的響器班,咚咚鏘鏘地弄出一片震耳欲聾的響聲。我拿起手剎邊的一張十元票,開窗遞了出去。
那村民擺擺手,彎著腰靠近我的車窗說:“今天我們不收衛生費,你是外地的客人,今天是我們齊福公王出巡的日子,你要不要添點香油?多少隨意,你要是添一百元以上,我們就把你姓名打上石碑,保佑你全家幸福,老少健康!”
這幾乎是派捐了。但我想起這里是錦紅姨婆夫家所在的村子,錦紅姨婆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看在她的面上,捐就捐吧。我掏出二百元,那村民招手讓拱門下一個管賬的人過來,他問我姓名,我略微思索一下,報出了父親的名字,讓公王保佑他吧。那人收了錢做了登記,然后跑過去取了一張紅紙符,貼在我的擋風玻璃上。那像交警的村民打著山寨版的手勢,我開著車緩緩往村子里開去。
村口的福盛宮張燈結彩,人頭攢動,路都擠沒了,那地上一對音箱放著莫名其妙的搖滾樂。我摁了幾下喇叭,人群好久才裂開一條小縫,我的車幾乎是貼著他們慢慢地移過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