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三題
(一)
冀地有一條河,名為戴河,曲曲直直,注入渤海。戴河北很怪,不叫戴河北,改了順序,叫北戴河。戴河南相跟著,就叫南戴河。南戴河平凡,沒有北戴河的大機關、大名氣,但海天仁厚,依然許它涼爽,秀麗。當地百姓不愿獨享清風佳景,特意在海濱辟一方廣場,掛上彩燈,抬出花轎,迎接八方來客。
夏日傍晚,鼓樂聲起,波濤聲低,大紅花轎現身人群。轎上流蘇橙黃耀目,如風中谷穗,自由飄逸,撩撥情懷。京城小兒看得心癢,吵著要坐。家長故意板臉,說這個不比碰碰車,是很久以前,給新娘子出嫁用的。那也要坐,命令媽媽當新娘,并肩坐。母子剛一坐定,隨即驚喜狂呼,原來那轎子不但徐徐行走,還會上下猛顛,顛得屁股連連脫座,腦瓜嘭嘭撞頂。未及穩住,轎身悠悠的,又蕩起來,左一下,右一下,廂體幾乎打了橫,置于半空,瞬間定格。歡語笑顏也定格,爸爸攆著花轎,按快門鍵,亮閃光燈。
有人細查,花轎于廣場轉一遭,通常是三顛四蕩,仿佛相聲招數,三翻四抖。相聲讓人歡樂,花轎也讓人歡樂,花轎是不說話的相聲?
月亮升起來,給海面鋪一道光輝。海面好像很快活,起伏跳躍,把光輝變成一萬條小銀魚,只準看,不準吃。
花轎跟月亮借光,愈發迷人。消夏客排起隊,爭著“辦喜事”。老話: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游南戴河的都是現代人,汽車人,火車人,姑娘,小伙兒,華北,東北,老中,老外,人人都是頭一回,人人坐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
一老翁,一老媼,猶豫,低語,終于攜手,雙雙入轎,皺紋笑成九月菊,不知是慶祝金婚,還是鉆石婚,或者不是正日子,把平常日子當喜日。
一胖人,兩百斤不止,酡紅臉,莊重,領導模樣,似剛從某宴席歸來,被隨從擁著勸著,推入花轎。一上轎就笑,甚至擠眼,作怪態,矜持感消失殆盡。若是回到辦公室,或者干脆回到古代,乘了綠呢官轎,舉了回避牌牌兒,怕是難有如此情狀。
胖人嘗到甜處,一圈不過癮,吩咐手下補錢,連坐三圈,轎桿壓得吱吱響。孩子們瞧著有趣,鼓起小嘴兒,吹出一串串七彩肥皂泡。
花轎共兩頂,每頂四人,俗稱“四人抬”。轎夫皆是鄉里精壯漢子,杏黃褲,藍短褂,微汗,敞懷,露栗色上身,胸肌塊兒大,腹肌塊兒多,掄鋤杠不在話下,游蝶泳也一定好條件。
配樂很講究,無須錄音機偷懶,專請樂手現場演奏,一支笙,兩支嗩吶,一排架子鼓,就叫海灘叮咚鏘,嗚哩哇,喜氣洋洋,特殊熱鬧。曲目多為近年流行《希望的田野》《鄉村的愛情》主題曲。也有戰爭老歌《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還有早年間的曲子,《百鳥朝鳳》《一枝花》;卻沒有西洋的婚禮進行曲,太慢,吃面條拌蜂蜜——不對鹵子。
場上另有一人,極矮,極瘦,一套紅底兒白點子戲裝,本已是小號型了,穿在身上,仍然逛蕩,空若無物。其實有物,有一身好功夫,只見他時而秧歌,時而霹靂,翻跟頭,折把式,扮老娘送女,仿惡霸搶親,弄得氣氛呼呼啦啦,熱烈之上,更添風火。人們不斷喝彩,驚異轎班里竟有這等人物。有心跟他搭話,卻不知如何稱呼,叫拳師太酸,叫舞星太膩,叫小丑不尊,索性合起來,統稱高手,高手你真有兩下子,哪個村的?高手不接話,沉于角色,不肯出戲。
花轎新上一客,高手忽然轉型,貼了仁丹胡兒,戴了鬼子帽兒,端出玩具槍,縮脖弓腰,于轎旁護駕,或者押送。未等轎中人做出反應,高手猝然跌倒,似被某處子彈擊中,手掩虛擬傷口,側身,蹬腿,引觀眾爆笑不已。
轎班中還有一人,仿佛領隊,手執綢扇,招徠游客,調度場面。前兩年,擔此任者是一中年男子,能張羅,自來熟,談笑風生,掌控自如,長相頗似電視劇里的村官徐大地。別人說他像,自己也知道像,卻謙虛說不敢高攀。今年換了一人接班,此人年輕,靦腆,往往只喊四個字:“起轎,奏樂”,就憨憨站定,不再多話。看客問,“徐大地”哪兒去了,知情者答:去秋最后一天出花轎,回家高興,多喝兩盅,半身不遂,來不了啦。眾皆嘆息,月亮漸漸升高,海面的銀輝淡了一些,夜空更亮了。
(二)
兄弟兩人,暑天攀渤海西岸昌黎之碣石山。山腳有文字:神岳碣石,觀海勝地,九帝登臨。九帝中,曹操拜演義傳奇所賜,最為黎民樂道。中華博大,碣石倍出,今人聰穎,不甘人后,遼寧綏中便說,魏武踏上的,是我們那兒的碣石。山東無棣則說,我們這兒的碣石,才有正宗阿瞞足跡。一時爭執不休,各有定論。酒肆、旅舍、車行、當鋪,亦紛紛用碣石冠名,與有榮焉。
兩兄弟不計較孰真孰偽,只管瀏覽風光,兼憶兒時瑣事,父母之恩。巉巖竦立,石階無窮,游客寥寥,蓬蒿送香。偶見現代簡體字跡,某甲到此一游,某乙永遠愛你,雖不及孟德遺詩才高,倒也寫得一筆不茍。人無分尊卑貴賤,皆存流芳久遠之心。
歸程口渴,松蔭深處恰有一奇異老嫗,銀發素裝,席地而坐,手邊有布囊,囊中有礦泉。此水縣城兩元一瓶,老嫗冰凍之,背上山,仍售兩元,似不知別處景點加價之通例。欲多付些許銀兩,退回。兩人好奇,問所居何處,不語,信手指山下。兩人來時得知,山下有杏林村,家家置暖棚,戶戶養鮮花,供應大小城鎮,賓館別墅。花賤傷農,一盆茉莉,不比礦泉水貴幾毛。
黃昏下山,進村,入小賣店,買零食果腹。店無人,柜無鎖。少頃,一清秀男童現身,圓臉淺黑,笑顏天真,言稱他可負責。
選中點心飲品,童卻不知價格,而且管可樂不叫可樂,叫可口。話音甫落,人影飄失。
遙見村口老槐葳蕤,樹冠青黑,山民若干,搖扇納涼。童子仰首,向某人詢問一二,飛速奔回。兩兄弟交款,夸獎:這么快,一定是體育委員,一年級的?童子點頭,自豪,旋即疑惑,小腦瓜運作檢索,判斷:你們認識我老師?兩人大笑,仿佛猜中頭彩。問童姓名,答:劉嘉源。
兩人更樂,其中一人,名劉嘉陵,說:神了,跟我犯一個字。
另一人說:這下年輕多了,都是同輩人。
出小店,佇立窗前打尖,膝下忽然閃出炕桌一張,是小童由屋內搬來,供兩人擺放食物。不及言謝,童已隱入翠綠草叢,唯有棕毛鄉犬一條,臥于桌側。飼其餅干,穩穩接過,喀喀嚼,聲響如人。食畢,并不貪婪討要,而是靜看兩人,目光憨直,不似城中寵物狡猾柔媚。endprint
離別,尋來童父——小賣店主,鄭重贊其子。身旁人插話,說店主不簡單,系皇家后裔。
兩人說,原來是高干子弟。
店主笑說不敢當,頂多是破落貴族。
童子霧靄中嬉戲,不知大人所談何物,一身短巧夏衣,若灰若白,難辨新舊。
(三)
夏天一走,海濱的喧囂也跟著走了。氣溫和水溫一天比一天涼,南戴河的沙灘空曠許多。酒樓的小伙計閑坐打牌,賓館門前的洗腳池干干爽爽,即使零星有人從海邊回來,也是穿著鞋襪,無須像暑天戲水者那樣,沖刷赤足上的沙粒。
過了十一長假,海灘更加冷清,小汽艇和沙灘摩托入了庫,婚紗公司撤了攤,道具秋千和假豎琴形影相吊。飯店禮品店辭退零工,關板鎖門。停車場無人看守,任由空蕩蕩的地面遙對長天。
長天不歸人管,長天不空,白日里有大雁南飛,晚上有月亮東升,這就是農歷九月十五的月亮。
一年里,國人只重視元宵和中秋兩個十五,這兩夜縱使月亮被云擋住,也要熱熱鬧鬧一番。莫說中國人不守規矩,遲到早退亂拆屋舍,那只是單看某一面,另一面則不然,比如按時紀念,循序過節。倒退三十天,南戴河的中秋天人合一,月亮被千百游客的眼睛捧著,且受贊美呢。
現在不同了,大家回了城,樓群擋著,污染罩著,燈光晃著,看不到月亮了。就算能看到,也不往心里去,心里填滿了雜草,哪有余地裝月亮?
月兒不懂人間事,每逢十五照樣圓。秋風瑟瑟,暮靄沉沉,南戴河這邊,玉兔出海時便不似以往的銀白,而是涂了新的色彩,像銅鏡,像金輪,或者火柿、蛋黃,憑你雅言俗語,隨意形容,不形容也不耽誤月兒自身的美。月光潑到無垠的波浪上,波浪一聳一聳的,也輝煌起來。好像還有香味,天大的湯碗,灑了香油,甩了秀。
夏夜燈火璀璨的仙螺島,此時關了電閘,與漫長的跨海纜車一起,只剩下模糊的暗影,休息。戴河口有兩盞燈并不停歇,一紅一綠,閃耀如常。本地人知道,這是給船預備的航標燈。外地人冷不丁一瞅,還以為是路面上的交通燈。
月亮超過秋霧,漸漸升高,把臨海小街兩旁的鮮花照得精精神神。這些花開了一夏天,還沒開夠,人車罕見之夜,正好與月亮互相欣賞。
有一個巨大的“愛”字,豎在茅草亭旁,不知是誰的創意。創意人走了,“愛”遺棄在海灘,拉著長長的身影。中國人一般不太單個說“愛”,總要加點什么,比如愛國,愛人民。海灘這個“愛”比較了解情況,就沒用漢字表現,用的是“鶯歌麗絲”。
海平線上,朦朧可見幾粒十幾粒淡光,排成一溜兒,靜靜亮著。那是一些南方輪船,泊在秦皇島外,等候入港,裝載大秦鐵路運來的山西煤炭。冬天快要到了,再過一段時間,月亮就能看到冰花晶瑩的海水、白雪皚皚的海岸。
沈陽二題
(一)
每次回故鄉沈陽,我都要到孔雀理發店剪頭。這個店在三經街,距我父母家不過一箭之地,是沈陽資格最老的理發店。文革前,我小時候,它就叫“孔雀”。“九·一八”事變前,我爸小時候,它也叫“孔雀”。它見過張大帥的兵、日本兵、國民黨兵、紅衛兵,更見過我們一代又一代的老百姓。孔雀,老沈陽人讀作:“孔巧。”孔雀生南國,這么一“巧”,就好像入了東北籍,飛到松遼平原、渾河岸畔。
在北京,有時頭發到了該剪的時候,我也留著。頭發茬兒越來越長,蓋住半邊耳朵了,用我媽的話說,像個剛剪掉辮子的老中華民國警察了,仍然留著。這表明,我又有了回故鄉的機會。
故鄉這個店舊門舊窗,環境比不上北京的高級,花樣也不多,理發就是理發,不按摩,不捶背,洗頭沒有仰臉躺著的時髦軟椅,還得像早年間那樣,坐在木板凳上,哈腰探頭,被人按進簡陋的小方池,用水管子嘩嘩地澆。但我就是喜歡。不僅僅因為它便宜、大眾。
新潮美發沙宣之地,往往派前衛小姑娘站在門口,冷不防地、千篇一律地吆喝:“歡迎光臨”。“孔雀”不然,“孔雀”來的多是回頭客,員工像對親友一樣,看著你的眼睛,熱情地打招呼。對我的招呼是:“來了”,或者:“又來看父母了?”
“來看父母”,是我的托辭。事實上,我的父母已故去十多年,我也調到北京二十多年。不過,我仍愿以一個本街住戶的身份,一個雙親猶在的熟客姿態,跨進店門。一切似乎都沒改變,鏡子和臺面依然置于原位,母親依然年輕,依然“押著”懶惰的兒子,命其坐在搖把像舵輪的雕花老皮椅上,請她相中的老師傅,剃那雜毛雜戧難剃的頭。不時還提出建議:這邊短點,再短點。這小子啥都快,頭發長得快,鞋和襪子磨得也快。人們就笑著搭訕:快好啊,慢了就成小老頭了。
如今,那幾把古典椅子還在,據說是從西洋進口,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我在江湖上跑了一大圈,奔波了一兩年,突然某一天,又坐進親愛的家鄉老店,坐在真牛皮的老椅子上,與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手指重新接觸,時空觀頓時奇特起來,剛剛經歷的外部世界,瞬間被清空了,而我,仿佛從未去過那些地方,一直就住在孔雀理發店周邊。我的沈陽口音沒有串味,沈陽的大事小情照樣是我們討論的重點。偶爾,會得到師傅親切的批評:你呀,太不愛溜達!南站那個坦克碑早搬走了……人民體育場推倒好多年了。我則嘿嘿傻笑,嘆息老建筑的大量拆除,城市記憶的日益困惑,沈陽都快不是沈陽了。
昔日的老師傅業已退休,昔日的年輕人變成了老師傅。但“孔雀”照樣有年輕人。近年為我理發的,是一個姓李的英俊小伙兒,他好像比較另類,居然養蛇,談起爬行動物,取毒啊,血清啊,頭頭是道。他的“轄區”內,貼著兩張與“孔雀”格格不入的兇猛照片,一張是緬甸的黃金蟒,一張是墨西哥王蛇。“孔雀”的墻上,掛過宣傳畫、語錄版、美人頭、廣告牌,現在又貼這個,貼就貼,店家泰然,顧客安然。我跟小伙兒說,哪天我去你家看蛇。他開玩笑說,那你得帶兩只小白鼠,給我的寵物當見面禮。不貴,一只才兩塊五,等于一個烤地瓜。
養蛇歸養蛇,小伙兒的手法依然“孔雀”。他用老式剃刀為我刮胡子、刮發際時的沙沙聲,跟老師傅的一樣動聽。而其他發廊、沙龍,好像結成了時尚同盟,紛紛廢除了這項古老而實在的服務。endprint
“孔雀”是我的老友,它像酒,年頭越多越醇。又像罐頭,不論有多久,一經啟封,依然保鮮。
(二)
和我弟在沈陽小酌,下酒的話題是陳年往事。哥倆到一塊不是搞規劃來了,因此不怎么展望未來。憶舊最好,可以重返童年。身不能返,讓返也不方便,都有家室牽掛。心返,敞開了返。
同胞多年,無須用“小時候”的句型做開頭語,隨意切入即可。這回切入的是碳酸飲料,具體說,是八王寺汽水。一說,彼此便會意一笑。當年我們頑劣,喜歡語言叛逆,好好一個八王寺,偏要念成“王八寺”,其效果,類似端莊的蒙娜麗莎,被人畫了兩撇小黑胡。所幸蒙女士照樣迷人,八王寺汽水照樣被那一代少年珍重。
平素日是無緣享受的,得熬到“五一”“十一”,學校組織游園了,一律換上白襯衣、藍褲子,有紅領巾的扎上紅領巾,沒紅領巾的扎上領扣兒,然后,上北陵,或者東陵。汽水是自備的,還是校方代買的,記不清了,只記得每人一瓶,一毛五分錢,瓶子押金另算。瓶蓋是用性急的牙齒咬開的,還是瓶啟子撬開的,也已印象模糊,但卻清清楚楚記得,瓶中竄出的那個汽,實在是頂人;被汽裹夾的那個水,實在是甘洌。
黃瓦紅墻,松間湖畔,我們只顧暢飲,卻不知曉,瓶中物竟是來歷不凡的汁液,它取自八王寺里的一口奇井,井深百米,水源為長白山余脈的地下暗河。東陵埋的努爾哈赤,北陵埋的皇太極,他們,及其后代乾隆們,據說極愛這口井,封為御用水源,號稱“東北第一甘泉”。
百姓的欲望不比皇帝差,清朝黃了沒多久,沈陽就有了八王寺汽水廠,民族資本,中華品牌,甜了一茬又一茬家鄉人。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除夕,我和弟弟吃罷年夜飯,還上小鋪買過這種汽水。成年人了,不再說“王八寺”,但拿語言取樂、不好好說話的積習猶存,就跟店主說:來一個“葡的”,一個“橘的”,一個“果的”。店主什么渾小子沒見過?應聲遞來一瓶葡萄汽水,一瓶橘子汽水,又順著我們的話茬笑說:“果的”賣完了。“果的”,指的是八王寺汽水中最便宜、最受大眾歡迎的果子蜜型,清涼澄澈,甜力威猛。勾起我們美好記憶的,主要是這個。
但外國資本卻希望給沈陽人植入他們的記憶,控股啊,運作啊,爭份額,漸漸地,八王寺汽水就被弄得奄奄一息,連帶“汽水”這個漢語常用詞都快作廢了,人們張口雪碧,閉口可樂,不光沈陽可樂,北京的北冰洋、上海的正廣和、天津的山海關等等,也都紛紛可樂。
客居異鄉二十余年,多次回故里,飲料喝過無數,獨缺八王寺汽水。光陰荏苒,它已不再是汽水,而成了精神世界的多元符號,指代歡樂,指代失落。
跟晚輩提此事,晚輩不屑:不就一個飲料嗎?
我不覺莞爾,想象將來某一天,他的晚輩跟他說,不就一個游戲軟件嗎?
弟弟不見了,大概是去洗手間。
猜錯了,他去的是附近超市。回來時,神仙般拎著兩個夢幻瓶子,上面令人難以置信地寫著:
“果子蜜 沈陽八王寺汽水 始于1920年。”
哧哧啟開瓶蓋,香,甜,嗆!舌頭大喜,喉管大喜,全身心大喜,身子和心一起,回到幼時。身子是根本,比心更能辨識還原之路。
弟弟說,八王寺汽水憋屈多年,不甘心,又恢復生產了,父老鄉親都叫好,暢銷。
飯后去賣場,準備給北京的沈陽籍友人捎幾瓶驚喜。
貨架上,“果的”“葡的”清清爽爽,跟可樂比肩而立。
純真時代
冬日傍晚,北京有一所大房子格外驕傲,因為許多人都想進到里邊去。進不去的很著急,攥一把紙幣,逢人便問,有票嗎?
大房子離天安門不遠,名叫音樂廳,算得上藝術殿堂了,所以走廊里并不貼廣告,而是掛了好些油畫。油畫看上去很有“派”,一筆一筆的油彩,都從畫布上鼓出來,偷偷摸一把,有點拉手,不是電腦仿制的平板貨。
演出大廳更有“派”,天棚極高,橫橫豎豎裝了大量金屬管子和造型奇特的木頭,據說這樣對聲音特別好。舞臺沒有幕,公開,透明,簡練,一架鋼琴,幾排階梯而已。觀眾在低聲閑談,他們裝束整潔,舉止得體,怎么看怎么雅。
觀眾甲說,某某大師訪華時,坐的和今天一樣滿。
觀眾乙說,那是,好音樂誰不愛聽?
觀眾乙說話不標準,他把音樂說成音藥。其實說音藥可能更好,音樂如藥,靈丹妙藥,治痛苦,治庸俗,治小心眼兒,治老氣橫秋,治人間種種不愉快。
開演了。由于不用等大人物到場,或者大人物不顯山不露水,早早就坐好了,故開演得十分準時。燈光大開,演員上場,一上就是一大群,一百來個,卻不是成人,是稚氣未脫的孩子,扎紅領結,穿白衣衫,黑裙子或黑短褲,嫩生生的小細腿和小皮鞋往金色地板上一站,特別招人稀罕,掌聲便洶涌著不肯停。一位鬢發霜染的男人出來時,掌聲更響。報幕的小女孩跨前一步,管他叫老師。
老師負責指揮,卻不拿小棒棒,只用手比劃,俗稱打拍子。拍子一打,小演員就嫩聲嫩氣唱起來。哎呀,真好聽!清清亮亮的,順順當當的,觀眾好像凈了心,赤了足,在軟緞上輕盈行走,漸漸滑向遠方,遠方有小溪,有小動物,有一切天真可愛的好東西。誰知不湊巧,某某人的BP機吱吱叫起來,像一個小惡棍,試圖把大家引到比較糟糕的地方。大家不愛去,就狠狠瞪機主。
孩子用中文唱了幾支歌,又用外文唱,不止一國的外文,是好幾國的外文,咿咿呀呀唱得爽。這些孩子不簡單,去過美、意、日、俄許多外國。當然,現在出國不算很稀奇了,別的一些孩子也能出國,比如富翁的寶寶,官員的貝貝,名流的苗苗。可是,小演員的家庭未必顯赫、殷實,出國便只好靠自己,靠辛辛苦苦磨練的本領。出國也不是玩,是演出,是比賽。比賽極嚴,評委極刁,并不因為你是小孩就格外疼你。
不疼就不疼,咱自己有出息。千百萬成人在國內雞爭鵝斗、無聊度日的時候,這些小家伙竟在國外得了一連串世界大獎。得完獎,鼻子一酸,擁在一起嗚嗚哭,像凱旋的球員,也像委屈的嬰兒。小演員所在的團,是國家級童聲合唱團。全世界有七大童聲合唱團,他們傲居其一。今天,是建團十五年的紀念演出,算是過生日呢。endprint
人世間,一般音樂已經很妙了。現在,孩子們的這些音樂更妙,他們在冬日里唱風和樹,春天和羊羔,小龍舟和花蛤蟆,燕子和野蜂,野蜂飛舞,野蜂盤旋——內美內美內美內美……他們唱得太快,簡直比野蜂振翅還快,怎么可能是用人聲唱出來的?是小仙子、小魔童在唱啊!觀眾如醉如癡,欲仙欲死,簡直太快活了。
唱翠谷雙回聲時,懂音樂的人從每個聲部、每個樂句、每個音符中細聽名堂,不懂音樂的人也覺得悠揚婉轉怪好聽的。覺出好聽,也就是懂了音樂。音樂最好相處了,它幾乎善待所有的人。忽聞大廳后側傳來回聲,幽幽的美不勝收,大家便扭頭找,怎么找得見?眼睛不管用,只能用耳朵聽。
觀眾甲悄聲說,回音壁原理。
觀眾乙說,唔,天壇。
曲終,兩個小女孩走上臺。老師向觀眾交底:剛才的回聲,是她倆藏在一個隱秘地方唱出來的。全場齊喝彩,呵,多么俊秀的回音壁!
音樂會先是歡快,次而調皮,俏皮,不知不覺轉向莊重,圣潔,深情。兩曲之間,老師又說話了,語氣沉穩,真摯。有這種語氣的老師,家長都愿意把孩子交給他管。老師說,臺下有不少超齡退團的老團員,我看到你們了,來吧,上臺吧,歡迎回家,我們一起唱。老師的臉在笑,手在抖。據說他的辦公室比較破,收入也不豐,遠不及那些包裝出來的、不識譜的星和腕兒。但是在臺上,老師的燕尾服永遠筆挺,步態永遠堅定。老師既能帶領如此非凡的團隊,老師就是大師了。
老團員有些羞,遲疑著不離坐席,老師親切地招呼,你,你,上來嘛。三五個身著便裝的老團員就上來,插在服飾一致的隊伍中,宛如青苗地里間種了花朵。唱著唱著,更多的老團員坐不住,紛紛歸隊做了花朵。其中幾位女性,還熱烈擁抱老師,像擁抱久別的父親。昔日的少男少女已長成青春之人,胸脯或喉結已經凸顯,高跟鞋或剃須刀已經常備,入了社會,入了江湖,在外面轉了一大圈,算計,慪氣,吃灰塵,煩惱逐漸多起來。現在,借著合唱團的神力,水倒流,表逆轉,嗖嗖又變回來了,變回到清澈時代,美麗童年,表情純凈,音色無邪,四大歌后也嫉妒,八大天王也自卑。
臺口堆滿鮮花,觀眾都站起來。大家噙著淚水,擊著拍節,隨童聲齊唱。那一刻,我也在場,我望著滿臺繽紛的童年,也想“變回去”。
白領迎親
星期六上午,天色鉛灰,飄著雪花。
一幢老式居民樓附近,突然停了一長溜兒轎車。
有幾個孩子在外面玩,他們俱是見多識廣的小人精,能一輛輛說出車的名字:奔馳、奧迪、奧迪,夏利、夏利、夏利……
倘若這一支車隊載著威武的官員,或者閃著嚴厲的警燈,則孩子們再淘氣,也會謹慎地躲在一邊。然而車隊卻披著紅,掛著綠,車門一開,鉆出一幫笑瞇瞇的人群,小人精便扯開嗓門歡呼:
結婚啦!
樓墻上預先貼了個紅喜字,大火苗子般騰騰燃燒。
人群鬧鬧嚷嚷登上樓階,為首的小伙兒進了電梯,他是新郎,專程來接新娘。今天是正日子,所以絕對是專程。
有人說,喂,你可別窩在里邊。
大家哄地笑了。
新郎說放心吧,我保證手到擒來。
其余的人留在門廳,他們看上去像是新郎的同事和鐵哥們兒,也可視為迎親的班子。
班子成員有拿攝像機的,有拿照相機的,有拿彩條噴瓶的,還有拿彩彈的。彩彈是新玩藝兒,據說往人身上一扔,能扔出一千個彩屑,一萬個氣氛。
有人不放心,怕一失手把人弄疼了。
大家商議一通,風格很高地說,時候一到,先往新郎身上扔。
門廳里還聚了些本樓居民,也等著看場面。先議論新娘是誰家的閨女,進而打聽新郎的情況,得知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噼噼啪啪打電腦的,算是白領呢。他的朋友和同事,就是眼前站著的這些年輕人,自然也是白領。
風水輪流轉,先前是綠領和藍領吃香,如今輪到白領了,大家便很關注,問是哪國的外企,老板會說咱國家的話嗎?甚至問到新郎的收入。
白領不興問這個,別人問也不愿答,于是談天氣,說今天結婚真不錯,瑞雪兆豐年。
又說太陽出不出來無所謂,只要心情好,刮風下雨也不怕,那叫風調雨順。
白領們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但有一個共同特點:穿得既雅致又單薄。
剛下汽車時,身上攢了些熱能,可是光支出,無收入,漸漸就扛不住了。門廳嗚嗚漏風,也漏小雪花,眾白領嘶嘶哈哈噴著白汽,頻頻看表,看電梯的數碼顯示板。天玄地黃,冷尿熱屁。有個小伙兒想方便,哆哆嗦嗦問哪兒有洗手間。本樓一老頭大大咧咧說,哪有洗手間吶小子?你上我家尿吧。
新娘家住九樓,顯示板指著別的數字時,大家無動于衷,像股民看某種不相干的信息。
電梯升升降降,吞吞吐吐,終于就指到了9。
一個聰明小子分析,如果在九樓只停幾秒鐘,那就沒情況,結婚不是上班,不是趕火車。如果多停一會兒,那就有戲了。
盼啥來啥,電梯真就停了老半天,那時間,干什么都富富有余。
眾白領精神一振:OK,來啦!快點兒,準備好!
攝像機扛上肩。
照相機打開蓋兒。
碘鎢燈舉過頂。
彩彈、噴瓶握在手。
靜。
緊張。
嘴上都不冒白汽了。
電梯悄然下行,9、8、7、6……
一個小伙兒突發感慨:真、真是,如臨大敵。
眾笑,卻不怪他亂用詞。
電梯門開,更笑,大笑不已。
哪里是新娘?是一個癟嘴老太太,拎一只菜筐。
哪里是新郎?是一個駝背老大爺,拄一根拐杖。
方方正正的電梯間神奇莫測,多像一個魔術箱,大變活人,也大變光陰。
那一刻有人太性急,竟把彩條嗤嗤噴到老人身上,這會兒連連說對不起。endprint
老兩口呵呵笑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們也沾點兒喜氣兒。
9字在樓層顯示板上不斷出現,機頭、燈頭、瓶頭、人頭一次次對準電梯,迎來的卻是賣廢報紙的禿頂男人,抱怨暖氣漏水的燙發女人,背琴盒的撅嘴小丫頭,睡眼惺忪、滿臉雀斑的孕婦……
謝天謝地,歡天喜地,當然也是冰天雪地,一對新人連同他們的親友終于——又是一個終于——降臨大地。
一切按程序走,該做什么做什么,轉瞬,一對新人被弄得萬紫千紅,滿頭滿身都是好現象。
新娘人高馬大,又是淺色打扮,故比新郎醒目得多。
新郎比較瘦小,此時也比較靦腆,小心翼翼伴在愛人身邊,一舉手一投足都力求合乎點兒什么。卻不像本地別的新郎官那樣,運一口氣,把新娘子橫抱在懷里,從家門沉甸甸走到車門,不使其著地。
有人夸還是白領洋氣,大方,自然,不搞俗套子。
有人說得了吧,新娘那么胖,他也抱得動?再說這一段路也不近呢,還有雪。
此時雪已轉大,鵝毛般飄飄灑灑。
新娘子穿得太少,雖然健壯,仍瑟瑟的有些抖。可是還得照相,總照,和各種人照,一說茄子,就努力笑。
于是又有人說,還是抱著好,暖和。
又說披一件大衣也好,紅呢子的,喜興,擋風。沒有哪個文件規定,冬天夏天結婚都穿一樣的服裝。
新娘的父母跟在后面。父親頭發花白,面容樸實,笑吟吟地跟鄰居打招呼。可能是太激動了,居然傻傻地問大家:吃了嗎?他胸前別一小枝鮮花,花枝下壓一枚燕尾紅條,鮮艷,氣派,尊貴。通常領導剪彩、老板開會才佩戴這種豪華標識,上面寫著貴賓、首長、主席團。
母親沒戴紅條,甚至也沒刻意打扮,因此更顯普通、隨和、慈祥。走著走著,突然就哭了,聲不大,淚水卻不少,撲簌簌止不住。
女兒走在前面看不見,別人就攙著她說,多有福氣啊哭啥?再說離得挺近的,說回來就回來。
母親搖頭,抽泣:不一樣啊,不一樣。
于是便有人跟著嘆息。歲月如流,蓋頭換了列寧服又換了婚紗,花轎換了自行車又換了汽車,嗩吶換了手風琴又換了光盤,但新嫁娘的母親依然要流淚。女婿他的領子不論是什么色兒,他依然要規規矩矩管岳母叫媽。
人群迤邐著走向車隊。
奔馳是頭車,頭車的頭上還裝飾著一對精巧的小絹人。小絹人甜蜜地擁在一起,微笑,雪打濕了臉還微笑。
該上車的人紛紛上車,坐好后,車就徐徐啟動了,把積雪壓得沙沙響。
集體活動
數學系訪問學者老梁特戀群兒,沒事兒總愛串門,卻不知在美國串門是要事先約定的,因此經常當不速之客。敲門時手還挺重,梆梆梆梆,捕人似的,往好了想也跟剁餡兒似的。主人若閑著,倒也笑臉迎客,陪他說些個因緣。如果家里碰巧有一件事,這事又不愿讓人知道,就很麻煩,雙方杵在門口,嘿嘿干笑著,半晌不挪步。
老梁不但戀群兒,組織觀念也強,入校后發現無人主動前來領導,便囁嚅著打聽別的中國學人,這事或那事應該向誰請示?大家說不用請示你自己決定就是。老梁只好自己決定,但內心卻很忐忑。以后遇事又問向誰請示,人們便不耐煩,說,你現在是在美國啊,只要不犯法,沒人有閑功夫管你。從此,老梁的事成了一個笑話四下流傳。
我從不笑話老梁,相反倒很同情他,盡管我在國內時,從小學到工作單位,操行鑒定總是自由散漫。憶往昔集體活動稠,劉齊在人堆兒里常溜號,偷著弄點兒個體的小動作。不料每次都低估了領導的洞察能力和群眾的雪亮眼光,只好檢討再檢討,保證復保證。
到美國后不瞞您說,我著實輕松了一陣子。起床起晚了,索性蒙起頭,再摟它一個回籠覺。聽課聽膩了,抬起屁股大大方方走人,同學熟視無睹,老師也熟視無睹。離開教室,想干啥干啥,愛上哪兒上哪兒,汽車一擰鑰匙,嗚的一聲就啟動了,出城出州甚至出國都不用報批。
可是,輕松輕松又有點不得勁兒了,直覺得四周里空空蕩蕩,飄飄悠悠,腳落不了地,手也沒個抓撓兒,沒個掛靠。不論老美還是老華,大家都是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爹沒死娘沒嫁人也是個人顧個人。一年到頭沒什么人注意你,總結啊匯報啊就更談不上了,以至于我都有點想念那些領導起人來無微不至的國內上司了,甚至想念那些煙霧繚繞、咳嗽聲不斷的大會小會。
我當年插隊的屯子,有個叫福德的老實農民,每天下晚在家扒拉幾口飯,趕緊往隊部蹽,不管有會沒會,炕頭上一囚就是半宿。自己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利索,偏愛聽別人說,說什么都行,能連成溜兒就行,聽到精彩處還會傻傻地笑,邊笑邊拍炕席,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甚至有人拿他取笑他也不惱,大家笑,他也笑,好像笑的是別人。
公社黃了以后,小隊部夷為平地曲終人散,不再敲鐘,不再集會。福德每天吃完晚飯仍然到老房場那兒轉悠,有時就坐在破磚亂瓦上發呆。過路人逗他說福德你逮蛐蛐呀,福德不理不睬,過路人就嘆惜說福德魔怔了。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也認為福德魔怔了,遇有熟人從鄉下來,還總打聽他好了沒有。直到現在,我呆在美國,呆在靜寂的、沒著沒落的空氣中,我才逐漸理解了福德。
福德哪里是魔怔了,福德是饞集體活動了!
劉齊現在也饞!
有時,我實在饞大發勁兒了,就到酒吧、咖啡館一坐,和隨便什么人聊一聊。聊一聊就好受不少,同樣的酒,同樣的咖啡,在人群里喝跟獨自悶喝感覺就是不一樣。
當然價格也不一樣,不一樣得讓人心疼,劉齊還沒發展到唰唰甩大票子的階段。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真到了那么一個階段,也就用不著泡酒吧了,我一定租個大場子,再雇一幫子人,即興想個題目,一口氣開它一百天的會,不過足癮了不準散伙!
美國有沒有這樣的地方,既不要錢,又能經常參加集體活動?有,這地方就是教堂。
美國的教堂和商店一樣隨處可見,商店管物質,教堂管精神。每個星期天一早,大人小孩都穿得周周正正,神采奕奕地往教堂奔,遇熟人還招手握手,擁抱接吻,說些別來無恙體重或股票指數降了沒有的親熱話,儼然一次美妙的大Party,就差舉著香檳酒碰杯了。endprint
教堂還時常舉辦一種叫“查經班”的活動,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查經班疑是早年間的譯文或港臺一帶的叫法,英文是Bible Study,Bible是圣經的意思,Study是學習的意思,故譯為圣經學習班也不為過。參加這個班不但可以得到免費的宗教讀物,還可以吃一頓晚飯,管夠吃且分文不取。我參加的那回吃的是炸雞腿兒和蔬菜湯,味道蠻好,只是稍微淡了一些。
晚飯之后,十來個人一間屋子,團團圍坐,由一人誦讀經文,大家逐段討論,領會微言大義。我不是基督徒,我那一組還有幾個也不是基督徒,我們便被稱為慕道友。這使我不由得想起紅外圍的名稱。紅外圍是紅衛兵的外圍組織,通常由那些出身不太純但仍可爭取、團結的分子組成。紅外圍的袖章不太寬,色彩不太艷,對黑五類的態度也不像紅衛兵那么兇,但驕矜之氣還是有的。
開始查經了,我收起不倫不類的聯想,凝神細聽。我所在的房間里恰巧都是些木訥謙讓之人,一段經念完,任憑領讀人百般提示——耶穌用五餅二魚喂飽了千百人這一段有幾層含義?說明了什么?可大家面面相覷,就是不發言。我于是有些不忍,便一二三四因為所以地談了一通。
場面漸漸活躍,人人露出贊佩神色,領讀的女士更是頻頻點頭,并大聲夸獎說,劉先生第一次參加活動,就講得這樣好,看得出劉先生一定很有悟性。我心想沒摸過大膘子月亮還沒見過大膘子月亮?再說紅寶書指方向咱也是過來人了,講也會不拿稿侃它半小時一點不打怵,頂多有點磕巴。
回憶鏡頭一:生產隊憶苦思甜,我發言說舊社會貧下中農窮得連襪子都穿不上,這時一個嘎小子插話說福德現在也沒穿襪子,福德,你對社會主義有想法啊?哄堂大笑。福德也笑,笑完又有點緊張,怯生生地望著我。他果然沒穿襪子,破棉褲和破棉鞋之間,露一截黑瘦如鐵的腳腕兒。
回憶鏡頭二:福德家稀疏的秫秸杖子前邊,風嗚嗚地吹,吹得秫秸杖子簌簌地響。我送一雙襪子給他,他默默地看著我,那眼神與其說是充滿謝意,不如說是充滿歉意。我轉身要走,他執意讓我進屋,進了屋又沒話,只是干坐著,大眼瞪小眼,外加抽煙。一袋蛤蟆癩抽完,我便告辭。福德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說了一段話,吭吭哧哧的,斷斷續續的,其大意是,他喜歡聽我發言。
查經結束,各組人員聚到大廳學唱贊美詩,一人發一張激光打印的歌片兒,一排排并肩站好,跟隨教會人員抑揚頓挫地發音。
用電子風琴伴奏的小姐風度極佳,有人唱錯了,大家都笑,偏偏她能憋住不笑,并且寧靜地、鼓勵性地注視著唱錯的那個人。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數學系的訪問學者老梁。
學唱結束,我走過去和老梁寒暄說,剛才吃飯怎么沒見到你啊?
老梁說他在后面幫廚。
我說怪不得菜湯這么中國呢,原來有老梁的智慧在里邊。
老梁忙謙虛說不行不行,又說這里什么都好,就是調料太缺。老梁穿一件黑色西裝,西裝領的上面搭配著白色的襯衫領。老梁的頭發也是黑白搭配,但卻是黑在上,白在下,上面的是染過的,下面的是新長的。
“你常來嗎?”我問。
“每次都來。”
“感覺怎樣?”
“挺好。”
“怎么個好法兒?”
“隔三差五就活動一次,有個念想兒。遇到困難大家還能幫襯一把。”
我報之一笑,同時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已經……”
我想打趣說已經加入組織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
老梁懂我指的是什么,他說還沒有呢,說完臉就紅了,紅臉上還浮出一層淺笑,通常只有那些被人說破心事的少男少女,才會有這種羞答答的淺笑。
感謝身體
未來的某一天,直說吧,就是臨終的那一天,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向自己的身體,由衷地致謝。我將委托衰老的雙手,緩緩撫摸身體的各個部位,逐一表達我的謝意。
感謝五官,給了我一個平凡而又與眾不同的容顏,讓我活在世上,有標志,有感覺,有意思。感謝鼻子,感謝嘴,感謝耳朵——你真行,此時此刻,居然還能聽到我揉搓耳垂兒的窸窣聲。小時候,為了顯得有福氣,我沒少扯動耳垂兒,試圖讓它大一些,長一些。你疼,委屈,犟,按原計劃生長,把音樂、流水、風、母親招呼吃飯、父親講童話,以及地球上其他美好的聲音,一五一十,源源不斷地傳來。還要什么福氣?這就是福氣!福氣不是櫥窗,不是塑料花,福氣比較深刻、實在。
摸到眼睛了,親愛的眼睛,可憐的眼睛,我一小就把你給弄近視了,還有砂眼、角膜炎、粉塵、煙熏、切洋蔥的辣氣、低度燈泡、電焊強光、媒體圍攻,小字號,閃爍的屏幕,無休止的刺激!我貪得無厭地攫取信息,讓你一次又一次受苦。我屈從莫名其妙的審美習慣,多次抱怨:你不夠大,不夠亮,不是人見人愛的雙眼皮。你任勞任怨,一如既往,替我辨識一千個顏色、一萬個形態。甚至我的抱怨,也離不開你的配合。在鏡子里,你默默地注視著我,坦然,懇切,不撂挑子,不拿一把。
感謝皮膚,這么多年,你一直守衛在身體的最外圍,日曬雨淋,冰霜磨礪,你從最初的光滑、細膩,變得粗糙、干燥,成了皺巴巴的“陳皮”,辛苦了!
感謝骨骼和肌肉,幫我站立,跋涉,擁抱。人活著,能擁抱,緊緊地擁抱,溫柔地擁抱,隨心所欲地擁抱,多好。
輪到指甲了,哈哈,你們這些小薄片,可能是我身上最愿意擴展的東西了。四肢和軀干,他們不長了,告一段落了,你們不肯停。活到老,長到老,年輕到老,是一個什么樣子?是指甲生長的樣子。總這么長,有用嗎?生長一定要有用嗎?再說,怎么能夠斷定,造物主的安排,有用,還是沒用?研究一下指甲生長的“態度”,沒準兒能發現好多人生奧秘。
在我行將就木,去住特殊的“單間”之前,我已無所顧忌,放開了。因此,我要鄭重向我的生殖器致謝。尊敬的生殖器,如果沒有你的暗中相助,很難想象,我會怎樣度過此生。你結構精巧,一專多能,助我方便,助我愉悅。原諒我的自私、虛偽,原諒我對世俗觀念的追隨,這些年,我只顧自己偷著樂了,從未在公眾場合對你表達過一絲敬意。相反,卻屢屢拿了你的諢名,去比擬人世的卑賤骯臟。殊不知,卑賤骯臟的,恰是我自己。我的想法見不得人,卻以為你見不得人,左一層,右一層,把你捂得嚴嚴實實。現在我要說,老伙計,你是上天賜予我的一份厚禮,你和其他器官一樣,潔凈,端莊,高貴。你不該只叫生殖器,你還應叫快樂器,美好器。endprint
我的七尺之軀,除了伸手可及的表層單位,猶有繁多的內部機關,手掌無從前往,我就用心聲致謝。
“首”先,感謝大腦,大腦就是“首”,是“首”中奇葩。我知道,這一感謝的信號,就來自大腦,因此聽上去,像是某一團體、某一商號,在巧立名目,自我頒獎,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我仍要感謝。我感謝的是,我的這份感謝,連同我的全部精神活動,所賴以產生的大腦本體。鳥雀離巢,啾啾傳情;山泉出洞,汩汩言恩。大腦啊,謝謝你,讓我有了七情六欲、奇思妙想,活得有滋有味,明明白白。就算有些事沒弄明白,那也糊涂得有趣,朦朧得開心。
遺憾的是,抱歉的是,茫茫腦海之內,還有很大一部分區域,很大一部分潛能,我無法啟動,無力開發。漫漫的歲月讓我悟出,這一部分大腦,是給今后更聰明、更有需要的人們預留的。上天目光遠大,將這未來版的智慧系統,提前一步,發給我們,用以激勵生命的演進,昭示輝煌的前程。我的系統耽擱了,別的系統還在。所以,我也要提前一步,替我的同伴,我的后人,感謝這一部分大腦。你蓄勢已久,待機而動,是功能無比強大的新智能載體、超思維搖籃,拜托了。
還要感謝血,感謝心臟。人人都說心臟重要,是發電廠、反應堆。我更愿意說,你是泵站,是鍋爐房,辛勞的鍋爐工在里面不斷添煤,續水,供汽,除渣,全天候,連軸轉,從來不下班,一輩子不偷懶,睡眠時間也不懈怠。人若想勤奮,不一定舍近求遠,于身外尋求榜樣。虔誠地摸一摸胸口,心臟永遠在努力跳動。別讓它白跳。
其余各臟器、各部位,同樣重要,同樣讓我感恩。大家默默地、不見天日地操勞,精誠合作,功勛卓絕,卻沒有機會閃亮登場,而是無限期地藏在幕后,代人受過,收拾殘局,細心打點,義無反顧。前臺貪吃了,胃腸加班;抽煙了,肺和血管擔待;醉酒了,肝臟忙碌;跌跤了,撞墻了,神經挺上前去!我憨厚而又仁義的朋友,你們這一生,壓根兒就沒想過出人頭地,得獎杯,露臉。也沒法露臉,露臉就麻煩了。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希望露臉。
身體結構復雜,生命體系博大,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器官或組織,囿于我的淺陋,我的疏忽和局限,沒有被一一列舉,有些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真是對不起。借此機會,我一并向各位致謝。盡管我知道,即使不感謝,你們也不會挑理。
人類的平等,人類的合作,人類的品行,早在被政治綱領、社會宣言、道德信條加以強調之前,就已經完美地體現在身體各部位的關系之間。造物主拿了人類的身體當教材,不斷給人類上課。可惜我騎馬找馬,身在寶山不識寶,醒悟得太遲,理解得太少。
根據經驗,最終,我的死,可能源于某一器官的衰竭。我不會埋怨這一器官,相反,會加倍地感謝。因為,你已經盡力了,你是木桶中最單薄的那一塊板材,你比別的板材承受的壓力更大。平素,我得過且過,漫不經心,對你關照不夠,但你勉為其難,一直挺著。請再挺一會兒,馬上就好了,我們就要進入另一個領域了。那里是生命的新去處,新境界。
離世之前,可以估計到,我生命機器中的某些部件,仍然會頑強地、恪盡職守地(甚至有點“傻乎乎地”)運轉,一直運轉到最后一秒鐘。仿佛陣地淪陷之際,國家滅亡之時,那些忠勇的兵士、堅貞的遺民,為了一種信念,一種責任,兀自奮斗不已。如此形容,似乎過于凄涼、慘烈。你們理應擁有更好的結局,更具價值的歸宿——遷居!移植!幫助別人獲得新生,你們自己也獲得新生。感謝你們,羨慕你們,替我向你們的新環境,問好。
再見了,朋友們,我跟你們掛個號,倘若我有來生,還請你們做我的身體,那時,我一定改正不足,善待大家。可是,還有來生嗎?我是否在開空頭支票?是否像一個不甚負責的官員,退休之后,才想起關心民眾,才于事無補地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如何如何?
以上文字,斷斷續續,寫了好久,一直寫到上個月的十一日。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當天夜里,我突然病倒,住進了醫院。躺在病床上,想起這篇稿子,不禁笑了,邊笑邊抬手臂。護士說:輸液呢,別亂動,都“回血”了。
今天,痊愈了,為稿子結尾。重新坐在電腦前,我最想說的有兩點:
一、人生苦短,感謝要趁早。不要以為,你還年輕,還有大把時間。天有不測風云,時不我待,所以,現在就要向身體表示感謝。感謝不能空手,要帶禮物。這個禮物,就是對身體的呵護,立即行動,并持之以恒。
二、身體是父母給的,父母是天地給的。令人稱奇的是,身體又非常像父母,像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點點滴滴,分分秒秒,愛我們,幫我們,容忍我們。所以,感謝身體,并非一件單純的事情,由此出發,我們可以做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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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忙謙虛說不行不行,又說這里什么都好,就是調料太缺。老梁穿一件黑色西裝,西裝領的上面搭配著白色的襯衫領。老梁的頭發也是黑白搭配,但卻是黑在上,白在下,上面的是染過的,下面的是新長的。
“你常來嗎?”我問。
“每次都來。”
“感覺怎樣?”
“挺好。”
“怎么個好法兒?”
“隔三差五就活動一次,有個念想兒。遇到困難大家還能幫襯一把。”
我報之一笑,同時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已經……”
我想打趣說已經加入組織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
老梁懂我指的是什么,他說還沒有呢,說完臉就紅了,紅臉上還浮出一層淺笑,通常只有那些被人說破心事的少男少女,才會有這種羞答答的淺笑。
大鶴學英語
大鶴,我朋友,東北人,身高力大,自信心從來不缺,英語只會說OK拜拜,卻敢單槍匹馬闖蕩美利堅。有一天逛街逛餓了,四下一撒目,沒有一家中國餐館,那就西餐館吧。
坐下身子,服務小姐先送一杯免費冰水, 再問大鶴點什么菜。大鶴不會說,但大鶴有辦法。通常大鶴先從菜譜上找阿拉伯數字,阿拉伯數字代表菜號,代表頁碼,代表電話。大鶴不看這些,大鶴看價格,跟$號連在一起的就是價格,挑一個合適的,用指尖兒一點,說聲OK就好使。endprint
但這一次大鶴不想這么做,這么做價格上有保障,味道上卻要冒風險,弄不好還得撞上那種意大利面條,黏糊糊的,跟那什么似的。
這一次大鶴想明確表達自己的愿望。大鶴的愿望是吃魚,他便指了指水杯,又用叉子挑起一塊冰,再放回去,讓冰在水中漂蕩。
服務小姐轉身就走,不一會又回來了,給大鶴一個大杯,杯里沒別的,全是冰。
大鶴說是魚不是冰,可惜說的是中文,小姐只有發愣的份兒。大鶴就站起來做劃水狀,兩只長胳膊一分一合,典型的蛙泳姿勢。
小姐還是發愣,大鶴心想魚類不靈改禽類吧,就勢把胳膊一彎,兩肘抵肋,兩只大巴掌便上下呼扇起來。扇幾下還不盡興,清一清喉嚨,高聲尖叫:
哏兒、哏兒、哏兒——!
結局非常理想,大鶴不但如愿以償地吃上了雞,還博得了小姐的贊揚。小姐先豎大拇指,豎完了又親昵地拍拍大鶴的手背兒,拍完了再豎大拇指。
幾天以后,大鶴提起這事,仍然美滋滋的。我說,幸虧美國人心疼小鳥小獸,一般飯店,帶翅膀的只有雞。若像咱國似的也賣燒乳鴿,還貴得要命,你不挨宰了么?大鶴說,得了吧,劉齊,鴿子咕嚕咕嚕的,會哏兒哏兒叫么?
憑著肢體語言和象聲詞匯,大鶴在美國的初級階段雖不能說如魚得水,倒也馬馬虎虎過得去。吃喝比較容易,到超市買東西也不難,相中什么了,拎起來往小車上一放,推到收款臺,人家要多少錢給多少錢,一句話不用說,說也不怕,拜拜一聲足矣。
相比之下,打聽洗手間在哪里比較麻煩,放一般人身上,誰能比劃清楚這個意思?大鶴能,大鶴活活是逼出來的。有一次大鶴怎么找也找不到地方,不得不東跌西撞,滿世界亂竄,一見到黑頭發的先生,急忙用中文發問,可惜除了日本人就是韓國人,再不就是越南人,沒有一個是中國人。后來大鶴受不了啦,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逮住一人,便用食指在空中劃了條弧線,弧線一端起自大鶴的腹部,另一端連同食指直插地面,大鶴的腰也隨之彎了九十度。
據大鶴講,當時那人以為大鶴在行古典式鞠躬禮,就趕緊擺手,還嗚嚕嚕地說了一串兒話,聽起來像是“使不得、使不得”的意思,說完就要溜。大鶴哪里肯放,攔住那人,第二次彎腰向地面劃弧線,邊劃邊用嘴發出尖利的哨音,中國人給小孩把尿時經常這么吹口哨。老美如何給小孩把尿,不得而知,但那人卻恍然大悟,飛速將大鶴送到了地方。
從此以后,大鶴開始學英語。他對我說,咱這么大個子,哪能總向人家哈腰!不就是ABCD二十六個字母變來變去么?火星啊、黑洞啊、高科技啊,太深,不好變,咱就先變吃喝拉撒。
我說生活用語好學,用點兒功幾天就能上口。古代游牧民族沒有高科技這些啰嗦兒,幾百個單詞能管一輩子,什么事都不耽誤。
我本意是想強調生活用語的簡易性和重要性,給大鶴鼓鼓勁,不料卻說得他兩眼發直,神色黯淡,半晌才喃喃說,他那么大個塊頭兒,當個游牧民族正合適,每天晚上點一點牲口數,看一看夕陽西下,就可以鉆帳篷里喝悶酒兒了。
停一會兒,大鶴又感慨說,當初在國內學點兒英語多好啊。
我安慰他說,那也得發蒙,剛來誰都得發蒙,我來快一年了,時不時地還發蒙呢。大鶴,只要你不嫌我發音難聽,今后想學什么詞盡管來問。
大鶴說他現在就想學。
我說別揀太難的問,我也是游牧民族。
大鶴想學的并不難,但卻讓我直犯核計。他想學這樣一句話:
“I can't speak English(我不會說英語)”。
我說你怎么單練這一句?
大鶴說這一句現階段使用頻率最高。
于是我就開教,大鶴反復念,念順口了才告辭。
過了幾天,大鶴見我面劈頭就說,你教的那一句不好使。
我說沒錯啊,挺正宗啊。
大鶴說就是太正宗了才不好使呢。你走道遇見人了,人家問你事,你說 I can't? speak? English,人家想,你說你不會英語,不像啊,這句話你說得挺專業啊。要是遇見小人也就算了,要是遇見好人,倒顯得咱不實在了。
我說那怎么辦呢?大鶴說他把句子竄改一下,變成這個味兒的:
英鴿力士,撓!(English No!)
大鶴剛一“撓”完我就樂了,這是一個相當滑稽的句子,我由此居然想到了日本鬼子,就拿腔拿調地說:
英國話的,我的不會說。
大鶴接茬兒說:東洋話的,咱國也不說,咱就鐵炮的給了。
笑歸笑,說歸說,大鶴創造的句子還真管用,我試了幾次,效果奇佳。美國有些推銷員,堅韌頑強,百折不撓,你說不買不買就不買,他那里還是破褲子纏腿,令你不勝其煩。現在好了,你只要給他一句英鴿力士撓,他就沒電了。
英鴿力士撓不但多次幫我擺脫糾纏,而且還幫我……說來不好意思,幫我討了一回巧。那天去銀行存款,銀行小姐讓我填單,我一懶,張口一句:英鴿力士,撓!小姐真好,二話不說,利利索索幫我辦完了事。我有點兒慚愧,想說點兒什么,又怕前后不一致,就抱起拳向她致謝。
回頭再說大鶴。大鶴英語學得相當刻苦,也相當靈活,進步就很快,幾個月光景,已經會說許多許多話。當然,有些話說的并不地道,但表達起意思來卻也寬寬綽綽地夠用了。
大鶴給唐人街餐館騎車送外賣時,碰上一回劫道的。劫道的是條壯漢,長一腮幫子硬毛,攥一刀把兒,一按機關,刀尖奔兒地跳出來,殺氣實在騰騰得可以。
大鶴的第一反應是裝糊涂,比比劃劃地說,英鴿力士,撓!
剪徑的強盜并不退,反而逼上前來,指指大鶴的衣袋,做了個要錢的手勢。這手勢簡潔、明快、蠻橫,古今中外任何人都不會誤解。
大鶴火了,把自行車咣啷一摔,把衣服拉鏈唰啦一拽,拍拍胸大肌,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
If(如果)、you(你)、want(要)、money(錢),I(我)、have(有)、no(無)!endprint
If(如果)、you(你)、want(要)、life(命),
I(我)、have(有)、one(一)!!
美國強人從未聽過這種奇特的英語,他爺爺輩的也沒聽過,不禁吃了一驚。再一端詳大鶴的身板兒,尤其是大鶴的拳頭,大鶴的氣勢,自己不由得矮了三寸,癟了一圈兒。這時大鶴運足了丹田之氣,用叱咤風云的中國話怒喝一聲:滾!
美國李鬼馬上掉轉身子,抱頭鼠竄。
大鶴得意了,向幾位目擊者又說了句妙語:
對這種混蛋呀,就得 Give a color see? see!
這也是一句用中國思維組裝起來的大鶴式英語。
現場的老外都聽得莫名其妙。
現場的中國人卻猜出大鶴說的是:給點兒顏色瞧瞧。
如今,大鶴在一家電腦公司做事。除了逗樂子,他再也不說這種奇特的英語。他的口語能力已經超過我了。
在美國當女傭
即使按文革標準檢驗,作為一名青年女傭,星妹的言論也少有喪失立場之處,因為她從未說過雇主的好話。星妹雖然長得風姿綽約,畢竟受黨教育多年,懂得美國是頭號資本主義國家。給老美打工,說得好玩點是戰斗在敵人心臟。其實質呢,還不是受剝削受壓迫!
星妹當過餐廳女招待,三天不到就怒火萬丈,說老板整個一個美國黃世仁。又給幾家上流社會的干家務,分別稱呼雇主為綠眼睛周扒皮或紅頭發南霸天,等等。今天針尖對麥芒,明天碾盤碰碌碡。結果倒也揚眉吐氣——沒等雇主來得及炒她的魷魚,她搶先去炒雇主的魷魚:姑奶奶走人了,不跟你們一般見識了。朋友問起打工體會,星妹鳳眼圓睜,細眉倒豎:“美國人啊,真叫一個壞!”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星妹的言論最近出現了新動向。她現在給一對年輕夫婦看小孩,居然對男主人大加贊賞。男主人叫歐文,在大學讀生化博士。據星妹講,歐文先生為人相當好,確切說是相當有魅力。在他家干活,不但沒有壓抑感,而且非常自在,簡直是享受,尤其當你和他交談的時候。他知識又廣,見解又絕,嗓音又純,又會根據你的英文程度調整語速和用詞,你沒法不感到舒暢。
星妹說這番話時,表情很真、很美。我倒吸一口冷氣,覺得捕捉到了什么,又覺得有一種責任感在心中盤旋。星妹的丈夫叫老韓,老韓是我哥們兒。我于是嘻嘻哈哈、老奸巨猾地說,簡愛故事萬古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星妹剜了我一眼,說齊哥你太可惜了,掙扎了這么多年,還是那種愛給男女生亂配對的中學檔次。告你吧,我還差呢,老韓更來勁,恨不得天天跟歐文見一面。你不警惕你哥們兒的同性戀傾向?
晚上,在星妹家,兩口子當我面又大肆夸獎了歐文一通。我于是知道,這位先生從十六歲就開始打工,賣報,送貨,扛大個,在餐館跑堂,也給人家看過小孩。因此與星妹惺惺相惜,經常眉飛色舞地交流保姆業或飲服業經驗。歐文現有兩個碩士學位,都是自己掙學費拼出來的。甚至連老婆也是打工時認識的。當時兩人在一個餐館端盤子,端來端去就端出了感情。
“看來歐文一定是苦孩子出身了。”我說。
“什么呀,”星妹說,“人家正經是美國高干子女呢!”
歐文的父親原來在華盛頓做大官,現在在費城做大律師,既有錢有勢,又愿意幫助兒子和兒子的朋友。星妹家浴室的下水道堵了,求房東好幾次,也不來修。催急了就放狠話:不想住隨時可以搬家。歐文聽說后馬上給老爹打長途電話,讓老爹再給惡房東打長途電話。不曉得大律師說了什么掐脖點穴的法律語言,惡房東撂下電話就屁顛屁顛地來了。不但疏通了下水道,而且表示要少收五十元房錢,以示歉意。態度比小天使還純真。
歐文平時省吃儉用,連超級市場免費提供的塑料袋都舍不得浪費,用過了洗一洗接著再用。但對萍水相逢的無家可歸者,卻大把大把捐錢,眼睛一下也不眨。每個星期天都到自家樹林里劈木頭,然后挨家挨戶送給窮人燒火。好嘛,這歐文如果生在咱隋唐大宋,肯定是仗義疏財的宋江單雄信!就是生在民國或者共和國,也肯定是好漢一條沒的說。對了,他老兄該不是美共黨員歐文同志吧?我笑問。
老韓說,歐文不是美共,卻比美共可親。老韓學校有一個教授是美共,前些年甚至參加過美國紅衛兵,毛主席語錄張口就來。逢人還愛說他有多少工人朋友,又有多少第三世界的朋友。對發展中國家學生笑臉相迎,十分熱情。但這熱情隱隱約約的,總有那么點特殊的高貴意味,好象從云彩里灑下來的光亮,你得仰著臉畢恭畢敬地接著。一個拉美小國的學生不知好歹,課堂上竟想與該教授爭辯,教授情急吐真言:你們國家啊,思考方式和我們的不是一個層次。當然像該教授這樣的美共可能是個別的,廣大的美共跟他是不一樣的。廣大的美國人民跟他也是不一樣的。歐文跟他尤其不一樣。歐文對人的熱情是平等的,幫助人也絕無居高臨下的施舍感。有時甚至藏而不露,生怕受助者難堪。星妹到他家幾個月之后,突然發現工錢悄悄漲了不少。一問,歐文說,根據工作量,應該漲了。但星妹猜想,一定是歐文看見她的汽車壞了,變著法兒幫她渡難關。
星妹兩口子特感動,跑了好幾家商場,左挑右選,買了個高檔電動洋娃娃,送給歐文的小女兒,算是那么點心意。歐文執意不收,說太奢侈了。星妹急得差點哭出來。歐文這才說,如果真能使你心里舒服,那我就收下吧。這樣看來,歐文幫助別人,可能圖的也是自己心里舒服。
“歐文相信基督教吧?”我問。
“齊哥,”星妹說,“我知道最后你準得往這上面想。你俗不俗?啊,圖心里舒服就得信教?”
歐文不信任何宗教,不參加任何黨派,在星妹眼里,又幾乎沒有任何毛病。因此,我們很難給這位美國先生貼標簽。只能籠統地說,他就是一個好人,一個活著的好人。至于像他這樣的好人,像綠眼睛周扒皮這樣的壞人,在美國各占多大百分比,我,星妹,老韓,誰也說不清,也不敢冒用百分之九十五或者百分之五這樣特宏觀,宏觀得都有點可疑的概念。
談完歐文,星妹意猶未盡,便用一種很滄桑的、與年輕女子不大配套的口氣感嘆道:endprint
“美國人啊,好的真好,壞的真壞。”
輪到我揶揄她了。我說:
“美國人啊,中不溜兒的真中不溜兒。”
回國須知
這幾年國門大開,到外國使館簽證的人總是長隊綿綿無盡頭,書店里出國須知一類的書也甚多。可是卻不見一篇文章,專門講一講回國時,應該注意哪些事項。其實,回國不比出國簡單,學問也挺多,尤其是那些在國外呆過相當一段時間的人,潛移默化受了當地影響,而對國內情況日漸生疏,就更不能掉以輕心。
我有過一些回國經驗,愿意在這里總結一下,供大家參考。我所說的回國,指的是從西方發達國家,比如說從美國回來。從不發達的中小國家回來不在此列,有些人認為那是從鄉下回來,不值一提的。當然,我并不這么認為。報紙上怎么說來著?——國不分大小,一律平等。這話說得有水平。
第一次從美國回來的時候,我特別激動,頭好幾天就睡不著覺,總在憧憬、向往著什么。域外漂泊多年,故國家園無一時敢于忘懷,今天,祖國母親,您就高興吧,張開臂膀吧,您的孩兒馬上就要撲過來了!
那一次,飛機飛得很快,可是再快,我也嫌慢。外國的云彩再美,我也認為不怎么樣。抵達北京機場時,天已經黑得掌燈了。明明那個燈也就是普通的燈,那個路也就是一般的路,但我仍然覺得親,覺得踏實。別說燈和路,看什么都順眼!跟著人流興沖沖地、底氣十足地往海關走,忽聽有人一聲吼,冷不丁嚇了我一跳,心想還是咱國的人膛音好。吼人的那位是個戴大蓋帽的警察,這時用標準的、國人熟知的中文沖著我又一聲吼:
“哎,戴眼鏡的,說你呢,就是你,往里站一站!聽見沒呀你?”
我為之一驚,一振!啊,我終于到家了。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我有點兒怏怏不樂,覺得回國的第一印象和原先的種種設想大相徑庭,沒有一條吻合的。警察先生你錯矣,你對我不該這么橫,我好歹跟你還是一國人,你知道我在外面多想家呀,千里迢迢趕回來可不是為了挨訓的。在美國,我站的再不是地方,警察他也不敢沖我吹胡子瞪眼睛,他得說先生,請,對不起,謝謝。他若實在太粗野,我就告他一個種族歧視拿老百姓當犯人。
看到周圍旅客安詳地、寧靜地通過海關檢查,我的認識漸漸又有所提高:一事當前,我不該挑剔別人,而是要想一想,自己身上有哪些毛病。起碼,我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第一,有特殊化傾向,紅地毯情結,高人一等,老虎屁股摸不得。套用一句港臺影視中的常用語:你以為你是誰?你不就是從美國回來的嘛,那又能怎么樣?美國固然是強國,但在強國呆過的并不全是強人。吼你,那是沒把你當強人,可也沒把你當外人。親者嚴,疏者寬,你應該高興才是。
第二,有脫離實際的傾向,以今度之,想當然耳。你在海外固然不容易,可人家警察在國內也沒天天干坐著,他又得維持秩序,又得觀察動向,甚忙。對你們這些回國的家伙,就算警察他再禮貌,再熱情,他也不能過來一個,擁抱一個,邊擁抱邊貼臉,左貼一下右貼一下,口中還喃喃地,充滿真情地說:“你好啊,親人!你可算回來啦,我代表祖國歡迎您。”
再說旅客臉上也沒有統計表,無法判斷在國外的時間長度和想家力度,萬一碰上一位三天兩頭跑國際航線的倒爺,大熱的天,總被別人摟他也煩。
進了國門,應該注意的事項更多,言談舉止,衣食住行,都馬虎不得。
比如過馬路,剛回來您肯定不適應。不止一個人有過這方面的體會。
在美國,交通狀況比較奇怪:在一些沒有紅綠燈的路口,開車的往往都是請行人先走,然后他才走。這是基于這樣一個概念:道路是大家的,人人平等,都有使用權。由于汽車處于優勢,行人處于弱勢,所以優勢者理應請弱勢者先行。
相比之下,咱們中國對汽車比較看重,進而對汽車里頭的人也就高看一眼,認為只要進了那個殼子,就都是人物,不是人物他早在地面灰頭土臉,用腳走路了。于是,中國在交通上因地制宜,正好跟西方反過來,是人讓車,而不是車讓人。中國的物質值錢,西方的生命值錢。因此,在中國沒有交通標志的路段,作為個人,您就得勇敢,機警,硬著頭皮往前闖,這樣才能穿過汽車和自行車的洶涌潮流,抵達安全的彼岸。
一般說來,國內汽車雖然氣勢洶洶,咄咄逼人,但司機的腳還是知道深淺的,遇到情況自然會十分麻利地踩閘。這里有個度,就看誰搶先,如果您搶先,汽車不得已,就得讓你一把。反之亦然。當然有時掌握不好,人和車也容易碰到一起,這就比較危險,不危險也麻煩。有一回在北京聽音樂會,散場后車水馬龍,人頭攢動,我仍沉浸于高雅的藝術感受中不能自拔,突然腿部一疼,就被一個硬東西頂住了,那硬東西不是槍——國內對槍械管制很嚴,比美國強多了,而是輛小轎車。小轎車沒事人似的,繼續往前頂。情急中,我梆梆敲了兩下,車這才站住,從里邊鉆出個漂亮小伙兒,高傲地指責:
“敲什么敲?這是車,不是鑼。”
我哭喪著臉,把受傷的腿指給他看:“這是肉,不是鐵。”
再比如“女士優先”這種西方紳士風范,也不必總想著體現它。
我有一位朋友,在英國工作過一段,工作單位不是小農場,小作坊,是牛津,是研究院,因此熏陶得格外紳士。回國后,一天中午,我朋友去機關食堂吃飯,見一陌生女同志要進門,他就讓她先進,并幫忙把那個力量很大的彈簧門扶住,免得撞人。女同志進門時,我朋友以為她能說聲“謝謝”,就提前把“不客氣”這句話準備好了,不料卻沒機會說出來,因為女同志裊裊婷婷已經走遠了,只留下些微的香水味兒于飯菜氣息中不協調地浮動。但那彈簧門把在手里竟無法放開,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太多,有女同志,也有男同志,不分性別,不分職務,大家都愿意被優先,我朋友能者多勞,只好辛苦點兒。一些就餐者非常機靈,遠遠瞧出苗頭,特意快跑兩步,趕上前來,和大隊人馬一起通過。最后,總算有人注意到了我朋友的窘境。那人特別喜歡思考問題,見我朋友總在那兒弄門,就皺眉說,“你們總務科真是的,找個鉤子一掛多省事,何至于派個專人?”endprint
還有說話,也很重要。
回國后,與人相見,言談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你說話不注意,總愛夾洋文,國內老鄉就會比較煩。“今天,我Wife的心情不是很Happy,天氣也不Nice,真他媽Shit!”聽聽,這像好人說的話嗎?壞人也不愿這么說話。比如一碗米飯,盤錦大米,小站大米,總歸是中國大米煮出來的,白白凈凈,清新可口,你老兄就穩穩當當端起碗,好好吃唄,偏不!偏要摻點兒牛油,再摻點兒威士忌,摻點兒可樂,摻點兒“起司”——那種臭腳丫子味兒的,遭不遭罪呀您?
有些回國人員說話夾英文,究其因,是對自己的外部特征不放心,生怕別人不識貨,就隨時提醒大家,我可是在“米國”呆過的呀,千萬別拿豆包不當干糧。好比買了一件名貴衣服,有意無意的,總把那個牌子展露出來,看見的人越多越覺得這件衣服沒白買。現在有一種西裝,制作者體察世情,洞悉人心,索性把商標從隱蔽的襯里拆下來,縫在最顯眼的袖口,左一針,右一針,縫得特別結實,袖子穿壞了商標也掉不了。穿著這種西裝在街上走來走去的人,一旦出了國,小住那么一段,回來后,都可能有夾著洋文說話的心理傾向。
老實說,在語言表達方面,我也犯過錯誤。所幸我比較留神,一旦發現鄉親們的臉色不大好看,立刻醒悟,懸崖勒馬,及時改了過來。
但說句公道話,有些回國人員說話夾英文,并不是為了炫耀,而是慣性使然,一時剎不住車,所以仍像在海外那樣,時不時就來一句。那也不行,您雖無那個動機,客觀上卻有那個效果,聽起來仍像是在炫耀。所以,要竭力控制自己,每天早晨醒來,最好先用咱們的母語大喊三聲:我不說英文!我不說英文!!我不說英文!!!喊完出了門,定能受益無窮。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說話別把英文夾里邊。
在現階段中國,從感覺上講,英文的炫耀性似乎最大,其他語種的炫耀度依國家的具體情況漸次遞減直至消失。倘若你說話時夾一兩句泰文、緬文、老撾文或者朝鮮文,則不但不會有張揚之感,反而可能顯得平易近人,質樸可愛。蘇聯是超級大國那會兒,俄文一度顯得盛氣凌人,蘇聯黃了以后,情況就不同了。中國人說漢語,夾一兩句“歐欽哈拉紹”,肯定比夾Very good風險小。
當然國內的情況比較復雜,不能一概而論,所以回國人員也得留一手。有一回,我和內地一個朋友去香港。夜里他外出跑步鍛煉,回到旅館樓層,警衛見他穿得單薄,而且氣喘吁吁的,就懷疑了,扣在那里,說什么也不讓動彈,還直往他身后張望,仿佛他身后還有更可疑的跡象。我當時從房間出來,正好趕上,就用普通話替朋友求情。由于普通話太普通,警衛他盡管聽得懂,卻不屑一顧,他用粵語跟你嚷嚷,那眼睛鷹似的,掃來掃去。估計當時,我的樣子特別像歹人,里應外合的歹人。后來我急了,咕嚕嚕說了串英語。我說先生你可要當心,你攔的這人不是別人,而是貴店的高尚客人,你們老板知道了會炒你魷魚的。我的英語不大標準,在美國時總被人正音,但在香港那回還是管用的,起碼旅館那個警衛認為我說的挺像英語。我這邊剛一發音,他那邊就覺出自己不對了,只是臉上繃得太緊,不好意思馬上微笑,就又繃了一小會兒,然后把我們奉為上賓。
以上說的是前兩年的情況,現在別說回國人員,總在中國呆著的人員,有時說話也愛夾英文了。但是,他夾可以,你夾還是不行。他夾是愛學習的表現,你夾仍舊有炫耀之嫌,誰讓你是從發達國家回來的人員了。當然,這種現象是有失公平的,好在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很多,再添上一兩件也無礙大局。
那么,為什么國內一些人員也喜歡上了中英文夾雜的表達方式?這說明,我們中國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全球一體化的傾向已經隨處可見,西方影響與日俱增,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了。對此,回國人員一定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要多聽多看多想,以便早日跟上國內生活的節奏。
剛到美國時,對于西方一些做法,比如登門推銷;有獎競猜;大街上逢人便遞產品說明書;隨報紙發送廣告;性商店鱗次櫛比,燈火通明;應召女郎花枝招展;圓珠筆和打火機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扔,等等,我感到很開眼界,覺得美國這一趟真是不白來,否則上哪兒見到這么多的新鮮事?回國后,我繪聲繪色,詳細說給大家,越細越好——人民有權了解全部的真實情況。不料鄉親們噗哧一笑:“這些算什么呀,中國早有了,劉齊你不要避重就輕,應該‘交代點兒更厲害的。”當你描述外國時,無論你說得多么徹底,大家仍然覺得你不夠坦白,肯定還有更來勁的你舍不得講,或者不敢講。不知這是什么心理因素在起作用。
這幾年國內發展真是日新月異,都快跟西方同步了。西方好的東西學得快,不好的東西學得也快,總之是學得快。“硬件”方面學得尤其快。“硬件”也好學,一拿,就拿過來了。所以,順便說一句,尚在西方一時回不來的游子,你們不要想家,至少不要想家里的那個“外殼”,因為那個“外殼”變得越來越像西方。
同樣,沒去過美國的人也不要覺得有什么欠缺,因為出不出國意義不大了,國內到處都是麥當勞、肯德基、必勝客、星期五、賽百味、萬寶路、硬石、百威、超級市場、高速公路、進口大片、盜版光盤……而且現在,國內有許多模仿能力很強的人,也會像美國佬那樣攤手聳肩,擠眉弄眼,說OK拜拜,還有酷,還有嗯哼。談起好萊塢、NBA、辛普森、麥當娜、英超、意甲、黑客、雅皮、吧蠅、網蟲、偉哥、辣妹……不少人如數家珍,娓娓道來,絕對比您懂得多。天曉得他們是從哪兒獲悉的這些玩意兒?您在海外打工、求學,每天頭頂壓力,忙得要死,正墳還哭不過來呢,哪還有閑心哭那亂墳崗子?
當然,分別多年,國內人員并不掌握您的無知,他們會盲目地、自以為合乎邏輯地認為,還是您這種遠來的和尚最會念經。于是,經常拿出某某問題,誠懇地征詢您的看法。有時,為了一兩個冷僻的、無關宏旨的細節,人們還會爭辯起來,雙方斗牛般怒目相向,互不服氣,都想在海外人士面前顯得更有海外知識。最后,一定會恭恭敬敬,請您裁決。對此,您千萬不要飄飄然。不要以為一有人請教,您的學問就大了,就可以胡說八道了。要慎重,要面帶深淺莫測的笑容,盡可能模棱兩可地回答問題,譬如:“這件事應該從兩方面看……”或者,“你說的那個的確不假,但美國現在又有新發展了……”等等,如此方能避免露餡,增加人們對您的尊敬度。endprint
盡管國內變化很大,但是您會敏銳地發現,您的周圍,仍然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比如空氣質量、衛生條件、大聲喧嘩的習慣,等等,都會令您感到頭疼。我認識一位從加拿大回來的女士,她說回國后,最委屈的是她的肺:“哎呀那個空氣喲,嘖嘖,簡直啊,嘖嘖……”少頃,又說,她的眼睛也委屈:“哎呀餐館那個小姐喲,端湯的時候,那根大拇指頭,就那么泡在碗里,嘖嘖,也不嫌燙。”接著,她還十分留戀地談到多倫多和渥太華,并著意比較了中加兩國服裝的耐臟度,“在我們那兒,一件白襯衫穿一個禮拜領子都不黑,在中國半天不到就臟死了。”
她那天比較倒霉,恰好趕上一位火氣很大、說話很噎人的先生。該先生開始很安靜,突然就爆發了,厲聲質問說,“既然‘你們那兒那么好,干嗎上我們中國來?趕緊回去吧。”女士一下子怔住了,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差錯。
這個事例很有代表性,值得回國人員深長思之。
我們中國有許多自尊心特強的人士,你若不慎遇到他們,并傻乎乎地在他們面前臭顯擺,你就極有可能遭到迎頭痛擊。知識淵博且比較耐心的痛擊者還會把你跟昔日那些洋奴或假洋鬼子聯系起來,逐一加以駁斥。他們甚至會痛心疾首地認為,目前國內之所以這么“西方”,就是你們這幫住在海外的家伙給弄的,至少跟你們有很大干系。你們還嫌空氣不好,噪音污染,冤有頭,債有主,想一想吧,從前中國山清水秀,地大物博,哪是現在這個樣子?
就是一般群眾,有時一來勁,也不待見你。這不但跟民族大義有關,也跟人性有關——只要是一個人,誰都愿意露臉,愿意風光。你小子出了一趟國,就人五人六地出息了?那我們呆在國內的算什么?算白活?算在黑暗中摸索?我們咋就那么窩囊?
沒有自尊心的民族是病態的民族。
自尊心過重的民族也是病態的民族。
還是有一顆平常心好些。
國內的人要有平常心,從外面回來的人也要有平常心。國內的人好辦一些,因為有各級組織管著,從外面回來的人,您就得自己嚴格要求自己了。對有些事情如果您不習慣,多加小心就是,千萬不要抱怨,不要總說消極的,要像國內領導倡導的那樣,多說積極的,建設性的。要入鄉隨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再說您也不是什么洋花番草,您原本就是土生土長的地瓜一個,在外面溜達一圈又回到老窩兒,有什么適應不了的?
別說您,老外在中國呆一段,也會被乖乖同化的。昨天,在一家賓館門口,我看見兩位身材圓碩的女老外,她們一邊走路一邊嗑瓜子,嗑得比中國老鄉還熟練,瓜子皮兒也像中國老鄉那樣,噴兒噴兒地往馬路上從容一吐,就大膽地往前走了,不回頭。我想揪住她倆好好問一聲,您二位在自己國家挺愛惜環境的,為啥到咱這兒就放任自流了呢?再說貴國總吃口香糖,也不愛嗑瓜子啊!又一想算了吧,人家這么做,可能也是為了跟群眾打成一片。等我們中國的衛生全球第一,人民的公共意識全球第一的時候,看她們再隨便吐一個試試?
總之,回國后,不論是誰,不論是小住一段,還是“扎在沙家浜就不走了”,大家都要面臨一系列的考驗和挑戰,一定要好自為之。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實際情況和做法,不可強求一致。但我覺得,最佳做法還是應該謙虛謹慎,密切聯系群眾,我就是這么一路做過來的。昔日下鄉干部和知青可以和社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今日我們回國人員為什么就不能迅速和國內人員混同在一起?
老實說,我混同的就比較迅速,比較徹底,以至于有些人甚至懷疑我是否出過國。于是,我就挺不好意思地說,“事實上我一天國也沒出過,我只是隱姓埋名,在門頭溝或者昌平一帶的大山里潛伏著,手頭預備幾本美國地理風情之類的小冊子,每天努力背一段,直到有了幾分把握,才敢出來見人。沒承想,還是叫您給看漏了。”
不料對方仍然一臉疑云:“得了吧,就您那一口東北話,哪像在我們北京郊區呆過的樣子?”
我的小灰驢子
我有輛汽車。猜猜多少錢?五萬美元?你真狠,想把我打成開奔馳的資本家。一萬五?過獎了,我哪夠得上買新車住獨樓的中產階級?兩千?還是太抬舉,拿全獎的留學生還差不多。看來老兄挺仁義,猜貨價往高挑,猜年齡往下壓,告你吧,我這車才花四百七十五。對,也就是一個月的房租。
我們這個叫達勒姆的美國南方城市人不多,沒電車,也沒地鐵,占地卻離離拉拉一大片。上學要走二十分鐘,挺好,當健美了。去郵局走半小時,給親友寫信別太勤也將就。卻不能不買菜。最近的超級市場走四十分鐘。單程。朋友說可搭他們的車。一次行,兩次也行,第三次我的嘴就這個那個的不利索了。
于是決定買車。咬咬牙撥出六百元預算。五成新以上的車不考慮。低于五成新的,汽車經銷點里一群一群,但人家得抽頭,也不考慮。唯有從報紙廣告縫兒里找私家舊車。還別說,盯了幾天密不透風的蟹行小字,真發現了一個主兒,出的價正是我的預算數。查一查當年出版的《舊車購買指南》,也說值。立馬約了懂行的朋友登門拜訪。車停在主人房前松林中,雖說車齡十一載,里程十三萬英里,按美國的標準絕對是古來稀的老太爺,且又瘦又窄車漆發烏,但看上去有鼻子有眼倒也像個車樣,不由得心中暗喜,預感這車就是我的了。主人嫌你不中用,我卻不能虧待你。我來自尊老敬賢的文明古國。
鉆進去試開一圈,發現五臟俱全,引擎聲穩健勻稱沒雜音,剎車等主要部件也湊合,一切比想象的都要好,不禁有些喜形于色。朋友瞧著,忙用中文說千萬別夸,得貶!于是我們除了強調車齡高里程大之外,還大肆渲染車體有傷、化霜器不靈、倒車燈是獨眼龍等賣車廣告上未予標明的缺點。就連點煙器不紅也被上了綱線。這玩意兒廢了就不能抽煙,不能抽煙就犯困,犯困肯定得出事,開車無小事,都跟命連著,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咱若無謂犧牲了成不了烈士。
大胡子車主看來不是那種意志堅強的馬拉松談判員,或者人家并不指著賣舊車這幾個錢發財,三砍兩砍,便以四百七十五成交,外帶兩個紋路清晰的備用輪胎。
回到家里已經是晚上,胡亂扒了口飯,便圍著這輛已屬我名下的車稀罕個沒夠。抻抻天線放放空調,拍拍車幫。心里別提多滋潤了,簡直像口攢肚挪的老中農終于買了掛膠皮轱轆大車,搖頭晃腦的,恨不得喊它兩嗓子二人轉。endprint
你想我老劉當了半輩子基本群眾,偶爾蹭一回領導專車便心潮滾滾得不行,現而今,居然也趁了輛,嘿嘿,汽車!教我怎能不快感?
月光下,我的銀灰色小車乖乖站著,真像吃足草料養精蓄銳的良畜。一個愛稱油然而生,對,就叫它小灰驢子!從辭源學上論,這愛稱恐怕脫胎于咱國北方的一個妙語——屁驢子。我們小時候都管摩托車叫屁驢子。騎屁驢子的人穿皮靴架墨鏡帶冒煙兒,美得囂張,“匪”得神氣。
小灰驢子是小名,只我一人知道,大名卻舉世皆知,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豐田車的即是。這臺豐田1979年出廠。那時我雖然已會哼哼“啦呀喇”的杜丘亡命曲,也會跟別人侃兩句現從書上躉來的豐田管理經驗,卻還騎著輛東方紅牌的自行車在中國街頭徘徊。我的自行車是1969年買的,騎到1989年出國前,吱吱嘎嘎的,不上鎖也沒人要,反而嘗到了用舊車的甜頭。如今在美國接著嘗。小灰驢子不怕被人偷三摸四不說,換牌照、辦保險也便宜。買新車的都辦全保險,你撞了別人,別人撞了你,甚至你自己撞了你自己,保險公司都管。咱小灰驢子別說不屑于辦全保險,想辦人家也不給辦。您沒瞧瞧您多大歲數了?
小灰驢子歸順后,先是用它學車。學車的人手都重,尤其我這種笨人。換擋時,大爪子把變速桿掰得咔啦啦不是個動靜。腳丫子也沒準兒,油門和離合器總是配合不好,把車弄得一躥一躥的,活像尥蹶子的小毛驢。我心疼得要命,埋怨自己太廢物,讓這啞巴牲口活遭罪。過了幾天,說不上是我的本事大了呢,還是它已逐漸適應了我,反正不論路考、購貨還是去圖書館,小灰驢子總是咪兒咪兒的,讓到哪兒就到哪兒,表現十分積極,正經過了一陣省心日子。
誰曾想,第一次開長途,關鍵時刻,這家伙就露了怯。那是去大霧山國家公園。在號稱藍嶺的著名旅游山道,我正心曠神怡地比較中西風景文化之異同呢,突然腳下的感覺就不對了勁兒,離合器踏板軟綿綿的,一點彈力也沒有,干脆就掛不上擋了,只好將將巴巴停下。揭開前蓋,懵懵懂懂找了半天,發現液壓系統的油不知從什么機關暗道逃之夭夭。游興頓時也逃之夭夭。徒步到附近一個加油站買了點液壓用油,灌一點,開一程,再灌一點,再開一程,提心吊膽捱到家。
還有一天晚上更驚險。從機場接一個波士頓的中國學者來講演,跑到高速公路上,一下子就沒了電。馬達停轉,車燈瞎火,就連緊急信號燈也不閃。整個一個黑暗深淵的感覺。后面的車紛紛急剎車,憤怒地按喇叭,并像躲墳包一樣繞過我們。總這么停著遲早會被摟不住閘的家伙撞個粉身碎骨。怎么辦?還能怎么辦?靠邊站唄!紅著臉動員學者下去推車,好歹蹭到路邊,等巡邏警車救援。眼望著一輛輛大燈賊亮、時速百公里以上的車呼嘯而過,心里陣陣發毛。學者喘吁吁,顫巍巍:你、你,太不尊重,生命價值。
從此不敢不尊重。忍痛到修車場給小灰驢子認真診斷,補肝換膽養心肺,著實折騰了好幾天。眼瞅著一張張綠鈔票刷刷飛進人家的腰包,幾乎悔青了腸子,痛恨自己的預見力太不夠層次。想當年,咱也在機械廠——全國一流的大機械廠熏陶過。可惜干的是宣傳科,裝了一肚子三揭四批五不要,七講八議九提高。提得再高老美的認識也上不去。老美修車,刨去零件費,每小時凈要你三四十元工錢,是咱旅美學人洗盤子擦地板的五六倍。假如當初在維修車間學兩手,今天也就不必跟亨利師傅喬治工頭什么的打交道了。除非他們找我請教技術。
維修后,小灰驢子勉強又能顛兒了。我卻不敢掉以輕心,特意給沈陽家里寫信,要一本如何保養汽車的書。不久,書航空寄來,一看就樂了:是五十年代出版的解放牌卡車性能回答,只好本著藝多不壓身的精神瀏覽了一遍。父親來信問書管用嗎?我忙回信說很解渴,內心禁不住感嘆家里搜尋古典文獻的苦心,但對小車保養常識還是茫然。多虧小灰驢子體格軟弱,今兒個這兒疼,明兒個那疼,我總得領著它看病,久病成醫,咱也就懂一點兒車輛的養生之道了。冷天啟動時,咱多暖一會兒引擎;熱天離車時,不忘苫一塊遮陽的硬紙板兒。不論遠道近道,機油、剎車油、冷卻液,瓶瓶罐罐備個周全,好像老年人外出,隨身攜帶急救盒或藥壺一樣。
茶余飯后,朋友們議論到我的車,都愛說,行啊,不錯了。那口吻,挺像在安慰癌癥患者的家屬。
不蒸饅頭爭口氣。經過一段調養,小灰驢子不僅不太鬧病了,而且成為最能干的車。咱國學人不打怵搬家,聽說哪兒房租便宜了,便人心思動,不搬白不搬。公寓附近的垃圾箱那兒,常見不愛艱苦樸素的洋學生遺棄的大件兒,鐵床架,舊沙發,完好無缺,不撿白不撿。大家的車個個有模有樣,拉上情人兜風嗖嗖的,再裝個吉他、魚竿、網球拍也般配。就是不能拉大件。于是想到了小灰驢子。小灰驢子前頭和一般轎車差不多,不同的是尾部方方正正可以大揭蓋兒,車身頂部還有貨架,是五門兩排座的“維根”(Wagon),既拉人,又載貨,箱箱柜柜的都能塞進去。車頂劃上繩子,還能摞兩個席夢思大床墊。
小灰驢子有求必應,任勞任怨,市內搬家不消說,就連跨市遷徙它也一馬當先,披掛登程。慢慢地,就建立了威信。留學生圈里有誰想買舊車了,大家就舉小灰驢子的例子:買車就得買這樣的。小灰驢子的美號也傳播開來,一個訪問學者的女兒,七歲,一見我的車就大聲呼喚:小灰驢兒!小灰驢兒!嗓音親親的,甜甜的。
看到這兒,誰要以為小灰驢子只是干粗活的命,那就太冤枉它了。事實上,這伙計正經拉過一些國際知名的作家、藝術家、理論家呢。只不過它只是埋頭走路,從不媚尊欺卑罷了。一次,北京上海兩個大學教授從國內來這里開會,由我負責接送。見面我說:“對不起二位了坐這個舊車。”教授說,是汽車就好,再說看上去也不舊啊。我和小灰驢子都感動,車跑得比釣魚臺拉國賓的還溜,硬是達到了拐彎不晃身,剎閘不點頭的高標準。快到旅館院墻了,兩位教授齊聲說,停這兒就行不用拐進去了還得倒車。大概他們在國內求校長司機辦急事時就這么說來著。說得我心頭發熱,堅持著把二位送到樓門口。如果讓上樓,小灰驢子都能開進房間!
我對小灰驢子照顧得很精心,開這么長時間,從未磕碰過。在國內,一定能評上愛車模范。不幸的是,它仍然新添了兩處刺目的傷疤。一處在右前方,是別人借去不小心撞了另外的車留下的。一處在左前方,直到現在也不知禍首是哪方神圣。可能半夜里哪位小姐喝高興了,想考驗一下小灰驢子的承受力也未可知。從而小灰驢子的頭臉不那么光溜了。乍一瞅不順眼,細一瞅還不如乍一瞅。
周末應邀到一個老美家做客。一看他家的花園洋房挺耀眼,借用華僑報紙房地產廣告的術語,是那種“高尚住宅”,我的虛榮心呼地一下上來了,方向盤一使勁兒,三抹兩抹,就把丑驢臉藏進了冬青樹叢,而讓還算過得去的尾部沖著華麗的大門。接著整整領帶,器宇軒昂跳下來,用眼角余光一掃,繁枝密葉欺擾下,小灰驢子默默忍著,似有無限委屈。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卑微,轉身上車,把車頭重新調過來,然后堂堂正正登大雅之堂。
轉眼間小灰驢子跟我好幾年了,打工,上學,訪師友,雨霧霜雹無所懼;芝加哥、華盛頓、巴爾的摩、夏洛特,名州大府都敢闖。摩天大廈前,跟閃閃發亮的豪華車并駕齊驅毫不自慚形穢。州際公路上,遇超速斗勇的牛B小伙也不治氣逞強。春天,車上蒙一層層嫩黃的花粉;夏天,小鳥又贈送星星點點鳥糞;秋天,車窗飄進紅葉片片;冬天,裹一身白雪更顯得誠樸厚道。小灰驢子有靈性,連大自然都喜歡它。說來你也許不相信,一個雨天,我和我的驢攀越美國東部最大的阿巴拉契亞山脈,開著開著太陽就出來了,千山萬壑云蒸霞蔚,一道彩虹不偏不倚,恰好從我的車頭升起(絕無浪漫虛構),車跑多快虹也不飛,仍然彎在我們面前放射異輝。我雖能解釋個中的光學道理,但我寧愿相信,這是小灰驢子給我帶來的終將實現的美麗祝福。
小灰驢子為我跑滿兩萬英里的那天,我早早就瞄著里程表。當六位數的輪盤一起轉動,跳出十五萬英里的數字時,我連按三聲長笛,鄭重向老伙計祝賀。同時意識到,我正在悄悄逼近它的極限。它近來總愛熄火——心臟偷停,加速越來越慢,爬坡越來越吃力。它不是藏奸耍滑的性格。它畢竟太老了,隨時都會離我而去。
我現有的積蓄,完全可以買輛好一點的車了,我不信奉安貧樂道哲學。我一定會買的。將來,如果心血、才智和機緣都夠了格,我甚至會買最新型的豪華車。不論換一輛什么車,我發誓我不會忘掉小灰驢子。我是有良心的人。但我也犯不上給自己立紀念館,把小灰驢子擺進去,掛上金絲絨貼面的標牌說,這是劉先生當年的坐騎。然而,我將在心中,在我保存永久性記憶的地方,給小灰驢子留一個位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