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柏峪重返查干諾爾

李嵱

一個北京老知青，至今仍對他當年插隊落戶的草原深深牽掛。

昔日的查干諾爾那如大海般浩渺的湖泊美景，早已消失在他的記憶里。面對他曾經(jīng)生活的草原所遭受的越來越嚴重生態(tài)劫難，他痛心疾首，從此踏上查干諾爾生態(tài)治理的漫漫長路。

“老鄭，咱們的大諾爾干了！”2002年，電話里傳來的這個消息給鄭柏峪帶來的震撼不亞于一場地震。

電話是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查干諾爾紅旗嘎查（大隊）的書記代迪打來的。1999年，鄭柏峪退休后，便重返草原當上了一名環(huán)保志愿者，常常落腳在代迪家，代迪的二兒子伊德爾貢后來也成了他的助手。

查干諾爾，蒙語“白色的湖”，是錫林郭勒盟最大的湖泊，也是典型的內(nèi)陸遷移湖，位于阿巴嘎旗南部的草原和渾善達克沙地的交界處。50多年前，它分成了兩個湖，小湖是淡水，大湖是咸水。代迪在電話里所說的“大諾爾”就是指面積80平方公里的查干諾爾咸水湖。

“什么？大諾爾干了？”鄭柏峪難以置信。

代迪告訴他：“干啦，一點水也沒有了，全是堿面兒，到處都是白白的，刮起堿風來受不了啦！你有時間過來看看吧。”

在鄭柏峪的印象里，查干諾爾又大又深，很難想象它突然就干了。

一段難以磨滅的青春歲月

這個刺痛他的消息來自查干諾爾紅旗大隊，鄭柏峪年輕時插隊的地方。

1968年的8月，鄭柏峪和十幾個同學一起被分到位于錫林郭勒草原中部的阿巴嘎旗查干諾爾公社紅旗大隊插隊落戶。

“我們大隊大部分是草原，西南邊有一點沙窩子，是渾善達克沙地的北部邊緣。特別是有一個很大的湖泊—查干諾爾湖。”鄭柏峪說。

雖然離北京的直線距離只有600多公里，但當時要去查干諾爾還是頗不容易。他們從北京坐火車到阿巴嘎旗，從阿巴嘎旗坐卡車，然后坐馬車，第三天才到達查干諾爾的紅旗大隊。

一放下行李，他們就急著去看查干諾爾。“當時大隊的歡迎會在第二天，沒有事兒，我們就跑到湖邊去了。”鄭柏峪說。

直到現(xiàn)在，他都忘不了最初見到查干諾爾的情景：正往那兒走著，突然聽見天上有鳥叫聲，抬頭一看，七八只大天鵝“嘎嘎”叫著從頭頂飛過。大家驚呼：“天鵝！天鵝！”跳著笑著向湖邊跑去。

越過一道沙梁，眼前霎時出現(xiàn)一個絕美的畫面。“我們被浩瀚無垠的大湖驚呆了，它一望無際，浪濤滾滾，水鳥成群。”知青們在湖邊玩耍，唱歌，久久不愿離去。

“如果你能到湖邊看看一定也會很驚奇，它那么大，像大海一樣無邊無沿。”鄭柏峪不止一次這么說。

黃昏，在查干諾爾湖畔，鄭柏峪聆聽天鵝、大雁、野鴨的叫聲，遙望著落日余輝映襯著的湖水，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鄭柏峪坦言，自己是懷著陰暗的心情來草原的。“文革”期間，父母被批斗，自己也成了“黑五類”子女。畢業(yè)分配時，無論是部隊招兵、工廠招工，他都榜上無名。后來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他積極報名參加。看到北大荒生產(chǎn)建設兵團錄取名單上仍然沒自己時，委屈、羞辱、絕望的感覺，使他腦子亂成一團。后來，去山西農(nóng)村插隊也沒被選上時，他愕然了：“難道我連當農(nóng)民的資格都沒有嗎？”

精神幾近崩潰時，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招知青的代表團來到北京，他終于被錄取。“我是絕望之下才到草原來的，是草原人民接納了我。”

不僅如此，草原牧民的淳樸和真誠也感動了鄭柏峪。他先后當上了民辦教師、赤腳醫(yī)生，還進了領導班子。在父母的問題還未得到解決的時候，又被發(fā)展入黨，還當了一年代理書記。

“只有在草原，我才重新被肯定，重新享受到人格和尊嚴。”鄭柏峪說，“在北京上學時，故鄉(xiāng)的概念是模糊的。故鄉(xiāng)是和土地、鄉(xiāng)親相連的，只有到了草原，體會到了鄉(xiāng)親們的親情，我才真正有了故鄉(xiāng)的感覺。”

一次自費組織的科學考察

回到北京后，鄭柏峪始終牽掛著查干諾爾。

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很多知青回去探親，他們帶回來的消息，總是讓他揪心不已：沙地的紅柳林大片枯死，山丹花、黃花等特有的植物在草原上幾乎絕跡，狼、猞猁、大鴇都沒有了……

“看著自己的故鄉(xiāng)遭遇劫難，我能袖手旁觀嗎？這是個不用回答的問題！”鄭柏峪說。

1999年，鄭柏峪從輕工業(yè)部退休后，義無反顧地當上了一名草原生態(tài)環(huán)保的志愿者。他回到查干諾爾種樹、辦環(huán)保展、搞生態(tài)旅游項目，想讓更多的人關注查干諾爾。

他最初當志愿者的想法是，通過牽線搭橋，把草原上發(fā)生的生態(tài)問題反映給國家相關主管部門；再試著在北京找門路，幫助草原牧民解決生態(tài)惡化的問題，哪怕只是解決一點小問題。

2000年，鄭柏峪爭取到了聯(lián)合利華公司生態(tài)保護項目27萬元的資助。他帶領牧民在查干諾爾湖畔種下了幾萬株小葉楊，但不到兩年，小葉楊一棵一棵又枯死了。

他還沒有顧得上為治沙失敗而難過，查干諾爾干涸的消息又接踵而至。

“我知道這幾年天氣干旱，查干諾爾水位下降得很厲害，但它畢竟是面積達100多平方公里的大湖，而且在2000年我看見它的時候，它仍然像大海一樣浩瀚無垠。”盡管對草原生態(tài)惡化的現(xiàn)狀有著切身的感受，但查干諾爾干涸如此之快，還是讓他頗感意外。

過去，草原地帶氣溫最高也不過三十三四度，幾乎沒有酷熱難耐的天氣，牧民夏季還是習慣穿蒙古袍，現(xiàn)在大部分人都穿上了短裝。老鄉(xiāng)說，“太陽把草都烤焦了。”

烏里雅斯太東坡上曾是漫山遍野的沙地柏，但現(xiàn)在的面積只剩下原來的十分之一。而以前一兩個人都合圍不過來的大榆樹現(xiàn)在幾乎全死了。過去站在沙丘頂部看去，到處是密集的植被，現(xiàn)在卻稀稀拉拉，露出了黃色的沙丘。

查干諾爾的老鄉(xiāng)說：“咱們這個地方像是有鬼了，云彩都繞著走，別的地方都下雨，這兒就是不下。”

但鄭柏峪不甘心，查干諾爾怎么會干涸，他下決心要找出原因。

站在查干諾爾一望無際的干湖盆邊，鄭柏峪既心痛又茫然。老鄉(xiāng)們告訴他，在風暴到來之際，鹽堿塵土漫天飛揚，昏天黑地，人們不敢出門。“不管是人，是地，還是牲畜，全都成了白色，好像下了雪似的。”對科學問題一向有一股子鉆勁兒的鄭柏峪意識到，搞環(huán)保光靠感情和熱情是不夠的，還要有科學知識。他第一個想法是找科學家來看看。

這一年，鄭柏峪自費組織了第一次科學考察，這聽上去似乎有點“瘋狂”。他找到中科院“中國人與生物圈國家委員會”的秘書長韓念勇，他也是阿巴嘎旗的北京知青。韓念勇一聽，欣然同意。

2002年8月，考察團正式成行，同行的還有中國地質科學院地質研究所研究員韓同林、內(nèi)蒙古教育學院教授、草原植物學家劉書潤等。他們從洪格爾（鎮(zhèn)）、白音德力格爾往查干諾爾走，發(fā)現(xiàn)沿途草場退化十分嚴重，鹽堿粉末形成了長幾十公里的扇形污染帶，降雨以后，鹽堿進入土壤，湖周邊的植物死亡，幾百平方公里的草場嚴重退化。

查干諾爾干涸的湖盆，平坦得就像壓路機壓過一樣，伸向遙遠的天邊，一片耀眼的黃土，一棵草都沒有。

“今后查干諾爾會向嚴重惡化的方向演化。”考察團的專家告訴鄭柏峪，由于鹽堿湖盆沒有條件生長植被，大風將更為強勁，會先吹走鹽堿粉塵和細塵，再吹走全部土壤，只剩下沙子，那時就成沙漠了。

“查干諾爾真的會演變成沙漠？”鄭柏峪心頭一緊，新的查干諾爾沙漠將會和渾善達克沙地連接起來，面積至少擴大100平方公里。

“查干諾爾還有治嗎？”他焦急地問。

“用堿蓬！下雨之前把堿蓬種子一撒，讓它隨便長。”草原植物專家劉書潤為鄭柏峪指了一條治理之路。

他們在幾十米開外的鹽堿地上找到惟一一株野生的堿蓬，那是整個湖盆中惟一的綠色，它長的有點像豬毛菜，葉子肉質細小，莖桿有點紅紫色。周圍幾百米的范圍內(nèi)看不見任何植物，只有它突兀、孤傲地站在那里。

一個叫堿蓬的先鋒植物

從劉書潤那里，鄭柏峪第一次聽到“堿蓬”這個名字。并且得知，這種植物在極端惡劣的鹽堿環(huán)境中能站住腳跟，啟動良性的生態(tài)效應及環(huán)境效應，消除裸露的鹽堿荒漠，終讓荒漠變成綠洲，是植物中的先鋒派。

“這是一個植物替代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耐鹽堿植物逐漸退化消失，最后轉變成一般的植物群落，就形成了草原。耐鹽堿植物只是起先鋒、過渡、橋梁的作用，所以叫先鋒植物。”劉書潤這樣告訴他。

“既然堿蓬可以在鹽堿干泡子里生長，那我們這里那么多干泡子為什么還是光禿禿的呢？按道理經(jīng)過成百上千年，這些干泡子里應該早就被堿蓬覆蓋了呀？”鄭柏峪疑惑不解。

劉書潤解釋說，“湖泊干涸以后地勢就十分平坦，在這種情況下，風就特別大，堿蓬種子都被大風刮走了，很難著床。沒有植物覆蓋，地面干燥特別快，結成堅硬的堿性外殼，種子更沒有辦法扎根。所以要人工干預，破開地面，撒播種子，再自然生長。”

鄭柏峪這才想起來，原來過去在查干諾爾湖邊的鹽堿灘上，冬營盤的濕地上，都見過這種植物。秋天，堿蓬就變成了紅色，像一片火焰，特別顯眼。

從2002年開始，鄭柏峪開始了堿蓬小面積種植的探索。和他并肩作戰(zhàn)的還有來自國家海洋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宋懷龍。

最初，他們兩個人頂著鹽堿塵暴拍相關的片子，在粉塵包圍中，他們呼吸困難，粉塵鉆進衣服，刺激皮膚，夜晚渾身發(fā)癢，他們把皮膚都撓破了，仍是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播下種子后，他們還要不時長途跋涉，來看看堿蓬的長勢，晚上就住在牧民老鄉(xiāng)家或者附近的小旅店里。一米來寬的硬板床上，經(jīng)常要擠著兩個人。查干諾爾的天氣奇怪異常，有些年份里，5月仍然會下雪，到冬天時更加滴水成冰，西北風肆虐，兩人就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中穿行。

鄭柏峪開始這樣憧憬未來：遼闊蔚藍的水面雖然不再，但是一片綠色的查干諾爾原野將重現(xiàn)！

伊德爾貢大叫：那家伙來了！

查干諾爾的干涸，也讓鄭柏峪對荒漠化、沙塵暴方面的知識有了更多的了解。

“當科學家們告訴我，查干諾爾這樣的環(huán)境問題是環(huán)境科學的尖端，牽涉到荒漠化起源，我的興趣一下子上來了。”鄭柏峪坦言，自己從小的科學夢，是他堅持沙化治理的第二重動力。

他一方面通過堿蓬的試種探索鹽堿干湖盆的方法和經(jīng)驗，另一方面也試圖從根基上弄清楚鹽堿塵暴的因果關系。

2004年5月，他和宋懷龍在查干諾爾湖盆種堿蓬。有一天上午，天氣一直風和日麗，風力也只有三四級的樣子。但是，到下午1點多鐘，天開始昏暗，風力漸強。忽然，同行的牧民伊德爾貢大叫：“那家伙來了！”

只見干湖盆中一股白色的煙柱騰空而起，像原子彈爆炸一樣，不斷擴大、上升，直沖上千米高空。

幾分鐘后，風在湖盆中卷起大片白色煙塵，就像海嘯中的浪頭翻滾著、呼嘯著迎面撲了過來。鄭柏峪拿出攝像機、照相機一陣猛拍，顧不得煙塵將自己淹沒，因為這些鹽堿塵暴爆發(fā)的鏡頭實在太珍貴了。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鹽堿塵迎面吹來的那種感受。三天后，風才停了下來。

2005年春天，宋懷龍告訴他：“張北縣的安固里諾爾也干了！”

如果安固里諾爾也爆發(fā)鹽堿塵暴，后果更是不堪設想，因為它離北京太近了，直線距離也就200公里。用宋懷龍的話來說：“就像從房檐上往北京灑鹽堿面兒一樣。”

鄭柏峪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查干諾爾鹽堿塵暴現(xiàn)象可能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它是區(qū)域生態(tài)加快惡化進程的一部分。他立即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對錫盟的湖泊干涸情況、發(fā)生機制及危害作一個調查，因為這方面的資料確實太少了。

2005年7月份，鄭柏峪組織了一個小科考組，在河北省的張北縣、錫盟的正蘭旗、阿巴嘎旗、東西烏珠穆沁旗、東西蘇尼特旗進行了一個月的科學考察，收集到了大量的資料和信息。

結果令人震驚：在北京西北方向面積超過50平方千米的大湖有6個，其中已經(jīng)干涸4個，沒有干的水量也在大量減少，而207國道邊上的小泡子更是問題不小。“這些干涸咸水湖全在北京的上風頭，如果都像查干諾爾那樣刮鹽堿塵暴，對京津華北的影響肯定是存在的。”鄭柏峪憂心忡忡地說。

2006年春天，沙塵暴頻繁肆虐京城。鄭柏峪組織了攝制組，聯(lián)合當時的央視氣象頻道一起前往錫林郭勒草原拍攝沙塵暴資料，所到之處無不為沙塵暴的破壞力而驚訝：大風夾帶沙礫瘋狂地切割草原的寶貴土地，將地面刻畫出發(fā)絲樣的縷縷劃痕，將植物的根球翻了出來；在坑凹的地方，風甚至將底層的巖石暴露到地表；在沙地里，大風將沙丘迎風面的沙土刮走，長達三四米的植物根系像簾子一樣暴露在表面……

在查干諾爾，他們更是見到了從未見過的景象：干湖盆方向騰空升起大股煙塵，由于背光，煙塵呈黑色，翻滾著舞動著壓過來，小查干諾爾瞬間就被籠罩在鹽堿煙塵之中，他們不得不撤離查干諾爾。

回到北京，鄭柏峪聯(lián)合韓同林等幾個科學家寫信給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建議召開專家論證會，研討沙塵暴問題。6月12日上午，溫家寶親自主持召開了沙塵暴防治工作專家座談會，韓同林在會上第一個發(fā)言。

然而，研討會之后，一切又歸于平靜。近年來，由于某種特殊的原因，鹽堿塵暴的觀點并沒有得到國家主管部門的認可；關于沙塵暴究竟起源于沙漠還是干涸湖泊的學術爭論也一直沒有停止。

“鹽堿塵暴是一種生態(tài)危機，其危害超出沙塵暴，是世界上最大的自然災害之一。”鄭柏峪告訴記者，“查干諾爾鹽堿塵暴既是尖端的、未被探明的、有爭議的科學問題，又是關系到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生存質量的大事，我自然也不會放棄。”

一個來自韓國的好消息

對鄭柏峪來說，2006年是不同尋常的一年。

連續(xù)三年的堿蓬試驗取得了喜人成果：全部人工播種以及自然擴散的堿蓬面積已經(jīng)達到幾千畝。而且，堿蓬覆蓋了大量的沙土，平均厚度在5到10厘米，厚的地方達20厘米。這為下一步治理開了個好頭。

然而，看著郁郁蔥蔥的試驗田，鄭柏峪又陷入了新的迷茫：大規(guī)模種植的可行性尚且存在疑問，而所需的經(jīng)費更是無從著落。

這年夏天，鄭柏峪結識了在錫林郭勒草原進行環(huán)保活動的韓國NGO組織“生態(tài)和平亞洲”的中方負責人樸祥鎬。他帶領一群韓國大學生到查干諾爾體驗蒙古族的草原生活，鄭柏峪便和他聊起查干諾爾干涸、鹽堿塵暴，以及堿蓬治理的困境，樸祥鎬很感興趣。

2007年夏秋，樸祥鎬兩次帶人考察查干諾爾干湖盆，尋求解決之道。鄭柏峪當時沒有太往心里去，因為查干諾爾太大了，如果治理要花不少錢。

9月的一個晚上，鄭柏峪忽然接到樸祥鎬從韓國打來的電話。原來，在“生態(tài)和平亞洲”的斡旋下，現(xiàn)代汽車（集團）決定出資支持開展“查干諾爾干湖盆治理項目”。樸祥鎬打電話是咨詢堿蓬治理的具體流程。

“要治理多大面積？”鄭柏峪問。

“全都要治理。”樸祥鎬說。

“如果全治理大概有12萬畝呢！” 鄭柏峪一陣驚喜。

“沒有關系，可以分5年做。” 樸祥鎬說。

10月上旬，當樸祥鎬帶著韓國現(xiàn)代汽車的徐震源科長來到查干諾爾，他們不僅看到了滿是鹽堿粉塵的干湖盆，也看到了鄭柏峪他們前期種植的堿蓬。最后一天，樸祥鎬對鄭柏峪說：“項目定了。”

聽到這句話，年過花甲的鄭柏峪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

2008年4月23日，現(xiàn)代汽車集團、生態(tài)和平亞洲與內(nèi)蒙古阿巴嘎旗政府簽約，正式啟動“中國荒漠化防治—查干諾爾生態(tài)治理項目”，現(xiàn)代汽車集團承諾投資15億韓元（600萬元人民幣），分5年實施，到2012年完成15平方公里的湖區(qū)植草，在查干諾爾湖區(qū)恢復綠地。

雖然有三年的試種經(jīng)驗，但是大面積鋪開種植所遇到的困難，還是讓鄭柏峪焦頭爛額。

“第一次大面積鋪開種植，老天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一場大風把種子全吹跑了。”鄭柏峪告訴記者，他們當時按照農(nóng)業(yè)的辦法，撒完種子之后，用拖板把土拖平、蓋住。但正是這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拖板一拖，就把大的土塊兒打碎了，風一刮，正好連種子帶土一塊兒刮跑了。他們種了5000畝，原地址稀稀拉拉只長出幾棵，下風口的地上卻是綠草茵茵。“后來我們就知道了，不能把土坷垃弄碎，那土坷垃是堿蓬種子的避風港。種子在土坷垃的呵護下，才能夠長大。”鄭柏峪說。

此后幾年，他們還遭遇了很多考驗，諸如暴風雨、泥漿、霜凍和風雪。后來，鄭柏峪聽取當?shù)啬撩竦慕ㄗh，將堿蓬種子播在拖拉機犁開的深溝里，這樣既避免了被風暴卷走，又能借潮濕水分滋養(yǎng)種子，并且能有效防止霜凍，堿蓬的成活率也越來越高。

2011年底，全部人工堿蓬的面積超過60000畝，其中生長密度好的超過了45000畝。地質科學家到查干諾爾來拍照時，看到兩湖之間密集生長的堿蓬，綠油油一片，連連稱贊：真是了不起的成績！

如果不出意外，2012年再播種15000畝，就可以實現(xiàn)全湖盆覆蓋。然而，意外還是從天而降。

這年夏天，一場罕見的暴風雨襲擊了項目基地， 75000畝堿蓬有一大半（大約4萬畝）被淹死。

面對這種情況，鄭柏峪坦言，自己的心情頗為復雜：草原喜歡雨水，雨水大了，草原面貌大不一樣，有的地方甚至重現(xiàn)“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但一想起自己親自種植的堿蓬在水下腐爛化泥，心里又很難受。

“這都是我們4年辛苦的成果呀！”無奈之下，他這樣安慰自己：“草原好了，我們受點損失算不了什么，明年補種。”

這場暴雨也讓鄭柏峪陷入了新的思考：錫林郭勒草原地區(qū)到底是走向相對潮濕，還是走向干旱，這決定了查干諾爾到底是維持干鹽湖，還是恢復到咸水湖。但他并不憂慮，“退一步想，如果我的估計是錯誤的，草原轉為多雨期，干涸的查干諾爾再次充盈湖水，我還巴不得那樣呢！這十多年白干了也值得。”

查干諾爾的啟示

盡管歷經(jīng)波折，“中國荒漠化防治—查干諾爾生態(tài)治理項目”還是成了一個典型案例，為鹽堿湖盆荒漠化治理探索出了一條可行途徑。

“該項目是對半干旱草原地區(qū)荒漠化治理的一個貢獻。”從事草原科學研究30余年的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員陳佐忠認為，種堿蓬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技術，但需要堅持和毅力。

查干諾爾干湖盆漸漸從一片死寂中煥發(fā)出新的生機。鄭柏峪發(fā)現(xiàn)，在種過堿蓬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些其它植物，像堿茅、賴草、濱藜、蘆葦?shù)取＿@些次生植物的出現(xiàn)，比他們原先估計的時間早很多，這讓他很興奮。

“有了植物，動物也來了，喜歡堿蓬的駱駝時常光顧，牛羊有時也來。秋季堿蓬種子成熟以后，成群的鳥兒在堿蓬地里盤旋、降落、啄食堿蓬種子……”鄭柏峪興奮地描述著。

小小的堿蓬不僅讓查干諾爾重新煥發(fā)了生機，也喚醒了世界對查干諾爾荒漠化問題的關注。2011年10月，鄭柏峪和伊德爾貢作為正式代表參加了“聯(lián)合國荒漠化大會”第10次會議NGO分會，查干諾爾項目開始被國外知曉。有越來越多的內(nèi)蒙古知青、中韓大學生志愿者、草原研究者、當?shù)啬撩瘛GO、媒體記者都加入進這支查干諾爾鹽堿湖盆治理的隊伍中。

鄭柏峪認為，這個項目最大的啟示在于：“它不是由國家計劃、組織、實施的項目，而是由環(huán)保志愿者提出發(fā)起、科學家響應參與、最后由企業(yè)贊助實施的項目，這一組織形式做到這么大的規(guī)模，并使項目獲得成功，確實有很多值得研究的經(jīng)驗。”

在他看來，“放開和鼓勵個人、科學家、社會團體和企業(yè)做公益事業(yè)是件大好事，它釋放出來的能量要遠遠大于我們的想象的。”

鄭柏峪希望查干諾爾的經(jīng)驗能夠在荒漠化地區(qū)得以推廣，更希望它為國家調整應對荒漠化的戰(zhàn)略和措施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依據(jù)。“從全國的干鹽湖來看，查干諾爾的干涸只是一個小點。要讓更多的‘斑點一個個消失，我們只是邁出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鄭柏峪說。

鄭柏峪告訴記者，對重返查干諾爾的風險，他最初也考慮過—“很可能最終一事無成”，“但如果我不去做，心里肯定永遠不得安寧。”

而且一路走來，也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如果沒有劉書潤的建議，如果沒有宋懷龍的指導，如果沒有樸祥鎬的到來……缺了任何一個因素，都不會有這個項目的成功。“不能不說是幸運之神的光顧。”

鄭柏峪說，要徹底重現(xiàn)查干諾爾昔日鳥類天堂的勝景，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其中，獲得政府、企業(yè)及社會各界的支持至關重要。“再給我們5年時間就差不多了，可以保證耐堿植物大面積生長，并能長期成活。”

2014年9月18日，接受完記者的電話采訪，鄭柏峪還要去參加一個會議，他還在為查干諾爾第二個五年計劃的資金奔走著。

家里的電話時斷時續(xù)，鄭柏峪留下手機號讓記者打過去，末尾四位0471，恰好是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的電話區(qū)號。他笑著解釋了一句：“因為年齡大了，這個號碼好記！”

關于內(nèi)蒙古的一切，早已融入到鄭柏峪的生命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