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康



當熟黃的毛葉楊搖響我第三十度秋色
我感到自己也正在黃熟
把責任感托在掌心掂了又掂
果然比生命比愛情更有分量
可以承擔起開發者和朝圣者
多層次的命運多側面的信念
我們的時代就那么深刻而復雜
所以說這時代需要筑路
所以說這時代是筑路時代
——引友人馬麗華的詩《筑路時代》
1954年12月25日的這一天,一片全球性的目光驟然投向古老東方的世界之巔——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向全世界宣布:康藏公路(現川藏公路)與青藏公路全線通車。從此,地球表面最高最大的陸地——青藏高原的神秘帷幕被迅速揭開。世界各地的人類學家、地理學家、探險家和科學家們如釋重負地感嘆:人類世界的地理圖像總算清晰了許多。
然而,這“清晰”是相對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模糊的清晰”。由于西藏極其特殊的地理環境和地質情況過于復雜,致使一些地區直到20世紀還始終處于自然的堅固封閉狀態。對于這些地區,各界人士只能不約而同地將它們冠上“神秘”二字來加以詮釋。也許這就是最恰如其分的詮釋了,這樣至少有可能把有些人誘惑得如醉如癡。但對那些地區有所了解并且親臨其境的人來說,“神秘”二字的詮釋實則包含了他們的無奈之憾。
在西藏所有被冠以“神秘”的地區當中,最具代表性的可能就是墨脫縣,有人稱這里為“高原孤島”。這里居住的主要人員為“門巴族”(1964年經國務院批準確認)和“珞巴族”(1965經國務院批準確認)。這兩個少數民族的人口實屬“少數”,據1990年的國家統計,“門巴族”的人口為7404人,“珞巴族”的人口為2237人,散居在墨脫、林芝、錯那、察隅、隆子、朗縣一帶。他們的方言復雜難懂,無本族的文字,通用藏語,長期靠刻木結繩記事。比如約定日期,即用繩子打結,每日用刀割去一結,到沒結時,就是約定的日子。再比如借實物,用刀刻木,多少刻紋就代表多少數量。不難推斷,這與他們居住的封閉環境有極大關系。而想要徹底改變這種狀況,最有效最實際的辦法就是在這里修筑一條通往外界的公路。
公路的重要性是眾所周知的,在中國內地的各個貧困地區,幾乎都有一句宣誓似的豪邁口號:“要致富,先修路”。而在黨中央決定爭取和平解放西藏的1950年,毛澤東主席更是對解放軍進藏部隊作出“一面進軍,一面修路”的重要指示,不久后又揮筆題寫“為了幫助各兄弟名族,不怕困難,努力筑路!”并由18軍后方司令部做成錦旗發往各筑路地段指揮部,以此鼓勵正在“世界屋脊”上施工的十一萬筑路大軍。終于,經過近5年的奮戰,筑路英雄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問心無愧地走入歷史,當之無愧于西藏人民永遠的懷念。后人風塵仆仆地來了,繼續開拓著一條條艱險的路,延伸著一種無以言表的情感。
根據西藏自治區交通廳1990年的統計報告,“自1954年12月25日川藏公路正式通車以來,至今西藏境內仍有23%的區和36%的鄉沒有通車,就是縣城也沒有達到百分之百的通車”。駐藏部隊的工兵從未放下過手中的鋼釬大錘。我曾在1987年到一個筑路現場采訪過工兵團團長黨志敏,他那時已經在西藏高原度過了整整二十年的筑路生涯。談到這里的路,這個鐵打的七尺漢子的眼睛一下紅了。他難忘葬在山道旁的戰友,難忘在施工的這條路上收留的那個將軍……
我曾以報告文學形式追憶過這個將軍(見人民文學1991年第一期頭題《駝路》、西藏日報1987年10月30日《哭泣的山崖》),他叫張貴榮,時任西藏軍區司令員。兵們永遠記住了那個不祥的日子——1984年1月15日。
那一天清晨7時,位于山南地區的西古格外靜謐。張司令員換好了一身嶄新的軍裝,不住地撫摸領章和帽徽。一個月來,工作組乘車、騎馬、步行了9000多里路,他開始尿血了。但誰也勸不住這個一心想實現“條條公路通哨所”的人。他又上路了。
呼嘯的狂風帶著砭人肌骨的冰屑雪霰迎面撲來,兩座猙獰的“狼牙山”聳在前面。他拄著拐棍,一步一喘地往上攀。在零下二十度的嚴寒里,豆大的汗珠從他被紫外線灼脫皮的臉腮往下滾。倒下了,爬起來,再倒下,再爬起來,一段一段地察看地形,跟其他人交換著筑路的意見。
鋪滿積雪的風化石山路又硬又滑,他拽住馬尾巴,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地挪步……遠處傳來雪崩聲,一道藍色的火焰在云層里閃了幾閃,天崩地裂的雷鳴像要為他炸出一條平坦的大路。可是太晚了,他的手無力地從馬尾巴上滑下來,拐棍掉在山道上……
張司令員就這么走了。他的殉職病理報告上這樣寫著:因極度疲勞、缺氧、寒冷所致,嚴重心律失?!?/p>
好幾年過去了,兵們還常常被什么日子,或者是被一件什么事情勾起對他的懷念之情,追憶著他留在西藏高原的足跡。
將軍的遺體是從拉薩送往成都火化的。沒有一塊墓碑,只有一個普普通通的骨灰盒。兵們心里過意不去,總覺得有什么事擱不下,就在將軍倒下的地方選了一座突兀挺拔的峭壁,鑿下了三個醒目而深沉的大字——將軍碑。
周圍無花無草的將軍碑顯出一種浩氣凜然的壯美,保持了將軍生前冒死探路的姿勢。壯美之中,實則包含了駐藏部隊全體工兵難以言喻的一切。
黨志敏團長眼含熱淚地告訴我,他在西藏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帶領兵們修通墨脫縣公路。這時候的他正面臨轉業回內地工作,因為我們軍隊從來沒有工兵師或者工兵軍,更沒有工兵軍區這樣的編制,他這個工兵團長已是當到頭了。為此,他只能對我搖頭嘆息道:“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去修墨脫路了?!?/p>
其實,有這樣遺憾的人何止黨志敏團長一個。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的領導就會同西藏軍區黨委領導,開始籌劃修建墨脫公路的有關事宜。由于西藏的特殊情況和實際需要,中央軍委關照性地特別批準成立了西藏軍區公路部。1961年10月,軍區公路部部長苑慶祥、助理員趙玉階和自治區籌委交通處技術員黃炳焯、潘天錫,懷著一顆堅定的心朝墨脫方向步行勘探視察。他們自米林縣派區開始,翻越多雄拉山和工布拉山,直至易工伯山頂。到此,再沒有下山的路了,甚至連一條供巖羊攀行的路也沒有,一行人只能憑望遠鏡俯視墨脫縣城。這時候,他們的那顆堅定的心已經不那么堅定了——多雄拉北坡巖壁破碎,裂縫縱橫交錯,這應當是強烈地震所致。
南迦巴瓦地區位于喜馬拉雅弧形山系東端的一個強地震帶,據歷史資料統計,1950年至1966年間,發生4級和4級以上地震124次。近20年發生5級以上破壞性地震4至5次。1950年8月15日,墨脫曾發生了中國有歷史記載的最強烈地震,震級為8.6級,山河地貌為之改觀,幾個人才能合抱住的參天古樹被劈成兩半,所有的建筑物均遭到毀滅性破壞。由于當時的某些原因,這次地震并沒有被媒體廣為宣傳報道(包括1961年6月4日在西藏阿梭山地區發生的8級地震,以及1973年2月6日在四川省甘孜地區發生的8級地震,隨后將震級定為7.9級)。而多雄拉南坡則更為陡峻,俯視如臨深淵,半山以下有古代冰山消融后形成的三級壁龕式圍谷,要在這里布公路線幾乎不可能。再看工布拉南坡,數條大沖溝自山頂直瀉山腳,這里的雨量極為充沛,具備了孕育沖溝泥石流的充分條件。據當時正在修筑簡易騾馬道的部隊工兵記錄,當年8月4日至10月24日,僅有6天未下雨,其余均是雨雪天,且多為中雨,估計年降雨量在2400毫米以上。面對此情此景,大家都在搖頭:難,太難。
10月30日,易工伯山頂突降暴風雪,勘察視察人員被困。消息立刻傳到拉薩,西藏軍區政委譚冠三心急如焚,當即給林芝軍分區領導下達命令,這道命令至今還在有的人的脈管里澎湃有聲:“無論如何要把苑部長他們營救回來,這些人是我好不容易從內地帶來的,他們是難得的知識分子,是我的寶貝,是西藏人民的寶貝……”
林芝軍分區接到命令后,立即派出一個連的兵力,連夜趕往多雄拉的埡口除雪營救“寶貝”們,而“寶貝”們則在齊胸深的積雪中奮力折返下山,終于在第二天安全撤到派區。同時撤回的,還有修筑簡易騾馬道的工兵部隊。人們發現,這場暴風雪在山頂的積雪直到次年6月才融化。面對大自然的淫威,所有當初懷著一顆堅定的心的人都沉默了,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定而誠實地向上級領導報告:“墨脫公路修不通?!?/p>
上級領導雖然對此報告持保留意見,但鑒于此報告的“科學”含量,還是提出了“暫緩修墨脫公路”的意見。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一“暫緩”意見似乎讓國外有些人看成了“鉆空子”的機會。據林芝軍分區司令部的報告和墨脫邊民的反映,印度方面已派出軍隊,非法越過邊境,欲將墨脫全縣劃入另一張地圖。
入侵者們是富有愚蠢而丑惡的想象力的,他們的行為除了帶有目的明顯的侵略性,還帶有一種陰險狡詐的試探性和得意洋洋的嘲諷性:“你們不是沒有通墨脫的公路嗎?那好,你們進不來,我們可以進來,誰能進來誰就是這里的主人。理所當然?!彼麄冋f到做到,全副武裝、旁若無人、穩穩當當地在墨脫縣安營扎寨了。
這個無法被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接受的事實,逼迫西藏軍區作出了絕不“暫緩”的自衛反擊行動。
1962年6月4日,23時30分,一份由軍區司令員張國華和政委譚冠三簽署的加急電令,發到某團:“……限你部X日XX時前趕到墨脫XX地區集結待命?!?/p>
當時的墨脫,由于不通公路的原因,還是共和國成立以后在大陸范圍內唯一沒有進駐人民解放軍的縣。1962年6月5日這一天,一個叫李春的部隊指揮長奉命率隊進駐墨脫。途中的艱辛超乎兵們的預判,因為多雄拉要到每年的7月才開山(積雪基本融化被當地人稱之為“開山”),而在6月初翻越多雄拉的行動,自古未有。但軍令如山倒,張國華、譚冠三的急電透射著祖國的注視。肩負使命的兵們在李春的帶領下,朝著墨脫方向,往高處走,再往高處走……高處是多雄拉,高處有齊頸深的積雪……
今天,在那些積雪融化了半個世紀多的今天,多雄拉的巖石還銘刻著那個艱難挺進的記憶。1990年9月18日,《解放軍報》發表長篇通訊《墨脫軍人竟風流》,追述了第一代開山的第一個犧牲者。
伍忠倫,倒在多雄拉山的第一個軍人。
“多雄拉當時仍被冰封雪鎖,部隊次日起程時副指導員伍忠倫患重感冒,作為收容組長,他走在全連最后。從派區出發過松林口,爬多雄拉,隨著海拔一米米增加,坡度一步步增陡,強烈的高山反應使伍忠倫的呼吸一口口吃緊,腳步一步步放緩,沒爬多久,他掉隊了。次日,后續連隊翻山時,在多雄拉出口發現了伍忠倫的尸體。他頭朝墨脫,十指摳進冰雪,身后是一條數百米長爬行留下的雪道。他作為共和國首批進軍墨脫的軍人,長眠在多雄拉。那年,伍忠倫27歲。”
據那個被兵們稱為“墨脫通”的李春回憶,當時他們沒有遇到雪崩,實乃天大的萬幸,就在整個部隊剛剛越過多雄拉,震耳欲聾的雪崩聲便在他們的身后響起。太懸了。也許這是山神對人民解放軍的一個善意提醒:這里的情況兇多吉少啊。
的確兇多吉少:印軍占領墨脫的兵力是李春所部的五倍。但兵力上的懸殊對參加過多次戰斗的李春來說還不是主要難題,他和兵們已做好了“以一當十”的戰斗思想準備。而最大的難題在于如何發動當地群眾給予必要的支援。正所謂“人民的支援最重要”。
可是,這里的群眾工作談何容易。因為在此之前,從大清王朝到國民黨政府統治時期,始終沒有一兵一卒進入墨脫。確切地說,世居墨脫未出過山的邊民,根本沒有見過漢人。倒是有一些關于“紅漢人”的駭人傳聞,比如“紅頭發藍眼睛”,“喝人血吃人肉”、“共產共妻”之類。但李春所部很快便糾正了視聽。由于部隊剛從多雄拉的雪陣里奮力攀越過來——兵們曾在深及脖頸的積雪最薄處一點點切進,各班輪番打頭陣,每個兵依次充當尖子向雪陣沖擊,雪墻中的隊伍只露出一行紅星閃耀的皮帽,每枚移動著的紅星下都在呼呼噴射白氣。李春負重40斤,兵們平均負重70斤,汗水從里向外洇,雪水從外向里滲,棉衣結了冰殼,全身上下俱白,活脫脫勇毅奮進的古裝武士。兵們的疲憊程度可想而知,但每個兵都自覺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認真執行黨的民族政策,放下背包的第一個動作便是為邊民挑水劈柴,打掃房屋。對于這些不僅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還幫著群眾賣力干活的“紅漢人”,當地的門巴人和珞巴人全都看在眼里,憑著他們祖輩遺傳下來的樸實經驗,他們認定:這是一群專門幫助窮人的“菩薩兵”。有的邊民夸耀地說:“其實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們是菩薩兵,這些年輕娃娃是來打仗的,是來幫我們把外國兵趕出墨脫的?!边€有的邊民議論:“他們的頭發不是紅的,只有帽徽是紅的,心是紅的。就算他們的頭發真是紅的,那也比國外兵好看。他們個個年輕,乖,不像外國兵長得那么兇?!?
不過,這些“年輕”、“乖”的“菩薩兵”能否打敗長相兇的外國兵?這讓邊民們有些擔心,因為外國兵把這群“菩薩兵”譏諷為“娃娃兵”,大有不屑一顧之態。
這天,好心的巴陽喇嘛考慮再三,對李春實話實說:“我都看到了,外國兵的槍很長,你們的槍短,可能打不過人家,要吃大虧的,千萬要當心啊?!崩畲汉芨屑ぐ完柪锏年P愛,寬慰他說:“我們這是56式沖鋒槍,能打連發,比外國兵的長槍厲害?!卑完柪锓畔滦膩?,合掌為天兵天將祝福。
部隊向邊境前沿陣地更邦拉開進這天,邊民端著自釀的蘿茄酒夾道相送。李春跟邊民們商量,能否征用一些支前民工,最好實行每戶2抽1,4抽2。邊民們動了真感情:“菩薩兵上陣,理當幫助。”許多戶邊民舉家出動,扛彈藥,背糧食,運傷員,大振了軍威。李春率部以少擊多,在邊民的支援下,僅以犧牲6人的代價打敗了入侵軍的5000之眾。邊民組織了代表團,帶了桔子、香蕉、檳子到前沿陣地慰問“菩薩兵”,當部隊凱旋時又在墨脫縣城夾道歡迎。
自衛還擊的整個戰役結束之后,張國華司令員去了北京,在向毛澤東主席匯報西藏人民全力支前的功績時,他深情地說:“如果沒有人民群眾的支援,我們連戰役決心都不好下。”張國華還匯報了參戰部隊的戰斗口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泵珴蓶|主席聞之動容,說:“我贊成這個口號?!边@個口號由此在全軍非常著名。后來在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上,毛澤東主席又一次說:“我贊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睆拇诉@個口號迅速傳遍祖國大地,幾乎所有的軍人、建設者和各行各業的工作者,甚至在校的學生,都把這個口號當作一種更高更廣意義上的理想的豪邁獻身誓言。
其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號是有一個演變過程的。譚冠三政委曾在任職期間經常對駐藏工兵部隊講的一句話就是:“戍邊不怕苦,怕苦不戍邊;筑路不怕死,怕死不筑路。”因此,駐藏工兵部隊每到一個施工地點,都有一個必做的、例行公事似的習慣性動作:將寫有“不怕苦,不怕死”的醒目木牌插在工地上。以此表達貫徹落實首長指示的認真態度和完成修筑道路任務的堅定決心。
據我的母親(時任譚冠三的機要秘書)回憶,譚冠三政委對修墨脫公路的決心始終沒有動搖過,有一次陳5號(陳明義參謀長)很為難地跟他匯報說:“我有親身體會,在西藏修路這種事可不是只靠不怕苦不怕死就能干好的,尤其是修墨脫的公路,那里的自然條件比康藏線還差不知多少倍?!弊T冠三不滿意地說:“那又怎么樣?不修路,駐墨脫的指戰員怎樣生活戰斗?墨脫的人民群眾怎樣發展進步?我們總得想個辦法吧?路不修通不行呀?!?/p>
為了統一大家的思想,建立信心,譚冠三叫我母親找出幾份文件,其中有關于康藏青藏公路通車的賀電,一份是賀龍發的,一份是達賴喇嘛發的。譚冠三叫金良平秘書把這兩份賀電中的幾段話摘抄下來,拿到會議上給大家念。
賀龍的賀電摘抄:
“公路修通到拉薩,僅僅是長期建設西藏的第一步,更不能說公路一通一切馬上就會好起來了,前面的工作還是很艱巨的,前面的困難還是很多的。我進藏部隊和全體工作人員,必須戒驕戒躁,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繼續加強社會主義建設的勞動觀念,發揚艱苦奮斗的光榮傳統,熱忱而切實地從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長期地幫助藏族人民,穩步地發展西藏的建設事業?!?/p>
達賴喇嘛的賀電摘抄:
“……我謹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謝,并在祖國的首都北京遙向你們祝賀和表示萬分的謝意。今后為了西藏內部的交通和建設事業,還望你們像以往一樣地繼續努力。祝你們身體健康?!?/p>
是啊是啊,同志們,“公路修到拉薩,僅僅是長期建設西藏的第一步”,“今后為了西藏內部的交通和建設事業,還望你們像以往一樣地繼續努力”。這是黨中央、國務院和中央軍委對我們的要求,這是西藏人民對我們的期望。還是那句話:“戍邊不怕苦,怕苦不戍邊;筑路不怕死,怕死不筑路。”同志們,有沒有信心呀?
有。
大家的意見統一了,信心也有了:堅決把“修不通的墨脫公路”修通。
怎么修?
老老實實地修,勤勤懇懇地修。首先是52師工兵營繼續修筑急造道路(簡易騾馬道),邊修邊勘查修筑標準公路的最佳線路。與此同時,在墨脫境內的江面上架設鋼索大橋,盡可能以走捷徑的方式來改善一下墨脫險峻的交通現狀。
這個決定很大膽,但也是個無奈之舉。雅魯藏布江把墨脫不規則地一分為二。門巴、珞巴,藏胞人民,世世代代過江靠在激流險灘上飄蕩牛皮筏子,走藤條籠子,每年都有人葬身波濤。因此,當架設鋼索大橋的消息傳出后,當地的群眾既感到吃驚,又感到興奮。
1963年7月1日,李春被任命為架設鋼索大橋的總指揮。
總政話劇團編導室的燕燕和北京軍區創作室的張衛明曾采訪過李春,他們倆是這樣描述的:
他一聲令下,250米長的鋼繩像只大蜈蚣似地蜿蜒爬上多雄拉。這只大蜈蚣的50只腿是50個壯漢。一個開山期,8只大蜈蚣安然無恙地通過多雄拉。
10厘米直徑的主鋼繩如何跨過230米寬的江面?軍隊權威報紙的三位記者作如下描述:“于是,雅魯藏布江上出現了墨脫軍人的創舉——一門60迫擊炮架起來了。摘去了引信的彈頭上牽引著鋼繩。手托這枚連接墨脫人民幸福的炮彈的炮手,心在顫抖:230米的跨度,打近了會使鋼繩掉進江里,那會前功盡棄;打遠了會使鋼繩飛過對岸,也達不到目的。隨著李春一聲‘放的口令,迫擊炮一聲巨響之后,彈頭牽引著鋼繩,準確地落在彼岸。8發炮彈把8根鋼繩送過天塹?!?/p>
這是筆者的疏忽。鋼繩過江這個精彩鏡頭,李春未向我們展示,我們也沒詢問。這很像捕鯨船,火炮把牽引著鋼繩的鋼鐵箭頭發射出去,準確而牢固地釘進鯨的脊背。但細想又似有疑點?!靶睦锩馈碧}卜大小的彈丸牽引偌粗偌重的鋼繩過江,不免令人擔憂地想到老鼠拖關公的大刀。況且,60炮的炮管內直徑為60毫米,10厘米(100毫米)的主鋼繩如何通過。又況且,打近了固然堪憂,但絕對不存在打遠的顧忌,因為鋼繩的此端必固定在此岸上,只有先讓炮彈將鋼繩拉直,然后炮彈和鋼繩下落到彼岸。再況且,鋼繩打過去,斷然不可能有人在彼岸用手接住,鋼繩也不可能兩端搭在兩岸而主體部位能保持堅挺的凌空姿態,繩身的自重就會立即把飛過去的一端拉進河里,這還沒將河水的拖帶力量因素考慮在內。總之,迫擊炮肯定用了,鋼繩也過去了,但常識提醒我們須設想個中間環節,即彈丸牽過去一根粗細適度的堅韌細繩,長度宜寬松一些,以便對岸及時捉住,再用麻繩拖鋼繩過江。對這段并不遙遠的歷史事件的細節,本無需作繁瑣論證。但發稿日近,來不及往郵政編碼為“850400”的西藏林芝軍分區李春處發信咨詢,又不忍心打馬虎眼兒,特將疑點列出。
我對軍隊權威報紙登載的那篇通訊印象很深,詩一般的標題:《墨脫軍人竟風流》。我以為,既然是“竟風流”,那就一定包含了許多奇特的、與常不同的成分,否則就無“風流”可竟了。鋼繩是如何過江的真實細節,只有親身參加過架橋的兵們才能講述清楚。不過,有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是兵們真的在江上架設起了一座鋼索橋。
1964年的國慶節,墨脫軍民為鋼索大橋舉行落成典禮。李春看著這座經過一年零三個月艱苦奮戰才建成的大橋,心潮難平,手書了“解放大橋”四個字,囑兵們將它鐫刻在橋頭堡上。當地的群眾奔走相告:“鐵橋活佛”顯靈啦。
“鐵橋活佛”是在西藏地區架設鐵索大橋的第一人,名叫湯東結布,是藏戲的創始人,他為造鐵索橋募捐而創立藏戲,因而被稱為“鐵橋活佛”,并且被供奉為神。盡管大多數群眾并不知道李春是何人,即使有群眾知道,也不大可能把他稱作“鐵橋活佛”或者“鋼橋活佛”,更不可能把他供奉為神,但他仍然在“解放大橋”建成以后,又帶領兵們相繼建成了“月兒冬”和“馬尼翁”兩橋。前往采訪的各地記者和作家紛紛獻詞贊頌:“三座鋼索大橋把兩岸的墨脫山河緊緊拉在一起,把人民軍隊和翻身農奴緊緊拉在一起。”
然而,兵們的心里明白,“拉在一起”的那個“緊緊”的程度是有限度的,因為解放大橋僅僅是通往墨脫境內的第一步,真正的墨脫公路還沒有修通,人們還需在全長240里的急造道路上艱難行走,并且無法繞過多雄拉。濕熱的印度洋季風與青藏高原寒冷氣流在常年積雪的多雄拉山頂對峙和絞殺,雷鳴,電閃,颶風,冰雹,暴雪,泥石流,地震,塌方,滑坡等自然災害頻繁得讓邊民習以為常。每年長達八、九個月的封山期斷了邊民出山的念頭,短短的三個月開山期何其寶貴,兵們和民工則要在此期間抓緊趕運物資。這些物資除了兵們所需的給養和裝備,還有被稱作“精神食糧”的、積壓了9個月之久的信件和報紙。為此而付出的代價極為高昂,無論是軍人還是平民百姓,在多雄拉山頂的罹難事件不斷發生。
拉薩市的領導們忍不住了,下決心要修通墨脫公路。這是1965年。這一年,整個西藏熱鬧非凡——
1月12日,《今日新聞》報道,西藏民主改革后,建立了2100多個鄉人民政權。有107萬多農奴和奴隸任鄉長、副鄉長、鄉人民委員職務。1萬多名勞動人民當選為鄉人民代表。
4月28日,西藏第一座水電站——薩納水電站建成。
8月19日,新華社報道,西藏全區工人總數已達25000人,其中7600多人成為技術人員,藏族中的專業技術人員發展到5000多人。
8月23日,《西藏日報》報道,西藏平叛改革以來,六年中,國家直接供應給牧民的糧食達3300多萬斤,全區修造農具30多萬件,從內地調進140萬件,全區耕地增加了60萬克(克,西藏耕地面積的計量單位),灌溉面積擴大28%。
8月25日,西藏拉薩大橋舉行落成典禮。
同日,西藏革命展覽館在拉薩舉行開館典禮。
8月27日,以國務院副總理謝富治為團長,張經武、劉春為副團長,包括27個省、市、自治區,26個少數民族,76名代表組成的中央代表團抵達拉薩。
8月29日,中共中央關于在西藏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問題復示中共西藏工委并西南局,同意在西藏有領導、有計劃、有步驟地試辦人民公社(先辦初級社)。
8月31日,西藏軍事法院宣布:釋放參加1959年西藏叛亂的前西藏地方政府卸任代理司倫、羅布林卡常務總指揮本珠倉·洛桑扎西和前西藏地方政府卸任噶倫、藏軍司令松多·堅村云登等人。
9月1日,西藏自治區成立。阿沛·阿旺晉美當選為自治區主席。
9月2日,中共共產黨西藏工作委員會改為中國共產黨西藏自治區委員會,由張國華任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
11月15日,《今日新聞》報道,西藏阿里高原在海拔4000米地區試種青稞成功。
面對如此的大好形勢,每個熱愛西藏的領導都想在這片蘇醒不久的熱土上一展身手。他們認為,修通墨脫公路比在海拔4000米地區試種青稞成功更具意義,這是可以向黨中央毛主席報喜,向新成立的西藏自治區獻禮的一樁大事。
拉薩市政府決定,選擇從大興方向,打通自帕隆老虎嘴沿帕隆藏布江、雅魯藏布江通往墨脫的道路。于是,動員了700多名民工,由副市長高松任指揮長,朱才任副指揮長。先在帕隆藏布江上修建了一座長80米、寬3.5米的簡易懸索吊橋,繼而開挖路基。其結果是由于“太難太險”而被迫停工:“花了80萬,死了8個人,修了8里路?!?/p>
慘重的失敗使近800人的民工們喪失了信心,扼殺了他們的全部熱情。撤走時,他們回望自己親手挖的路基,一個個掩面而泣——那8里長的路基像傳說中的一條巨蟒,被泥石流分段切割得傷痕累累,痛苦地躺在山間無法動彈。
但是,無法動彈的巨蟒并非無人問津。
1971年8月7日,中共西藏自治區第一次代表大會在拉薩舉行。會議選舉任榮為第一書記,陳明義、天寶(藏族)、楊東生(藏族)、封克達、高圣軒、巴桑(女,藏族)為書記。這一屆的領導班子成員把修筑墨脫公路的計劃重新提到了議事日程。盡管當時還處于“文革”高潮,全國上下“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呼聲一片,大有“永遠文革”、“文革永遠”之勢,致使各條戰線上的工作和生產的秩序不能得以恢復正常,但西藏地區的各項建設仍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1971年2月17日,《西藏日報》報道,西藏興建中,小型水電站近百座。1970年全區發電量比1965年增長1倍。
1971年10月21日,《西藏日報》報道,西藏各城鎮和縣分別建立了醫院、醫療衛生機構,部分區建立了衛生所。勞動人民享受到免費醫療。民主改革以來人口增加25%。北京、蘭州、四川等地區為西藏培養了藏族醫護人員達400多人。
1972年10月10日,西藏自治區第一所中級衛生學校開學。
1973年9月13日,橫跨雅魯藏布江的第二座橋梁——崗嘎大橋建成通車。
1973年10月6日,西藏財政金融學校開學。
……
“建設新西藏”是新一屆領導班子成員的共同心聲,他們感受到了時代賦予他們的使命,他們認為自己應當承擔起在西藏全境實現“縣縣通公路”的責任。在他們的不斷努力下,終于在1973年,國家交通部批準了西藏交通局上報的墨脫公路設計任務書,路線走向定為:由雅魯藏布江江南岸米林縣越德陽拉至墨脫縣。
但是,這條路線是否合適還不能最終確定。9月,西藏公路勘察設計院的胡興萬隊長帶領一測繪隊前往測量。由于原來未進行踏勘,測了10多公里后,感到盲目。胡興萬隨即帶領技術員4人,民工4人,軍人4人,翻越德陽拉,跋涉11天,視勘至墨脫縣委所在地——馬尼翁。稍事休整后,又出發,翻過易工伯山脊,視察至汗密,再返回馬尼翁。深感這里筑路布線困難。
胡興萬在墨脫生病10多天后,抱病帶隊沿雅魯藏布江和帕隆藏布江上溯至帕隆,視勘了沿江線。12月底返回拉薩,即向自治區革委會領導人任榮和陳明義作了匯報。陳明義曾擔任修筑康藏公路的總指揮(曾任康藏公路修建司令部司令員),他根據自己的筑路經驗提了一些建議,并且慎重地做出指示:德陽拉有的路段靠中印邊境實際控制線太近,須自波密地區另尋線路。
的確,在中印邊境實際控制線附近施工是相當敏感的,首先是開山放炮這項必須的工作就有可能引起鄰國人員的猜疑和誤會,甚至恐慌和反感。這沒有必要,需要盡量避免。于是,胡興萬在1974年4月,帶隊到波密縣扎木。5月,他們遁人行背運的古道,從兩冰川之間翻越嘎隆拉,沿嘎隆藏布江,過達國鋼繩人行吊橋視勘至墨脫。又翻金珠拉埡口,于7月回到帕隆藏布江上游距扎木10余公里的大興。8月,自帕隆藏布江下游處,距扎木50公里的索瓦卡上索瓦拉至埡口折返。該線有古道經共拿、根登至加拉莎,可與沿江線相接。
經過歷次艱難的勘察,逐步形成了公路進入墨脫的六條線路方案,即:1、翻德陽拉經希讓至墨脫;2、從派翻多雄拉經汗密至墨脫;3、從帕隆老虎嘴沿帕隆藏布江、雅魯藏布江至墨脫;4、由索瓦卡翻索瓦拉經加拉莎與第三方案線路相接;5、由扎木翻嘎隆拉經達國橋至墨脫;6、由大興翻金珠拉經興凱至墨脫。這6個方案經自治區革委會、西藏軍區、自治區計經委、拉薩市革委會、自治區交通局多次研究權衡利弊后,最后選定了以扎木為起點,翻越海拔4352米嘎隆拉埡口,經洛絨登、薩拉庫、達國橋到達墨脫。一測繪隊用4年多時間完成了外業勘測,預計修筑路段全長為141.2公里,編制了工程初步設計方案,概算總投資額為3296萬元。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但這“東風”不是別的什么,而是人,參加筑路的人。這是一個大難題。西藏軍區的工兵部隊任務繁重,正為“條條公路通哨所”而在各條邊防線上鋪路架橋。只有一個辦法,是老辦法:招民工。可是,過去參加過筑路的民工再不愿意來了,他們認為,多雄拉的自然條件太惡劣,隨時都在拿人的生命開著最危險的玩笑。
不愿意來就算了吧。不勉強。辦法總是會有的。
自治區領導會同有關部門負責人研究決定:成立一支“知青筑路隊”參加筑路。于是,在中華大地上,便有了一段不應該被遺忘的筑路史,便有了一群不應該被遺忘的筑路人——
首先,宣傳工作要做好。如果把墨脫的自然環境說得那么駭人心跳,誰還敢去?
墨脫舊稱白馬崗,藏傳佛教中對它盛贊有加:“佛之凈土白馬崗,圣地之中最殊勝?!痹S多人將墨脫意譯為“蓮花盛開的壩子”。也意譯為“隱秘的蓮花”或者“鮮花盛開的地方”,被譽為“西藏的西雙版納”。墨脫縣城是世界屋脊上平均海拔高度最低的縣城,比珠穆朗瑪峰足足低了8000米。以亞熱帶氣候和風光立異標新。柑橘、香蕉、菠蘿、甘蔗、木瓜等水果,在這里遍地都是。除去大象,亞熱帶地區所能有的動物一樣不缺。這里的植物品種奇多,因而有“植物王國”之稱。全年枝繁葉茂,四季鳥語花香。
當然,在做好宣傳工作的同時,相關政策的制訂也相當關鍵。自治區革委會頒布《關于組織青年筑路隊的請示報告》,其中規定:今后凡是要參加招工、招生、入伍的知識青年,都必須在“知青筑路隊”鍛煉兩年以上。
該文件一經下發,立刻使許多年輕人熱血沸騰,“墨脫”這個詞很快變成一個美妙的聲音,那是他們的“理想之聲”、“前途之聲”、“命運之聲”。他們積極報名,有的人托在藏援建的親戚幫忙報名,甚至還有不滿15歲的人也報了名,只不過在報名表格上多填了兩歲。因為文件規定,錄用人員的出生日期必須是1959年12月31日之前,也就是年滿16歲以上的。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已有2000多人被錄取。
有些家長不放心,有些猶豫,子女們便借用毛主席的話來說服父母,“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那么,“墨脫也是個美好的天地,在那里也是可以大有作為的?!?/p>
這一群有可能“大有作為”的人分別在拉薩和昌都乘車,興致勃勃地向未知的“美好的天地”進發。
1975年5月1日,“墨脫知青筑路隊”正式成立。7月1日,“墨脫公路修建指揮部”成立,黨委書記兼指揮長曹達成,副指揮長顏佳義,副書記李兆瑞。參工的單位有:西藏公路工程處第一工程隊,知青筑路隊的兩個大隊和52師工兵營,共兩千多人,后又陸續招收知青數百人,人數超過3000人。
知青一大隊的張雪明對我說,他那年剛滿17歲,在他出發去墨脫的那天,從商店買了一條5角2分錢一盒的“上海”牌香煙,悄悄打在背包里。他正要出門,父親進屋來了。他的父親叫張朝陽,原先是18軍的,后來轉業到西藏交通廳計財處,平時對他管教很嚴,有一次發現他抽煙,還動手打了他。父親的這時突然出現令他心情緊張。果然是哪壺不開拎哪壺,父親指著床上的背包,不滿地對他說:“你怎么把背包打得像個花卷,這怎么行?”頓時,他的心情更緊張了,紅著臉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迅速把背包拆開,“上海”暴露無遺。父親一下愣住了,父子二人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上?!?。眼看這條該死的香煙就要把這個道別場面攪亂,卻出乎張雪明的預料,父親沒有大發脾氣,連一句話也不說,而是細心地把煙拆開,從中抽出一支,背朝他坐下,掏出打火機,點燃,含在嘴唇上慢慢地抽。他看著這個嚴父的背影,暗暗準備著在臨走時至少挨一頓臭罵。
這時,父親已經把煙抽完,起身走到床邊,手腳麻利地把背包打得規規整整。張雪明看著,心里涌起一陣說不出的感激,因為父親把整條“上海”都打進了背包,同時把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情感也打進了背包。終于,他聽到了父親低沉的聲音:“去了以后少抽煙。”他不知怎樣回答父親才好,也不敢多看父親一眼,背起背包便沖出門去。身后便傳來一聲父親的感嘆:“長大啦……”
時至今日,張雪明只要聽到《父親》這支歌,便會想起父親慈愛的身影和聲音,他的眼睛隨即潮濕,“長大啦”的感嘆也隨即變成歌曲的旋律……
長大啦。
來到“知青筑路隊”的男男女女都長大啦。
楊華的15歲生日是在知青筑路隊一大隊三分隊食堂里過的。
她的父親楊志民17歲參軍到18軍,在進軍西藏的途中參加過修筑康藏公路、剿匪等任務,由于表現突出,榮立一等功,被提為排長。隨后,這個年僅18歲的小排長接受了為前方部隊籌集糧食的任務。這一干就是好幾年,等他完成任務以后趕到西藏歸隊時,已經是20多歲的大小伙子了。這時,駐藏部隊正在動員部分干部戰士就地轉業或復原,以支援西藏地方的建設,軍營里經常叫響一個具有特定意義的新鮮口號:“長期建設西藏”。1961年5月11日解放軍某部兩個汽車團全體官兵集體轉業到西藏地方工作。楊志民積極報名。部隊領導告訴他,他并不在轉業名單之列。他急了,以為自己不能進入“長期建設西藏”的光榮行列,簡直是個極大恥辱。他三番五次找到領導,死纏硬磨,終于得到批準,轉業到扎木林場工作。
有一次從山里往外拉木料,汽車翻到深溝里,楊志民被摔斷了兩根肋骨,但他忍著痛,對趕來救援的人大叫“不要管我,快救其他人?!边@件事在整個林場傳為美談,也給楊華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她從小對父親很崇敬,很愿意聽父親對她講的話。
1975年4月的一天,父親又對楊華講話了。很重要的話。內容是父親剛得到的消息:“知青筑路隊”正在招人。父親問女兒:
“你愿不愿意去?”
“我……媽媽同不同意?”
“爸爸同意?!?/p>
“那……別人會不會嫌我年齡小?”
“我參軍時比你也大不了多少?!?/p>
“我知道,你是17歲參的軍,但總比我的年齡大。”
“這有啥,你在報名表上多填2歲,不就跟我的參軍年齡差不多了嗎?去吧,早去早被單位招工,你也就可以早點參加‘長期建設西藏了。去吧去吧,聽話?!?/p>
聽話的楊華報名去了。一切順利。她被錄用了。
當她到筑路指揮部報到時,大家根據她的身高(1.5米)和體重(70斤),還是一眼就估計出了她的實際年齡。有人在一邊的議論充滿狐疑:“這樣的人也能修墨脫公路?”但領導卻寬容地說:“既然敢來這里,那就是不怕吃苦的好知青。我們歡迎。”
就這么,楊華被歡迎到一大隊三分隊的炊事班。在工地第一線參加艱苦施工的一些知青認為,分到炊事班的人都是被“照顧”去的。其實,像楊華這樣被“照顧”的人,同樣吃了許多苦。
炊事班的人也是住的帳篷,他們除了做飯、燒水、喂豬、種菜,還要在夜間站崗。灶臺很簡陋,是用幾個空汽油鐵桶合著泥土、石塊壘起來的,有時還會垮塌。不過,時間一長,這對楊華來說就不是多大問題了。她漸漸學會了砌簡易灶臺的技術,正向著一個真正的“知識青年”的標準不斷努力。
她每天早上5點準時起床去廚房,主要工作是燒水和喂豬。這時候天還沒亮,楊華總覺得有人在黑暗中向她走來,腳步近了,更近了……呀——她驚出一身冷汗。再聽,再看,四處靜悄悄,什么也沒有。不行,必須招呼一個男知青來陪著。那個比她大兩歲的男知青很“仗義”,每天早上5點都會到廚房去給她壯膽。她至今記著他的名字:宋浩宏。
雖然燒水和喂豬不是什么技術活,但是,上山砍柴、背柴和去攪繩井打水、背水卻是個相當累的體力活。干這些體力活使楊華經常受傷,要么被樹枝刮傷了手,要么在背柴時摔傷了腳。尤其是背水,往往是滿滿一桶水,背回來就只剩下小半桶。但她對自己的表現還是比較滿意:“我不需要誰的照顧,再苦再累的活我照樣干?!?/p>
當然,最讓她滿意的還是她們喂養的豬。炊事班一共喂養了十多頭豬,并且有一頭母豬居然很爭氣地一次下了8只豬崽。為此,女子分隊炊事班受到筑路指揮部的通報表揚,還讓她們總結養豬經驗。
其實,楊華并不怎么喜歡跟豬打交道,更沒有什么養豬的經驗,她甚至對豬有畏懼感,有一次還差點被豬咬到。她由此得出結論:“西藏的豬有野性,會咬人。”主要負責養豬的還有另外兩個女知青,她們的名字叫羅麗群、魏香。
楊華她們對那些豬的貢獻只是上山打過豬草,還給豬收集過食堂里的剩菜剩飯。她們為母豬下崽的事而倍感興奮是由于工地的后勤保障十分困難,指揮部規定,各分隊每年最多只能宰殺2頭豬。而眼下,女子分隊已經有每年至少可以宰殺4頭豬的條件了。這是讓其他分隊很羨慕很眼饞的一件事情。
楊華她們時常去山上打豬草,時常去豬圈觀看,心里充滿了對豬崽們的期盼:“你們快快長,快快長呀,大家逢年過節或者有誰過生日想吃點新鮮豬肉,那就全指望你們啦?!?/p>
楊華的生日是9月13日,那天,她沒有宰殺一頭豬,不敢,只是心里癢癢地去豬圈轉了一圈,因此沒能吃上一塊新鮮豬肉。她從管理員那里買了兩筒紅燒豬肉罐頭,用大白菜煮了,邀請班里的幾個戰友一起吃。沒吃一會兒就把這頓生日餐的菜吃光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意思很明白:還有嗎?
有……有是有,管理員那里有,但不敢多買了。
確實不敢多買。因為每人每天只有1元2角錢的工資,加上4角錢的風沙費,按每月30天計算,月工資才48元錢。除去吃飯穿衣和買日常生活用品的開支,楊華每月還要給母親寄20元錢。
在楊華看來,每月給母親寄錢的事比過生日的事重要。小時候,楊華每天清晨要去學校上學,臨出門時,母親總會把一個白色搪瓷口缸交到她手里??诟桌镅b滿了飯菜,這是楊華的午餐。楊華后來漸漸知道了,母親從來都是省吃儉用,但為了女兒,寧愿自己每天吃單位配的粗糧,也要把好吃的白米飯和肉菜留給女兒。
母親對女兒的慈愛至今牽動著楊華的心。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參加工作了,已經掙工資了,每月給母親20元錢難道不應該嗎?這是必須的。于是,她也學著母親省吃儉用的習慣,并在心里盤算著將來能多給母親一點錢,每月30元、40元、50元……為了母親,她再苦再累也要在知青筑路隊“有好表現”地干下去,等有一天被單位招成正式工人了,她就會給母親更多更多的錢,讓母親過上更好更好的生活。
在修筑墨脫公路的那些日子里,想孝敬母親的親情之瀑一直在楊華的心中長流。由于想到母親,她初到筑路隊的那幾天夜里還流過淚;也由于想到母親,她命令自己從今往后不許流淚。的確,她后來有30多年都沒有再流過淚了。即便在她父親患重病住院期間,她也沒有流淚。父親患的是肺心病,被送往四川醫學院附屬醫院救治,原單位按有關文件規定,不予報銷醫藥費和住院費,理由是川醫附院不屬于本單位的定點醫院。楊華的父親對老伴紹興玉說:“不給報銷就算了吧,不要給國家和人民增添負擔?!?/p>
讓我們記住這個名字——楊志民。
這個從小立志為民的人,為解放西藏榮立戰功的人,在生命垂危之際還想到國家,還想到人民。
但楊華不甘心,她認為這不公平,不合理。于是想了一個辦法,悄悄回家翻出父親當年的一等功證書,拿著去找民政局。她有思想準備,只是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去的。結果,運氣尚佳。民政局領導蓋章簽字:予以報銷。
楊華很感謝民政局的領導,很感謝父親的已經退了色的立功證書。她母親更是將立功證書用絨布細致包好,壓在箱子的底層珍藏。
令人惋惜的是,那一年夏季的一場特大洪水沖毀了楊華母親的房屋,那個被她母親珍藏又珍藏的立功證書和她父親生前的那些老照片,連同那口木箱,成了楊華全家人永遠的感傷。
這一回,楊華流淚了,她的母親也流淚了,真的流淚了……
“要流淚。不流淚要犯錯誤,犯嚴重錯誤。”
楊文彬深有感觸地對我說這番話是有原因的,因為在有一年的有一天,他由于沒有流淚而教訓慘痛。
1976年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最為動蕩不安的一年,神靈像是有預謀似的,把一些天災人禍都集中在了這一年——
1月8日,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總理、政協全國委員會主席周恩來在北京逝世,終年78歲。
3月下旬至4月5日,全國各大城市的群眾,聲討“四人幫”借“批反擊右傾翻案風”實行篡黨奪權的活動。廣大群眾在天安門廣場的悼念活動被定為“反革命事件”,4月5日遭到殘酷鎮壓。
4月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中共中央關于華國鋒同志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國務院總理的決議》和《關于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的決議》。
7月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朱德在北京逝世,終年90歲。
7月28日,河北唐山、豐南地區發生強烈地震,并波及天津和北京。累計死亡24.6萬多人,重傷16.4萬多人。
10月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采取斷然措施,粉碎了江青反革命集團。從12月10日開始,全國掀起揭批“四人幫”的群眾運動。
最讓全國人民陷入一片悲痛的是9月9日,這一天,83歲的毛澤東主席在北京逝世。
對于這一年發生的所有重大事件,知青筑路隊都要組織知青們學習討論,有時還要求每人寫出思想認識和學習感想。在追悼毛澤東主席逝世的那幾天,全國各地都停止了娛樂活動。過了3天之后,楊文彬想要過一過生日,9月12日這一天他滿17周歲。
楊文彬過生日比楊華過生日要熱鬧許多,飯菜的品種也算豐富,他除了比楊華多買了幾筒紅燒豬肉罐頭外,還買了江津白酒、壓縮蒜苔、蓮花白菜和土豆等。他邀約了隊里的十多個人聚在一起,這些人從山上摘來了野蘑菇和木耳,盛在安全帽里捧來。大家熱情地舉碗、舉筷為他祝福,他那被白酒浸濕的嘴唇始終掛著笑,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筑路生活中難得的甜蜜。他們的歡呼聲傳向墨脫的山山水水,陽光以永恒的光輝照耀著他們的帳篷,周圍的所有景物也似乎與往日不同,這讓大家覺得,熱情似火的天使已經將一塊光彩奪目的生日蛋糕送到了他們用舊木板搭起的餐桌。
神靈在聆聽他們快樂的聲音,不,不是神靈,是筑路隊的一個人在聆聽,他聽著聽著便覺得很反感了:只有階級敵人才會在偉大領袖逝世幾天之后就開懷大笑呀,這樣的人怎么能參加修這條國防公路呢?不搞破壞才怪。于是,他懷著強烈的責任心和對毛主席的深厚感情,向指揮部作了匯報。
指揮部的領導很重視。有哪些人參加?全部要接受審查。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經查,參加楊文彬生日聚會的有十多個人,其中有馬競、張學強、杜開榮……
這就讓指揮部的領導感到有些難辦了。首先是馬競,他父親是指揮部附近駐軍的最高軍事長官,一師之長。如果處理馬競,有可能就處理不好“軍民關系”,如果不處理馬競,處理另外那十多個人又說不過去。
決定:只處理楊文彬一個人。
楊文彬被指揮部的民兵五花大綁,直接將他押到一個指定的帳篷里才被松綁。
夜晚,他乘著申請解手的機會,裝著膽子問一個看守他的民兵:
“我又不是壞人,你為什么要荷槍實彈地守著我?”
“你現在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怕你跑。不過,你跑到哪兒都會被抓?!?/p>
“我才不會跑,還要繼續參加修路呢?!?/p>
“實話跟你說,上面主要是怕你自殺。如果你要自殺了,以后就沒機會繼續參加修路了?!?/p>
自殺?楊文彬暫時還沒有想過。那個民兵的話反而給了他一線希望和一點信心。他渴望回到筑路工地干活,這渴望是急切的——每天出工是要由班長打考勤的,請事假或者請病假都要扣工資,哪怕請半天假也要扣半天的工資,而在接受政治審查期間,更無工資可言。
楊文彬認真地寫檢討,他甚至感覺到了回到筑路工地上的希望之光的問候,這問候激發他把自己所知道的關于“檢討”的詞匯全部想了出來。但他畢竟才17歲,畢竟政治水平和文化水平有限,又是平生第一次寫檢討,并且正值思路混亂之際,因此他苦思苦想了好幾天,終于從主觀上深刻又深刻、誠懇又誠懇地寫出了檢討:“……我并不是對毛主席沒有感情,我還哭了三天三夜,但過了這幾天我就沒有眼淚了。這說明我對毛主席的感情還不夠深厚,所以我那幾天沒有繼續表現出悲痛,沒有再流眼淚,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很對不起偉大領袖毛主席,對不起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的全國人民。今后,我要吸取教訓,要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增強對毛主席的感情,努力工作,改正錯誤,爭當一個優秀的筑路先鋒,爭當一個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
隨后,楊文彬在大隊召開的批斗大會上做了檢討,聽了大隊指定的幾個知青義憤填膺的發言和參會人員振臂高呼的口號。這件事總算劃上了句號。
楊文彬如愿回到9K工地上,但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隨便地開懷大笑了,留在他心里的陰影總是揮之不去。一天,他獨自坐在懸崖邊上,望著遠山想心事,想父母,想著想著便淚流滿面了。突然間,他覺得這么活著沒什么意義了,年紀輕輕的就被扣上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盡管這頂象征“罪惡”的帽子已經摘掉,也沒有人再提起,但他仍然感到自己的頭上有一個彌合不了的傷口在滴血。他站起身來,俯身鞠躬,在心里默默地向戰友們道別,向親愛的父母道別,準備縱身一躍了結此生。千鈞一發之際,躲在一塊大巖石后面觀察多時的杜開榮猛撲過去,將他攔腰抱住往回拖。兩個人癱坐在地上,杜開榮抓住他衣服的雙手不敢松,并且急切地勸導他:“我們都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還長啊,等修通了墨脫公路,我們就會被招成正式工人,說不定還會被招成國家干部……想想看,我們要當了國家干部,就再也不會吃這樣的苦了,就再也不會受人欺負了,那是怎樣的風光啊……想想看,一定要好好地想,要想著自己的風光無限好啊……”
“好吧好吧,風光好,就算是風光無限好吧。你別為我難過了?!睏钗谋虿豢蘖耍珜捨克亩砰_榮卻哭成了淚人。
杜開榮比楊文彬大幾歲,是高中生,平時會講許多大道理和豪言壯語,并且言行一致,在施工中特別能吃苦,因此很受“小兄弟”們的尊重。
在9k剛開工時,指揮部要求杜開榮所在的班要“打響開工第一炮”。最危險的工作是在懸崖峭壁上鑿炮眼。副指揮長顏佳義親臨施工現場督陣。大家看著深不見底的淵溝,有些猶豫。這時,杜開榮挺身而出,大聲說道:“修筑墨脫公路,是毛主席交給我們的光榮任務,不管有多大的困難,都要堅決完成。越是危險的地方,我們革命的知識青年越是要上。我先上。”
杜開榮系上保險繩,帶上工具,率先順著崖邊滑了下去。全班的知青受到鼓舞,也一個接著一個地跟著滑了下去。顏佳義激動不已:“說實話,我真沒想到這些知青這么勇敢,我還在考慮是不是請民工來干這個活。我代表指揮部感謝你們,要對你們這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給予宣傳和表彰?!鳖伡蚜x提出建議,以杜開榮的名字來命名這個班。另外有人建議,授予這個班為“猛虎班”的光榮稱號。
可是,事故偏偏發生了——杜開榮的保險繩被巖石磨斷了,他不幸摔下淵溝,在距作業面50多米的地方被一棵樹掛住,保全了性命,但肋骨斷了兩根,腰部嚴重受傷。
更為驚險的情況也緊跟著發生了——下午6點左右,二班的十多個知青從另一個工地下班返回,路過“猛虎班”的放炮地段,走在前面的王繼紅突然看到地面有幾根導火索冒著火花和白煙,正“哧哧”燃燒著向山頂竄去,他大喊一聲:“同志們,趕快臥倒?!彪S即,他以快速匍匐前進的姿勢,將所有導火索的火焰一一掐滅,這才大松了一口氣,飛奔撤出爆破區。
雖然王繼紅的這個英勇果斷行為使全班人員幸免于難,但也使指揮部在今天“打響開工第一炮”的計劃泡湯了。李連長(也稱分隊長)氣急敗壞:“這簡直是階級敵人在搞破壞?!蓖趵^紅火冒三丈:“你差點把我們十多個人送上西天,還說這種話,簡直狼心狗肺?!闭f著,便將口杯里的水潑在李連長臉上,兩人當場扭打在一起,難分勝負。
指揮部及時總結了經驗教訓,認為主觀原因是領導組織指揮不當,客觀原因是沒有必要的通訊工具,今后需改正和完善。決定:給予李連長口頭批評一次,繼續任職;給予王繼紅同志共青團內警告處分一次,接受學習教育,以觀后效。鑒于這些情況,“杜開榮班”就不提了,授予“猛虎班”稱號較為妥當。
“猛虎班”有特殊待遇,但僅限于服裝和工具。上工時,全班人一律著制式藍色勞動服,手里持一根長短一致的鋼釬,一派威武壯士形象。令知青們羨慕不已的同時,也為杜開榮扼腕嘆息。
杜開榮從醫院出來后,被評為二等甲級殘廢,離開了由楊榮高帶領的“猛虎班”,安排到后勤倉庫當保管員,又獲一個知青內部人員給予的稱號:“紅管家”。
楊文彬對“紅管家”心服口服,跟“紅管家”一起擦干了眼淚,終于放棄了輕生的念頭。雖然他暫時還沒有被招成正式工人,更沒有被招成國家干部,但領導對楊文彬在懸崖邊痛哭的事有所評價:“這說明楊文彬確實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應當給予鼓勵。”于是,楊文彬被領導“鼓勵”到了女子分隊。他對此十分滿意,覺得自己一夜之間成了“黨代表”一級的角色,很有些“風光無限好”的意思了。
有的女知青對他報以同情,悄悄埋怨他:“為什么不申辯自己不知道那天毛主席逝世了呢?不知情不為過嘛?!彼杨^一擺,手一揮,堅決地說:“千萬不能那么說。如果那么說,我的檢討就不深刻了。如果我的檢討通不過,那就沒有我重返施工第一線的機會了?!?/p>
施工第一線的有項工作十分危險,那就是爆破。楊文彬的爆破技術很好,膽子也大,后來戰友們干脆不直呼他的名字,叫他“炮手”。
“炮手”不負眾望,玩兒命地爆巖破石。有時,手和腿被飛石打傷,他忍著疼痛繼續點炮。他覺得,這疼痛之中混合著一種特殊的快樂。四年后,他憑著“有好表現”被某單位招為正式職工,并進步成一名建筑設計師。
我有一天見到了楊文彬,他臉上的表情顯示了“炮手”的豪邁。當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談到墨脫公路時,他的笑容顯得僵硬了,他的目光有片刻之久很凝重地直望天花板,說:“這幾十年來,我設計過不少建筑,但不論設計什么,都比設計墨脫公路容易得多?!?/p>
我能理解他的話,能理解他的心情,能理解跟他一樣在修筑墨脫公路的日子里努力設計自己前途和命運的那些知識青年。
受到楊文彬“生日聚會”事件牽連的張學強年方21歲,是女子分隊的食堂管理員,雖然他也寫了檢討,但沒有受到批斗。因為領導考慮,張學強的父親是西藏第二監獄的監獄長,由此可以斷定,張學強屬于“根正苗紅”的子弟,對毛主席是有一定感情的,并且張學強平日喜愛“操扁掛”(練習武術),有真功夫,女知青們普遍反映:“有張學強在,我們就有安全感,不怕被壞人欺負”。他還被女知青稱為“黨代表”(女子分隊只有3個男的)。領導認為,象張學強這樣的人要重點培養教育,只要他今后加強學習和磨練,就能成為“好知青”。
今天,張學強通過幾十年的學習和磨練,已是一家汽車修理廠的廠長。他有一個不大可能成為現實的愿望:“等有一天把翻到墨脫深溝里的汽車全部拉出來,自己能親手把那些汽車修理一下就好了?!?/p>
領導對馬競的寬容態度沒有引起知青們的過多議論,因為大家都知道,除了領導考慮到“軍民關系”的問題,還明察秋毫,做出了準確的調查結論:馬競從來不喝酒,他是一個不會喝酒的“好知青”。
這一點我很認同,也可以作證。我跟馬競曾在西藏軍區政治部共事多年,還是鄰居,他的確不會喝酒,的確是一個不會喝酒的“好知青”。
“好知青”越來越多,筑路工地到處呈現一派人人爭當“好知青”的熱烈場面?!昂弥唷边@個意味著“光榮”的詞被許多知青升華成一種精神的力量。一大隊女子分隊的付志君激情滿懷地寫下決心書:
……
我決心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有一分力,發一分光,要大干、苦干加巧干。我決心不打通埡口,決不下戰場。我們要爭取早日修通扎墨公路,為墨脫人民在各個方面都得到幸福,為早日修通扎墨公路做出自己的一切貢獻。努力練好革命的基本功,更好地沿著革命大道奮勇前進。做一個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1977年5月22日
付志君剛到筑路隊報到的時候剛滿16歲,她對修筑墨脫公路抱著一種神圣感和神秘感,首先是指揮部的對外通信名稱:“07418工程指揮部?!边@就意味著,她即將參加修筑的是一條國防公路。比她早些日子去報到的男女知青用敲鑼打鼓的方式,表示了對她和另外一些新來的知青的熱烈歡迎,使她感受到了這個集體的溫暖。只有一點令她稍感遺憾:如果能燃放幾串鞭炮就更好了。
她后來知道了,這里也有燃放鞭炮的時候,比如慶祝粉碎“四人幫”、歡迎自治區一級的領導來視察慰問等重大活動,以及“元旦”、“春節”、“國慶”等節日才能燃放,最嚴格的規定是在悼念某人逝世或某人因公死亡的期間嚴禁燃放鞭炮,連正常的開山放炮也要停止。不過,這里并沒有真正的鞭炮,而是用雷管代替。原因是為了防止發生山火,保護原始森林。
付志君以為,等敲鑼打鼓的歡迎儀式結束以后,肯定有一頓菜肴豐盛的會餐,說不定還有酒,有領導講幾句表示歡迎的祝酒辭。卻沒有。第一頓飯吃的是壓縮干菜,第一件工作干的是用大鋸改木板、搭帳篷。當夜,她躺在自己用木板搭的小床上,感到陣陣潮濕和陰冷向她襲來,她忍不住把頭蒙在被子里哭了。這一哭,立刻勾引出集體的哭,整個帳篷里的12個人全部哭了起來。
哭歸哭。工作和生活還得繼續。姑娘們到這里來,都是抱著爭當一名“好知青”的想法來的。付志君從小求上進,她在哭夠以后寫下日記:
我自從離開成都的時后(候),我一直都在路上覺得:“西藏不好”。但進入西藏后,沒有好久我又參加了知青筑路隊。我覺得西藏很好。這是什么原因?這都是我自己的思想說的。這種思想是不對的。后來我又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導:“越是艱苦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今后,黨不管把我分到哪里,就在哪里。要更好地建設祖國的新西藏,把自己的一身(生)交給黨安排。
不管把她安排到哪兒,也不管給她安排怎樣的工作,她都做好了吃苦耐勞的充分思想準備。但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她們班被安排到山上去點炮。
她們去了。信心不足但態度堅決地去了。而且是腿上打著綁腿,衣兜里揣著打火機去的。可是,看上去無風無雨的山上冷冷清清,卻不斷有陣風襲來,這一點只有親臨山上的人才能真切感受到。打火機基本不能用,本來簡單的事情變為復雜,這可急壞了她們。男知青見狀,伸出援手,傳授給她們一個挺實用的經典方法:先點燃一支香煙,然后用燃著的煙頭去點燃導火索,這樣一支煙至少可以點燃十多根導火索。即省力,又省時。
從這以后,就不斷有女知青去找管理員買香煙。什么“紅梅”、“飛馬”、“勞動”、“光榮”、“大前門”……這些由扎木百貨公司供應的香煙都被女知青們品嘗過了。管理員很納悶:女的還抽煙?想學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階級斗爭的又一新動向?……總之,這里面有點問題。
管理員帶著疑問來到工地,只見“大戰埡口一百天”的紅色標語橫幅在山頭迎風飄揚,手指夾著香煙的姑娘們在山腰迅跑——必須迅跑,在炸藥炸響之前必須跑到較為安全的地方躲避藏身。管理員看到,姑娘們每點燃一根導火索之前,都有一個同樣的動作:用嘴猛吮一口香煙。管理員恍然大悟,就感嘆:真是實踐出煙客呀。
付志君是那些成為真正煙客的其中一個,30多年以后逢上“墨脫知青筑路隊”的戰友聚會,她不僅自己抽煙,還要把煙分發給其他戰友,這一舉動很自然地喚起了她們的記憶。盡管她們此時抽的香煙的品牌和價錢與過去大不相同,但她們依然覺得,不論是什么品牌和什么價錢的香煙,都趕不上過去的“勞動”、“光榮”之類的香煙抽著有味道。那是一種具有真正“勞動光榮”意義的特殊味道。她們一邊抽煙一邊回憶,像是在品味她們自己當年那過人的膽量和智慧。
姑娘們參加爆破工作的時間一長,膽子便漸漸地大了起來。剛開始點燃導火索之后還心情緊張,首先要做的就是迅跑到某處藏身以躲避飛石。這是人的本能,不用誰的解釋和強調,她們都懂得“安全第一”。工地上經常出現姑娘們鉆在巨石下,只顧藏頭不顧藏身的情景。不知情的人猛然看上去,還以為是一群軍事素質偏差的民兵在那里搞實彈演練。到后來,有的姑娘不想這么在山上跑來跑去的了,實在太累,并且顯得太狼狽,一個個像是被獵人追殺得東逃西竄的獵物。她們懶得再跑了,只是隨便找個地方躲避一陣,趁機歇口氣。有人提醒最好還是要找個安全點的地方藏起來。一個叫薛翠英的女知青累得腰酸腿痛,她不耐煩地說:“不跑了,炸死算了?!彼土硪粋€叫張春香的女知青干脆躺在山下的一個帳篷里休息,不一會兒,山上的爆破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來了,緊接著便有飛石落在帳篷周圍的聲音。一塊飛石砸穿帳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薛翠英的兩腿之間,她被嚇得呆坐著,愣愣地看著這塊飛石,以為是死神來跟她會面。她旁邊的張春香見狀,驚慌不已地往床上鉆。又一塊更大的飛石砸穿帳篷,落在顧頭不顧尾的張春香的腿上。薛翠英慌了,不顧外面“嗖嗖”而落的飛石,趕緊跑出帳篷喊人來救援。后來,張春香從醫院一瘸一跛地又去了工地,她苦笑著對大家說:“只要腦袋沒有受傷就行了。”
據統計,腦袋受傷的有近百名。有個叫劉華的女知青,一次被爆破的巨大氣浪整個掀起,她瞬間變得像一個身懷絕技的雜技演員,從山頂往山腳方向,一路做著絕無僅有的驚險動作——飛身、蜷身、騰身、縱躍、橫躍、彈躍、側身翻、后滾翻、前滾翻、直體空翻……把大家看得驚恐萬狀,呼喊著劉華的名字往山上跑,邊跑邊心痛地說:“完了,這下完了……”
還好,一塊懸在山腰的突兀巨石把劉華挽留住了。好險,巨石下面就是萬丈深淵。劉華一動不動,滿臉是血,衣服幾乎被擦刮成碎布,只有嘴里還在下意識地微微呼吸。大家七手八腳地把這個軟綿的血人抬往幾十里外的醫院搶救。
搶救成功。大家松了口氣,都說劉華的命硬。當劉華出院以后,大家發現,劉華不僅命硬,她的頭皮更硬,而且她的頭皮永遠都只能是硬硬的了。
在知青筑路隊里,像劉華那樣頭皮永遠發硬的不乏其人,他們在聚會的時候回憶往事,其中一個動作就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硬硬的頭皮。但不管怎樣,他們感到自己還是比有的知青幸運,沒有在一些莫名奇妙的飛來橫禍中喪生——
一分隊有個叫王忠文的知青,一天正在工地上吃午飯,一塊飛石打在他的背上,他連哼都沒哼就倒下了。大家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到,他在臨死之前似乎想要哼一聲,似乎想要說句話,但他哼不出聲,也說不出話,因為他的嘴里還咬著一個夾了白糖的饅頭……
還有一個廣東籍的女知青,大家叫她“小廣東”。也是有一天在工地上吃午飯,一塊飛石將她的頭蓋骨打穿,她的嘴里還含著壓縮干菜和米飯……
就這么,一塊小小飛石凝固了他們短暫一生最后一頓午餐的慘景。
面對邪惡的飛石,姑娘們沒有退縮,仍然爬山、仍然點炮、仍然“顧頭不顧尾”地躲藏在巖石下……有人就稱她們是“鐵姑娘”。
付志君很謙虛,說她自己其實并不算“鐵”,有時還有點“小家子氣”。有一次她請假回家看望生病的父母,剛回到工地的帳篷里就生氣發脾氣了。不過,她很快便后悔了,當天在日記里寫道:
今天我從家回來,看見我的碗掉了兩個,我就開始罵起來了。這是我作(做)得不對的,請全班同志原諒我吧。今后,我不管掉了什么,我都要先問是那(哪)個拿的,在(再)也不這樣作(做)了。請全體同志看我的行動吧。
1977年5月28日
過了幾天,付志君還想著這件事,于是又寫日記:
今天我自己有一種想法,我說,我從現在起一定要搞好班里的團結。一定要努力工作。要為我們班上爭光。
1977年5月31日
付志君后來真的努力工作,還當上了班長。她想搞好本班的團結,還想搞好整個知青部落的團結。一個更好的機會來了,她被選入筑路隊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顧名思義,作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宣傳隊員,當然是要宣傳毛澤東思想,當然是自己首先要學懂弄通毛澤東思想。于是,付志君連更守夜地讀毛主席的五卷著作,還寫了一大篇讀《增強黨的團結,繼承黨的傳統》的感想。
可是,這并沒有派上用場,就連給大家宣讀一下的機會也沒有。她在宣傳隊的主要任務是跳舞。演出之前的頭幾天開始集中排練,在排練期間可以有半天不去工地出工,因此到了晚上還要加班加點地抓緊排練。
到了正式演出時,知青們笑翻一大片:“這哪是跳的藏族舞,完全藏式朝鮮舞嘛?!?/p>
知青們印象較深的是關于“憶苦思甜”的節目。宣傳隊員在哪兒邊唱邊跳,周圍就響起一大片知青的跟唱聲:“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啊……”
有個扮演“白毛女”的女知青,演出時感情很投入,令大家無比驚訝的是,她在積了雪的地上表演得更加投入且逼真。尤其是在一把小提琴如訴如泣的伴奏聲中,悲憤交加的“白毛女”會凄慘地邊唱邊哭撲倒在冰冷的雪地上,令人的心頓生同情。這一場景往往會把有的知青也當場哭倒在腳下厚厚的積雪里。
看完演出的知青一致表示,一定要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要搞好戰友之間的團結。大家認為,團結搞得比較好的,是那兩位扮演“白毛女”和“楊白勞”的宣傳隊員,他倆最終團結成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那個曾在多雄拉山腳紅極一時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已經解散30多年了,但當年的那些宣傳隊員直到今天好像還沒有盡興,他們甚至經常在睡夢里還夢見自己在那些杜鵑花盛開的山間或者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歌舞。如果要說他們對那段難忘的生活“無怨無悔”,那不確切。他們有后悔,有遺憾。那就是他們在當時沒有能夠把工地上的那些感人場景編排成舞蹈,或者譜寫成歌曲。
當然,要將自己修筑墨脫公路的真實生活升華成歌舞藝術的確有些難度,那些場景和動作讓他們一時想不出該用哪種歌舞才能生動表現——
比如,每到冬季來臨,白天的強烈陽光在融化積雪時極易發出雪崩,為避開雪崩高發時段,知青們每天晚上12點出發去工地,清晨6點收工。出發時,每個人都必須背上施工工具、雷管炸藥和食品。男知青負重50斤,女知青負重40斤,以黃學明的哨子為號,所有人手里的手電筒就都亮了。隨即,上千支手電筒的光亮開始向山頂移動。遠遠望去,像一條在夜間巡游的長長巨龍的脊背燃亮的神奇鱗光……
再比如,無論男知青還是女知青,一律把保險繩子的一端固定在巖石上,保險繩子的另一端系在腰上,然后整個身子懸吊在空中,手持鋼釬和鐵錘打炮眼。那敲擊巖石的聲響像一支過于單調的音樂傳向他們身下的萬丈深淵,雜亂無章的回聲又傳向工地的四面八方。很多知青都能聽懂這支與自己生死相伴的音樂,他們最擔心最害怕從這支音樂中聽到偶爾傳來的驚叫聲……
再比如,遇到雪雨天,大家凍得瑟瑟發抖,姑娘們的劉海全都掛著白色冰霜。每次翻越冰川的姿勢大體一致,都選擇坐在冰上往下滑行,但著落的姿勢卻各不相同,狼狽程度難以形容。每個人的模樣變化極大,需仔細辨認才能認清他(她)是何人,一個個像只剛從泥潭里打撈出來的泥猴子?;氐綆づ竦牡谝患戮褪巧鹂疽路兄鄤t在帳篷外面升起篝火,顧不上回避便光著身子圍著烤,那情景好似原始部落的居民在跳篝火舞……
再比如,每修好一段路,各分隊就要開始向前方沒有路的地段搬遷,重新搭建帳篷,重新壘砌灶臺。出發時,每個人要背上自己的被褥、衣物和日常生活用品,負重達七、八十斤。在翻越山頂時,大家相互招呼著“堅持住,千萬不能在山頂歇息”??墒?,還是有人沒能堅持住,還是有人無奈地在山頂歇息。有個女知青背著東西靠在巖石上一動不動,后面上來的人推她,“把東西取下來,我幫你背。起來,快起來呀……”她仍然一動不動。她起不來了,永遠也起不來了。山神動容地拋灑雪花,用無聲的音樂超度著她的靈魂(這樣的女知青不是一個)……
知青們還有太多太多的“再比如”,每一個“再比如”都是一段優美的舞蹈,都是一支動聽的歌,都是一個感人的故事。
2009年,曾任“墨脫公路修建指揮部”的副指揮長顏佳義患了肺心病,后來他的肺成了“纖維肺”。在治療期間,他對別人講了他的一個心愿:“對于知青修筑墨脫公路的那些經歷,如果有人能寫出一部報告文學,或者寫出一部電視劇就好了?!?/p>
可是,由于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想拖累家人,顏佳義于2009年在川醫跳樓自盡。他一生中最后的那個心愿未能實現,成為了遺愿。
得知顏佳義跳樓自盡的消息,墨脫知青筑路隊的知青們很悲痛,一個叫蹇蓉的女知青從眉山老家趕到成都,她眼含淚水,翻開一個筆記本,那個封面已經磨損褪色的筆記本里面有她當年寫的一篇散文。她要念給顏佳義聽,念給戰友們聽,念給多熱拉聽——
巍巍的多熱拉山脈,你是祖國山河美麗壯景的一角。在你的懷抱中蘊藏著祖國無盡的寶藏。你是我們中華兒女堅貞不屈的象征,你更是歷史的見證。你經歷了多少嚴寒霜雪狂風暴雨,更有多少屈辱和不幸在你身上流逝……而今你更顯得英姿煥發生氣勃勃,你跨上時代的征途,伴隨著社會主義前進的步伐,向著光明的未來驅進。
看那,那山脊間的紅旗在藍天白云的襯托下更顯得鮮紅鮮紅。微風輕拂著使紅旗迎風飄揚,這一切是經過無數的斗爭贏得的。紅旗下,我們無數的英雄兒女用青春的火花在這里點綴著祖國美麗的圖畫,用勤勞的雙手在這里譜寫反修防修的壯麗戰歌,開拓共產主義的堅實基地。在我們同社會斗爭的同時,大自然也常常是我們形影不離的同伴,而我們在這場斗爭中更是越戰越強。你看吧,當太陽從東方躍出,多熱拉山頂還籠罩著晨霧的時候,我們早已裝好了行裝,踏上了征途,踩著亂石,披著霞光前進。踏著懸崖,攀著樹枝,穿云破霧前進??諝庀”×?,頭昏了,歇一會再走,口渴了,腿酸了,忍耐著堅持。潺潺的流水聲在耳邊響起,啊,溪水邊到了,小心些,我扶你過。我們前進。一個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愿望在我們心中共鳴。再高再險的山頂我們也要闖過去。我們只有一個信念,前進。山頂上那鮮艷的五星紅旗在向我們招手,更鼓舞著我們戰勝困難的信心。我們向著未來,渴望勝利。你聽,那由遠而近的隆隆炮聲又開始了。這是動聽悅耳的戰鼓聲,它搖撼山崗震響山脊,把沉睡了千年的多熱拉山驚醒。這隆隆的炮聲啊,猶如投向敵人的顆顆炸彈,那滾滾的煙塵如戰場上彌漫的硝煙,那沙沙的鐵鍬鋼釬聲猶如戰士的磨刀擦槍聲,這就是戰場。今天,我們正在這里進行著一場殊死而激烈的戰斗,在這場激烈的斗爭中,我們正用行動回答:一定能把公路修到墨脫。
一聲,隨著一聲巨大的響聲,嗖的一塊碎石騰空而起在空中亂舞,這時我們的安全員就是這時的指揮員,只見他一面望著飛石一面向大家喊別亂跑。隨著安全員的指揮,同志們很快跑到了安全地帶。突然,一塊碎石打著了我們的一位戰友,戰友倒下了。這就是命令。衛生員向著病人急奔而去,哪怕亂石的飛舞,何懼死亡的威脅,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要沖過去。戰友們也紛紛跟上來,為病人為衛生員掩護。亂石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一定會受感動的,為了戰友的生命安全,他們的行動是多么的崇高,他們的思想境界是多么的美麗寬廣。這就是我們筑路知識青年英勇無畏的縮影。在這沸騰的戰斗中,何止這一兩個激動人心的場面,正是這些,組成了一曲高昂的無比雄壯的英雄贊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任何困難都阻擋不住我們筑路戰士前進的堅強決心。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憑著一顆紅心一雙手,定叫雪山頂上鋪彩虹。
相信吧,有我們這樣無比堅強的戰士,有我們這樣時代的雄鷹,我們一定會勝利。多熱拉山是我們的。我們是它的主人。讓我們高唱青春贊歌,迎著火紅的朝陽,向著那高高的山峰勇敢的挺進吧。
于1976年24K
蹇蓉寫這篇散文的時候才18歲,是在墨脫公路修到24K時,激情滿懷地寫下的。幾十年過去了,她從不敢將自己當年寫的東西示人,因為她自認為文化程度低,寫的東西算不算是“散文”?但戰友們讀了以后一致認為,這是一篇有生活、有感情的好散文。想必顏佳義如果能夠讀到這篇散文,也會很認同的。
1975年4月的一天,蹇蓉年滿17歲,正在拉薩第4中學念書,還沒畢業,她的哥哥蹇大鐘給她帶來一個好消息:墨脫知青筑路隊正在招人。
想不想去?
當然想去。
蹇大鐘是顏佳義的專車駕駛員,而顏佳義即將去墨脫筑路指揮部任副指揮長,如果蹇蓉去了工地,至少可以受到哥哥的關照。這是其一。其二,蹇蓉的父母親都是“老西藏”,父親蹇登成曾隨18軍參加修筑康藏公路,之后到拉薩汽車大修廠工作。父親很支持女兒去修墨脫公路,還夸耀地對兒女們說:“我修康藏公路那陣還沒有你們呢,去筑路工地鍛煉鍛煉,你們就大概知道一點我當年是怎樣走進西藏的了。”母親黃群芝在一旁打趣地說:“你說的話等于沒說,如果那陣有他們才怪了,你那陣連我都還不認識呢?!?/p>
5月19日這天,拉薩汽車大修廠格外熱鬧,蹇蓉、薛翠英等20多個知青戴著大紅花,背著背包在籃球場上列隊站立,準備上車出發。前來送行的家長們則站在周圍,不斷地對兒女們叮囑已經叮囑過多少遍的話:“記著給家里寫信啊,注意安全啊,注意身體啊……”
勞資科的鄧科長的眼睛潮濕了,他穩了穩神,走到隊列前,雙手高舉:“來,我指揮大家唱個歌,唱……就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吧。我起個頭……”
鄧科長的心情過于激動,他清了清嗓子,起了個頭,把第一句歌詞“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唱成了“三大紀律八項要注意”。知青們愣在那兒,不知如何唱,四周便笑聲一片。也許這是鄧科長有意想制造的歡樂氣氛,好讓知青們在歡笑聲中上路圖個吉利。
果然吉利。知青們乘坐的解放牌汽車從拉薩啟動,一路沒出任何故障,只有幾個知青出現暈車嘔吐情況。經過四天的行程,平安抵達波密。
鑒于知青們的筑路知識有限,大多數對施工技術一竅不通。于是,所有知青分批到154團工兵連接受培訓,學習打炮眼、裝填炸藥、點導火索、砌路基、攪拌混凝土……
經過短短5天的突擊培訓,蹇蓉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施工技術,她完全可以到工地上一展身手了,每天寫日記,興奮地等待領導給她分配任務。
分班的日子到了,大隊的鄧書記拿著花名冊高聲念名字,等所有人的名字都念完了,蹇蓉也沒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心里忐忑不安,“我是不是被退回去了?”鄧書記小聲對她說:“不要急,另外給你分工作?!?/p>
蹇蓉被分配到大隊部工作,她很不滿意:“同伴們都在工地上熱火朝天地干活,我卻成天在辦公室里坐著喝茶看報紙,這怎么能得到鍛煉?怎么能大有作為呢?”她父親來信批評教育,并提出要求:“女兒,你一定要聽領導的話,服從領導的安排。你參加到修筑墨脫公路的隊伍里,是給國家建設增添了新鮮血液,我為有這樣的女兒感到驕傲。記住,一定要修通了墨脫公路才能回家來見我……”
父親的要求過于嚴厲,墨脫公路何時才能修通,無人可以準確或者大概說出。蹇蓉著急了,她找到鄧書記,堅決要求去施工第一線。鄧書記嘆口氣:“我知道,你媽媽是年年的先進工作者,你這點倒有點像你媽媽。好吧,你想干什么工作,蹇科長的丫頭隨便挑。不過,上山以后不要哭鼻子?!?/p>
怎么會?蹇蓉顯得很興奮,上了工地,她認為自己做的每一項工作、每一個動作都是在縮短修通公路的時間?!盃幏謯Z秒”、“苦干巧干”之類的詞句常常出現在她寫的日記里。她明顯感覺自己的飯量大增,每頓要吃1斤米飯才夠。但隊里有規定,每人每頓定量4兩,而且主菜以壓縮干菜為主。沒過多久,她就感到實在太餓,餓得心發慌。
人一旦急了,就會生智,所謂急中生智。孰不知人一旦餓了,也會生智。蹇蓉饑餓的目光瞄向了工地附近一個地方。
在那里,有一個工兵連在維修一條急造便道,用以保障民工往墨脫縣城運送物資。工兵自帶的干糧較為充足,有壓縮干糧和各種罐頭,還有白糖,蹇蓉時不時地要去向工兵討要,她每次都能得逞,每次都要贊揚工兵是“新時代最可愛的人”。
一天,蹇蓉又去工兵連的施工地點,快走近時,突然聽到一陣巨大的轟隆聲,一時間,山石伴著泥沙翻滾而下,隨后便是一片驚恐的喊叫聲。她意識到,這里發生了大塌方。救人要緊。她加快腳步趕過去,只見工兵連長閉著眼睛靠在一棵樹下,還有一個工兵躺在一邊昏迷不醒。她跑過去,推了推連長:“你沒事吧?”
連長身子一斜,軟軟地倒下去,無聲無息地倒下去……
蹇蓉認識這個工兵連長。就在前些日子,為了一件不愉快的小事,工兵連長還來過知青大隊。那天,蹇蓉和盧莉在河邊走,突然有一塊石頭從工兵連施工的山坡滾下來,落在河里,巨大的水花濺濕了蹇蓉的衣服,緊接著從山坡上傳來一個工兵的道歉聲。蹇蓉還在生氣,高聲說:“你不能小心點???我看你就是故意的?!闭f完之后,蹇蓉和盧莉去了工兵連的連部,向連長告狀,說那個工兵不是“最可愛的人?!边B長好言安慰了兩個姑娘,說他會嚴肅處理那個工兵。兩個姑娘并不知道,待她倆離開后,連長親自去知青大隊道了歉。
當天晚上,大隊鄧書記召集知青開會,說:“今天有誰去過工兵連?工兵連的連長剛才專門過來表揚你們。有誰去過?”
“有我?!卞咳伛R上舉手站起來。
“還有我。”盧莉也急不可待地站起來。
兩個姑娘天真地笑著,等待鄧書記的表揚。
鄧書記的嘴唇上潛藏著一股怒氣,他慢條斯理地說:“知道嗎?你們這是在破壞軍民關系?;厝懛輽z討給我?!?/p>
兩個姑娘的頭無力地垂下來,呆立在哪兒,本能地答應:“是。”
這個夜晚成了她倆被大家取笑的節日。蹇蓉由此對工兵連長一肚子氣。但在此時此刻,面對已經沒有呼吸的工兵連長,她真想給他說一大堆道歉的話:“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你們都是最可愛的人……”可是,即使蹇蓉把道歉的話說成一首感人的頌歌,這位工兵連長也再聽不見了……
蹇蓉轉身去扶那個受傷的工兵,問他傷勢怎樣。其他的工兵趕來,悲痛地把他們的連長和戰友往山下抬。一個工兵默默地走到蹇蓉跟前,從挎包里掏出一個豬肉罐頭:“對不起,今天只剩這一個了,你先拿著,等下次……”蹇蓉一看,他正是那天站在山坡上向她和盧莉道歉的那個工兵,她頓時淚如泉涌:“我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快救傷員,我要給他們獻血,快呀,我要獻血……”
蹇蓉跟著工兵們到了當地駐軍第4醫院,驗了血,醫生說她血液指標不合格,不能獻血。她不懂,很難過地自責:“這都怪我這些天沒有吃飽肚子,餓的,所以血液的質量不好?!?/p>
餓是餓,但蹇蓉不想再找工兵要吃的了。在這以后,蹇蓉她們班接到一個新任務,每天負責把午飯送到工地。午飯是饅頭,每個姑娘要背60個饅頭上山,交給食堂管理員。因為管理員很認真,要一個一個地數饅頭,然后登記在賬本上,所以姑娘們再餓也不敢私自拿一個饅頭吃。
一次,蹇蓉和另外3個女知青從24K往36K送午飯,由于頭天晚上下過雪,天寒地凍,到了第二天上午雪還沒有融化完。送飯途中,4個姑娘的眼睛都患了雪盲,看不清路,走到一處冰川上就無路可尋了,只好坐著,從冰面上滑行下去尋路。蹇蓉擔心背的饅頭被摔出去,不好向管理員交代,她干脆解下綁腿,脫了靴子,光著腳走下去。當她們好不容易走下去才發現,前面還是沒有路。這一來,情況更糟,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一個叫卓瑪的藏族姑娘是班里的骨干分子,她鼓勵大家:“不要慌,路是人走出來的?!弊楷斶€主動幫別人背東西。都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大家鼓起勇氣朝前方探路,但轉來轉去還是找不到路。一群猴子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呲牙露齒地尋機抓扯她們的衣服。卓瑪的腳扭傷了,痛苦不堪地坐在那兒捏揉發腫的腳踝。到這時,榜樣的力量已經窮盡,姑娘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一個個坐在埡口上埋頭大哭。
過了中午開飯時間,工地上的知青們還在翹首盼望著饅頭,盼望很久也不見饅頭蹤影,就覺得問題嚴重了,逐派人下山去尋找。直到晚上11點過,通過大聲呼喊和不斷吹口哨,終于找到這4個把眼睛哭成核桃狀的姑娘。忍饑挨餓大半天的知青們不忍心埋怨她們,管理員也破例不數饅頭的數目記賬了。大家都把饅頭讓給她們吃。她們不吃。無論如何吃不下。因為一個個饅頭已經凍成了可以當武器使用的鐵一般的硬疙瘩。
“鐵姑娘”。
這是大家對這群女知青最高的贊譽。她們的吃苦精神感動了許多人,也感動了自治區的領導。
1978年的元旦節期間,西藏自治區革委會副主任巴桑帶隊,前往墨脫公路施工現場慰問。這是第一次來這里的最高級別的領導,知青們當然要以最高級別的歡迎儀式來相待。只見62K的山坡上站著一排知青,不停往山溝里甩雷管,以營造燃放鞭炮歡迎的效果,手臂甩累了也不想停。巴桑給知青們帶來了慰問品,還到知青住的帳篷和食堂里詢問查看。
每個知青分得豬肉罐頭兩個、毛巾一條,搪瓷口缸一個。
手捧慰問品的知青們感激不盡,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感謝自治區領導給我們送來大肉罐頭”,立刻,這句話被知青們集體叫響,并且叫得很整齊,儼然事先排練好的一句口號。就聽歡呼聲、口號聲和雷管的爆炸聲混在一起,像一曲熱烈而復雜的民俗音樂大合奏回蕩在山谷。在場的所有人都沉浸在無比歡樂的氣氛中,卻有一個人的臉上漸漸掛滿了淚珠——巴桑副書記,這個心地善良的藏族婦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撲過去緊緊抱住蹇蓉:“姑娘們,你們這些小青年太苦了,實在太苦了……”
山谷重歸一片沉寂,周圍的冰川雪嶺和樹木植物跟知青們一起,懷著真摯的感激之心,目送著巴桑一行離開這里。手捧慰問品的知青們都看到了,這里的蕓蕓萬物也都看見了,巴桑邊走邊回頭揮手致意,邊走邊抹她臉上抹也抹不盡的淚珠……
為了紀念這感人的一幕,一個叫劉榮華的女知青永遠珍藏了那條淺綠色的毛巾。直到今天,毛巾上印的字還清晰可見。
上面的大字:
贈給上山下鄉知識青年
下面的小字:
西藏自治區·慰問上山下鄉知識青年
78年·元旦·春節
毛巾角邊的標簽字:
上海毛巾廠·404全色毛巾·7月1日出廠
時隔多年,知青們幾乎每次聚會都要叫劉榮華帶上那條毛巾,大家看一看,摸一摸,自然就回憶起許多往事。大部分知青都沒有留下可做紀念的物品,他們當年離開筑路隊時,甚至連自己的行李都沒有拿走,全都送給別人或遺棄在工地上的帳篷里,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以后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這些東西再也用不著了?,F在他們很后悔,應該拿些東西留著紀念才對。
還是一些女知青較為細心,劉榮華珍藏了慰問品毛巾和飯折子,蹇蓉珍藏了她寫的散文和詩,付志君珍藏了一把鐵鍬和日記本,有的姑娘還珍藏了毛大隊長給他們拍的照片——照片中有她們背物資的鏡頭,有她們撬巖石的鏡頭,有她們摘野花的鏡頭,有她們坐在解放牌汽車里假裝開車的鏡頭,有她們整齊蹲著吃飯的鏡頭……當然,鏡頭里也有不少是男知青的,他們的上衣兜里一般都插著鋼筆,有的插了好幾支,那是一種時髦,鋼筆插得越多,似乎就表示自己越有知識。
每一張老照片都能勾起知青們對那些往事的記憶,今生今世都映在知青們腦海里,再難褪色。張雪明把那些記憶當作自己最寶貴的精神財富,他由一張老照片想起的往事寫了一篇散文:
塵封的記憶
——一張老照片想起的往事
近日,與老戰友張子龍相約,方才知道,當年參與修建墨脫公路的知青們分別在30和35周年之際有兩次大聚會,頗感遺憾。經他與隔別的戰友們重有了聯系,加入了“神奇的多熱拉”知青QQ群,還上傳了一張老照片。
這是一張攝于70年代的照片,四周已微微泛黃,是我在墨脫公路工程指揮部首屆慶功授獎代表會上的一張合影。
那是1977年1月,我作為一名筑路隊員,在近兩年的修路生涯中獲得的第一次殊榮。照片上,有墨脫公路指揮部黨委書記兼指揮長曹成達、副指揮長顏佳義和副書記李兆瑞等老前輩,還有就是從各分隊評選出來的先進代表。背景是那座通往波密深處的大山,代表們在指揮部外的一處空曠的壩子上并排著,前排拿錦旗的既是先進個人,也是先進單位的代表,我和第一排的每一位戰友一樣,身負雙重身份參加了這次會議。
雖然后來,我在各個崗位上也獲得過不少的獎勵和榮譽,但唯有這份獎勵獨顯珍貴,因為,它是我人生最難忘的一段經歷。
翻閱著這張照片,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如同昨日一般……
修筑墨脫路的那段時光,是一個物資生活匱乏、精神生活貧瘠的年代。
知青隊的那些比我年長的哥哥姐姐正值情竇初開的青春年華期,他(她)們個個英俊飄逸、花容月貌,他們本該花前月下,互傾衷腸,但是,當時的歷史環境下,當權者們硬是把多情的青年男女活生生地分開,每個分隊全是“清一色”,男女青年一般都相距幾公里的住地。唉,真不知當年的那些當權者們為何如此害怕他們一起勞動鍛煉生活,他們當真要把這群生龍活虎的年輕人活剝成清新寡欲的清道夫?盡管如此,大凡到了周末,那些男男女女們顧不得路途遙遠,還是悄悄地相會,一般是男子分隊的哥哥們會主動到女子分隊去尋找自己的愛;還記得,每到周六,哥哥們會花一兩個小時把自己裝扮一番,用鐵鉗把秀發燙卷曲,穿上當年流行的小管褲。他們或偷偷摸摸相約于茂密的原始林中,或在扎木縣城那條不長的街道上漫不經心地逛悠。
那時的生活真清苦啊。
記得那年春節,指揮部給每人配發了半斤白酒,半條大前門香煙,好珍貴,那時,從未沾酒的我居然舍不得贈送他人,一口氣全喝了下去,結果,平時第一次經歷了什么叫醉。
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因年少,不諳世事,不懂風月,僅學會了“拱豬”(撲克牌游戲之一種),而且,唯一的樂趣是輸了鉆床腳或貼紙胡子,并樂此不疲,通宵達旦。
在這單調而枯燥的時光里,從一位小學同學手中買了一把小提琴,曾四處尋師而不得,那時的年輕人就這么點需求,想要變成現實是多么地難呀。于是,從學琴拉《北風吹》開始,到現在還是只會拉個《北風吹》。盡管如此,當年那悠揚的琴聲卻填補和慰藉著我空虛的心靈,打發了多少無奈的時光。
以現在的眼光來審視,如果故地重游,一定會被沿途那美不勝收的無限風光迷戀陶醉。只要一踏入波密的深山老林,你會驚嘆四季在一天里的瞬息變換:雪、雨、云、霞,攀緣即見,觸手可及。一路,你會遇到陽春的暖日,初夏的山花,深秋的細雨和嚴冬的飄雪。山巒、溪水、鳥鳴、花香,要什么有什么。記憶最深處還是5K那滿山遍野的杜鵑花,開的可真是爛醉如泥……可是,當年,有誰能從中領略出那份怡人的美呢?
來到筑路隊的人們,雖說被尊稱為“知識青年”,但確切地說,應該都是些“無知青年”,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有幾個人是學得了知識來報效祖國的?在知青隊里,曾有過兩位北京分配來的工農兵大學生,他們才算是知識青年吧,而我們這些,大都是懷抱著勞動鍛煉兩年,等待有朝一日被某個單位招工去的青壯勞力之人。
為了打通那條簡易公路,這群年輕人,風餐露宿,沐雨櫛風,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沒有大型機械,僅僅靠著鋼釬鐵鏟,人挖肩扛,讓公路在腳下延伸。那些高聳入云的幾個人都合圍不攏的參天松木被砍伐,當成柴燒,現在想來真是可惜。我們在創造歷史文明的同時,我們也在毀滅祖先留給我們不多的寶貴資源。
記得一次伐木,砍傷了手指,血流不止,被送到指揮部衛生室包扎,那位漂亮的女衛生員在打完麻藥,給我縫針時,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她秀美的額上滲出的汗珠,那份細致和精湛令人敬佩,如果今天能遇見她,一定會深深地鞠上一躬,感謝她當年的救治,有人說,她是知青隊里少有的美女,在人們尚不能解決溫飽之際,她居然穿的是滌卡外套和滌確涼襯衫,美人愛美,天經地義。也許,這份打扮就像成都人說的“從泡菜壇里拈出來的吧”?
我在筑路隊的記憶中,還有一雙眼睛是我終生難忘的。她是曹指揮長的女兒,當時在指揮部財會室做會計,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那雙清澈碧透、嫵媚動人的眼睛是我到目前為止見過的最美最令人動情的眼睛,你只要望上一眼,那一汪清潭就會讓你深陷其中,如沐春風如飲甘露一般,令人沉醉。當年,沒有人敢象現在的年輕人那樣,對一個衷情的人兒直面表白愛慕之意,只能將那份秘密珍藏心底。聽說,曹指揮長是18軍進藏的老軍人,他們這代人為了祖國邊疆的建設,獻了青春獻子孫。我的好友、著名詩人王遠舟曾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情詩——《向你打聽一個人》,表達了詩人逢人便打聽舊時戀人的熾熱情懷。此時此刻,真想借此機會,向所有知青隊的戰友們打聽她的消息。好想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迷醉在那眸深似海的溫柔里。但愿她今生健康快樂幸福。
記得那一年,聽說西藏著名歌唱家才旦卓瑪到扎木演出,我們知青隊的男男女女們翻山越嶺,真是走了幾十里山路到縣城聽她演唱。后來,我有幸和她在一個單位共事。一次,我作為代表團的秘書隨她一起去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在飛機上,我對她說起這段往事,她頗具興致,而且有幾分遺憾地說,如果當年認識我的話,一定要親自到筑路隊駐地為我們演唱。我說:“你不可能認識我,你是國內外的知名人士,我是筑路隊的無名小卒。就像我們都認識毛主席,而毛主席卻不認識全國人民一樣”。正是這次會上,我請她幫忙,讓文藝界的所有委員給我留下了簽名,包括白楊、謝晉、侯寶林、秦怡等,甚是珍貴。
在筑路隊的日子里,我和所有的知青一樣,在這個溫暖的大家庭里經歷著人生的歷練。
和我一個班的隊友張子龍是個熱情開朗的北方漢子,個子不高,長得黝黑,眼角有一白色的斑痕,他常常給予我無私的援助,每次搬遷或運送炸藥時,只要我掉隊,他都會折返回來幫我背運東西,前來接濟我。我也時常將父親托人捎來的大肉罐頭或炒面、奶粉等與他分享。這是一種不計報酬的相助,我們成了至交。后來,我調到山下,他還曾從山上專門給我背了個樺木菜板。
他和我都有著生與死的真切感受。
那年,在搬遷到36K時,子龍已成了一名出色的推土機手,那次雪崩,他與死神擦肩而過。當天,正好是張大胡子師傅跟他換崗,張大胡子師傅不顧雪山多變的惡劣環境,執意要開推土機上山,不料,雪崩發生了,張大胡子師傅永遠地留在了多熱拉山口。
據說,雪崩發生時,曹指揮長站在指揮部帳前的壩子上,舉著望遠鏡向埡口方向眺望:他牽掛著山上的勇士,牽掛著我們的兄弟姐妹。
所有的隊員都不會忘記,那次“啞炮”聲中,我們四個隊友同時罹難的悲壯情景。戰友們滿山遍野地搜尋著他們身首異處的軀體。為了讓他們安心上路,走好,指揮部為這些遇難者盛裝入殮,李兆瑞副書記親自為每個遺體清洗、修飾、整容。后來,在看了日本影片《入殮師》后,才對他們最后的那一別有了深刻的理解。逝者本應體面、尊嚴地上路的。生命應得到尊重。
墨脫公路是祖國最后一條尚未通車的縣級公路。象張大胡子師傅這些為了祖國邊陲的安寧和公路的暢通而付出生命的還有很多,據官方統計,這條僅僅140多公里長的簡陋公路,在短短的兩年多時間里,就有30多位兄弟姐妹獻出了他們年輕的生命。以至于每當我看見戰友們聚會的照片上那幅標語時,我眼中都會噙滿淚光。這幅標語寫得真好?。骸皻g迎波密的戰友,我們的兄弟姐妹”。好一個我的兄弟姐妹。我敢說,唯有經歷過這段艱辛歲月的筑路人才會對“兄弟姐妹”有這樣真切的感受。
1976年,年方17歲的我也經歷了人生的一次大難。有人說我是大難不死,遇難成祥。當時,我已調到指揮部倉庫,因為表現出色,領導把到成都押運炸藥的美差交給我,領導的好意竟成了一生中一段難忘的經歷。6月4號清晨,我們從指揮部招待所出發,7點20分,途徑松宗時翻車,你也許不會相信,那輛老解放牌車上的貨箱板和引擎蓋居然被江水沖走了,你更不能想象,在落差64米的懸崖絕壁之巔,那輛老解放是怎樣地翻滾著跌入江中的。駕駛員當場摔死。我被摔在波斗藏布江邊的一棵樹上懸空倒掛著。老天開眼,如果當時被摔入江中,定會被滔滔江水卷到印度洋去的。那時我還不會游泳。當后面的那位老師傅把附近兵站的4個解放軍戰士接到懸崖邊救我時,看見救命恩人的那一刻,我放聲嚎啕起來,感激之淚奪眶而出。正因這段經歷,讓我懂得危難之中誰是我的兄弟姐妹。
在筑路隊的勞動鍛煉中,沒有面對困難的膽怯和畏懼,有的是浪漫主義的情懷。大家笑對人生,從容而艱難地生存著經受著。正是因為這段磨礪和感受,在后來的生活中,不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會坦然視之,迎刃而解。那時,也正是因為我對事業的忠誠,對工作的敬業,得到了共青團組織的認可,就在這一年,我成了一名共青團員。還真切地記得介紹人是張建國和蔡含根??上?,當年的我還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娃娃呀。時至今日,我還感慨:當年,能加入共青團,比現在入黨還難十倍百倍?,F在回想起來,我真可以自豪地說:我無愧于青年團員這一光榮的稱號,我一輩子都珍惜著這份榮譽。到現在,我的收藏匣里還有一張泛黃的青年團員證。
我們是一群在特殊環境里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一代年輕人,我們無愧于那個時代。
在那段如歌歲月里,我們這群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以我們的淳樸和率真書就了我們青春最悲壯的詩篇,以我們的辛勞和汗水譜寫了我們人生最華美的樂章,以我們的青春和熱血鑄就了西藏筑路史上一座不朽的豐碑。
多年來,作為一個高原人,無時不在關心著墨脫公路的進展情況,2009年,當聽說墨脫公路重又開工的消息時,內心由衷地感到高興,后又聽說嘎隆拉隧道在去年12月15日已打通,2012年可建成通車的消息時,倍感欣慰。
30多年來,我們幾代人前仆后繼,接力“天路”的努力將成為現實,我們作為這條不朽公路的親歷者所企盼的那一天終將來臨。
我希望,有機會邀約我昔日的戰友們,再次相聚在那被稱為“隱藏著的蓮花”的圣地——墨脫,好生端詳、品味她那深藏不露的秀美與神秘……
知青們有的在筑路隊干了兩年,有的干了五年,他們在施工過程中學到的不僅僅是筑路的知識,他們學會了如何跟大自然周旋與拼搏,如何跟大自然和睦相處,并用這些知識來研磨自己的心,升華自己的情感。
蹇蓉在筑路隊只干了兩年,當墨脫公路修至62K時,她被西藏某單位招為正式工人。盡管她當時喜形于色,但她覺得自己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已經留駐在此,依依不舍之情油然而生,于是連夜把她兩年中所有的激情都匯聚在一首詩里:
62K我要與你分別了
我會深深地懷念你
山也留啊水也留
和新修的墨脫公路要分手
再見我們的澗水伙伴
再見我們的大山密友
再望眼微微的多熱拉山啊
要把千萬的情誼表透
再喝一口滾滾的澗水啊
好讓知心的話兒交流
問大山問澗水
咱兩年的火熱交往忘了沒有
莫以為兩年里
你給了我們
烈日當頭
狂風雨驟
澗深水急
山高巖陡
莫以為兩年里
我們給了你
炮聲隆隆
大錘嗖嗖
凌空戰斗
正因為你練了我們這顆膽
咱才這樣情意厚
正因為你壯了我們這身骨
咱才這樣情合意投
再見我們的澗水伙伴
再見我們的大山密友
我們此去啊很遠很遠
要用青春去換取美好的未來
不過我們將很快用修通的
墨脫公路
伸過手去同你
緊緊握手——
謝謝我們的澗水伙伴
謝謝我們的大山密友
想要我們的贈品嗎
有懸崖上留下的鐵錘的火花
山谷里留下的風槍的嘶吼
山路上留下的筑路隊員的汗水
風雪里留下的炊事員的問候
在緊急的關頭傳來的激昂的
“我來”、“我上”……
在歡樂的時候響起的熱情的
“我歌”、“我唱”……
1978年10月于62K
2005年5月1日,是西藏墨脫筑路隊成立30周年紀念日,代德榮、黃盛鮮、李莉等幾個知青通過多方聯系,找到了300多個戰友,并組織了一場“墨脫公路知青筑路隊聚會”,大家足足歡聚了三天三夜,每天有說也說不完的話,晚上在篝火旁唱起藏歌,一遍一遍不停歇地唱,直唱到每個人的嗓子嘶啞疼痛還沒盡興。人人都成為歌手,人人都成為舞者,這情景不禁讓蹇蓉拿出鋼筆,又一次把她理解的“不算散文的散文”落在了紙上:
在那遙遠的天邊,有一個神奇美麗的地方。那里雪山巍峨,那里湖水清澈,那里森林茂密,那里杜鵑艷麗。湛藍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金色的太陽,銀色的月光。
在那遙遠的天邊,有一個魂牽夢繞的地方。那里有我們靚麗的青春,那里有我們的歡歌笑語,那里有我們筑路隊員戰斗的英姿,那里有我們勞動的足跡。我們修路,我們伐木,我們遠離家鄉和親人,用青春、熱血、生命保衛建設那永生難忘的地方。
戰友聚會,相逢一笑。話語親切倍感溫暖,此時此刻,我與大家的心情一樣的激動和興奮。千言萬語久別的思念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千頭萬緒戰友的情誼不知從何談起。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數幾十年過去,如彈指一揮間,無情歲月讓我們滿頭青絲變白發。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讓我們臉上留下一道道痕跡?;厥淄挛覀兏锌f千,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在保衛西藏、建設西藏的道路上曾經走到一起。那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在墨脫公路知青這個大熔爐里烙下了深深烙印。鍛煉了我們的思想品質,鑄造了堅強的體魄,培養了工作生活能力。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塑造了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忍耐、特別能團結、特別能奉獻的筑路精神。真的,我們的一生中為曾經擁有一段西藏的經歷和筑路的生涯感到特別的驕傲和自豪。
但是,戰友聚會除了像蹇蓉寫的“相逢一笑”之外,還有“相逢一哭”的場面出現。
特別是那兩個女知青,跟戰友一見面就抱著大哭,而她倆抱著的都是同一個男知青,名叫柏瑜。
有個女知青回憶說,那還是墨脫公路修到50K時,她背物資往山上的工地去,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坐在山頭想歇口氣再繼續走。不料她這一歇,便全身癱軟,怎么也站不起來了。眼看同行的知青們的身影已在遠處消逝,她卻無力呼喊,蟄伏在草叢中和樹枝上的旱螞蝗不失時機地出動,鉆進她的衣服里盡情享用她的鮮血。而一條毒蛇從巖縫里探出長長的身子,在不遠處兇狠地向她窺視。但她連害怕的力氣都沒有了,絕望地靠著巖石坐在地上,呻吟著跟身上的那些饑餓的旱螞蝗對話:“吸吧,吸吧,把我身上的血全部吸光,我認了,今天就算我革命到底了……”
這時,她猛然想起了她的一個好伙伴,就在前幾天,那個年僅18歲的姑娘也是在這個山頭,也是這么背著物資,靠著巖石坐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想著想著,神智漸漸恍惚,她望著天空,剛才還存有的一點點求生欲望已經徹底泯滅干凈,只是靜靜地等待死神的到來。她甚至看到了死神猙獰乖戾的模樣,但這恐怖感再強烈也無法令她重新站起身來,只能等待,就那么無助地等待,等待著死神降臨,等待著……有個人從山下爬上來,大喘著粗氣爬上來了。
他是柏瑜。
“站起來,一定要站起來。來,我先幫你把背上的東西解下來。別動,我來。堅持住,趕緊跟我下山,下了山就會好的。不要哭,你會站起來的。這樣,對,就這樣,慢點,好樣的,跟我一起走……
柏瑜的鼓勵和幫助使她感覺到了重見光明之神的恩寵,但柏瑜不是神靈,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知識青年。兩人并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只能按平時習慣互稱“戰友”。終于站起來的女知青哽咽著對柏瑜說:”戰友,你是活雷鋒,真正的活雷鋒……”
30年后的一天,那個女知青應邀去參加戰友聚會,她心情急迫地想見到柏瑜,當她遠遠看見“墨脫知青筑路隊”橫幅,淚水便“刷”地流下來。她進入會場,見到柏瑜,“哇”地一聲撲過去,抱住柏瑜泣不成聲。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前來采訪的報社記者,全都臉上掛滿了感動不已的淚珠……
還有一個抱著柏瑜哭的女知青叫余曉琳,當我采訪柏瑜時,這個“活雷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回憶往事的神情十分平靜,卻把他在那個不平靜夜晚所經歷的情景,愈來愈清晰地呈現于我的眼前:
柏瑜是個“老西藏”的后代,他父親柏孝清是50年代進藏的援藏干部,在西藏交通廳測量隊工作。柏瑜滿17歲那年,他父親把他送到了墨脫公路知青筑路隊。由于他的性格耿直豪爽,愛做好事,還不愿留名,有些知青就稱他為“大哥大”。但凡有人遇上需要幫忙的事,都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他,而他也從不推辭,鼎力相助。到后來,大家覺得“大哥大”這個稱呼太“社會”,不“政治”,于是就改稱他為“活雷鋒”了。
一天深夜,正在8K工地帳篷里熟睡的柏瑜被人叫醒,他和另外兩個知青接到任務,護送一個醫生去13K工地搶救一個病危的女知青。雖然從8K到13K的路程不算遠,只有5公里,但這段公路還沒有修通,只有原始森林中鋪設的一條便道可走。知青們從來沒有在夜間進入過這片原始森林,因此,柏瑜本能地意識到這次任務的危險性。但救人要緊,4個人分別帶上藥品和醫療器械,手持砍刀,匆忙出發。
濃密的樹枝和樹葉給夜色罩上了一層漆黑的霧紗,讓柏瑜真正體驗出了什么叫做“伸手不見五指”,而4個人只有一只手電筒,根本看不清腳下的路。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根據前面人踩著腐葉發出的“沙沙”聲響,憑感覺跟著朝前試探著走。
路途之間有兩座用木板搭設的簡易小橋,稱作“一道橋”和“二道橋”。如果是在白天從這里走,柏瑜可以說是輕車熟路。但現在,他剛走過“一道橋”便迷失了方向——前面的那只手電筒光亮消失了,“沙沙”的腳步聲響也聽不見了,一股令人恐懼的陰森氣息向他襲來,他盡力睜大眼睛觀察,通過河水的反光,他看到一個可怕的龐然黑影赫然立在前面。那是什么?他細看,再細看,看清楚了,他驚出一身冷汗。那是一只狗熊。他曾經是那樣的喜歡狗熊威風凜凜的模樣,但那是他小時候參觀動物園的感受,而此時此刻,他不敢向狗熊證明自己的存在,趴在樹根旁邊渾身發顫。好在狗熊對他不屑一顧,慢悠悠地朝密林深處走了。
逃過一劫的柏瑜繼續朝前走,他走的姿勢失去了平日的尊嚴,完全不是走,是爬,邊爬邊用手觸摸地面。如果摸到硬實點的地面,那便是路了。后來他總結出一條:“路不僅僅是人用腳踩出來的,路還是人用手摸出來的?!?/p>
柏瑜在用手摸出來的路上爬行了很久,從半夜一直爬到天亮。那一路上,他的一只手里始終緊緊握著砍刀,高度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因為不斷有眼睛亮亮的動物跟隨他的左右。他沒有遭受攻擊,大概是動物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手持砍刀爬行于地面的人,感到既奇怪又畏懼,因此不敢對他輕舉妄動。
過了“二道橋”,前面就是筑路2分隊的駐地了。在那里焦急等候多時的知青們一擁而上,將那個經受一夜驚險與折磨的泥人攙扶到帳篷里。大家關切地詢問他的身體情況,幫他包扎腳上的傷口,他強打起精神,說“我沒事,快救那個女知青,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一個姑娘了,真的很久都沒見過了……”
他說著,便用布滿傷口的手哆哆嗦嗦地從衣兜里掏出藥品,交給了醫生。大家看到,躺在床上的余曉琳已是淚水漣漣,她雖然病得說不出話來,但從她一張一合的口型可以看出,她在感激地叫著“活雷鋒”、“活雷鋒”……
在場的人無不落淚,都在感謝柏瑜救了余曉琳的命。柏瑜真誠地說:“不是我,是醫生?!?/p>
幾十年后的戰友聚會時,余曉琳一見面就抱著柏瑜哭,她至今堅持認為是柏瑜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但柏瑜仍然堅持說:“不是我,是醫生。我們都應該感謝那個醫生。”
筑路隊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醫生,實際是各分隊醫務室的衛生員,被知青們統稱為“赤腳醫生”。那時全國已經熱映過一部歌頌赤腳醫生的電影《春苗》,因此,筑路隊的幾個衛生員對“赤腳醫生”這個稱呼十分滿意,并引以為榮。
范正榮便是“赤腳醫生”的其中之一。
1974年,范正榮的哥哥在西藏昌都人民醫院當醫生,通過這個關系,范正榮被招聘到昌都人民醫院藥房當了一名臨時工。第二年,他便報名參加了墨脫知青筑路隊。沒過多久,他被調到醫務室當衛生員,領導的理由充分且武斷:“你在醫院里干過?!?/p>
范正榮的學歷雖然也夠得上那個年代的所謂“知識青年”的基本標準,但他的醫學知識卻是一片空白,臨床經驗更談不上,最頂級的醫療技能只是曾經幫醫院藥房打掃過衛生,還清理過中草藥,屬于臨時工干的雜活,僅此而已。怎么辦?學習。學習學習再學習。他托人買了許多醫學方面的書籍,每天每天,他像一個有著虔誠之心的修煉之人,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帳篷里看書、寫筆記,期望著盡快修煉成真正能治病救人的“赤腳醫生”。
范正榮當年寫的日記保存完好,有灰色的塑料封皮,封面印著“體育”二字。這大概是他基于“體育”跟“健康”有密切聯系之考慮?
厚厚的一本“體育”,除了記下他在工地上每一次給人看病的細節,更多的是他關于學習的心得體會,以及他內心的那些歡樂與苦悶。
6月15日·星期四·晴
自6月10日從52K開始搬遷,這段時間簡直忙得不可開交。新居的安頓是要付出艱辛和代價的,加之搬到62K加80公尺新地址的第二天,就接連4數天的時而陣雨、時而的陰雨連綿(以陣雨為時較長)。新地址一片亂糟糟,出“門”不到20分鐘就成了落湯雞。12日從50K搬來一個女工班,真可說狼狽極了,連同去接她們的同志(在55K轉運站),都可說全身濕透,無半點干的,背包也大都打濕,因此,嚴重干擾和影響安頓就緒。由于暴雨,我們這條通轉運站傍河邊的一段小路被水淹沒,其中要過幾條小溝溝,在搬運中男女都有不少人掉進溝溝,險些被洪水送了命。有一個女娃娃通過一段竹林地帶時,跌了一跤,還差點將眼珠給穿破。為此事,還忙得我們好幾個小伙子冒雨在泥濘山路疾步行軍。小蚊蟲一天比一天多,大家都可真有些受不了啦,近期各自找門路,男、女中用紗巾包頭盛行,好像是實用,其實也是一些想出風頭的人趕時髦而已。如果真有紗巾給我,我還難為情,不好意思戴出門的。近期由于條件有限,幾乎中斷了學習。今天醫務室、床鋪都已整“好”,學習這件事還得下個恒心堅持下去。
今下午又作(做)了一個干螞蝗鉆進左上胸部的病人的手術,取出干螞蝗,縫了3針。我設想,今后諸如此類稀奇古怪病種一定會很多的,是件好事情,可以使我學到不少的知識,使業務水平大有提高一步的可能性。
筑路隊的病人對于范正榮的業務水平提高是會有幫助的,而那些被炸或被淹的死者,對范正榮的心理和膽量更是一個極大的考驗。作為“赤腳醫生”,無論是在病人、傷者、和死者面前,都注定要唱主角。
9月24日·星期四·晴
本月15日落水死者,截止今日下午5時半才終于打撈起來,耗工不下一百個,可見難度之大。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同死人打交道,真還是有點心悸害怕,但事到臨頭,還是得硬著頭皮,首當其沖。
當其死者被打撈至岸邊,20多個小伙子都畏懼遠離,還有二、三個人撒腿回跑。洛布師付(傅)異常氣憤,順手抓起石頭,向逃跑者擲去,怒罵聲把他們給鎮住了,不得不俯首貼耳轉回。當時不來這一手,真還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往回跑呢。就如此,真正同尸體打交道的還是只有洛布師付(傅)、小黃及我。當時洛布師付(傅)、小黃都顯得很慌亂,不知從何著手,反而我到(倒)顯得異常的鎮靜,這可能是唱主角的原因吧。
死者從62K拌水到打撈的地方是65K加800公尺,因沿途亂石的沖撞,加之在河里浸泡了近10天,尸體確實有些不成形,但由于我們3個配合得好,尸體10多分鐘就整理就緒,大不了就是將頭部包扎好,用死者的床單把整個尸體果(裹)好,再將尸體放在臨時所做的擔架上。為避氣味,將一瓶白酒灑在上面,再用毛毯捆扎上,我們的任務就祘(算)告一段落,接下之事就是20幾個小伙子抬尸返回。
公路只能通到64K,有1公里多幾乎沒有路。水草地、草木叢、亂石地,確實有些難走,大家都感到惱火得很,但由于人多,加之按班編好的組,因此也還祘(算)順利,在7時半左右抬到了62K。緊接著又是我們緊張的任務,指衛所的朱醫生、小郭、還有分隊的王光裕、加上我給死者穿衣服,一切就緒已是夜間9時過,總算完成了一項感到不暢快的任務。明天一早就將尸體運至扎木。
被河水淹死的知青不止一個,卻有一個女知青死里逃生。她在河水里拼命掙扎呼救,大家奔向河邊,無奈洪峰已至,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急速消失,都以為她命喪洪水,不知再過多少天,再用多少人才能打撈起她的尸首,于是全都默立河岸,黯然為她悲痛掉淚。然而她身穿的紅色羽絨服竟有點浮力,一路不斷將她漂浮出水面,終于被下游方向的墨脫邊民發現,并奮不顧生地跳入河中,將這個奄奄一息的紅色人兒營救上來。
女知青感激不盡,做出驚人之舉——堅決不修墨脫公路了,堅決不期待被招為正式工人了,堅決要以身相許報答恩人,成為當地邊民的第一個漢族媳婦,定居在此,生兒育女,直到永遠。
對于她的這一舉動,知青們不予評價,更不予嘲笑,被理解為“報恩的婚姻,也是一場苦澀的歡樂。”
生活就是這樣,無論身處何地,無論條件如何,讓人歡樂的事情總是會有的。氣氛較濃的自然是過年過節。范正榮在日記里是這樣寫的:
78年元旦·晴
今天好像老天爺也近人情似的,陽光燦爛,加上春光的映照,大地一片銀白色,出門不帶(戴)墨鏡根本是不行的,這樣的天氣近期是沒有的。昨晚玩得太久了,今晨睡了一個懶覺。看到如此好天氣,把幾天前換洗的衣服來了個大清洗。有人開玩笑,新年第一天勤快,整個一身(生)都勤快。固然這是唯心的東西,也但愿這一年勤奮攻克業務。通過主觀的努力,我想也不是什么好難的事情。
2月5日·雪
近幾日來都在忙于春節的準備工作,去工兵連練習乒乓球,在家劈柴火,理發。今天我同李連長一道,由指揮部組織的所屬單位橋工隊、二大隊一起去工兵連搞擁軍活動。到工兵連去后我們張帖(貼)了慰問信、感謝信、致敬信,還在每個帳篷門前帖(貼)了對聯。曹書記等還慰問了傷病員。部隊的同志十分客氣,他們昨天還在指揮部、二大隊、我們處搞了愛民活動,幫助打柴火、鏟要道的積雪。
在工兵連返回后,我們也寫了對聯,發給各個工班張帖(貼)。我們帖(貼)了兩幅,門外一幅是“毛澤東思想光照全球·華主席掌舵前程似錦”,橫聯是“喜到人間”。套間一幅是“志存胸內躍紅日·樂在天涯戰惡風”,橫聯是“赤膽忠心”。一班的一幅是我編的“根深葉茂栽樹人·萬紫千紅春來早”,橫聯是“飲水思源”。
明天將是傳統佳節30夜了,晚上過了組織生活,就XX盜竊行李卷及分隊發生一些盜竊事件,展開了討論,其中心意思就是要大家提高警惕,注意盜竊事件的線索,以便春節過后整風。
據范正榮回憶,那年春節過得較愉快,他喝到了江津白酒,還吃到了從工兵連弄來的一道好菜:“木耳燒扣肉”。另外有件讓人猛然聽到后會感到振奮的事——自治區給筑路指揮部來電,內容是為了增強筑路力量,新招了900名知青,他們將于2、3月份跟部隊的2個工兵連趕赴工地。自治區還提出了一個如同軍令狀的要求:“公路務必要在今年內初通到墨脫縣城。”
盡管范正榮剛剛喝過江津白酒,但他沒有喝醉,腦子還算清醒,他到雪地里冷靜思考了一陣,回到帳篷,把他的擔憂寫在了日記本上:“看來這是不現實的,因雪在不停地下,雪凍有問題,由此而引起的雪崩是不可避免的。但看來推遲一些時間較去年工兵連5月份翻山到這邊來是要提前是無疑的,估計到時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范正榮不敢將這篇日記示人,也不敢與人討論,因為這很有可能成為“整風”的罪證材料,有“動搖軍心”之嫌而受到批判。然而他的擔心并非毫無道理,后來果然在4月間,多熱拉、多雄拉和嘎隆拉山連續發生特大雪崩,從9K有名的“雪崩溝”一直到50K工地的斷面都能遇到雪崩,又一次竟有200多人遭遇雪崩,筑路隊幾乎傾巢出動,到第二天天亮才將所有被困人員營救出來,凍傷、砸傷一些人,無一人死亡,實乃不幸中的萬幸。這印證了范正榮在春節時的擔心:“估計到時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在范正榮的所有日記里,關于經歷雪崩是寫的最長的一篇:
4月12日返回50K之行
20來天的大雪才剛停了3天,我們這次過山帶隊的2大隊的崔鶴鳴技術員就通知要返回50K。大家都心虛得很,連大隊鄧書記都說是否有些冒險啦。
因連日來雪崩不斷,15K往年都沒有崩過的,今年也在近日的一個夜晚10點左右(因我們在扎木)大崩一次,據說大有山崩地裂之勢,沖擊波使大隊的200來人都遭受到了。在長約700多公尺的路段上,堆積了形狀不一、大小不等、像山一樣的碩雪,推土機都推了整整一個星期(2臺推土機,其中一臺還是100馬力)。第二天下午我們從扎木上到15K,途徑雪崩地帶,又一次經歷了雪崩對我們的恐嚇,幸好是余崩,否則真是性命難保。
今年的雪崩又與往年不一樣,往年雪崩大都是大雪過后,經太陽光爆(暴)曬,或大風一吹就得崩,但今年可以說就沒有什么規律性,早、午、晚都在崩,故確實有些心驚膽寒。原通知是13日夜晚過,但11日下午臨時通知要在夜晚就過,更使人感覺有些措手不及。
晚上10點過,工兵連、二大隊過山,住扎木的人員也全來到了15K,決定1點鐘正式過山。在12點鐘飯后,正1點(也就是12日的終點),我們從15K乘坐汽車出發了。鄧書記及大隊部一些人員,以及一些熟識的人給我們送行。但坐汽車的好景也不長,不到17K汽車也就不能通行了,只得人手一把電筒(大都是新裝的電池)邁腿長驅。
計劃夜晚走的目的,在于雪凍好走,不易發生雪崩。但愿望與事實相反,雪陷人得很,加之背上幾十斤重的東西,走一會實在感覺乏力。下車后,我所背的物質(蠟燭、書籍、幫帶的肉、及其它一些東西)約有40來斤,由大隊所派的護送人員幫背走了,我基本上是空手走在大約18K,看李連長背的一桶油,走起來實在惱火吃力,就主動換背,但一換下來,自己就一直背上走到24K。在24K稍休片刻之際,我又看到小向(雙全),背的比我背的油桶還重,又主動同他換背。
現在開始打著電筒攀登嘎隆拉埡口了。比較而言,爬嘎隆拉之時,雪還不怎么陷(凍硬了),但在爬上一個冰川沖擊巖所形成的一個山梁時,上面的“路”面實在太窄,稍不小心,如跌下左右任意一邊,都是夠惱火的。跌下左邊,也就是我們所爬的嘎隆拉的山角(腳)下;跌下右邊,將是冰川所沖擊的深約100公尺的峽谷。但就這樣小心了又小心,意外的事還是發生了,只聽得前面傳來有人掉下冰川了,幾十只電筒幾乎同時都朝冰川溝射去,上面的人都異口同聲地在呼應,好一陣子才傳來隱隱約約低沉、微弱的回音,大家才松了一口粗氣。由于大家都身背有物質(資),加之右邊的崖幾乎是垂直線,也不便下去人,約莫呆了半個小時,上邊的人用竹竿將他拉了上來。他就是2大隊的一個分隊長,叫劉夢川。他自己說是臉上被石頭劃破了,腰部受傷了,那時正半夜3點過,大家也看不清,還只得自己堅持忍受著疼痛向山上爬行。
這樣大家更格外小心了。一路上除了困乏,肩、背肋的酸痛外,到(倒)是沒有其它什么。離嘎隆拉還有50來公尺左右的地方,護送人員李劍的電筒失去了光明,本身他的眼睛就近視,加之此時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離了電筒真可說是寸步難行,當時我就把他所背的掛包自己掛上,叫他就原地休息,等待護送的人員轉來再一起下山。我想他等在那里固然較爬山輕松得多,但干等在那里,還是有些寒風刺骨,夠受的。
接近埡口的一段“路”太難走了,爬了好一陣子才爬上頂。雖然埡口頂上寒風凜冽,但自己累得實在不行了,也就順勢倒在雪地上喘著粗氣。護送人員即刻返回,我們每個人就得弄兩件東西下山。我除了背有40來斤的箱子外,再就是一桶油,真叫我喊天。但埡口頂上不是久留之地,主要危險地帶就是下山到“家”這一段,還是只得身背箱子,一只手拖著油桶下山。這邊的雪更陷,真是邁一步都是吃力的,有些地方還只得滑雪。由于自己屁股上有一個小瘡,滑雪真有些疼痛難忍,只得半邊屁股觸地滑雪。途徑一段雪崩地帶,油桶也不能拖了,只得將它背在背上。又累又餓的情況下,身背80來斤重物,確實有些夠嗆,走起來腿都有些打閃,但還是得硬著頭皮,艱難的一步一步地行走。時而抱著油桶,時而又背上……
50K漸漸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俗話說,“看得見,走得哭”,真不假。此時又累又餓,全身沒有半點力氣,但強烈的太陽光又逼得我不得不挪動著沉重的腳步。當時我心想的是這一輩子也沒有吃過這個苦頭??!我心想離“家”近在咫尺,莫非還要被雪吞沒了生命不成?此時我多么地盼望有一救世主來拯救我呵!望呵!盼呵!沒有。沒有。我開始呼救了。我拼著全身力氣向山下猛喊,但無效,聲音太微弱了。但就在離山角(腳)還有5、60公尺,橫過一條水溝之時,系在油桶上的繩子斷了,油桶就像下山的猛虎一般,狂奔起來,漸漸地無影無蹤了。我真是痛木了,東瞧西盯,看見峽谷里有一灘在雪上面的汽油痕跡,我更木了,呆了。從17K自己一直背到24K,又從嘎隆拉一直拖啊,背啊,眼看要到住地,確(卻)報銷了,叫我怎么不心倦意亂呢?
有3名幾乎是同行的藏族同胞(民工),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情,也紛紛用半生拉熟的漢語勸我,“不要再枉費心思了,快走?!蔽乙矡o奈,只得依從。此時走一步都得付出極大的代價。山下來人接應了,但聽呼喊聲是藏族人,我心想,如來人多的話,我決心要厚著臉皮懇求幫個忙。但更失望了,他們只來了3個人,只能接應他們自己的人。我吃力地走啊,走啊……離山角(腳)還有10來公尺時,看見黃玉學、高連平來接應我了,我簡直高興昏了,老遠就躺下了,等待他們到來。
啊,我終于到“家”了。
4月12日的返50K之行,真是我一生永遠難忘的記憶??!深信,它將激勵著我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勇敢奔向前方。
的確,從這以后,無論工地上有什么艱難險阻,范正榮都真正做到了“勇敢奔向前方”去救治傷病員。但有一次他還是“失手”了,沒能救活那個名叫魯滿林的知青。
一天晚飯后,指揮部派人送來一部電影,片名是《苦惱人的笑》。由于在知情駐地看電影的機會甚少,知青們聞訊后歡呼雀躍,紛紛擁到壩子里搶占有利位置。代德榮招呼魯滿林趕緊跟他一起走,魯滿林顯得無精打采,說:“你先去吧,我打點開水,想早點回去休息一下?!贝聵s沒有在意,匆忙趕到壩子里,放眼一看,天哪,哪有什么有利位置,完全沒位置,所有人都立在濕漉漉的草皮上,有的位置還有數個積了雨水的泥水坑,他們的靴子和褲腳都被打濕了也全然不顧,一個個翹首引頸地看著銀幕。
等急了,就互相埋怨互相問“怎么還不開始放呢?”“放映員嫌我們的秩序不好?”“會不會要我們重新排隊入場?……
“不是。不是的,是喇叭壞了。”放映員抱歉地告訴大家,“喇叭是修不好了,只能放啞巴電影,你們怎么看?”
“要得——”
這個無比熱情的集體喊叫聲像一片激浪似地擴散開去,傳向遠山。
放映員感動了:“那……那就只好委屈你們了?!?/p>
沒人委屈。都在笑。大家看到電影里的“苦惱人”也在笑,只是聽不見他的笑聲,也聽不見說話聲,任何聲音都聽不見,唯有知青們的笑聲不斷。笑什么?為什么笑?知青們自己都搞不清楚。
代德榮也在笑,但當他從壩子上回到帳篷里,頓時不笑了,其他的知青也都不笑了——魯滿林躺在床上不停抽搐,代德榮趕忙叫來衛生員。可是,魯滿林的體溫已經無法測出,因為體溫計的刻度表都頂滿了。衛生員給他輸液也輸不進去,用了能用的所有搶救措施都無濟于事。戰友們聽不清魯滿林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那句話是伴著他的一陣噴射性嘔吐說出來的。經指揮部的醫生診斷,病因是“森林性腦炎”。
今天,代德榮告訴我,那天晚上工地上放的那部“啞巴電影”,他到現在也沒有搞懂是什么意思,但他從那以后沒有再看過那部電影,也根本不愿看,因為只要有誰一提起《苦惱人的笑》,他便會想起魯滿林,心里挺難受。
在戰友聚會的會場上,代德榮作為組織者之一,他能做的,就是舉起斟滿酒的杯子,真誠邀請魯滿林的靈魂與戰友們共飲……
作為當年參加過搶救魯滿林的范正榮,他心里感到很內疚,但戰友們并沒責怪他半句,都說他盡了自己的全力了。那樣的急發病情,那樣的簡陋條件,醫術再高明的醫生恐怕也回天無術。
心情沉重的范正榮沒說過多的話,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無論是什么事,首先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從而戰勝自己。他在一篇日記里只寫了一句話:“自己不能戰勝自己,就談不上有所作為?!?/p>
在范正榮的心里,“有所作為”的最高標準是共產黨員的八條標準。于是,他在帳篷里的蠟燭光照下,鄭重地寫了入黨申請書。
10月30日·星期二·晴
今天我向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我的心情是夠激動的了。從今天起,我要嚴格要求自己,按照黨員的八條標準來約束自己。在申請書中,把磚(鉆)研業務作為自己要求進步的條件,我認為是符合時代要求的。認準這個目標,堅持不懈地堅持(?),有的放矢地學習。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先鋒戰士,不精通業務,沒有專一的特長及技術,空談革命,可以說是無稽之談。學習。學習就是要有實際收效。真正學習一點東西,的確要劃(花)功夫,踏實、認真地把自己同所要掌握的知識熔合在一起。貪圖一點膚淺表面的東西而為滿足,是幼稚可笑的。
在工作中要認真、踏實、兢兢業業。
對同志要滿腔熱忱、全心全意。
對待業務技術方面,力求弄懂,磚(鉆)通所以然。
以實際行動,向這個崇高的目標奮斗吧。
經過刻苦學習和不斷實踐,范正榮的業務水平提高很快,他又去扎木醫院、瀘州醫學院等單位,虛心向老醫生請教,回到工地上便一邊實踐一邊總結,就連一些援藏醫療隊的醫生看了他在帳篷里實施的手術也贊不絕口。
盡管范正榮在筑路隊里屬醫術拔尖的骨干醫生,但也有一點欠缺:婦科不是他的強項。他沒有婦科病方面的臨床經驗,因為筑路隊里的女知青一般都不找他看病,而是找另外一個女衛生員。
那個女衛生員名叫李莉。
李莉的父親李軍明曾是黃埔軍校第23期畢業學員。由于這個投誠起義的國民黨青年軍官是個有理想、有知識的才子,在50年代初期被選為援藏干部,調到西藏大修廠當生產技術科科長。
李科長的業務能力很強,但他的個人歷史“污點”卻給他帶來了不少麻煩。每逢政治運動,他都會成為廠里第一個挨批斗的活靶子。當然,全廠上下的人都心知肚明,這只是“形勢的需要”,走走過場是必須的,批斗完后他照樣是技術科科長。
不料,技術科科長這個職務對他的個人命運并無多大益處,反而使他的處境變得更糟。1966年,文革運動開始了,他作為一名資深的“老運動員”,理所當然地再次被揪到前臺,垂首躬腰傾聽革命造反派“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憤怒口號。
李莉不憤怒,她還不諳事,因為那年她年僅9歲,一直跟著她的四姑在成都居住。對于父親遭遇的事情,四姑怕她的思想受到刺激,從不對她講。過了幾年,李莉開始想念父親了。非常想。但她想念父親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為她自己。自己的前途到底在哪里?難道那個作為技術科科長的人對自己女兒毫無感情?不行,必須想辦法親自到拉薩去找父親,當面問問他,一定要問問他……
不等李莉去拉薩,父親和母親就從拉薩回來了。父親剛從“牛棚”里被解放出來,沒有官復原職,內調到昌都運輸公司成都簇橋運輸站當副站長。父女倆有許多話要說,卻千頭萬緒,無從說起。李莉對自己的前途不再抱任何奢望,她不想對父親的遭遇刨根究底了,也不想上學了,她想早點離開這個家去參加工作。
工作?你的年紀太小,唉……
父親的嘆息聲像沉重的磨盤碾過李莉的心,但這反而使她想參加工作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父親只好答應,并且給她指了一條“參加工作”的路——“墨脫知青筑路隊”。
對于墨脫,李莉一無所知。父親告訴她,那是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縣,修通這條路的意義非同一般。
其實,稱“墨脫是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縣”,此斷言在當時并不十分確當。在當時,上海的崇明縣,浙江的玉環縣,廣東的西沙縣,與外部暫無公路相連,而“內部與外部暫不通車的縣只有墨脫縣”的說法最為準確。
但不管怎樣,李莉都沒有猶豫,她深信,她將去的是個很艱苦的地方,她將參加的是個很光榮的工作。于是,她和一個叫崔雅琴的姑娘,信心百倍地向西藏扎木去了。
那是1975年10月,李莉還差兩個月才滿16歲。還算順利,她被錄取,分配到知青筑路隊二大隊二分隊。報到當天,她就去駐地幾公里外的隊部開會。從隊部到工地住宿的帳篷,往返都要穿越4公里的原始森林,腳下是深厚而濕滑的腐葉,李莉一路上不停地摔倒,每摔倒一次,她就感到父親的聲音在她耳邊滑過一次,她的嘴邊露出淺淺的微笑:修通這條路的意義果真是非同一般呀,但不知到那時我會摔倒多少次……
具體摔倒了多少次,李莉和她的同伴們誰也說不清,只有一點能說清,她在這里干了2年零3個月。
李莉最初干的活和男知青一樣,挖炮眼、埋炸藥、爆破之后清理土石方。剛剛干了一個月,她就目睹了一場事故慘劇。一大隊放炮開山沒有響,知青前去查看時突然爆炸,死了4名隊員。此后一天,她所在的2大隊伐木也壓死了一人。她回憶說:“那場景太悲慘了。他們的尸體放在擔架上被抬下山,身上還蓋著他們自己的被罩。才十多歲的年齡,剛剛離開父母。我看了又難受,又害怕?!?/p>
后來,李莉被調到了醫務室當衛生員,最近距離接觸了死亡?!爸啾徽ㄋ篮?,我們就用平時洗臉洗菜的盆子盛水,給他們清洗尸體,把四分五裂的軀干拼在一起縫合。我當時年輕,在現場一點不怕,可一旦離開,就再不敢回到帳篷里了。之后我們還用同一個盆子到河邊洗菜洗衣服。”尸體運不出山,就在當地掩埋。后來還有一個工班全都被雪崩掩埋,李莉說:“我們不敢用十字鎬挖,大家用手去刨,手全凍壞了?!?/p>
李莉畢竟只讀完初二,文化有限,醫療知識幾乎沒有,一切都得從頭學起。于是她托人買了很多醫學書籍,并且虛心向其他衛生員討教。有一次,有個知青的盲腸發炎,痛得死去活來。由于指揮部醫務室的駐地太遠,醫生一時趕不過來,大家只好找了當地的一個赤腳醫生來救急。沒有麻藥,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來當麻藥。當那個知青的肚皮被手術刀劃開之后,他痛得呼天喊地,幾近昏迷。然而,令人瞠目的手術還在繼續,滿頭大汗的赤腳醫生細致翻遍病人的每一節腸子,卻找不到盲腸長在何處,只得使用最后一招:將所有腸子送回肚內,縫合好后等待指揮部的醫生前來重做手術。
很多知青都還記得,那個赤腳醫生是急急忙忙抓起藥箱,帶著一種難堪的道別表情離開了那頂發白的大帳篷。那情景對李莉是個刺激,她在以后更加認真地學習醫療技術??墒牵H眼目睹了那場手術的知青受的刺激更大,他們從此再也不找赤腳醫生給自己看病了。
李莉的主要工作是每天去工地巡診。上面規定,衛生員必須每天去工地巡診一次。但李莉堅持每天去工地三次。從24K宿營地到埡口工地有3公里,僅按此計算,李莉每天就要背著藥箱,拎著氧氣袋在那條山路上來回走18公里。
那一年,江蘇省援藏醫療隊到知青筑路隊巡診,有個叫張浩的醫生曾參加過抗美援朝,他看了筑路隊的醫務室后,感慨萬分地對李莉說:“你們的醫療條件比朝鮮戰場上的還差,我們那時候也沒你們現在這樣艱苦?!?/p>
艱苦的生活不斷增強李莉對父親說的那句話的理解:“修通這條路的意義非同一般”,這就說明,越是艱苦,越是光榮。凡是到這里來工作的人,哪怕只工作一天,他也會感到光榮的。
但是,李莉的這個想法并不完全正確。有一天,她跟另外幾個知青接到任務,護送一個30多歲的援藏技術員到工地去察看工程質量。領導交代,萬一技術員由于高山缺氧而暈倒,一定要及時給他輸氧。
去13K工地的一路上,技術員沒有感到缺氧,也沒有感到“光榮”,只感到害怕。在經過一段只有身體緊貼巖石才能通過的路段上,技術員嚇呆了。他在身前身后都有人保護的情況下也不敢走,越有人鼓勵就越不敢挪步,最后竟然哭著倒退回來。
知青們不能理解:這條路我們每天都要走的,一個大男人怎么會被嚇成這樣?光榮嗎?
李莉也被嚇著過,并且差點被嚇瘋。
有一天夜里,李莉一個人住在24K醫務室,她突然聽見一陣像是有人在用刀劃帳篷的聲音,這聲音時斷時續,但她不敢出去看,慌忙把一個裝了物品的小平板車推到門前,緊緊抵住。一直等到外面沒有動靜了,她才悄悄安心地合衣躺到床上睡覺。
到了半夜,大概是由于剛才緊張過度,她感到胃痛,于是翻身下床去找藥。還沒找到藥,卻見到了一個披頭散發的怪物形象,她嚇得“媽呀”一聲歇斯底里地大叫,癱倒在地。等她清醒過來才發現,那是一面鏡子,鏡子里的那個形象并非什么怪物,而是她自己的那張駭怕得扭曲開來的臉。她終于長出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承認是自己把自己嚇著了,不太光榮。但她認為,這總比那個被嚇哭的技術員要光榮一點。
讓李莉還感到光榮的一點就是她手中有一點點權利——每個衛生員都有權給知青開“病假條”。
為此,有的知青很感激像她和范正榮這樣“好說話”的衛生員。不過,李莉和范正榮的“面子”也不是處處閃金光的。在他們的戰友聚會時,有些知青告訴我,他們拿著病假條去請假,有的領導有時顯得很不高興,很不給面子,看也不看就當面給撕掉了。不會是裝病吧?帶病堅持出工吧。
當然,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知青們現在給我講這些,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了。我只能對他們說:“帶病堅持出工的意義非同一般,光榮又光榮。”
“能夠幫助戰友,也是一種光榮?!崩罾蜻@樣對我說。
李莉是個熱情的姑娘,她總是盡自己的最大能力去給每個知青幫忙。尤其是對女知青。
有一個女知青未婚懷孕了,但她自己毫無覺察,只是感覺肚子痛。李莉給她做了檢查后,確認她是懷孕了。這對一個未婚女知青的心里具有說不清的恐懼,因為筑路隊有規定,施工期間不準談戀愛,否則被開除。懷孕顯然比談戀愛的性質更為嚴重。女知青把李莉當成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向李莉敞開心扉講她隱秘而朦朧的戀愛經歷,并央求李莉想辦法幫幫她。
李莉能理解這個女知青的心情,她鼓起勇氣,像一個胸有成竹的婦科醫生那樣,用自己溫暖的手,強有力地握住女知青冰涼的手,承諾為女知青做一次有效的引產手術,并且保守此秘密。
憑著從書本上學到的婦科病知識,李莉大著膽子給女知青使用了催產素。她完全沒有料想到潛藏在女知青身上的危險——女知青為了盡快減輕痛苦,自己調快了液體的滴速,幾個小時后,懷著胎兒的子宮滿含怨氣地從女知青的下身掉出來了,并造成子宮頸撕裂。眼看這個手術就要一敗涂地,但李莉不能表現出驚慌失措,她迅速用醫療器械把子宮清刮干凈,然后將子宮縫合好,小心翼翼地送回到女知青體內。
引產手術終于成功了,又驚又怕的李莉卻病倒了,被送往駐地軍隊第4醫院。她躺在病床上還在回想引產手術中的每一個細節,擔心那個女知青會不會有后遺癥:“不知道那個女知青將來還會不會再懷上孩子?”
直到今天,李莉還時常想到那個充滿驚險的引產手術,想到那個由她親手縫合的無辜的子宮。是啊,子宮,子宮,孩子的宮殿。但愿有一個可愛的孩子能從那個布滿傷痕的宮殿里走出來,健康成長,并且在某一天,像王子一般到他母親曾經修筑過的那條路上巡視一番……
李莉在默默祝愿。
“墨脫知青筑路隊”的所有知青都在默默祝愿……
女知青一般都找女衛生員看病和寫病假條,這倒不是由于女衛生員的醫術有多么精湛,態度有多么和藹可親,而是因為女知青有時會被一種不是病的“病”所困擾,就連那些被譽為“鐵姑娘”或者“女中豪杰”的姑娘也難逃此“病”。那是一種正常的自然生理現象——例假。尤其是長時間在潮濕的區域干活,來了“例假”的姑娘們更是苦不堪言。
在過了埡口四道回頭彎,下至半山占地36K,有大小5個湖潭。往下至45K反復11個回頭彎道,有3處穿越于湖口瀑布之下,途徑此路段需穿越好幾個水簾洞。再往前便是連綿不斷的曲折彎道,延伸到濕熱的雨林深谷。全路穿過120公里的無人區,地形復雜,險山惡水,陰雨潮濕。
對于36K的“潮濕”的回憶,每個女知青都刻骨銘心地難忘。伍瓊告訴我,1975年,她在扎木縣上初中,年僅16歲,父母都在扎木機械廠工作,她是找父母鬧著要去參加知青筑路隊的。在修路過程中,剛開始她還能咬牙堅持,但是當工地前移到36K時,她就真的感到很難再堅持下去了。
由于受地形地勢的限制,宿營地所有的帳篷只能搭在一條小河上,河水是從多熱拉和嘎隆拉的兩座大冰川融化而來,因此盡管是在夏季,河水還是冰涼徹骨。知青們在河面上用數根木棒排列搭設成“屋內地面”,再用數根木棒排列搭建成“通鋪床位”。每天早晨起來,放在“床”下的膠鞋都能擰出水。用知青們的話說,“坐在床上吃完飯,不用下床就把碗洗了?!?/p>
伍瓊說,很多知青都得了風濕性關節炎,但這還能克服,可以找衛生員拿點膏藥之類的貼貼,最不能克服的就是女知青來“例假”,想用幾張草紙都很難找到,衛生巾更沒有,這不在衛生員的職權范圍之內。草紙成了奢侈品,這可苦了女知青。大隊領導體察民情,做出具有人性化的規定:女知青在“例假”期間,凡是有衛生員開的病假條,都可以休假3天。
可是,好景不長,有的女知青的“例假”偏偏出現了“無規律”,有點亂了,一月要出現好幾次。領導眼看給各班分配的施工任務不能按時完成,也不便明察細問,急眼了,干脆“一刀切”,重新規定:“例假”不“例假”的都沒有休假了,病假條上凡有“例假”二字的,一律作廢。
伍瓊跟其他女知青一樣,正值青春發育期,不可避免的“例假”不時讓她情緒低落。一天夜里,她去離帳篷有一段距離的廁所。四周漆黑一片,只見遠處墳包上的磷火冉冉而起,升入黑暗中。她嚇得進退不能,但她必須要去處理“例假”,于是硬著頭皮往前走。不料,廁所四周的地面已經結了冰,她只能像滑冰運動員那樣滑過去,一連摔了好幾跤才進入廁所。
過了一會兒,又有女知青要上廁所,但一時不敢貿然過去,因為她們看到,有一個恐怖的陰影在廁所那里閃現——那是伍瓊,她是東倒西歪從廁所往回走的。
回到帳篷里,她想給父母寫信訴訴苦,說自己后悔不該來這里。但想來想去,還是沒有動筆。她怕父母回信說她:“當初不是你自己死活鬧著要去的嗎?”這么想著想著,她再也忍不住了,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
不管哭了多久,第二天照樣上工地干活。姑娘們說,他們每天出發的時候,身上都會帶一塊饅頭,凍得硬梆梆,餓了就刨開雪就著饅頭吃。返回山口時,因為身上沒有東西了,每個人就把包裝TNT炸藥的油紙捆在腰上,坐在雪坡上往下滑。每天往返一趟,來回30公里。這對于來了“例假”的女知青來說,非常難受且難堪。她們不僅背部被磨破了皮,手臂被磨裂了口,下身被磨得更不用提了,唯一能遮擋“難言之隱”的就是沾在褲子上的泥水和雪水……
有個畫報社的記者曾來采訪過女知青,稱她們是“三水姑娘”,意思是“汗水、淚水、雨水姑娘”。其實,還應該加上一“水”,那就是“血水”。李莉無奈地告訴我:“很多姑娘在那兒都得了婦科病,但當時沒什么好點的藥,最好的藥就是配發給醫務室的幾小瓶人參精,沒多大療效,女知青只能靠自身的抵抗力,再加上運氣?!?/p>
有個叫楊喜全的女知青就很有運氣,她由于下身大出血而休克,經過指揮部醫生的一番緊張的長時間搶救,仍然沒有蘇醒過來,最后停止了呼吸,輸液的液體也無法輸進她的體內。到此,醫生放棄了繼續搶救,商量后決定,等吃完晚飯以后再來收拾尸體。不料,李莉和醫生吃完晚飯返回醫務室時,令人不敢相信的奇跡發生了,楊喜全居然有了呼吸。一看輸液管,液體正在一滴一滴地滴落……李莉激動地連聲說道:“幸好沒有拔輸液管,幸好……運氣,真是運氣好……”
為了表達歉意,李莉特意給這個死而復活的女知青發了一瓶5毫升裝的人參精。這是病人在這里能得到的最高待遇。
據說人參精具有滋補身體,恢復元氣之功效,但對于知青身體上的傷病卻作用不大,對于知青心靈上的傷痛更不起任何作用。
被稱作“女中豪杰”的李昌能從來沒有享受過人參精,她在潮濕的帳篷里患了嚴重的風濕關節炎,腿上皮膚生滿了銅錢狀的紫色斑痕,被送往扎木人民醫院醫治。
照理說,李昌能完全可以住在醫院里安心療養一段時間,說不定還可以得到一瓶人參精。但她按捺不住,因為“大戰埡口一百天”的爆破聲已經響起,作為班長,作為爆破能手,她必須沖鋒在前,必須到工地上跟伙伴們并肩戰斗。為此,她堅決要求出院。可是,她在工地上只干了一天就再次病倒,又被送回到醫院,
領導看李昌能的身體狀況太差,干起活來又那么拼命,于是想照顧她,安排她到后勤部門去種蔬菜,并問她有什么要求,盡量滿足她。領導很奇怪,李昌能說她不需要照顧,仍然堅持要上工地。領導搖頭:“沒見過這么傻的姑娘。”
其實,整個知青筑路隊沒有一個人知道李昌能真實的心思。她的內心十分痛苦,她需要一劑人參精,需要一劑真正可以讓人的心靈恢復元氣的人參精??墒沁@個世上很難找到這種人參精,那么,干活、干活,像拼命三郎那樣置自己生命而不顧地干活,這就是她所能得到的人參精。她需要。太需要。實在是出于無奈。
李昌能的父親是一個優秀的中學教師,1957年被錯劃成右派,發配到一個采石場工作。從李昌能記事的那天起,父親的問題就成了她沉重的思想包袱。當她作為知青下鄉插隊以后,她仍堅持學習,期望有一天能被某單位招工回城,或是被某所大學招為工農兵學員。然而,現實是殘酷的。無論她怎樣努力學習,努力表現,努力爭取,所有的機會還是跟她無緣,所有的理想都成為泡影。原因只有一個:她父親的問題。
在那個瘋狂的文革年代里,有一支激情昂揚的歌曲,時不時地就會在全國的各個大街小巷里唱響:
老子革命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
要是不革命,
就滾他媽的蛋!
滾!滾!滾!
就滾他媽的蛋!
這個口號式的響亮歌聲時常刺激著李昌能的每一根神經,使她覺得這個世界變得像一口滾燙的大油鍋,無時不在煎熬她痛苦的心靈。她想“站過來”,可是不知道應該往哪兒站,怎樣站。如果只能選擇“滾他媽的蛋”,她又不知道應該往哪兒滾,怎樣滾。她像一只迷途的鳥兒在黑夜中努力飛行,卻被暴風雨打濕了雙翅而跌落在地。無盡的憂傷耗盡了她為個人前途而努力的力量,但仿佛意志還在驅使她不斷前進。
1975年,她從遠在林芝七一農場的表姐那里得到消息,墨脫知青筑路隊正在招工,她又一次鼓起勇氣,前去報名。因為,她把自己所了解到的墨脫想象成了人間凈土,在那里,絕對聽不到刺激她神經的任何一首歌。這就足夠了。足夠足夠了。在那里,就是在那里,她將在修筑墨脫公路的艱苦施工中尋求心靈庇護。
“政治審查”是筑路隊招收知青的其中一項工作,而此項工作并不特別認真,不會專門派人搞外調之類,只以個人填的報名表中的內容為準。不過,一旦發現哪個知情的“政治面貌”有問題,便會被立即開除。在招收知青之初,西藏交通廳廳長湯化成就明確講過:“川藏公路是由老一代交通人修筑的,而墨脫公路應該由他們的子女來接班?!碑斎唬@只是一個具有政治意義的“紅色設想”,根據實際情況,僅靠老一代交通人的子女來修筑墨脫公路顯然人力不夠,還是要招收一些“政治面貌”無問題的知青才行。
李昌能在報名填表的時候,表格中的“父親所在單位”這一欄格外刺她的眼目,心里猛然一驚,但她心一橫,決定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誠實填寫招工和報考院校的表格了。她臉上的表情鎮定,手也不顫抖,飛快寫下“采石場”,父親的其他情況一概省去。
順利通過。李昌能被筑路隊錄取了。
她去報到的第一天,不禁被宿營地周邊的自然美景所感染,像進入了一個綠色的童話世界,她覺得有點算是已經“站過來”的意思了。但是到了晚上,她躺在帳篷里的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而遠處的澗水轟轟作響,似乎是在提醒她:“即使到了理想的美好世界,個人的不幸也不見得幸免。”她想到了還在那個偏遠的采石場勞作的父親,沒有誰能為父親分擔一點精神上的壓力,如今,女兒也選擇了注定要跟山石打交道的工作,難道這就是我今世的命?她想著想著便哭了起來,每個晚上都在哭,一連哭了整整7個晚上。
同伴安慰她:“我剛來的時候也哭過,但不像你哭這么多天,你慢慢就會習慣了?!?/p>
這不完全是習慣不習慣的問題。但她不想解釋,也不能解釋。如果解釋,就得以自己的前途為代價。在這里,可能沒有誰會理解這一點。她不再哭了,她渴望上工地,渴望在艱辛的勞作中忘掉所有煩心的事。同伴們看到,只要一到工地,她便有說有笑,比男知青還下力氣地干活,她的那雙哭成核桃狀的眼睛漸漸恢復正常,閃現出熱情而生動的光亮。哦,原來她長的模樣挺漂亮嘛。
她們班是第一個上多熱拉山的女子班。剛一上山,就有個叫蔣茂林的男知青從胸腔深處吸口氣:“我有一年沒見過女的了?!?/p>
蔣茂林很注意觀察李昌能,他對這個姑娘拼命干活的情景印象深刻,感到十分吃驚和不太理解:“沒這個必要吧。想入團入黨?想當官?最好還是悠著點,別傷了身子。”
一天,一貫悠著點干活的蔣茂林還是受了傷。那是在伐木的時候被一棵倒下的樹木砸傷。好在他的身體下方有個小坑,樹木壓住了他的一條腿。傷好以后,領導考慮他不能再干重體力活,他又是“老三屆”知青,英語好,還會拉手風琴和小提琴,于是把他安排到宣傳隊當副隊長。
蔣茂林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排練和演出節目,還經常被派往扎木林場子弟校去講課,以增進友鄰單位的關系。成為“教師”的蔣茂林很令人羨慕,有的知青就叫他“教父”。但李昌能并不羨慕他,甚至有些反感他。受了傷的人就可以安排好工作?簡直沒意思。
李昌能沒有受傷,只是風濕性關節炎致使她的腿部經常腫脹,但她是憑著自己的吃苦精神當上的班長。后來她當了食堂管理員,知青們仍然叫她“李班長”,有的還叫她“李大哥”。
蔣茂林除了對李班長的敬重之外,還漸漸生了一種愛慕之情。他總感覺李昌能心里有某些東西跟自己很相似,但具體是什么東西,他一時還說不清楚。他通過細心觀察發現,在平時,李昌能總是在腰上緊扎一根繩子,像個壯勞力的男人似的東奔西忙,一邊干活還一邊跟同伴打趣逗樂,儼然樂觀派人物,可是一到休息日,她就會獨自到僻靜處去冥想心事。這情形跟蔣茂林很相似,他平時拉手風琴和小提琴給知青們聽,不僅唱歌還跳舞,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有才藝的樂觀派人物。然而,大家忽視了一個情況,蔣茂林從不對別人多說一句話,尤其是關于自己的家庭情況。他也會經常獨自到僻靜處冥想心事,雖然不像李昌能那樣默默流淚,但他心里卻積滿了淚水。
蔣茂林的父親曾是國民黨部隊的汽車駕駛員,在武漢解放前夕被解放軍俘獲。由于他父親的駕駛技術好,被解放軍某部首長看中,再三動員他留下來當汽車教練。這位首長很講究策略,友善而嚴肅地跟他講:“如果你不愿意留下來,我們給你發路費,你可以回家。如果你能教會我們幾個戰士開車,你隨便想上哪兒都行。不過,你最好還是留下來,到時候給你多發些路費,你想去多遠的地方都不用發愁?!彼粝聛砹耍虝_車的戰士不是幾個,而是上百個。這下總可以走了吧?首長點頭:“當然,你可以走了。”但不是發路費回家,而是被調往比他的家鄉更遙遠的地方——西藏。
他被安排到西藏總工會開車,單位上的人都喜歡乘坐他開的車外出,對他的開車技術贊不絕口。不幸的是,他在一片贊揚聲中還是出了差錯,造成一起嚴重的車禍。上面追查下來,“此人還當過國民黨部隊的司機,要嚴查重辦,新賬老賬一起算。”處理結果是被判無期徒刑。有關領導和單位同事覺得他太冤枉,處理得也太重,經過多方做工作,他終于在扎木第二監獄服刑9年零8個月之后被釋放,并得到了一紙平反錯案通知書,獲得1萬3千元的經濟補償(其中2千多元作為服刑期間的伙食費結算給監獄)。
這對于蔣茂林,盡管父親已經平反恢復了工作,而且他們家在一夜之間成了在那個年代為數甚少的“萬元戶”,但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那
9年零8個月的日子里,全家人是怎樣熬過來的情形,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里,無法抹去。他不愿意回想,卻偏偏身不由己地要去無人之處不斷回想……
一個念頭在蔣茂林的腦海中閃過:“李昌能會不會跟我有類似的經歷?”
這個念頭不太明確,但十分強烈。他不能直接向李昌能詢問,以免傷害到她。怎么辦?最后,他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寫情書,叫一個跟自己要好的“小兄弟”傳遞給她。一定要讓她知道,在這里,有一個最能理解她內心世界的人,有一個最愛她也最想保護她的人在時刻關心著她。
從這時開始,蔣茂林觀察李昌能的眼神更加深沉,更加敏銳。一天,他看到李昌能又去了無人之處,又在默默流淚。機會來了。他悄悄來到一棵大樹后面,盡量讓自己呯跳的心平靜一點,然后傾注充滿熾愛的全部感情拉起了小提琴。是的,他只愛一個人,只為那一個人而如癡如醉地彈“琴”說愛。
悠揚動聽的旋律伴著鳥兒驚喜的鳴叫,伴著濃綠遮映的山間流水,在山林中構成一種原始而神秘的愛戀氛圍。可是,李昌能的感受卻大不一樣,她只感到驚恐不安,甚至感到惱怒。因為她心里是很清醒的,明白蔣茂林的真正用意,她認為小提琴發出的聲音不僅是將她拉向道德深淵的誘餌,還莫名其妙地破壞了她此時的心情。不錯,她剛才的確是在這兒默默地流淚了,但剛才的流淚與過去不同,既不是為父親,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前些日子死在山上的那個年輕伙伴——江蘇人,名叫曹俊英。那天,她背著蔬菜翻越多熱拉,靜靜地坐在冰涼的巖石上死去了。李昌能不能不為她惋惜,不能不為她難過。
李昌能至今還記得曹俊英的模樣,她對我說:“曹俊英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她才18歲……”
我在聽她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蔣茂林也在旁邊,他為此感到十分歉意,因為他當時完全不知道李昌能是為何事而難過,所以他從來沒有停止過追求李昌能的行動。這個自作多情的人仍然堅持寫情書,并且情書也傳遞到了李昌能的手里。一等再等,音訊全無。更讓蔣茂林感到狼狽的是,李昌能從此再不跟他說一句話,也不回應他的碰面招呼,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無奈之下,這場煎熬人的“單相思”戀愛只得告一段落。
過了一段時間,李昌能當了食堂管理員,獨住一間小工棚。蔣茂林經常有意從那里路過,他每每看到那間小工棚,總感覺有一種隱而不露的力量把自己和李昌能聯系到了一起。過去看到那間小工棚怎么沒有這感覺呢?哦,也許這就是所謂愛情的力量。
不過,無論愛情的力量有多大,蔣茂林都始終不敢進入那間小工棚。越不敢進入就越想進入。他想起曾經讀過的一本書《警世通言》,里面有句妙語:“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p>
對呀,只要大膽,天下都去得,那間工棚還有什么去不得?
一天,夜晚的寂靜籠罩著山林,也籠罩著溫和的圣潔。蔣茂林拿著飯折子(知青在食堂吃飯時,需管理員在飯折子上打勾,以此結算后在工資里扣除),躡手躡腳地來到那間小工棚跟前。他陶醉而緊張地站在那里,把之前想好要說的話默念了幾遍,然后肅然敬畏地叩響了那扇他早就想要叩響的小門:
“李班長。李班長……”
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溫柔,盡量使叩門的動作接近一種親熱的愛撫。然而,李昌能感覺他的手已經伸到了她的臉上,她急忙憑空打開那只令她臉發燙的無形的手,“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沒好氣地朝門外說:
“是小蔣嗎?半夜三更的,你想干什么?”
“我……找你劃一下飯折子。”
“等明天吧?!?/p>
“明天?我……”
“再不走我就喊了啊?!?/p>
“別喊,我走,走了啊?!?/p>
蔣茂林是帶著他饋贈愛情的愉快心情來的,卻拖著他狼狽而逃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盡管這場精心準備的求婚儀式宣告失敗,但蔣茂林以為這并不算徹底失敗。待他穩住神后,開始細細琢磨她的話:“等明天吧?!笔堑模钦f了這句話的。這恰恰說明,她并沒有真正拒絕我對她表達的最神圣的愛情。
這時候的李昌能根本不需要愛情,她甚至懼怕愛情。知青筑路隊有明確規定,男女之間不準談戀愛。為此,大隊領導還來了一次“殺雞給猴看”的嚴厲處理——那個男知青叫魏世信,女知青叫付建瓊,他倆的戀情已經升華成“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境地,于是迫不及待地到樹林里選定了一顆覆滿綠苔的古樹,用樹枝、木棍、塑料布、雨衣等東西在樹杈上搭建起一個像模像樣的棚子,又用皮大衣、毛毯、棉褥等物品鋪就成新床,兩人便在這超脫于筑路生活之上也超脫于地面活動之上的“新房”里,度過了甜蜜的整整一個星期。但最終被鄧書記雙雙捉回到地面,開了批斗大會,宣布將這二人從知青筑路隊開除。
這個事情對于所有的男女知青都是一個嚴厲警告,有的正在偷偷談戀愛的知青也像是受到了懲罰性的打擊。本來心里就埋藏痛苦的李昌能不想在筑路隊里談戀愛,她承受不了有新的痛苦再埋進她的心里。
但蔣茂林沒有死心,他相信幸福就高懸在黑暗之上,只要有耐心,總會等到光彩奪目的幸福霞光。他想跟她并肩挽臂,共同承擔殘酷生活中的一切不幸?,F在能做的,就是繼續寫情書。李昌能看也不看,邊說“肉麻”邊將情書撕碎扔掉。
每天每天,蔣茂林仍然憑著“等明天吧”這句好像有點許諾意味的話,憑著他固執想象的“明天”,在心中匯聚著那些可以寫在情書上面的詞句。
明天,明天……
蔣茂林等到的“明天”是在兩年之后,他被招為扎木林場子弟校的正式教師。這就意味著,他從現在起,已經有了可以名正言順談戀愛的資格。這天,他有意從李昌能的跟前路過,兩只腳以強有力的踩踏形式向前移動,試圖引起李昌能的注意。李昌能其實已經看見他了,但并不正眼看他,只是坐在板凳上,低頭裝作看手里的報紙。他走過來,走過去;再走過去,再走過來……感覺不對了——李昌能始終不抬頭,她手里的那張報紙像是一本長篇巨著,那要看多久才能看得完?他到底忍不住了,在她跟前站住了腳,故作鎮靜地招呼道:“李班長,在看報紙???”
李昌能還是沒有抬頭,也不搭話,一動不動,羞怯而緊張的眼睛直盯報紙,那副專心致志的樣子十分罕見,令蔣茂林尷尬不已,只好搖頭嘆氣地走了。
這一幕被薛翠英看見了,她也在搖頭嘆氣,趕上前去埋怨李昌能:“他追你追得那么苦,你再怎么也該回他一句話嘛。看他那個樣子,也太造孽了?!毖Υ溆⑦€列舉了蔣茂林的很多眾所周知的優點和才藝,并用“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之類的道理來勸導李昌能。
然而,李昌能沒有被打動。任何關于愛情的道理對她來說都沒有道理。不管是情書上寫的甜言蜜語還是小提琴發出的悠揚琴聲,都無法撥動她心中還在憂傷著的那根琴弦。明天,等明天……又等了許多個明天,蔣茂林等生病了,一臥不起。薛翠英急了,對李昌能說:“不耍朋友也是戰友嘛,你就不能去看看他?心腸太硬了吧?!?/p>
李昌能無語,但心腸卻軟了。她拎著在食堂里買的好吃的東西,看望蔣茂林去了。蔣茂林激動無比,他的病即刻好了大半,因為他盼望很久的“明天”居然毫無預兆地突然來到了眼前。而李昌能沒有想到,從這一刻開始,她和蔣茂林從那個模糊不清的“明天”,一直相親相愛到了今天。
今天,是那個“明天”的30多年后的今天,墨脫知青筑路隊的戰友們聚在一起,還在回憶那個充滿青春活力的“明天”,還在掛念著把“洞房”懸搭在大樹上的那兩個知青,他倆現在過得還好嗎?
還好。
在艱苦環境中釀造愛情的人,性格也會變得豁達。蔣茂林和李昌能結婚的時候,把喂養了幾個月大的兩只兔子做成了紅燒兔肉,特意邀請鄧書記到家里來做客。鄧書記對兔肉的味道沒有給予評價,但他心里別有一番過意不去的滋味,他真誠地道歉:“過去我對你們要求太嚴了……”
蔣茂林和李昌能急忙打斷他的話,用充滿諒解的語氣說:“我們從沒有責怪你,那時你的壓力太大,想早一天修通墨脫公路,我們能理解。”
墨脫知青筑路隊的一些知青也能理解鄧書記,有人還提出邀請鄧書記來參加他們的聚會。蹇蓉對鄧書記既有怒氣又有感激。她回憶說,有幾天她們班的姑娘們累得實在受不了了,再加上有個男知青被炸死了,身體被炸得七零八落,她們參加的收尸工作就是在山坡上滿地撿肉,心理上受到很大刺激,所以干活時沒有勁,都想在工地上多歇一下,說不好聽的就是想偷偷懶,但又害怕被每天要到工地上巡查的鄧書記發現。于是,她們想出一個辦法,派蹇蓉在一塊巨石上當哨兵,只要看見鄧書記朝這邊來,她便壓低嗓子喊幾聲“鯊魚”,姑娘們一旦聽到這個暗號,就會立刻起身,舞鎬揮鍬地做給鄧書記看。他們盡管這樣做了,但還是有點心虛,因為鄧書記一臉嚴肅,既不表揚也不批評,他是否看出來了,只是嘴上不說?
蹇蓉感激鄧書記的那一次是在1977年的春節前夕。當時,姑娘們都想回家過年,但鄧書記一律不予批準。蹇蓉家里來了信,說她的母親生病了。鄧書記心知肚明,這是封為了回家過年而編造的假信。姑娘們看到蹇蓉難過傷心,就給她出主意,讓她用唱歌的方式跟鄧書記耍賴,并且幫她編排了一首歌曲。這本來是姑娘們想逗她開心的,不料她果然認真排練后又去給鄧書記認真地唱,反復唱:“親愛的鄧書記,請把我放回去,等我從拉薩回來時,給你帶些好吃的。扎西德勒!”
臉上表情從來都是嚴肅又嚴肅的鄧書記笑了,當即簽字批準蹇蓉回家探親。
鄧書記的這個簽字對其他姑娘是個潛在的心理刺激,令人感到怨憤。為什么只批準她一個人?難道我們這些人就沒有家?難道我們也需要給鄧書記唱首歌?但她們想故技重施已為時太晚,鄧書記不吃這套了。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姑娘們躺在帳篷里的小床上,一個個拿被子蒙住頭,抽泣聲由小到大,將黑夜漫天飄舞的雪花哭成了一鍋粥。
要報“仇”。
機會來了——鄧書記的妻子來筑路隊探親,把一雙鞋子晾曬在帳篷外面,第二天發現,那雙女式膠鞋被人用剪刀修理成了“破鞋”。意思都明白,這是帶侮辱性質的漫罵。
對此行為,知青們至今覺得有些過分。他們商量,還是應該邀請鄧書記來參加戰友聚會,鄧書記畢竟在墨脫路上也留下過艱辛的腳印,畢竟也真的在施工中磨破過好幾雙鞋子。
有個知青笑著對我說:“今天,我對我的兒子要求很嚴,像鄧書記當年要求我那樣嚴。”
今天,知青們的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了,他們想對自己的孩子說:
等明天,你們一定要去墨脫看看??纯次覀冊浶拗^的那條路,還看看那覆滿滑膩綠苔青藤的一顆顆古樹,順便,也看看地面沉積多年的那些朽腐之物。你們要細細地看,細細地用手或者木棍撥開松軟得像海綿墊的腐葉,或許,能從中撿到被撕碎的紙片,那上面定有關于理想,關于前途,關于施工和關于愛情的只言片語……
但愿你們能夠撿到,并且從中感受到你們的父母當年渴望修通墨脫公路的熱情和沖動。
孩子,你撿到了嗎?
孩子,你準備好了嗎?
這是馬競在去墨脫知青筑路隊報到時,他父親對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馬競的父親叫馬德學,是駐林芝S師的師長,平時語言不多,軍人氣質突出,被軍中人士譽為“服從命令,聽從指揮”的楷模。也正因為此,馬競有了一次命運的重大改變。
1974年12月,年滿18歲的馬競在西藏林芝縣入伍了。他穿上新軍裝,興高采烈地來到了新兵連。新兵集訓地在林芝縣八一鎮鎮北的一座蘇式營區里,這里曾是解放軍八一登山隊的基地,后移交給了S師。馬競從小在軍營里長大,對軍旅生活很熱愛,對父親給予他的這樣安排感到十分滿意。
這個新兵連的新兵均來自西藏各地,100多個新兵中,只有馬競、林忠波、黃曙光等5個兵是漢族,而且都是本師的子弟,他們的父親分別是師長、參謀長、團長、副團長,其他的新兵都是藏族,因此,部隊官兵稱這個新兵連為“藏兵連”。由于馬競的父親是本師的師長,所以新兵連的人也稱馬競為“馬師長”。對此,馬競并不客氣,答應得很自然。但他并沒有想過有一天能跟他父親平起平坐,也當個師長之類的軍官,他很滿足,對自己的前途有了信心,不用上山下鄉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了,也不用像有的人那樣苦苦思索命運艱難的含義了。簡直幸運。
在新兵連里,馬競結識了一個來自墨脫的戰士,名叫扎西頓珠,才17歲,他跟馬競結成了親密的戰友關系,馬競正是從他那里第一次知道了墨脫。新兵連的每個班有十幾個人,睡的是大通鋪,馬競和扎西頓珠的床鋪緊挨著,扎西頓珠經常用不流利的漢話跟馬競講他家鄉墨脫的故事,這使馬競對墨脫有了更多的了解。但馬競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會跟墨脫扯上關系。
1975年3月,新兵連集訓結束,馬競被分配到S師5團通信連總機班。這時,全國掀起了“批林批孔批水滸”運動,意在批判資產階級法權,江青直接點名批評了軍隊當兵走后門的現象。一時間,走后門當兵的人成為社會普遍關注的熱點,稱他們為“后門兵”和“黑兵”。各部隊黨委開會,要求各部領導帶頭退“后門兵”,也就是帶頭退自己的子女。馬競的父親作為一師之長,感受到來自上上下下的壓力,跟馬競同時入伍的那幾個“后門兵”的家長都在觀望:“退不退,看馬競?!瘪R師長陰沉著臉下達命令:“堅決落實軍區黨委的決議,本師子弟全部退兵?!?/p>
馬競跟其他幾個“后門兵”懷著失落之極的心情,故作心態平靜的樣子,很有尊嚴地從軍營的大門走出去了。他是這樣回憶的——
我剛穿上軍裝不到半年,戴上紅五星(帽徽)和兩面紅旗(領章)不到兩個月,就又成了無業游民。
就在這時,傳來了自治區組建墨脫知識青年筑路隊的消息。我和黃曙光、林忠波這3個“黑兵”,又邁進到知青筑路隊的行列。這預示著,我將走進扎西頓珠講過的那些故事里,以后該由我來跟別人講墨脫的故事了。
那時,一輛軍車把我們3個年輕人送到了駐扎在波密縣的S師4團駐地。在去墨脫公路指揮部報到后,我被分配到知青第二大隊,黃曙光和林忠波被分配到一大隊。半年后,黃曙光和林忠波的父親專業,他們也就離開了知青隊,跟父親一起回到了內地。
第一天去二大隊報到的情景,我至今難忘。那是1975年5月10日,我在指揮部見到了二大隊黨支部書記李道金,他對我說:“準備一下,跟我上山。”我身穿剛扯下領章帽徽的軍裝,腳穿一雙父親穿過的皮靴,一個標準的立正:“是”。
指揮部坐落在波密縣扎木大橋的橋頭,往東方向有一條一公里長的土路,這算是扎木公路的起點。二大隊籌備組駐在5K(公里)處的山坳里,要走到急造公路的盡頭,進入無人區,沿一條向山上延伸的羊腸小道才能到達。我跟著李書記,背著背包向山上爬行。剛爬上山,我看到滿山的野桃樹和竹林,感到十分新鮮,走了一公里多山路后,我覺得雙腿十分沉重,每邁一步都很吃力。李書記搶下我的背包,說:“沒走過這樣的路吧?”看著40多歲的李書記的背影,我這個18歲的小伙子有些慚愧,擦了把汗,又跟了上去。又走了一公里山路,我實在爬不動了,這才感到穿的軍用皮靴簡直是個禍害,把我害苦了,于是趕忙把膠鞋換上,一下輕松了許多。等我們走到駐地時,天已擦黑了。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走這樣長的山路,也預示著我的人生之路將是艱苦難行的。
5K營地里,有張學強、楊文彬、劉寶真、杜開萊、關江華、王舉宏等20多個先期到達的知青兄弟,他們分別是西藏交通廳和波密縣政府的子弟,也是第一批墨脫知青。天下知青是一家,雖然初次見面,但共同的命運,讓我們一見如親。大家七手八腳幫我整理行李,床鋪,安頓下來。這是我進入墨脫公路知青隊的第一個“家”。
5K這座營地是部隊留下的。1975年初,扎墨公路項目再次上馬,在籌建知青筑路隊伍的同時,西藏軍區S師工兵營已經進山施工。當知青筑路隊準備進山之前,工兵營接到上級命令,另有任務,撤離了施工工地。按照部隊和指揮部的商定,工兵營將營地(包括全套炊具、主副食、炸藥和工具)完整留了下來。這就出現了罕見的不見面的物資移交場面。知青隊伍進入到無人區后,開始接受無人移交的所有物資。海拔2千多米的5K營地有5頂大帳篷,每頂帳篷分別是大隊部、伙房、倉庫和兩個“宿舍”。這里是喜馬拉雅山脈的一個典型奇特地帶,往下向扎木谷地延伸,往下伸向多雄拉雪山,形成一個風景秀麗的大峽谷。周圍樹木林立,山竹茂密。夜晚,我躺在十幾個人居住的布帳篷里,聽到風聲、雨聲和馬叫聲,十分興奮,久久不能入睡。這一天,對我來說有許多個第一次:第一次負重行走了5公里山路,第一次真正見識了深山老林,第一次躺在了帳篷里,第一次與軍營以外的人打交道……
第二天一早,李書記就帶我們去清理登記部隊留下的施工工具和炸藥。從5K駐地沿山溪向下走1公里,過一條小河溝就到了施工工地。部隊已在4K和5K之間修建了800米的路段,只見沿公路一側整整齊齊擺放著鐵鍬和十字鎬。李書記讓我統計一下數量,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也許是一種巧合,工具是163把,而計劃修筑的扎墨公路的長度正好為163公里。在那里還有一個簡易工棚,里面存放著整整兩噸炸藥(雷管和導火索是存放在營地倉庫里的)。
清理完物資后,李書記讓我們把東西放回原處,趕回營地接收新來的一批知青。我剛來一天,就以老知青的身份,去迎接新來的兄弟姐妹了,很有些得意。
從1975年5月到7月的兩個月中,來自西藏各地的2000多名知青匯聚扎木,千年沉寂的無人區一下熱鬧起來。
扎墨公路第二知青大隊正式成立。下設3個分隊,一分隊由160個小伙子組成,二分隊是清一色的娘子軍,三分隊是男女混編部隊。我被分配到一分隊,擔任管理員。管理員是集會計、出納、主副食倉庫保管員、食堂內勤管理員、小百貨代銷于一身的角色。全分隊一百多號人的吃、喝、用,都要經過管理員的手。知青剛一進入筑路隊,就享受每天1元2角錢的生活補助,另加每天4角錢的地區補貼(俗稱風沙費)。這在當時全國的知青中,是極為罕見的。每月48元錢的收入,相比內地學徒工的18元錢,要高出許多,但日常生活開支要比內地高得多。
我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是負責劃飯折子。分隊炊事班由10個知青組成。在簡易帳篷里搭起伙房,自己壘起爐灶,架起高壓鍋,早晨蒸饅頭,午、晚餐提供兩個菜和米飯。知青們每人每月領一本用牛皮紙印刷的飯折子,折子上面印有姓名、編號、工種、主食、副食。每打4兩飯或者打一個菜便劃一個勾,月底憑此折子結算。我每天就在伙房的窗口邊劃折子。日復一日地劃,一直劃了一年多時間。
當時西藏的物資供應也是計劃經濟。指揮部隔十天半個月,就會把供應給知青的大米和面粉送到公路的盡頭(每個知青每月定量的主食為45斤),知青們把糧食背回來,送到伙房倉庫。副食除了油鹽和一些白菜羅卜外,其它的基本靠自己在外采購。當時沒有菜市場,每個分隊為了能采購到副食,專門配了一個外勤管理員,成天在扎木附近跑,看到哪個單位的菜地多,就求爹爹告奶奶地求人家賣一點給我們。運輸主副食的消耗很大,加大了我們的伙食成本,許多知青每月的收入基本都吃光了。
每到月底發工資時,我就把每個人的飯折子收起來,按照劃的勾勾算賬。知青每月的48元所剩無幾,剩下的就只能買點煙和糖。食堂還兼有小賣部的工作,賣得最多的是3角3分一包的上海飛馬香煙和4角一包的大前門,還有大白兔奶糖。不抽煙的人到月底可以買點糖,也算過一下幸福生活。
內勤管理員雖然有所分工,但我作為內勤,也往往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外勤管理員何鑫民成天上山下山來回奔忙采購,十分辛苦,但人口不足萬人的小小波密縣一下進入3千知青,確實沒有那么多東西可供應??吹綉鹩褌兠刻彀撞颂}卜加壓縮干菜,黃豆粉條加豆腐乳,臉都吃成了干青菜色,還要高強度的勞動,我心里很不安,但也無計可施。這樣堅持了3個月,最后我實在沒有辦法,違心地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講了這里的情況,希望能給予照顧,幫忙購買一些副食。
父親很快回信同意了,算是對筑路知青的支持和關照。我向領導做了匯報,大隊和分隊的領導十分高興,立即批準我下山。我平生第一次背了3千元現金,趕到S師駐地八一鎮。父親讓我找師后勤部政委耿全禮叔叔(后分別任中央委員、西藏軍區和四川省軍區政委),他讓軍需科的同志按一個連隊一個季度的供給量,開出了有紅燒豬肉罐頭、金華火腿、花生米、粉條等副食,裝了滿滿一卡車?;毓さ氐穆飞?,我既高興有內疚,高興的是戰友們終于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內疚的是,我父親當排長時,是解放萬山群島的戰斗英雄,當營長時在朝鮮戰場出生入死,當團長時是全軍文明的“泥腿子團長”,一直艱苦奮斗,廉潔奉公,從不利用手中權力謀取私利,但這次卻為我們筑路知青開了綠燈。在我的印象中,這是我父親唯一的一次按我的意見辦事。
拉副食的車剛到山下,大隊的領導已經在那兒等候,他要我發揚風格,把副食分一半給二、三分隊。晚飯時,我看到戰友們邊吃肉菜邊在哭。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我們一分隊,發生了震驚西藏的百人食物中毒事件,我自己也成了中毒者。那是1975年10月1日,為慶祝國慶節,西藏交通廳專門從拉薩送來了凍牛肉。中午,炊事員炒了牛肉,還涼拌了牛肉,加上一個紅燒豬肉罐頭炒粉條,一個花生米,這就算是會餐了。下午,我感到肚子絞痛,連續拉了十多次肚子,讓我平生第一次認識到了什么叫“渾身無力”,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了。到了吃晚飯時,全分隊130多人當中,有110人出現嘔吐和拉肚子癥狀。分隊領導緊急派人下山報告。當晚,沒有中毒的十幾個人分頭照顧中毒的百十號人,折騰了一整晚上。第二天上午,聞訊后的指揮部派出了所有車輛,救護車、吉普車、大卡車、翻斗車開到剛修通的9K毛路。我們分隊的9K駐地在兩山之間的山溝里,要爬過一個大陡坡才能到達停車的公路上。指揮部組織人員,把重癥知青一個個背上山梁。
同我住在一個帳篷里的外勤管理員何鑫民,出生在康定一個漢藏結合的家庭,喜歡喝酒,吃生牛肉,那天他也吃了不少牛肉,但什么事都沒有。他背著我向山上爬去,下過雨的山路十分泥滑,一腳下去,他穿的高筒靴就有一半陷入泥漿里,艱難可見。爬上山梁,何鑫民把我甩到已經裝了好幾個病人的翻斗車里,他自己也癱倒在地上大口喘氣。我雖然渾身無力難受,但神志清醒,看到戰友在關鍵時刻的表現,心里熱乎乎的。何鑫民于1980年被招為拉薩公路工程隊的正式工,后來聽說他在一次飲酒后摔倒在河溝里淹死了,我心里隱隱作痛。到現在,每當戰友們提起何鑫民,我總會想起那段難行的山路和他背我爬山的身影。
10月2日下午,我們被送到扎木鎮的解放軍第4醫院。就在幾天前,負責維護川藏公路的部隊852大隊中,有4名戰士食物中毒。這幾個戰士上山采蘑菇開小灶改善伙食,結果中毒。由于他們是違反規定開小灶,所以一直不敢說出真相,耽誤了搶救,送到第4醫院已為時過晚,死亡3人,1人仍在搶救中。這件事還沒有處理完,一下又送進一百多中毒病人,醫院高度緊張,立即組織搶救。病房住不下,會議室、走廊、禮堂都躺著病人。還好,上帝關照這些苦命的孩子,沒有讓死亡收走他們。經過搶救,無人死亡。小伙子們恢復得挺快。3天后,我們就出院上山了。
這件事驚動了中央和自治區領導,派工作組下去調查。沒有追查誰的責任,也沒有告知我們調查結果。后來透露出來的原因是:從拉薩運出的凍牛肉到扎木地區時,因天氣暖和,加上運輸時間長(4天),牛肉發生質變,再加上我們食堂的生、熟食菜板不分,導致了這起群體食物中毒事件。
無人區的艱苦環境磨練了我們知青的意志,高輕度的勞動鍛煉了我們知青的體質。但處于青春期的小伙子和姑娘們的文化精神生活很貧乏,后來我們就在生活中自娛自樂。來自重慶市的知青胡來志成為知青中的“明星”,小伙子不僅人長得帥,而且拉一手好聽的小提琴。他自幼在重慶市少年宮學習小提琴,有專業演奏水平。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當了墨脫筑路知青,他很可能成為專業提琴手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胡來志都是受知青追捧的人,只要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悠揚的提琴聲和歡笑聲?!翱鞓返呐畱鹗俊?、“新疆之春”等動聽的小提琴曲時常在千年沉積的無人區里蕩漾。我和楊文彬、張學強等好多知青都拜他為師,托人從內地買來小提琴,一有空便假模假樣地學著拉。一時間,僅我們一個分隊竟然冒出了20把小提琴??梢哉f,胡來志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所帶動的小提琴普及率,在人類歷史上都是少見的。當然,這也是與當時的生活環境和文娛條件有關系。幾十年后,我身邊20多個學小提琴的知青,除了楊文彬有時還拉一拉小提琴,其他知青連摸都不摸了。白學了。
來自河南的鄭子民是我們大隊的說書明星,這位河南人是1972年西藏大招工時到拉薩的,哪知道他到了拉薩,運氣不好,招工停止了,他便成為拉薩街頭的社會閑散人員,后來參加了墨脫知青筑路隊。說他是知情,其實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大字不識幾個。他年齡在30出頭,是我們分隊年齡最大的,比分隊長還大。他從小跟家鄉的老藝人學習講評書,雖沒有文化,但記憶力和模仿力極強,什么“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紅樓夢”、“岳飛傳”等,全都記在他的那個額頭不高的腦子里,講起來繪聲繪色。常常是到了晚上,大家會不約而同地集中在那頂帳篷里,請他說書。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的隋唐英雄,當講到程咬金在家飲酒時他故意賣了個關子,問大家:“你們知道程咬金喝的是什么酒嗎?那就是……就是……啊,狀元紅!”
大家也不知真假,但是都被吸引,都被感染,都被感動。鄭子民講到高潮時,往往會停下來,左顧右盼,周圍的知青就都明白了,趕緊遞上飛馬牌香煙。鄭子民的手上捏滿了香煙,耳朵上也夾著香煙,這樣他更加精神飽滿地發揮下去。他在老家以說書為生,在知青隊以說書為樂。他可能不知道,他講的那些故事,對我們這些初涉社會的年輕人起到了多少潛意識的作用。
在馬競的潛意識里起作用的何止鄭子民說的評書,最起作用的應該還是殘酷的生活現實。
有個從昌都縣中學來筑路隊的知青,名叫葉俊川,他跟馬競干的是一樣的工作,在一大隊當食堂內勤管理員。他的賬目不清,查賬時差了2萬多元錢,被定為有貪污嫌疑,接受審查。他一時想不開,自殺身亡了。這件事對馬競的刺激很大,因為葉俊川曾被送往通麥進行過財會業務的短期培訓,而馬競一天也沒有學過,他的賬目比葉俊川的還要混亂不清,這對他的前途是個巨大隱患。知青們每月交上來的一個個飯折子成了他的心痛,折子上由他劃的那一個個勾勾像是要毀掉他前途的強有力的利爪,讓他感到不寒而栗。他可不想成為所謂的“貪污犯”,更不想學葉俊川那樣“畏罪自殺”。他想到一個辦法,懇請指揮部財務科的李科長幫忙整理賬目。李科長對人真誠,且會計專業一流,他夜以繼日地花費了十多天時間,總算幫馬競把一年多所有賬目都理清楚了。馬競在高興的同時也對管理員這個職務產生了強烈的厭惡之情,他在心里想了很久的一個打算已經成熟:必須趕緊放棄管理員這個職務,到施工第一線去,無論那里的工作有多么艱苦,都不回落下“貪污”的罪名。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我馬競可不想犯這個罪。
指揮部領導看見馬競的態度那么堅決,只好同意了馬競的要求,將他分配到班組里去筑路。幾個月之后,馬競在筑路隊的時間滿了兩年,他重新入伍,后來當上了正師級軍官。直到今天他還對自己當時的那個選擇感到慶幸和得意。他對我說:“事實證明,我當時的那個選擇是無比正確和非常及時的,否則,賬目不清,交不了賬,不算貪污犯也算表現差的知青,根本招不了工,更當不上兵?!?/p>
我記得是在80年代初的一個傍晚,馬競跟我談起了他在墨脫知青筑路隊的一些經歷,我當時很吃驚:“墨脫曾經還有這么一個筑路隊,我怎么從沒聽說過?你是戰旗報社駐西藏軍區的記者,為什么不寫一寫?”馬競沉默良久,然后說,他也想過要寫,但一提筆想到墨脫的那段經歷,頭皮就會一陣發麻。
后來,是在1990年,我把馬競提供給我的一些零星素材寫進了報告文學《駝路》(見《人民文學》1991年第1期頭題)——
由于西藏特殊的地理環境,連“天下第一團”(西藏軍區汽車團)資格最老的病也不敢夸口說自己跑遍了西藏的所有地方。比如那個被稱作“高原孤島”的墨脫,至今還是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縣,墨脫沒有公路,墨脫人也不說公里。千百年來,通往墨脫的路只有一條長210華里,平均海拔近4000米的騾馬道。這是人腳畜掌踩踏千年樹根、億年巖石“打磨”出來的。每年只能通行3個月,雪封山9個月。軍區記者站記者馬競每每談起墨脫,都會說那句話:真想為它寫一本書,可一提筆,頭皮發麻,不知如何是好。
1975年,馬競剛滿18歲,他入伍來到西藏,結束了長期與父母分居兩地的生活。沒過多久他又鉆進了修筑扎(木)墨(脫)公路的工程大隊。工程大隊里除了為數不多的正式筑路工人以外,大部分是西藏的待業青年和從內地來接受“貧下中牧”再教育的知識青年。上千人的隊伍被編為三個隊——男隊、女隊和男女混合隊。他們來到扎木工地時,原有的工兵部隊已經撤走了,只留下一頂頂扎好的帳篷和一些工具、炸藥,還有一些副食。
開工的第一天,一根樹木從山上滾下來,把馬競身邊的一個人撞飛了。大隊馬上舉行了追悼會,號召全體知青和民工化悲痛為力量,誓死修通扎墨公路。可是到了后來,事故經常發生,大家只有悲痛而沒有力量了。然而公路還是在一點一點地向前延伸。
三年過去了,當一條簡易公路離墨脫縣城只有十多公里的時候,人們看到自己身后的路已經一段接一段地被泥石覆蓋,或是被山洪一掃而光,甚至有的地方連同旁邊的山坡竟在一夜之間變得無影無蹤。民工們不宣自散,沿著來的方向尋找可以后撤的路。馬競再也描述不出那條路的模樣,留在記憶中最清晰不過的只有那一團團耀眼的紅光……
每年墨脫的開山期一到,上千匹馱運物資的騾馬就要趕緊翻越多雄拉山,挺險闖過“老虎嘴”。1985年,“老虎嘴”在開山期山崩坡滑,耗資44萬元才運來的10萬公斤糧食被阻在山道上,進退不能,直到一年以后全部霉爛。
十多年前,馬競作為“扎墨公路”的筑路工沒能進入墨脫縣城一步,去年,他作為記者乘“黑鷹”直升飛機進了墨脫縣城。直升機通航是1985年10月的事,那時軍委和總部首長看了軍區錄像室拍的一部反映駐墨部隊生活的錄像片,眼含熱淚地指示:軍費再緊也要保障好墨脫官兵。此后,在通往墨脫的第一道關——海拔近5000公尺的多雄拉山上,隨處可見的一具具騾馬尸骨旁就新添了兩架“黑鷹”殘骸。每到開山日,首批通往多雄拉的兵們都要朝那里灑些酒。
我在《駝路》里寫的那句話:“馬競再也描述不出那條路的模樣,留在記憶中最清晰不過的只有那一團團耀眼的紅光……”這其實是我寫的一段故事里的其中一段話,當時《人民文學》雜志社的韓作榮老師很謹慎,他出于對“犯生活作風錯誤”知青的保護,于是在編輯我的稿子時,有意刪除了那段故事,而只保留了故事中的最后一句話。
今天,墨脫知青隊的知青們很豁達,他們要求我寫出那些故事,并向我提供了一些在那個艱難環境中生出的愛情胚芽的素材。
紅光。留在馬競記憶中最清晰不過的那一團團耀眼的紅光,那其實是一個女知青生孩子的血——那一天,馬競坐著一輛手扶拖拉機下山去采購副食品,同行的除了駕駛員,還有一個女知青,說是要去醫院看病。手扶拖拉機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一路顛簸而下,女知青的臉色漸漸變得煞白,她突然高喊一聲“快停下”,痛苦萬狀地緊捂肚子。駕駛員停了車,問她想干什么?她說想去方便一下,然后就從拖拉機的拖斗里翻身下去,慢慢走到路旁的一棵大樹后面。隨后,馬競和駕駛員聽到了呻吟聲,他倆不知道女知青遇到了什么情況,趕過去查看,卻見女知青倚著大樹,費力地解著纏繞在她肚子上的背包繩。一圈、一圈、又一圈……原來是這樣:背包繩緊緊勒纏住的竟然是一個正在努力爭取出世的嬰兒。怪不得誰也看不出這個女知青懷孕的一點跡象。
嬰兒生下來不一會兒便停止了呼吸,他以這種方式向他的母親提出抗議,深沉而且平靜。不停歇的潺潺流水聲掩蓋了母親的低聲抽泣,而母親下身的血正不斷滴落在周圍的草叢中。羞恥感讓這位母親顧不上自己的孩子,她只顧爬上拖拉機的拖斗,用微弱的聲音說:“走,快走,去醫院,別跟別人講,求你們啦……”
聞訊趕來的知青就地掩埋了那個嬰兒,并且從山坡上采來一些鮮花,插在那個不起眼的小墳包上。
然而,那個沉睡地下的嬰兒對他母親的抗議沒有停止,他拒絕了知青們為他采來的鮮花。第二天清晨,嬰兒墳上的鮮花蹤影全無。也許是他收下了?但有的知青還是心存善意,每每路過那里,仍會忍不住采摘些鮮花,悄悄放在墳頭。
令人驚奇不已的是,過了一段時間,嬰兒的墳頭上竟然長出了一株淡黃色的珍稀植物——塔黃。塔黃的底部由幾片綠葉襯托,淡黃色的棱形葉片由小到大,交叉有序地包裹重疊至頂端,形成塔狀,使這座小墳頭具有了一種童話般的圣潔感。這很像一個莊嚴肅穆的小祭壇,祭著一個愛情的犧牲品。知青們都能感到,那個嬰兒在以淡淡的芳香氣味向人們不停詢問各種問題:“這是什么地方?我為什么會睡在這兒?我的媽媽是誰?我的爸爸是誰?……”
無人能回答。無人敢回答。
每當有知青想談戀愛時,那個小墳頭上的塔黃便會從他們心里浮現出來——那是一個淡黃色的溫馨提示:即使悄悄談戀愛,偷吃了禁果,也萬萬不可懷上身孕。
按筑路指揮部的規定,被招為正式工的知青可以公開談戀愛。
知青被招工的主要條件就是要在筑路隊干滿兩年以上,并且要等上面來的招工指標,再就是要本人表現好。表現得好不好,首先是由本班的全體知青舉手表決通過,經大隊領導認可。往往這時候最讓人的情緒波動,被招成正式工的知青要哭,沒有被招成正式工的知青更要哭。付志君在一篇日記里寫道:
今天,我聽到我們分隊有4個招工,這使我的心比那(哪)一天還激動。但這批沒有我,我一定真(爭)取下一批。一定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請領導看我的行動吧。
這是付志君擦干眼淚之后寫下的日記,也是她充滿無奈地自己向自己表的決心,屬于自我安慰的一種方式吧。正是由于她純潔樸實的這一面,燃起了一個男知青的愛慕之情。當然,在整個知青筑路隊里,付志君的容貌也是很出眾的。
那個男知青名叫張清華,綽號張二娃。他的父親張福興原是18軍的,參加修筑過川藏公路和崗嘎大橋,后到林芝少林東久林場伐木隊。張清華從16歲開始跟師傅張安國學開車,他到筑路隊的主要工作是開推土機,也開大卡車。他平時工作“表現好”,遇到拉知青到山下去看電影,那就更加“表現好”了——車廂里裝幾十個知青,駕駛室兩邊的踏板上一邊站一個人,車前燈上還一邊坐一個人,張清華每次都這樣雜耍般地開著車在山道上東拐西斜地行進,但知青們并不擔心,極興奮,都夸張二娃的駕駛技術好。
由于張清華的開車技術好,工作表現好,他很早就成為正式職工了,還給別人當起了師傅,帶起了徒弟,這令很多知青羨慕,甚至還有女知青向他表達愛意。他為此很得意,很驕傲。后來他與付志君結為夫婦。
張清華一邊品著茶,一邊對我說,他很懷念他的師傅張安國,知青們都叫他張大胡子。
1977年,12月1日的上午9點,雪停了,知青們開始往山上的工地出發。為了保障知青的越冬生活,指揮部派張安國用推土機把大米、面粉和壓縮干菜等物資運到山上。一路上,開著推土機的張安國不斷跟那些正在雪地里艱難行進的知青打招呼,還不時停下推土機,走到知青的跟前說笑:
“張二娃,你跟我一起上去?!?/p>
“明天跟你一起上去。”
“不,你今天要陪我。”
“今天不陪你?!?/p>
“好嘛,二娃,你給我記到哈,小心我哪天整你?!?/p>
“好好,我記得到,隨便你。”
不一會兒,張安國又把推土機停在蹇榮的跟前:
“老四,不要太累了,走不動就坐上來,我搭你上去?!?/p>
“不用,張叔叔,你也不要太累了,要注意安全哈?!?/p>
“好,我注意,肯定注意?!?/p>
注意也好,不注意也罷,災難還是降臨了——10點左右,知青們聽見前面傳來巨大的雪崩聲,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張師傅出事了:“肯定被雪埋了?!?/p>
果然,當知青們趕到前面24K9道回頭線時,只見茫茫雪地里沒有一個人的蹤影,唯有推土機的煙筒頂端露在雪面,還突突地冒著柴油黑煙。大家上前奮力用手刨雪,直到把張安國師傅刨出來。
張安國師傅已經沒有了呼吸,但他臉上依然保持著生前愛跟別人說笑的神情,依然以他一臉的硬胡子來顯示他性格的剛硬。
不幸的消息很快傳到駐在扎木的指揮部,所有干部和職工的家屬都在擔心:“聽說有人在山上的雪崩中死了,他是誰?不會是我的……”
張安國的愛人在家門前的雪地里來回走,焦急地向每一個從她面前走過的人打聽情況,但每一個人都對她說“不知道”。遠遠地,指揮部的幾個領導面帶沉痛朝她走來,還沒走到她的跟前,她就好像明白了一切,身子一晃,軟軟地癱坐到雪地上……
張安國的遺體安放在指揮部的會議室里,等著一場小范圍的遺體告別儀式。蹇榮眼淚汪汪地扶著張安國的愛人,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哽咽出幾聲“師娘,師娘……”
師娘顯得異常平靜:“孩子,我今早起來,看到了雪地上的一串腳印,那是你們師傅的腳印,他昨晚上回來看過我……他平時喜歡喝茶,你們給他的嘴里放點茶。他在黃泉路上有茶喝,嘴不會渴……”
在這次事故中,比較幸運的那個叫張子龍的知青,也是老18軍的子弟。他原先一直是出事的那臺推土機的專職駕駛員,但那天他得到一個單位的面試通知,于是請了假。張子龍的眉毛上長著一塊白色的胎記,他因此幾次被招工單位拒絕。筑路隊的領導很體諒他的焦急心情,幫他說了很多好話。他在張安國師傅出事的當天,終于被招為某轉運站的正式工。筑路隊本來是要為他開歡送會的,但鑒于這種情況,領導對她說:“你要理解,就不開歡送會了?!睆堊育埡芨锌骸皬埌矅鴰煾凳翘嫖宜赖模倚睦锾貏e難受,很懷念他?!?/p>
幾十年后的今天,知青們坐在一起喝茶,還在談論著張安國師傅;“如果他能跟我們一起喝茶就好了?!?/p>
說這話的人叫黃勝鮮,他和他的愛人梁萍是在筑路隊里認識的。他倆在筑路隊堅守了五年,是最后離開墨脫筑路工地的那批知青當中的成員。
黃勝鮮的父親叫黃和平,原是18軍汽車修理連的汽車兵,曾參加過昌都戰役,立過戰功,后轉入昌都地區運輸公司工作。
黃勝鮮是瞞著父母去知青筑路隊設在昌都的報名點報的名,同時偷偷把自己的戶口轉到了扎木縣。當他要去筑路隊報到時,他父親才從同事那里得知這事。黃勝鮮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形,正在修理汽車的父親急匆匆趕回家,雙手還沾滿黑乎乎的油漬,顧不上洗手就拉住黃勝鮮,埋怨道:“這孩子,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黃勝鮮說:“我的戶口已經轉了,筑路隊的錄用通知也來了,再怎么商量都來不及了。爸,你就讓我去吧。我已經長大了,反正在家待著也無聊,我出去闖一闖,經經風雨,見見世面,兩年以后還有招工的機會,這不挺好的嘛。”
父親嘆口氣,說:“那好吧,去了以后要多吃點好的,注意自己的身體,別出什么事就行了?!闭f完,父親拿出筆和紙,在桌前坐下來,一筆一畫地把幾個在扎木工作的老戰友的姓名和地址寫給他,囑咐他遇到困難時,去找那幾個老戰友幫幫忙。
父親埋頭寫老戰友的姓名和住址的動作是那樣的認真,一貫任性的黃勝鮮心頭一熱,他終于捕捉到他似乎從沒感受過的父子情深的這一幕,這個令他感動的瞬間成為他永恒的親情記憶。
黃勝鮮的愛人給我看了幾張當年拍的照片,從照片上可以看出,那時的黃勝鮮雖然個子不高,身材瘦小,但面目清秀,一派年輕書生意氣。但不知何故,有的知青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黃鼠狼”。這個綽號是否含有一點此人“狡猾”的意思?或者,這是戰友們夸獎此人聰明的意思?
一般來說,在艱難環境中生存的人,不僅會變得堅強,還會變得聰明。
在筑路的過程中,黃勝鮮最難忍受的是經常感到肚子餓,嘴特別饞,曾在山上捕過松鼠和蛇來吃,還打過老百姓養的狗來吃。他一有機會就跑到扎木,在他父親老戰友的家里飽餐一頓。他回憶說,那幾個叔叔和阿姨每次看他狼吞虎嚥的吃相,都會停住手上的筷子,邊看他吃邊搖頭:“看把這孩子餓成什么樣了,好在老黃不知道。吃吧,多吃點,等會兒再帶些走。記著,要經常來家啊……”
一次,有個叔叔給黃勝鮮拿了8個豬肉罐頭,讓他帶到工地上吃。黃勝鮮連連感謝,但他舍不得吃,把罐頭都藏在帳篷里的床底下。那些日子,他感到了食物充實和隱藏食物的陶醉快意。
不過,這個秘密終究會被第二個人知道。對此,盡管黃勝鮮極不情愿,但由于“形勢”所迫——他們分隊按照指揮部的要求,從50K搬遷到前面的62K。搬家這天,8個豬肉罐頭成了黃勝鮮的一大難題,因為僅靠自己一個人,根本無法在背著行李的同時還背著8個罐頭翻山越嶺十多公里。怎么辦?很傷腦筋。無奈之下,只能向別人公開自己的秘密,但只限一個人,再多一個人都不行。聰明的“黃鼠狼”經過認真考慮,他選擇了告訴平日愛幫助別人的“活雷鋒”柏瑜。柏瑜當然對豬肉罐頭也情有獨鐘,于是欣然答應幫忙。他倆趁帳篷里無人之際,以極快速度把罐頭從床下的土里挖出來,拆開包裝箱,埋掉,然后把罐頭裝在一個布袋里。搬遷的那一路上,他和柏瑜輪換著背,象背著一袋寶貝似的,心情緊張而興奮。結果身心皆疲勞,因為一邊爬山一邊還要警惕不能引起其他知青的注意。
好不容易到了62K住地,兩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搭帳篷和整理床鋪,而是去附近找個隱蔽之處埋藏罐頭。這以后,每次想吃罐頭了,兩人就佯裝散步去土里刨出一個,美美地吃完之后便若無其事地回到帳篷。有一次差點暴露了,有個知青說他聞到了豬肉罐頭的香味,挨個問,“誰吃的?”兩人會意相視,裝出一副奇怪的表情,“有豬肉罐頭的氣味嗎?我怎么沒聞到?”
從這以后,黃勝鮮和柏瑜便格外小心,每次分享完罐頭,都會注意把嘴擦拭干凈,還很注意跟別人說話時不能靠得太近,更不能用嘴哈氣。
這是必須的。你想,一頂帳篷里住了12個人,8個罐頭如何分?
黃勝鮮在回憶這段經歷時,很有后悔之意,向我檢討他自己,說他那時太自私,不落教(不仗義之意),很對不起戰友,實在是對不起……
黃勝鮮對我說著說著,突然伸手在自己的身旁抓著什么,我一看,他的眼里已噙滿了淚花——他是在找餐巾紙擦拭眼睛。擦完以后又接著說,他感到自己對不起的戰友有好幾個,其中一個叫胡榮。
一天,胡榮背著一桶汽油去工地,半路上走累了,坐在地上想抽一支煙,提提精神再走,不料背上的汽油桶燃起來了,整個人立刻成了火人,被燒得面目全非。雖經部隊工兵趕來搶救,送到醫院得以保全性命,但落下了終身殘疾。黃勝鮮深感后悔,那時沒有給胡榮嘗一口他的豬肉罐頭。最讓他感到愧疚的是那個叫陳西川的戰友。他對我說,陳西川現在的生活十分困難,靠開“野摩”(電瓶車)掙錢養家糊口,他也沒有吃到過我的豬肉罐頭,一口也沒吃過。
說著,我看見黃勝鮮又在找餐巾紙……
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黃勝鮮,他受我的委托,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滿城尋找,終于在一座立交橋下面找到了正騎著“野摩”攬客的陳西川,并把他帶到我的跟前。
由于陳西川從不參加戰友聚會,也從不帶人到他的租房地點,因此很難找到他。筑路隊的知青都知道陳西川,也都想念他,因為他是一次重大傷亡事故中的唯一幸存者,他也因此成為筑路隊里的“名人”。
陳西川的父親陳亞駒是原18軍的衛生員,西藏和平解放后轉業到昌都,參加組建昌都人民醫院。陳西川從小在醫院里長大,但他到墨脫知青筑路隊卻沒能“子承父業”當衛生員,而是當了一名“炮手”。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和實踐,他對放炮工作已非常熟悉,甚至對每一處炸點是否有啞炮都判斷無誤,而他對如何排除啞炮更是經驗豐富。但正如那句藏族諺語:“好馬也有失蹄,雄鷹也會折斷翅膀。”他在一次排除啞炮的工作中,不幸折斷了他的幾根肋骨,折斷了他從小對生活的美好向往的翅膀。
那一天,陳西川和另外四個知青像往常一樣,點燃山上的所有導火線后,迅速鉆進事先選好的一個山洞里隱蔽,他們在山洞里數著炸點的爆炸聲響:“一、二、三、四、五……”數的結果是少了一響。這很正常,平時經常遇到這種情況。那四個知青攜帶排炮工具前往炸點察看,陳西川對他們說,“我把最后這幾口煙抽完,馬上就去?!碑斔橥隉?,鉆出山洞,剛走了幾步,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起,山石像黑色冰雹一樣砸過來,隨后,已經頭破血流的他被強烈的沖擊波掀得騰空而起……
陳西川回憶說,他當時昏迷不醒,大量出血,醒來時只聽見正抬著擔架往山下走的知青們在議論:“看這樣子,他恐怕救不活了?!薄耙幌抡ㄋ肋@么多人,不知黨中央會不會派人來?”隨后他又陷入昏迷,幾天后才在醫院里蘇醒過來,從那以后,他對過去的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
在這次排爆事故中,另外四個知青均無幸免,他們都才18歲,身體被炸得七零八落,知青們花了大半天時間在山坡上撿拾散落的尸骨殘肢。其中有個知青叫楊力平,他是駐林芝某部的一個團長的兒子。楊團長去墓地看兒子的那天,筑路指揮部的領導也去了,問楊團長有什么要求,陷于極大悲痛的楊團長以商量的口氣說:“能不能追認我兒子為共青團員?”領導難以抑制心中的感動,當即答應了楊團長的這個并不過分的唯一要求,并且決定將另外三個遇難知青也追認為共青團員。
楊團長很感謝,他抬起手臂向領導行軍禮,然后向他兒子的墓地行軍禮。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楊團長的神情是那樣莊嚴,他的身體一動不動,久久地,久久地行著他此生行得時間最長,行的心情最沉重的軍禮。他那紋絲不動的右手舉著太陽,舉著月亮,舉著星星,舉著這個世上可以祝福兒子的一切吉祥物……就那么舉著,把一個慈父對兒子的全部感情都凝聚在這個軍禮上,以此給安息在這里的兒子說一些說也說不完的話。臨走時,楊團長又深情地向遠山行了一個軍禮,似乎是對墨脫的山山嶺嶺說:“我的兒子就交給你們啦,拜托啦……
陳西川摸著他發硬的頭皮告訴我,雖然他由于腦震蕩造成記憶力減退,許多事和人已經記不清楚,但發生排爆事故那天的事還記得很清楚,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他至今做夢還時常夢見自己在山上放炮。他的愛人江杏梅也是知青筑路隊的,兩人被招為正式工人之后相愛結婚,在西藏工作幾年后內調到四川青川某工廠,“5·12”大地震后,工廠倒閉,夫妻二人各領了一萬元安家費,然后到成都租房,靠擺小攤零售水果,并風里雨里地電瓶車搭客掙錢養家糊口。由于生活困難,楊西川鼓起勇氣去找有關部門,申請辦理傷殘證和領取傷殘補助,得到的答復是:“墨脫?我怎么從沒聽說過?如果你真的有傷殘,那時候為什么不辦?再說,我看你的語言并無障礙?!?/p>
從那以后,楊西川不再找任何單位,也不再找任何人傾訴了。他默默地廝守著不離不棄的患難妻子江杏梅,領著小孫子艱難度日(他兒子在某快遞公司當快遞員,也騎電瓶車工作)。
我對楊西川說,你應該去參加你們戰友聚會,我相信大家都會幫助你的。
陳西川沉默一陣,又不好意思地摸摸他硬硬的頭皮,說了一句令我的心為之一顫的話:“我不是不想參加戰友聚會,是我覺得我沒有面子?!?/p>
沒有面子?
不。我想對陳西川說,你不是沒面子,而是有面子,太有面子。你是英雄。是對墨脫公路做出過貢獻的英雄。所有參加過修筑墨脫公路的人,都無愧于真正默默奉獻的筑路英雄。
墨脫知青筑路隊的三千多個知青,每個知青都有一段感人的故事,而每個故事都體現出他們的青春的可貴價值。但是,寫到這里,我寫不下去了,也不能再寫下去了,因為……因為我忍了又忍的眼淚已經沖破了眼皮,滾落下來,浸濕了我面前的稿紙……
這時候,我猛然感到,眼淚并不完全代表懦弱和感傷。
在有的時候,眼淚是一種堅強,是一種經過圣潔情感洗禮的美麗的堅強。
墨脫公路幾度偃旗息鼓又重打鑼鼓另開張,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終于在2013年10月31日實現了季節性通車。這個以官方形式正式宣布的消息令知青們感到振奮和欣慰。
我在參加墨脫知青筑路隊的戰友聚會時,聽一些知青正在策劃重返墨脫,去那個他們30多年前拋灑青春,但從未真正抵達過的目的地去看一看,走一走,摸一摸,聽一聽……
我在這里向他們祝愿。祝愿他們能夠順利成行,順利抵達。并且,請他們不要過于激動,讓自己的心盡量平靜一點,在那被稱之為“蓮花盛開的地方”靜靜地回憶,靜靜地思考。我知道,你們任何人都不曾在墨脫親眼見過一朵傳說中的那種具有佛教意義的美麗蓮花,更不用說盛開的蓮花,但只要你們的心稍微平靜一些,再平靜一些,也許就會看到那些盛開在墨脫公路上的朵朵蓮花。千真萬確,那是你們用自己的汗水、淚水和血水澆灌出來的真正的蓮花呀。三千多個知青,三千多朵蓮花……
那么,去吧,“有面子”和“沒有面子”的都結伴同行,帶著你們的兒子和女兒一起去吧,并以我的友人馬麗華的那段優美詩句為伴——
會有自然的非自然的險阻
而且筑路時代也太多了艱辛
比方今天每張菜葉仍貴如翡翠
父親的筑路者則咀嚼過草根……
可我們早已學會達觀
對命運中的許許多多一笑置之
觀念與情趣
也在奉獻中揚棄和更新
讓艱辛雪暴般襲來好了
讓季風干枯生命之樹好了
那“雪線英勇”的旗幟依然呼啦啦飄蕩
筑一條地球上頂高頂長的跑道
栽下兩排兒子一樣嫩嫩的毛葉楊
盡管將來在綠蔭下漫步的
已不再是我們
……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