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能
前些日子看一檔電視節目,訴說界碑的由來與發展,看后心生感慨。在邊防軍人心中,份量最重的莫過于神圣的界碑。界碑,看似一座普通的基石,卻承載著一種尊嚴,宣告著一種主權,寓意著一種責任。界碑,經風沐雨,寒流侵襲,從不移位;界碑,鏈接邊防,捍衛土地,從不失責。戍守界碑,就是恪盡對祖國的無限忠誠;維護界碑,就是履行當代軍人的奮勇擔當。
記得剛到邊防連任職那天,指導員帶領我們兩個新任排長去看一個地方,當時我不懂他意欲何為。等我們來到139號界碑,幡然悟出他是在向我們交接一種使命。這是我第一次認識界碑,它真的不高,一米左右的樣子,由大理石制做而成,正面是鮮紅莊重的國徽,背面是周正有力的“中國”。它雖然不算高大,但是卻國威氤氳,豪氣升騰,我分明看到一種聳天立地的精神和氣場。指導員什么話也沒有說,他舉起右手、面色莊重地向界碑敬了一個軍禮。他無聲的行動讓我深知,戍守邊關的重任已經歷史地落在了我們的肩上。
界碑,這座無聲的基石,成年累月緘默無言,但它卻真實地見證了邊防衛士報效國家的生動實踐。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蘇關系十分緊張,蘇軍妄想霸占我呼瑪縣三河村的吳八老島,并經常向我方開槍射擊、挑釁滋事。為宣誓主權,我三河邊防連官兵堅持每天上島巡邏,維護界碑。一天早晨,陽光燦爛、春光明媚,官兵本該走進自然盡享和熙的好天,可是緊張的局勢讓邊境戰事一觸即發。邊防官兵明明知道隔岸蘇軍常打冷槍,但是他們不顧個人安危,照例進行邊境巡邏,上島宣誓中國主權。那天,任久林和戰友們一道,踏上熟悉的島嶼,穿行在密林叢中。蘇軍向執勤官兵悍然開槍,任久林不幸中彈身亡,倒在他日日走過的界碑旁。這位不滿二十歲的英雄戰士,為了捍衛祖國領土不受侵犯,用身軀抵擋罪惡的子彈,用“倒下”宣示正義的“站立”。他的鮮血慢慢滲進這片肥沃的土地,滋潤著他百般呵護的界碑,他的名字和界碑一樣,永遠屹立在邊境線上。還有在珍寶島自衛還擊戰中“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于慶陽,在一次戰斗中,他頭部中彈倒在了地上,然而當他聽到沖鋒的號角卻猛然躍出,端起沖鋒槍沖向敵軍,直至英勇犧牲,表現出一名邊防軍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主義氣概,中央軍委給他榮記一級戰功。他用自己的流血犧牲,換得界碑的正義挺立。
對于邊防軍人來講,守護界碑,就是敬重職業,崇尚榮譽,這個沉重的擔當不是誰都能肩負起來的,沒有一定的職業操守,是不能完成這個神圣使命的。多少官兵為了這份擔當,忍受常人難以想像的艱辛,飽嘗別人沒有體驗的痛苦。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邊境巡邏主要以乘馬爬犁和徒步為主。一個滴水成冰的寒冬,按照勤務計劃,洛古河邊防官兵要到距離連隊10公里開外的154號界碑巡邏。可是天不湊巧,一大早就下起了鵝毛大雪,氣溫驟然降到零下40多度。當地有一句嘲話,叫做“不到北極,不知道天冷”,不管你穿多厚的衣服,在室外只消站上七、八分鐘,全身就能凍透,時間稍長,手指、腳尖凍得像貓咬一樣,痛得想甩想跳。當地還有一句俗話,叫做“三九四九,棒打不走”,意思就是到了三九嚴冬,一般盡量不要出門勞作,否則就有凍傷凍死的危險。那天,紛紛大雪綿延不絕,大地蒼茫,雪厚盈尺。五連官兵在劉連長的帶領下,義無反顧地踏上巡邏路。雪越下越大,打得人睜不開眼,但絲毫沒有擋住他們前行的腳步,他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見不到154號界碑誓不罷休。界碑,成為他們精神的高地,成為他們期盼的抵達。就這樣,他們一行5人乘著馬爬犁艱難地走著,臉上帽耳掛滿了白霜,手指、腳尖針扎一樣鉆心地痛。由于積雪太厚,前進起來十分吃力,拉駕的軍馬累得汗水淋漓,經風一凍又結滿了冰霜,最后無論怎么催駕,軍馬就是不走。大家無奈,只好下來拽著馬走,馬拉人變成了人拉馬。寒風凜冽,飛雪交加,里面一身汗水,外面一層冰甲,手指凍得抓不住東西。他們就這樣一步一個腳印艱難地走著,前方突然出現154號界碑,痛苦不堪的他們快速奔向前去,抱住界碑失聲痛哭。
百無聊賴的邊防,交通閉塞,人煙稀少,一個連隊就那么幾十號人,互相之間熟悉得了如指掌。就是這么一群人,在偏遠的邊防,他們相依為命,相處得像親兄弟一樣,在遠離家人的日子,這種親情就是他們互相取暖的火苗,照亮彼此的心里。有一年8月,北極村四連連長賈永才帶領官兵參加團隊舉行的軍事訓練大比武,一路過關斬將,拔得頭籌,參賽官兵興高采烈,意氣風發,返回的途中一路高歌。賈連長本應坐在大卡車的駕駛室里,可是有兩位戰友在比武中受傷,行動很不方便,為了照顧他們,賈連長把他們請到了駕駛室,自己翻身跳進了后板廂,和官兵一道有說有笑,享受比武奪冠帶來的喜悅。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車輛行至一拐彎處,突然竄出路面翻至道下。賈連長一看事情不妙,順手把一名戰士抱在懷里,他成為這名戰士厚厚的肉墊,被一根樹樁深深扎進頭部。這名戰士受到連長的保護安然無恙,賈連長卻再也沒有醒來,把人生年輪永遠定格在31歲。一位風華正茂的好連長就這樣扔下了他心愛的連隊,扔下了如日中天的事業,扔下了他日夜守護的界碑,向世人詮釋什么是人間大愛。山嶺嗚咽,大江哭泣,出殯那天,全連官兵面對連長的靈柩長跪不起,被救的那名戰士更是泣不成聲,以淚洗面。在孤獨邊防,官兵相愛的故事數不勝數,他們用真情換真誠,用真誠換生命,上演一個又一個情濃于血的動人場面。一次執勤中,一名戰士被毒蛇咬傷,如不及時營救,生命將受威脅。帶隊排長趕緊解下鞋帶扎在傷口的上方,自己冒著中毒的危險,用嘴一口一口把毒血吮了出來,事后嘴唇腫得像一塊面包。由于處置及時得當,給以后救治贏得寶貴的時間,倆人全都化險為夷。沒有戰友之間的真誠摯愛,沒有同守邊關的共同擔當,就沒有撞擊心扉的真情超越。他的舉動不敢說氣壯山河,卻也生動傳神,令人溫暖。
界碑是孤獨的,它就那么煢煢孑立于寂寥的邊關;邊防是艱苦的,常常缺食短糧吃糠咽菜。守護界碑,不僅要承受寂寞的煎熬,還要飽嘗艱苦的滋味。在嚴寒北極的早期,官兵常常為吃一口新鮮蔬菜而犯愁,由于長期缺乏維生素,有的患上陰囊炎、青光眼,有的指甲凹陷、關節變形。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等是沒有用的,只有靠勤勞的雙手,才有創造奇跡的可能。由于北極無霜期短,各種蔬菜無法成熟結果,為了延長蔬菜生長期,山東籍戰士鄧萬才率先圈起一片凍土,扣下第一頂塑料大棚,在里面搭起一條“地火龍”。冰天雪地的三月,他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幾乎全都呆在大棚里,燒火取暖,融冰化土,修畦打壟,播種育苗,澆水施肥,他的雙手變得粗礪不堪,掌紋里嵌滿永遠洗不凈的黑,身上散發著一股糞臭。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當他看到播下去的那些種子吐出嫩嫩的綠芽,鄧萬才興奮地趴在地上哭了。一片,兩片,三片……這些小苗在鄧萬才的呵護下茁壯成長,開花結果。從此以后,邊防官兵能吃到自產的黃瓜、豆角等新鮮蔬菜,創造了“高寒禁區”生產蔬菜的人間奇跡。現在走進邊防連隊,溫室大棚規整有形,蔬園菜地井井有條,加上路邊小花搖曳點綴,儼然一座賞心悅目的花園,給寂寞邊關平添一道美麗的風景。他們種出的南瓜,最重的達80多斤,豇豆長1.5米,真的令人嘆為觀止,嘖嘖稱奇。endprint
界碑,本身就是一塊石頭,但是它象征的意義卻十分深邃,任何一名邊防軍人,從他踏上邊境那刻起,界碑就深深扎進自己的心里,它就像一輪朝陽,照亮官兵的精神世界;像一盞航燈,指引著人生的前進航向。在邊防當兵,一天不見界碑,就像丟了魂一樣忐忑不安。這么多年來他們養成一種習慣,每次巡邏看見界碑,都要把界碑仔仔細細的擦拭一遍,讓界碑發出熠熠的光來,爾后幾個人排隊向界碑敬禮。做完這些他們才覺得心里踏實。每年老兵復員,他們都要舉辦向界碑告別儀式,仿佛離開部隊前不向界碑打個照面,會留下什么遺憾似的,因為他們放不下界碑,放不下戍邊的事業。一位離開部隊二十多年的老兵,因當年沒和界碑留影,始終縈懷在心。二十年后,為了彌補這個遺憾,他專程來到戰斗過的連隊,來到記憶中的界碑前認認真真地照一張像、敬一個禮,他要向世人證實,守護界碑是人生當中最為精彩的一個片段。
我真的很欣賞界碑,不管風吹雨淋,它總是泰然矗立,靜守一份尊嚴。我們的邊防戰士也像界碑一樣,恪守著一方國土,在我看來,戰士就是界碑,界碑就是戰士,我中有他,他中有我,融為一體。其實細想起來,萬里長城就是一塊巨大的界碑,它橫亙山脈,綿延萬里。多少仁人志士為了陣守這塊巨大的界碑,用“古來征戰幾人還”的民族豪氣,撼匈奴,抗倭寇,鎮守一方疆土。當年秦始皇興師動眾修長城,其目的就是在國之邊界豎起一道堅固的堡壘,讓它成為敵寇不可逾越的屏障。長城固然堅固,但是沒有人來鎮守,也只是一道景觀而已。現在的界碑雖然不像長城那樣固若金湯,但是有了邊防軍人的守衛,界碑就是一道鏈接起來的鋼鐵長城,界碑也因為有了邊防軍人的守衛,變得更加堅不可摧。其實守護界碑,需要一種膽識,一種霸氣,一種堅韌,更需要戰勝對手的本領。有一個被稱之為“老虎連”的連隊,他們把“戰勝對手”作為自己的崇高追求,哪里有急難險重,他們就戰斗在哪里,像一把尖刀無堅不摧,戰無不勝。但是誰又知道,在諸多光環的背后是他們訓練的殘酷。練6公里負重越野,50斤的背囊少一斤都不行,6公里的路程差一米都不干,每一趟下來,個個累得脫胎換骨、渾身散架。再有高墻攀登特戰技能訓練,有多少戰士把手掌磨禿了皮,眾人的鮮血將一條繩索活生生染黑。就是這個連隊,參加上級“愛爾納”特戰比武,獲得三金一銀的好成績。我曾經采訪過這個連隊,走進他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汗味,因為他們每天讓汗水泡著。與他們握手,能感到厚厚的掌繭和強勁的握力,像一把鋼鉗捏得你發疼。就是這個連隊,他們走到哪里,就把軍人的豪邁傳播到哪里,就把軍人不服輸的勁頭帶到哪里,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百折不撓的頑強精神,“虎連”這面戰旗才高高飄揚在邊防線上。
眨眼之間,我離開界碑已經十多年了,但是,我心始終在界碑身上縈繞。閑的時候,我經常拿起與界碑的合影,望著記憶中的界碑,心潮難平。真的懷念邊防,真的懷念界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