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所見古代巫術傳統(tǒng)淺說

劉子珍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所見古代巫術傳統(tǒng)淺說

劉子珍

《赤鵠》所見古代巫術文化傳統(tǒng)，在咒語與懲罰、巫術與醫(yī)療、巫術與政治等方面體現尤為明顯。它不僅提供了有關古代巫術文化的原始資料，而且還為深入了解原始巫術與先民生活的關系提供了一些重要線索。

王國維先生曾提出“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見”的學術論斷。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以下簡稱《赤鵠》）的發(fā)現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清華簡《赤鵠》保存許多原始巫術內容，為我們深入了解古代巫術傳統(tǒng)提供了新線索。本文現立足簡文，從咒語與懲罰、巫術與醫(yī)療、巫術與政治等方面闡述我國古代巫術文化傳統(tǒng)。

一、施咒：懲罰罪人的一種手段

原始巫術時代，初民在實行巫術的時候，認為語言是有魔力的。巫師希望通過巫術語言達到祛除鬼魅邪祟的目的。正如李安宅所說，巫術儀式中的“一些表達愿望的辭句，一經說出，便算達到目的”。

先秦時期，詛咒的巫術行為一般用“祝”字表示。《釋名·釋言》：“祝，屬也，以善惡之詞相屬著也。”《周禮》中就有大祝、小祝、喪祝、甸祝、詛祝和女祝等祝官。其中大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一曰順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筴祝”。小祝“掌小祭祀，將事侯禳禱詞之祝號，以祈福祥，順豐年，逆時雨，寧風旱，彌災兵，遠罪疾”。巫師希望通過“祝”的形式，指令所祝之對象按照自己的意愿，達成某種目的。《赤鵠》就有商湯為懲罰小臣而施咒的內容。簡文曰：

湯乃□之，少（小）臣乃（眛）而（寢）於（路），見（視）而不能言。

整理者認為，之”字前為殘字，“從示，右有缺筆，疑與巫祝有關”。雖然已無法知曉成湯咒語之具體內容，但無疑與懲罰小臣有關，讓小臣突生疾病，仆倒于路，目雖能視，而口不能言，無力逃脫。

有意思的是，清華簡《金縢》和《祝辭》兩篇也有涉及“祝”的內容。《金縢》提到，武王克殷三年后，身患疾病，難以痊愈。周公設壇陳圭璧，向太王、王季和文王祈禱，希望能代武王受疾病之苦，讓武王痊愈。史官冊祝曰：

爾（爾）元孫（發(fā)）也，（遘）（害）（虐）疾，爾（爾）母（毋）乃有備（服）子之責才（在）上。隹（惟）爾（爾）元孫（發(fā)）也，不若但（旦）也，是年（佞）若丂（巧）能，多（才），多埶（藝），能事（鬼）神。命于帝（庭），尃（溥）又（有）四方，（以）奠（定）爾（爾）子孫于下（地）。爾（爾）之（許）我，我則（厭）璧與珪；爾不我（許），我乃（以）璧與珪（歸）。

《祝辭》共五則，每則寫在一支簡上，共五支。因第一、二兩則均有“祝曰”，故整理者取名為“祝辭”。江林昌先生認為，五則祝辭均為巫咒之辭。雖然其具體內容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施咒者可以直接指令自然神，以達到自己的愿望目的。比如第一則祝辭是為防止溺水，巫執(zhí)幣進行祈禱，高聲長呼，指令司湍神控制水流。其辭曰：

（恐）弱（溺），乃（執(zhí)）（幣）以祝曰：“又（有）上巟（茫茫），又（有）下坣（湯湯），司湍彭（滂滂），句（侯）茲某也發(fā)陽（揚）。”乃（舍）（幣）。

與《金縢》和《祝辭》相比，《赤鵠》沒有說明咒語的內容，而重在表現咒語效果。另外，《赤鵠》的咒語旨在懲罰有罪之人，這與《金縢》《祝辭》以及《禮記·郊特牲》《山海經·大荒北經》等傳世文獻所載咒語不同，它們側重于祛除災害、狩獵種植。因此，《赤鵠》豐富了我們對古代咒語功能的認識。

二、巫醫(yī)合一：從病因、治療方法及藥效看古代的巫與醫(yī)

古時巫醫(yī)不分，巫師一般都會掌握一些醫(yī)治病人的方法。《廣雅·釋詁四》云：“醫(yī)，巫也。”王念孫《疏證》：“醫(yī)即巫也，巫與醫(yī)皆所以除疾，故醫(yī)字或從巫作醫(yī)。”《公羊傳·隱公四年》：“于鐘巫之祭焉，弒隱公也。”何休解詁云：“巫者，事鬼神，禱解以治病請福者也。”巫醫(yī)互訓，恰是巫醫(yī)不分的反映。《赤鵠》有關巫醫(yī)的內容主要涉及病因、療法及食物功效三個方面。

1、病因：作祟致病觀

簡文中夏桀得病，巫烏向群烏解釋其病因時說道：

帝命二黃它（蛇）與二白兔凥句（后）之（寢）室之棟，亓（其）下（舍）句（后）疾，是囟（使）句（后）（疾）疾而不智（知）人。帝命句（后）土為二（陵）屯，共凥句（后）之牀下，亓（其）（上）（刺）句（后）之體，是思（使）句（后）之身（疴），不可（及）于（席）。

天帝命二條黃蛇和二只白兔藏于夏桀寢室的脊檁處，其氣向下使夏王昏亂，認不清身邊的人；天帝又命后土在夏桀床下生出兩道陵阜，其氣向上沖使夏王身體劇痛，不能碰觸席子。顯然，在巫烏看來，夏桀病因是“黃蛇”“白兔”和“（陵）屯”作祟。

在我國古代，外物作祟致病觀非常盛行。該觀念在商代既已出現，甲骨卜辭中有術語“又希”“”。陳夢家認為，“希即殺，而殺為兇煞之煞，殺又通祟，是‘又希’亦即‘又煞’‘又祟’，卜辭希與常用作動詞，即‘人鬼為祟’”。比如：

①辛酉卜貞：季希王。（《前》5.40.3:5）

②貞上甲希王。（《林》2.3.15）

③貞妣己婦好子（《卜通》別二：田中一二）

④旬希,王疾首。(《前》6.17.7)

卜辭①②③中，商祖妣季、上甲和妣己分別對王和婦好之子作祟。例④則是旬日有祟，致使王患頭痛之疾。這表明，在古人看來眾神、鬼、物等均有可能作祟，使人致病。

2、巫術療法：驅疫除祟

為治愈夏桀的疾病，巫烏告訴小臣驅疫除祟之法。簡文曰：

（夏）句（后）乃從少（小）臣之言，（撤）（屋），殺二黃它（蛇）與一白兔；乃（發(fā)）（地），又（有）二（陵），乃斬之。亓（其）一白兔不（得），是（始）爲埤（陴）丁者（諸）（屋），以（御）白兔。

夏王桀聽從小臣的話，拆除屋頂，殺掉兩條黃蛇與一只白兔。然后，挖開地面，鏟平兩道阜陵。其中一只白兔逃脫，就筑一道小墻遮擋屋子，防止白兔再來作祟。找到作祟根源，并鏟除它們，疾病即可痊愈。這是古人所認為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治療疾病的方法。

3、具有神奇功效的食物

在巫術的作用下，食物往往具有神奇的功效。對此，《赤鵠》中有相關記載：

少（小）臣自堂下受（授）紝巟（羹）。紝巟受少（小）臣而嘗之，乃卲（昭）然，四巟（荒）之外，亡（無）不見也；少（小）臣受亓（其）余（餘）而嘗之，亦卲（昭）然，四 （海）之外，亡（無）不見也。

簡文中，商湯妻子紝巟和尹伊食用赤鵠之羹之后，都具有神奇能力，“四荒之外”“四海之外”無不見也，目力超乎常人。這種目極“四荒”“四海”的超能力，恰是巫術的力量的反映。由此可知，古人很早產生了通過飲食獲得神力的想法。后來道教煉丹應該與之存有某種關聯。

三、巫政合一：湯為部族首領，亦為部族巫師

上文提到，商湯對尹伊施咒進行懲罰。這其實是原始宗教時期“巫政合一”現象的孑遺。在原始巫術時代，由于尚未出現階層，人人平等，諸神靈地位也是平等的，也就是《國語·周語》所提到的“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待巫術改革后，顓頊“絕地天通”。普通氏族成員溝通天神的權利被剝奪，祭祀權被氏族貴族階層所掌控，從巫祝等祭司到部落首領，都是神職人員。比如，在商代，商王不僅是部落首領，還是部落中最有權勢的巫師。陳夢家先生在《商代的神話與巫術》一文中指出，殷商時代，“王者自己雖然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這在《呂氏春秋·順民篇》中亦有明證。

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于是剪其發(fā)，磨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大說（悅），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神之傳也。

這則故事說明，商湯舉行祭祀活動，“以身為犧牲”，代表廣大族眾而施行“公眾巫術”，所謂“萬夫有罪，在余一人”。這時的商湯是君王兼祭司于一身，壟斷了巫術通天神的權力，所謂“湯達乎鬼神之化、人神之傳也”。

四、從部落圖騰角度看尹伊間夏策略

在湯滅夏前，曾派尹伊到夏刺探情報。這在《孟子·公孫丑上》趙岐注、《呂氏春秋·慎大》和《孫子兵法·用間》等文獻中均有記載。其中，《呂氏春秋·慎大》所記尹伊間夏之事顯得尤為曲折。

湯乃惕懼，憂天下之不寧，欲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報于毫。

為了讓夏桀相信尹伊確已叛商，商湯又設苦肉計，親自射傷尹伊，讓他逃往夏。尹伊到夏之后，積極刺探情報，為商滅夏立下汗馬功勞。《孫子兵法·用間》對尹伊有高度評價，“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因此，尹伊間夏之事應該有較高的可信度。

《赤鵠》雖有巫術內容，看似荒誕不經，但卻為解讀“尹伊間夏”提供了新視角。現試從“起因→發(fā)展→高潮→結局”四個環(huán)節(jié),對此進行解讀。

階段 內容起因商湯之鵠羹被商妻紝巟和小臣偷吃。發(fā)展 事情敗露，小臣逃往夏。高潮結局商王施咒，小臣病臥于路，險為烏鴉所食。巫烏透露夏桀病癥之由，讓烏鴉食用夏桀祭品。巫烏附入小臣體內，以天巫身份至夏，聲稱能幫夏桀除掉所謂的作祟之物。

基于尹伊間夏史事，對《赤鵠》可做如是解讀：商湯設“苦肉計”，尹伊因“鵠羹事件”，生命受到商湯威脅，被迫逃離商。當時恰逢夏桀生病，尹伊就以天巫的身份至夏，稱能除祟治愈，接近夏桀。需要注意的是，《赤鵠》還提及“烏”“黃蛇”“白兔”三種動物，其中“烏”和“黃蛇”有豐富的文化內涵。

江林昌先生認為，太陽是初民們所崇拜的最早的圖騰神。當人類進入漁獵時代以后，又有動物圖騰崇拜。于是太陽圖騰與動物圖騰呈疊合趨勢。在神話世界里，太陽神往往被動物化。黃河中下游的東夷殷商族以鳳鳥為太陽圖騰神，黃河中上游的華夏族以神龍為太陽圖騰神。因此，在巫術觀念里，龍鳳變成了溝通天地的使者。

這里先討論“烏”。烏是殷商東夷族鳥圖騰崇拜的一種表現形式。比如，《山海經·大荒東經》有載，“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赤鵠》中的“烏”想要吃掉尹伊，幸被群烏之首“巫烏”所救。巫烏告訴尹伊夏桀病由所在。待群烏散去，巫烏附入尹伊體內，以天巫的身份至夏，聲稱能為夏桀治病。

再說太陽神龍圖騰。華夏族以神龍為太陽圖騰神。龍能升天，也能入地。比如《大荒西經》說夏后啟“乘兩龍，……上三嬪于天，得《九辯》、《九歌》以下。”張光直《商代的巫與巫術》認為，“夏后啟無疑為巫，且善歌舞”。

蛇與龍又存在密切的關聯。聞一多先生《伏羲考》認為，龍“是一種圖騰（totem），并且只存在于圖騰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種虛擬的生物，因為它是由許多不同的圖騰融合而成的一種綜合體”。“它的主干部分和其基本形態(tài)都是蛇。”“可見龍的基調還是蛇。大概圖騰未合并之前，所謂龍者只是一種大蛇。”由此，聞一多先生得出“龍的基調是蛇”的結論。

夏桀荒淫無道，天帝降罪于他，讓他身患疾病，痛苦不堪。商湯借機讓尹伊以天巫身份接近夏桀，并以治病除祟為由，殺死黃蛇。在故事中，這似乎是在暗示東夷商民族的圖騰烏鳥殺死了華夏民族的圖騰黃蛇。沒有圖騰庇護，夏桀自然就失去了掌握神權的政權根基，也就預示了夏王朝的覆滅。

綜上所述，巫術是古代先民原始思維的重要體現。通過巫術，我們可以進而分析古代原始宗教、部族政治、醫(yī)療養(yǎng)生等文化特征。《赤鵠》的發(fā)現恰恰為我們窺見古代巫術文化傳統(tǒng)提供了新資料與新線索。

[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M].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0年版.

[2] 聞一多.神話與詩[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3] 江林昌.楚辭與上古歷史文化研究[M].齊魯書社，1998年版.

[4] 陳夢家.商代的神話與巫術[J].燕京學報，1936年第20期.

[5] 江林昌.詩的源起及其早期發(fā)展變化——兼論中國古代巫術與宗教有關問題[J].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

[6] 黃德寬.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與先秦“小說”》——略說清華簡對先秦文學研究價值[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

（作者單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 264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