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號：沉醉在古法技藝中

許瑾

脫奉辰還總愛說一句話：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唯一不能丟的是信仰，商人的信仰是誠實無欺。

關于隆盛的諸多爭議

在青州，隆盛糕點坊每年至少收到三個批評，一是花樣少，糕點品種不推陳出新。就說月餅吧，隨便找個偏僻小鎮的糕點鋪，最少也能端出一二十種，在蟹肉、咸菜、韭菜月餅大行于市的今天，隆盛卻還只做最古老的青紅絲五仁月餅，真是讓人大跌眼鏡。二是有的糕點甜味重，雖說吃著甜而不膩，但現在患糖尿病、高血壓的人這么多，為什么不能少放點糖呢？三是服務員態度差，顧客很難找到“上帝”的感覺。

對于批評，隆盛的回應亦有三：一、我們只做中國傳統的月餅，只做老味道；二、我們堅持自己的糕點特色，不會為迎合顧客而擅改；三、關于服務，事出有因，不做解釋。

態度竟如此傲慢！然而奇怪的是，每天一大早來隆盛的人卻越來越多。從門口到柜臺，因空間有限，特設置了環形通道，密密麻麻全是人，店里裝不下，外面自覺排起隊來，一溜煙排到右邊的商業街。

生意這么好，然而多年來，隆盛的店面卻連半寸也沒擴建，廠房只比一個四合院大不了多少。不能說他們沒有發展的機會：多年來，前來尋求合作的國內外的企業、集團絡繹不絕；幾年前，日本安吉丸公司負責人專程來到隆盛，希望大批生產他家糕點，賣到日本市場，利潤將比在中國高出20倍；政府也出臺了優惠政策，專門批地幫隆盛擴建……然而這些，均被隆盛一一拒絕。

對隆盛第六代傳人脫氏兄弟的不作為，坊間又有幾種傳聞，一是說當年脫氏先祖為防秘方外傳，故不讓子孫與外界有過多接觸。要是與大集團合作的話，可能頭幾年能大發一筆，賺個盆滿缽滿，但難保秘方外泄。還是安分守己好，起碼能保證世世代代都可靠這手藝掙錢。第二種說法是脫氏先祖怕子孫起內訌，分別傳給他們不同糕點的秘方，兄弟齊心才能做出完整的隆盛糕點，而這一代傳人之間并不和睦，在經營理念上意見不一，所以很多合作都不了了之。還有人嚷嚷哪有這么多內幕，不作為只是因為他們懶，懶到什么程度呢？那些競爭對手都跑到隆盛門口擺攤了，賣的還是同質化產品，哎！連這他們都不去管。

沒想到竟如此講究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百合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把這些花蕊集中在次年春分這天曬干、研好，并用同年雨水節令的雨、白露節令的露、霜降節令的霜、小雪節令的雪各十二兩加蜂蜜、白糖等調和，制作成龍眼大丸藥，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樹根下。”這是《紅樓夢》中一僧人為寶釵開的藥方冷香丸。據說真有人花大力氣備齊了，病得痊愈。在連中醫抓藥都不那么講究的當今，這樣精致的藥方大約只出現在小說中吧，然而沒想到，隆盛——一個小小的糕點坊，在原材料上仍堅持如此考究。

拿最簡單的雞蛋糕原料來說，古時隆盛人都是用散養的山雞所下的蛋，可惜現在根本買不到了，無奈下，只好退而求其次，用土雞蛋代替。為了保證蛋的質量，隆盛專門和農戶訂了合同：只喂麥麩、苞米粉等，杜絕激素等添加劑。

鄉野村間，放養的母雞悠閑地踱步，不時啄開松軟的土層，逮到只張皇的小蟲。母雞精力充沛，處處皆可取食，產的雞蛋也蛋黃色深，蛋香濃郁。滋味、營養遠非普通雞蛋可比。即便如此，剛能下蛋的雞在半年到一年之間這段時間產的蛋，隆盛才用。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要求呢？他們深知連養雞人也未必知道的秘密：母雞剛下蛋前半年，由于體能不穩，蛋的質量參差不齊，水分大；下蛋一年后，母雞精力漸弱，雞蛋營養下滑，水分更大。

還有玫瑰醬的釀制。每年春天，隆盛人會專門趕往百里之外的玫瑰園。清晨，和著露珠的光，采下最芬芳艷麗的那一朵，之所以一大早摘取，這是因為露珠能最大程度潤澤、留住玫瑰的清韻。接著快馬加鞭運到隆盛，仍是露珠微顫。之后，摘蕊去莖，將細細選好的花瓣洗凈晾干、腌、蒸、釀制，配上獨家釀的蜜，待半月后開壇，滿室幽香四溢。

掰開外皮金黃酥軟的月餅，細細長長的青絲玫瑰，樣子好看，嘗起來甜香適中、回味爽凈，能瞬間喚醒兒時的記憶。四季玫瑰是萬萬不可用的，它們粗糲荼蘼，沒有傳統玫瑰那抹沉潛入里的暗香。有八九年的時間，市場上很難買到傳統玫瑰，隆盛的第六代傳人脫氏兄弟不得不包地雇工，親自種植。

即便是芝麻、綠豆類的配料，從脫皮、水煮到磨粉等等，每一道工序都有嚴格要求。另外，環境溫度、濕度，原料的投放順序，和面時間的長短，手的力度大小等等，分寸拿捏均需恰到好處。例如，氣溫高時，面粉會比較軟，和面時就要少放水，原本20分鐘的醒面時間也要縮短到15分鐘，不然起發性差，做出來的糕點會又硬又干。

隆盛的聲名鵲起，純因原材料，不在秘方。

對每個前來尋求合作的人，脫氏兄弟都試圖讓他們明白這一點，然而，很少有人能懂他們的意思。也很少有人想到，隆盛要培養出一個技術熟練的師傅至少要花3-5年時間。而年輕一代，已很少有人愿意靜下心來做這行了。把祖業做大做強，是隆盛人的夢想，然而原材料、人力的限制，均非一時所能解決，這也是傳統手工業難以發展壯大的瓶頸。亦因此，隆盛每天制作的糕點數量也是有限的，一天最多生產五百斤。

不擴大生產經營規模，總可以降低成本不這么講究吧，或者干脆把價格升上去？脫氏兄弟還是沒動靜……

下午路過隆盛，看它店門緊關，外地人會以為沒開業，其實是已經打烊了。廠子每天為店里供貨三次，常常不到三點就賣完了。為了讓更多顧客不空手而歸，限購每人只能買10斤，這規定同樣惹惱了一批顧客，特別是那些慕名遠道而來的，客人的一肚子怒火，最終都發給了售貨員，售貨員自是很難再笑得出來。脫安利站過柜臺，他深有體會。

商人的信仰

明代時，青州衡王府糕點坊有一脫姓回人，善制面點，取材考究，樣新形美，入口驚喜。清順治三年，查抄衡王府，脫氏后人流落民間。清道光初年，脫氏第十九世祖脫仕元在青州海晏門里建起糕點茶食鋪，取字號“隆盛”， 延綿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脫奉辰，1912年生，隆盛號第四代傳人。1979年，政府鼓勵發展民族手工業，在時任益都縣縣委書記隋華堂的關懷下，已經67歲的脫奉辰毅然出馬，關了二三十年的隆盛號重新開張了。

爺爺脫奉辰經歷了晚清、民國、抗日、新中國，歷史動蕩練就了他的魄力與大氣。在偽政府時期他還做過保長，轄區的百姓無力繳稅交租的，都是由他家來墊付。到了解放時，脫家除了房子什么也沒剩下，也因此，土改時未被波及。

那時代，面、糖、油還都是定量配備，一家人小的小，病的病，全靠這手藝糊口。有一次，制作中少放了一味原料，試嘗下，也沒發現什么異樣，但脫奉辰卻堅決不肯拿去賣。

每年年初五，店里開始加做元宵，幾乎是成本價出售，看著來來往往的顧客，脫奉辰總是笑容滿面，覺得回饋了客戶。很多時候，街坊鄰居賒的賬還不上，脫奉辰也不主動要，就這樣，欠著欠著就忘了……

有很多年了吧，在隆盛門口搶生意的，總不乏其人。每逢節假日，看著鋪面都快被堵嚴了，為什么不趕那些人走呢？脫氏兄弟當年都這樣問過脫奉辰。“都是吃這口飯的，咱們能填飽肚子，也不能讓別人餓著。”而那些在門口擺攤的商販，每逢人問，也總不忘補上一句：我們賣的不是隆盛糕點，比他們的便宜，沒他們的好吃。

脫奉辰還總愛說一句話：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一不能丟的是信仰，商人的信仰是誠實無欺。而今，幾十年過去了，每當遇到大的機遇，脫氏兄弟都會細細斟酌爺爺的話，萬萬不能砸了隆盛的牌子！

喜靜厭躁的脫氏兄弟仍兀自沉醉于傳統手工技藝所帶來的安寧與踏實，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