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
一
一到長假便發愁。其實,對于我,早已是終年長假了。既不返聘,也不兼差,拽點文,叫優游林下;說白了,是退休一族。要旅游,什么時候出門都行。那么,愁從何來?大概因為年事已高,出門旅游孩子們總有點不放心。要他們作陪,就只有長假。但一看長假期間公路的車潮,游地的人海,都像煮餃子似的,疑懼頓生,哪里還有什么游興!與其擠來擠去趁熱鬧,何如在家悠閑自在。但上班族不行,他們只有這一年兩三度的長假。所以,那份關愛父母之情,我始終無緣領受。
二
其實所謂長假,不過是把幾個短假湊在一起罷了。當初弄出這個花樣,是否有以此拉動“旅游經濟”的想頭,未見有關部門宣布,但媒體是這樣解讀的,旅游業也是這樣動員的。是否有人想過,中國人口如此之多,一個春運,已經把交通系統弄得個人仰馬翻,南來北往,一票難求,又何苦再弄出兩個“小春節”,人為制造擁堵?數千萬人走南闖北,跑東跑西,旅游勝地,交通、住宿、飲食、游覽,樣樣緊張,旅游者、服務者疲于奔命,心力交瘁,怨聲載道,究竟是決策的成功還是決策的失算?
如果允許人們把一年的假期在工作允許的前提下靈活使用,不必“舉國一致”,是否可以收化整為零的功效?細水長流的旅游經濟,何遽不若波濤洶涌的一錘子買賣?
三
同大波轟式的旅游相適應,是旅游業的粗放化。因為人多,需求不一,旅行社又不思分類滿足,便習慣于大鍋飯組團的統一模式。景點一樣,講解一樣,無非是一些編出來的粗糙故事和對景點的象形類比:這峰像只雞,那石是只猴,還有什么靴子、琵琶、黃牛之類——“啊呀呀,快點來拍一張啊!”
南北相類,東西仿佛,了無意趣。
這當然同導游的水準有關,但也同旅游業不思進取、安于現狀有關。上個世紀80年代,我去昆明,旅游方興。導游把大觀樓長聯中“一枕清霜”講作枕上落滿白霜,我曾笑謂,陸游詞“夢破南樓,綠云堆一枕”,不知是否枕上堆滿了綠色云團——綠云、清霜,其實講的是白發與烏發,同自然界的霜、云無涉。
那時,導游還是一個新興的職業,師資不足,學藝未深,恐也難免。20多年過去,旅游業從起步到壯大,但壯大的大抵只是游客的隊伍和旅行社的數量。至于旅游業的組織,導游的水準,則尚難言。到蘇州,聽不到對中國造園歷史與藝術稍稍深入的講解;游洞庭,聽不到對詩詞名篇的吟誦與體味。對不同水準不同要求的游客,除了住宿、伙食的等級區分,不能有游覽需求的分類滿足。中國的旅游業好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始終處在“小學階段”。面對越來越多跟著導游匆匆趕路的游客,旅游業大概心滿意足,不覺得還要有什么改進了。
20多年前,一位資深導游對我說,他喜歡帶歐洲來的旅游團,而同臺灣來的游客,講深了無法互動。那原因當然并非語言的障礙,而是游客的趣味。那時大陸的旅游潮尚未興起。不想20多年過去,大陸游客仍如當年的臺灣游客。與游客水準相適應,則是導游水準的普遍不足。
四
旅游,前人簡呼之為“游”。為增長學問,開闊視野,叫游學;為了解社會,增加閱歷,叫游歷;為開闊心胸,賞玩風景,叫游山或玩水。這樣的“游”,需要有準備,有時間,有體力,有頭腦。清初吳江人潘耒——顧炎武的高足——為《徐霞客游記》作序道:“文人達士,多喜言游。游,未易言也。無出塵之胸襟,未能賞會山水;無濟勝之支體,不能搜剔幽秘;無閑曠之歲月,不能稱性逍遙。近游不廣,淺游不奇,便游不暢,群游不久?!边@話自然不錯。但身處今日,諸事煩勞,幾人能夠!不過,今天有今天的優勢,那就是交通的便捷,千里之遙,轉瞬能達。只要事前做好“功課”,有明確的目標,收獲必能不菲??上Ф鄶德糜握卟⑽窗崖糜萎斪鲆环N游學與游歷,即便游山玩水,也是淺嘗輒止。因此出游一次,歸來只多了些錄影、照片充作紀念,實在很辜負這難得的人生經歷。至于像孫猴兒一樣到五行山下撒一泡猴尿以示“到此一游”的,更是綿延不絕。近日去南昌,滕王閣旁一只飾金的兔塑身上,竟滿是涂鴉,都是猴尿一族。
有怎樣的游客,就有怎樣的旅游。倒過來:有怎樣的旅游,就有怎樣的游客。
五
旅游的內涵,與其說在經濟,不如說更在于文化。
游歷一個地方,山水也罷,歷史也罷,名勝也罷,風習也罷,都有一份文化的內涵。但今日之旅游,最被關注的卻只在經濟。經濟的衡量,又全在賺錢。原有的名勝,被一處處圈定,門票高昂。真跡已毀,便造些假古董,也大賣其票——有些略有依據,有些純屬臆造。更有甚者,在尚有旅游價值的地方大拆大建,弄得不古不今,不倫不類,令人啼笑皆非。
因為城市的喧囂,江南的小鎮游悄然興起。昆山的周莊最先紅火。隨著游人蜂擁而至,那個小鎮的人全被遷出,成了一座空鎮。住家都變成了商鋪,家家戶戶大賣“萬三蹄”,據說是大財主沈萬三的家傳。幽靜閑雅的周莊,成了一個賣醬豬蹄的集市。此后上海周邊一些小鎮也大抵都走了這條路子。開市場當然能賺錢,賺錢之后便依據某種流行口味,弄出些難于入目的“景點”。這種千篇一律的商業化小鎮,怕是很難再繼續吸引游客了。倒是那些未曾經過商業化開發的小鎮對旅游者更有吸引力。怎么保護好這些尚未變味兒的美麗小鎮,引人關注,也令人憂心。
六
《牡丹亭》中杜麗娘有一句唱詞兒:“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旅游者的心情,也頗與此相類。那年夜宿黃山,望天空,星漢燦爛,為之一爽。在北京、上海,久已不見此景。曾想,如果帶上孩子,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天穹下觀察星座,不也是一個很有趣的旅游項目?然而,不知為何,身處自然美景之中的人,反倒缺乏這樣的審美,一想“發展旅游”,便定要弄些大煞風景的所謂“景點”,弄些生造出來的所謂“美食”。
“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于是當地加入了一個沒有購物項目的“陽朔一日游”。第一站就是“桃花源”——原以為那里的風光有如世外桃源,沒料到竟是一處按陶淵明《桃花源記》布置的人造景點。乘船由洞口入,不合《桃花源記》“便舍船,從口入”的描寫,導游便改稱“便乘船,從口入”;洞中沒有桃樹,就弄幾株假樹點綴。其他便是別處屢屢見過的“拋彩球”“織布”“刺繡”一類所謂“民俗”。至于修建的“陶園”,更令人發噱。因《記》中有“登東皋以舒嘯”,便建了一座“東皋樓”;因“云無心以出岫”的句子,便造了一座“云岫樓”,還把岫字誤書為“釉”;大約因著陶淵明有“悠然見南山”的詩句,所以又有了一棟“南山樓”,當然免不了還要有一爿賣旅游紀念品的商店。一日游程為了這不尷不尬的贗品,費去了三分之一時間,真正想看的陽朔風光卻只有在江上往返的兩個來小時。但是你無法選擇——因為這已是“最佳旅游路線”。
七
旅行社當然可以說:你可以不必參團自由行?。?/p>
可惜,即便不加入旅游團隊,也仍然無法“自由”。
凡屬喀斯特地貌,大抵都有溶洞。三十多年前,湖南郴州的萬華巖尚未正式開放,我曾帶著手電筒隨朋友進入觀看,有一段還要匍匐前行。順著手電的照射,洞中形態各異的巖石與水量豐沛的地下河流,令人贊賞,令人驚悚,令人嘆為觀止。頗有點探險的味道。
近年來看了幾處旅游點的溶洞,則大異其趣。洞中照明系統,把溶洞裝扮得五光十色,凡有象形之處,更是加倍華麗。但麻煩的是你只能隨著導游前行,因為導游走過之處,燈光立即關閉,留給你的是一片黑暗。
美則美矣!卻再也看不到溶洞的本來面目,再也沒有了溶洞探奇的樂趣。主事者一定以為他們給了你最美的享受。但是人工的雕琢,恰恰敗壞了自然純真之美。
八
100多年前,清政府曾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大臣中戴鴻慈在游歷瑞士之后,曾對旅游發過一通感慨。說中國如瑞士之佳山水者“不可僂指”,只是“內地未辟,交通不便,又乏所以保護而經營之術,使墳塋縱橫,斧斤往來,風景索盡,游人繭足”。“守土者不加修葺,則頹廢有時,甚或蒿萊不治,人跡罕至,時有伏莽之虞,非謝家山賊糾合徒眾,不可得游,抑可嘆也”。那時,中國人大多生活無著,盜賊遍野,何談旅游!大好資源,聽其荒廢,是一種破壞。
100多年過去。人口的眾多和生活的改善,使中國的旅游快速發展。沒有關心過旅游業的統計數字,我想,一定十分龐大。但另一種對旅游資源的破壞也愈演愈烈。
隨著時間的推移,粗放式的旅游,怕已走向盡頭。適應多種需要,細化旅游方式,已經提上日程。許多人已經開始改變這種走馬觀花式的旅游,改為“居家式”旅游,即在一處租屋住上幾天,深入觀察那里的風景、習俗、歷史、文化——尤其是一些尚未經過商業化過度開發的地方,更具吸引力與競爭力。只希望那些地方不要看樣學樣,大搞所謂“旅游開發”,把現存的資源優勢化為劣勢。保護好那些天然淳樸的旅游資源,不要再被惡俗地加以破壞,這恐怕是當地主事者應盡的責任。
我總擔心,在中國,竭澤而漁地吃資源飯的人太多,而懂得保護與持續利用資源的人太少。這種“肥水快流”式的商業開發,讓人覺得有快撈一把、“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味道。旅游資源破壞易,再生難。近百年來,被我們糟蹋的已經不少。此時做起,尚未為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