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剛
反腐高壓態勢下“官不聊生”呼聲的背后
中共十八 大后,改 革的力 度明 顯加大。“ 深化改革元年”2013年至今,國務院先后取消和下放了7批共632項行政審批事項,廢止和修改了不少過時的行政法規。剛落幕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強調“依法治國”,在司法領域也推出了重大改革舉措。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反腐治吏,將改革的手術刀對準自身,從嚴治黨治軍,倡導廉潔公正。2014年11月北京APEC會議由中國主導發表了《反腐敗宣言》,開展國際反腐合作,加強國際追逃追贓,切斷貪官外逃之路,使官場震懾,民心大快。
懲治腐敗堅持零容忍,長久保持高壓態勢,使官場爆出“官不聊生”的哀嘆。同時,負面反應很快出現,有基層干部不作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有領導甚至抱怨反腐反得經濟搞上不去了,對“風險高”的招商引資工作消極怠工。“高薪養廉”的呼聲也日漸增高,全國人大調研組聲稱:公務員工資標準8年未調整,若不及時建立合理有效的薪酬激勵機制,公務員的工作積極性將難以為繼。
在我國,公務人員加一次工資牽涉面極大,歷來都是令人頭痛的“老大難”。哪些人該加,哪些人不加?我國干部體制改革搞了30多年,現今在編有700多萬公務員,然而若光給他們加工資,那些未列入公務員序列卻仍領國家工資的在編“干部”呢?還有,加工資是否真能激發工作熱情,或是引發更多利益爭奪,徒增矛盾?公務員的工資標準究竟是多少?普遍加工資國家財政能否負擔得起?所以說,它牽涉到舊體制、舊觀念及多方利益,只有加大力度全面深化改革才能妥善解決。
干部體制改革不徹底使冗官貪官有機可乘
眾所周知,我國黨政干部體制源于“蘇聯模式”。改革開放一開始就將矛頭對準了臃腫的干部體制,打破“鐵飯碗”,財政“分灶吃飯”。1982年鄧小平提出“精簡機構是一場革命”,大搞簡政放權,軍隊“消腫”,干部分流,黨政分開,政企分開。十幾年下來機構改革進行一輪又一輪,到1998年朱镕基總理闖“地雷陣”,大大壓縮了國務院機關,這年也被稱為“機構改革年”。2007年,中共十七大提出“大部制”改革,要把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部門精簡到最低限度,主旨是轉變政府職能,把不該管的交還社會。直到中共十八大,新任總理李克強大幅削減行政審批,使政府部門職能更加明確,宏觀監管效能大為提高。
30年行政改革雖成效顯著,卻始終留著一條難以撼動的“大尾巴”——國務院部級機構從上百個壓縮為十幾個,各級政府部門也都大大壓縮,與之相應必然伴隨著政府大規模“裁員”,然而,當年鄧小平曾擔心的且在國外常見的被裁人員“示威游行”,在中國竟連蹤影也沒有。機構改革是不減和尚只拆廟,干部只見分流,未見下崗,“鐵飯碗”始終未觸動。
而中國官員之數到底有多少,至今仍沒個譜,700萬公務員可能只是其中一部分。如2013年4月21日中紀委官網曬安徽省查處違反中央“八項規定”案例,稱有1,035,775名官員共填報了30余萬套房地產信息,曝出僅安徽一省都有官員百萬,又怎能說中國只有700多萬公務人員?
官多尋租分利者就多,“蒼蠅”小官的貪腐能量不可小覷,只要手中有權,就能將審批變成個人財源。近日報道河北省秦皇島市科級干部馬超群,以審批供水受賄貪污,紀檢機關在其家中搜出現金1.2億元、黃金37公斤、房產68套。而這并非個別現象,據河北省紀檢機關通報,還有很多“小官巨腐”案例,如某市車管所數十人大肆受賄數千萬元,某市交警支隊長受賄超千萬,某市人社局干部監管不力致使醫保基金被騙取近兩千萬元。而官大審批權重則貪腐機會就更多,如國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長魏鵬遠家中搜出現金2億多元;“大老虎”解放軍總后勤部原副部長兼基建營房部長谷俊山,在上海批一塊軍產地賣20多億元,要收6%的回扣,等等。這些怵目驚心的數據和事例,直接反映出當前反腐的嚴峻形勢。
“老虎”“蒼蠅”一起打,但“老虎”“蒼蠅”何其多,況且還有大量非“虎”非“蠅”的冗散干部。又據《新京報》9月25日報,在群眾路線教育運動中,光河北、河南、四川、吉林四省,就清理出“吃空餉”人員10萬余,甚至有邊上學邊領錢的“娃娃官”。只“分流”不“裁員”多年積累下來大量冗官,加上天文數字的“三公消費”,使中國的行政成本穩居世界第一。政府這些年來一直用“土地財政”填補薪金“黑洞”,而審批土地則又成為“巨貪”的第一溫床。連環性體制腐敗問題,已成積重之勢。
裁員除冗有利于公務員加薪
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就是要建立法治政府,做到精干、廉價、高效。李克強總理上任后大刀闊斧簡政放權,限制政府分利尋租機會,激發社會創造力;同時,也使各級政府中不少以層層審批為業的機關和人員無事可干,也就是說,隨著進一步精簡機構深化改革,大規模政府“裁員”不可避免。中紀委書記王歧山也談到,先治官員違規“亂作為”,后治“不作為”,且“還要靠制度解決”。即下一步要依靠制度法規,改變政府運行機制,依法治國,筆者認為就是要下決心反腐除冗,動真刀裁減不作為的冗散官員。
那么,先前30多年數次精簡機構改革,為什么沒有出現大規模政府裁員?這并不表明執政當局沒有認識到冗官的危害,而是因為利益固化的藩籬難以撼動。如當年改革先鋒習仲勛出國訪問回來后就說:“資本主義國家的機構很小,人員少,工作開始后沒一個閑人。看了他們的計劃管理委員會,下邊出了亂子才干涉,平時不干涉。這種領導結構值得學習。”中共元老薄一波也說:“解放戰爭時我們一個縣委就七八個人,帶個板凳就是書記,有一個通訊員就完了嘛,哪有那么多人啊?”“滿清政府的效率很高,縣太爺就管辦案治安,不管別的,所以也沒有那么多人。我們現在組織機構就五大班子,還什么都管,最后弄得困難地區的稅收都抵不上開銷”。按照薄老的說法,現在的官員數量已是過去的幾百倍。當然,隨著經濟文化發展及社會管理事務的繁巨,要如今還保持清朝縣政府不及百人規模,解放前書記帶個板凳七八個人就一個縣委,的確也不合時宜,但官員數相比竟超出幾百倍,也足令人咋舌。如此反差說明冗官積累之重,已到非下決心革除不可的地步。
再說公務人員加薪,比照清朝知縣(相當于當今處級)年俸銀不足50兩,按現價雖不好比,但縣儒生(相當于當今中學教師)年俸40兩,與知縣差距不大,說明所謂政府雇員工資不應超過熟練工人是有根據的,即便是發達國家公務員的福利標準,也均在社會中等水平。而公務員依年資晉級,另有績效工資,并非前文所說的“8年不晉級工資分文不長”。我們現今討論的公務員加薪,指的是薪金標準低,8年未調整,筆者認為其年資標準可略高于熟練工人,但不能超出太多,且相應提高績效工資。
李克強總理上任第一次對媒體談施政方針,就表示政府財政不樂觀,未來財政收入再保持高增長態勢已不大可能,剛性民生支出不能減,就需要大力削減政府開支,辦法之一是“財政供養的人員只減不增”。因受財政收入限制,在政府財政無力支付的情況下,公務人員要提高工資標準,唯一可行之道是政府裁員,將先前用于“養冗”的錢轉移到勤懇工作的公務員身上,對此老百姓也會樂觀其成,贊同用“高薪養廉”“足薪阻貪”建立合理有效的公務員薪酬激勵機制。
政府裁員是“老大難”,但其裁減空間,我認為大得很。2011年12月國家地震局自行公布的一年經費細則曾引發社會熱議,人們發現其經費僅千分之一用于地震預報業務,其余絕大部分用于“行政運行”“內部管理”“發放工資”“購房補貼”“住房公積金”等。而地震局除中央外,全國各省市縣都普遍設置,連從未發生過地震的我老家江南某縣也有。同類政府單位還有很多,對此《珠江晚報》評論說,不少部門的公共經費支出很多實際上用于“養人”。這樣的“人”難道要永遠“養”下去,不應裁撤嗎?
反腐除冗任務艱巨,裁減人頭是“老大難”,但只減機構不減人,行政改革就不徹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就難以達成。因此,政府上下要痛下決心,自己拿起手術刀割除部門利益藩籬和冗官這些痼疾。
推動新一輪“干部下海潮”
所謂深化改革,既要觸動“大老虎”,也要觸動“老大難”。要啃硬骨頭打破這個改革難題,否則,就不叫深化改革,而是淺嘗輒止。
從官員角度看,面對改革大潮,既然“官不聊生”,工資達不到預期,何不另找出路?官場既容不下那么多人,與其被辭退,何不主動下海經商或從事其他行業?據新華社2014年9月27日報道,在群眾路線運動中,排查出黨政干部在企業兼職者近8萬人,清理約5.5萬人。那么被清理的5萬多干部,又作何處理?估計大多數人是辭掉企業兼職留在官場,因為在企業打拼更操勞,風險大,沒有端“鐵飯碗”穩當,如江西某副省級貪官寧愿退贓后降為科級留用也不去職。
從政府角度看,當然希望選拔留用有才智的管理者,除去冗散貪官,以高薪養廉,提升治理能力和工作效率。這不僅需要在制度上加大改革力度,還要轉變觀念。公務員的聘用選拔考績制度關口要把緊,辭退機制要強化,嚴格崗位責任和編制管理,進一步打破干部“鐵飯碗”,一個蘿卜一個坑,不給冗散人員留位子。凡貪贓枉法者經查實堅決除名,無崗無事吃空餉的庸碌懶散人員給予貨幣補償后清退,讓他們到社會自由擇業。這方面可以借鑒國企工人下崗的經驗,如買斷工齡,扶植其再就業,等等。對于有能力下海者也應鼓勵,能人不一定老于官場,可去市場一展宏圖。干部下海可以說為政府大規模裁員提供了最好出口,對此政府應行方便并給予優惠,如為下海干部設立創業基金,給予優惠貸款;同時斬斷干部的隱性收入和特權,財務公開,陽光執政。
我國改革開放以來有過幾次干部下海潮,成就了一批企業家,但有些人最后又回到體制內。上世紀80、90年代也曾鼓勵干部下海,特別是1992年鄧小平南巡后大搞市場經濟,一時全民經商、干部下海如潮涌動,但彼時下海干部一般都留了后路,或帶薪下海,或停薪留職,經商失敗可回單位,保留退休工資公費醫療待遇等。在當前普遍認定官場不好混的情勢下,會不會出現新一輪干部下海潮呢?《同舟共進》2014年8月號曾刊文分析其可能性很小,理由是官場富貴機會比市場大。對此筆者認為關鍵還在于改革的智慧和決心,政府完全可以出臺一些新政策鼓勵干部下海,當然,不能再留后路,但可給予適當優惠。
如今公務員規范越來越嚴,官場收緊壓力越來越大。隨著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人們應拋棄“官本位”,社會精英沒有必要都擠向官場,可到市場打拼創業找位置。2014年初,筆者因病住院與一位年近八十的病友聊天,他是“文革”時“支左”留在北大的那一批軍宣隊的團級干部,當年轉業時有多種選擇,但他們那批人留戀北大都不愿走,有的當了工會干部享清閑,他則轉入后勤管學生食堂,負責采購。退休后頗感后悔,若當年轉業回老家當地方干部可有所作為,而在北大,因只有高中文化,只好當“伙頭將軍”。同時,他操持食堂多年,菜式樣樣精通,若趁早下海,經營一個酒樓飯店,或許成為腰纏萬貫的私企老板也說不定。如今只能是廉頗老矣,難言當年勇。而在中國像他這樣“窩”在單位不流動,自感未能發揮才智心有不甘的干部還多得很,這說明我國的干部人事制度還太僵太死,龐大的干部隊伍“窩”了很多人,也埋沒了很多人才。這些當然是體制性問題,被“窩”的人到頭來心有遺憾,納稅人也不滿意,冗官冗費長久困擾中國無法破局。如今是該深化改革開閘放流,推動新一輪大規模干部下海了。
(作者系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