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要我學唱戲
在宣傳隊跑龍套主要是為減輕家里負擔,免掉伙食費,是權宜之計,父親并無要我學戲的想法。有能力就我讓我念書,讀不起就學門手藝,硬是不行去拉黃包車憑力氣掙飯吃也比學戲好。唱戲的舊社會,屬“下九流”,讓人看不起的行當。不然家里教學徒也就會喊我跟著學。
一次偶然機遇,田漢先生請了部分抗戰前線下來的一批將領到民眾一劇場(即現在青少年宮內)看演出,劇目有《虹霓關》。演員由陳福明飾王伯黨,小飛鳳飾東方氏,那天演小丑小飛俠誤場了,打屁蟲這個角色無人演,大家一時急得團團轉。龔湘云老先生是后臺排筆(相當舞臺監督),更是急得要跳起來了。我正在跑龍套,便自告奮勇說:“湘云伯伯我來演”,話音末落,兩記耳光便上了臉。父親罵道:“老子這輩子都不得完,你還要往這里面鉆,真是冒出息的家伙!”龔老拉開我父親,結結巴巴地叫著:“運大爺,救場如救火呀!”其他人也勸說、解圍。龔老一邊為我勾臉一邊問:“伢子,曉得詞啵?”我說曉得,就背給他聽。他忙說要得要得。就這樣我就上場了。出場一句“虹霓關前大交鋒”,不僅沒有跑調,好像還蠻有神氣,臺下觀眾也讓我這個小鬼“鎮”住了。我繼續滿工滿調唱下去:“力大無窮舉燈籠,老爺道我真無用,夫人道我是打屁蟲,人來帶路往那往那前進,”我唱完后,臺下熱烈鼓掌,田漢先生讓我逗樂了。這時我內心該有多高興,父親一旁也沒吭聲,也無責怪之意。演出結束后,田老來到后臺,摸著我的腦袋問龔老,這是誰家的孩子?我父親上前答了話。田老問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父親一一作答。田老略有所思,廖德漢這名字不響亮,過兩天給他把字改改。并說:“運生同志,我看這孩子有天賦,是塊好料子,好好培養他,將來很可能成為個好演員。”我父親還要說什么,田老卻搶先說了,你要說的無非藝人沒有地位,讓人瞧不起是嗎?這只是現在,將來總會要變的,那時可就不一樣啦,既有地位也會受到尊重。不知你看到了一點沒有,有錢大戶子弟誰會來學藝?只有自己的子弟來繼承,使它不失傳,不然就會消失,看遠點,將來會好的。”田老還講了其他道理,使他有些觸動,田老最后說:“我看子承父業吧,沒錯。”
沒過幾天,田老托李也非先生把我的名字改為廖建華,并捎來羅裕庭先生新改編的劇本《討學錢》,交待請劉伯桃先生按花鼓戲調教唱,這戲是伯桃先生拉大筒演奏的。戲的臺詞因時隔半個世紀,全詞記不太清了,現將能回憶起的記錄如下:“正月里,正月正,想起往年子耍龍燈,前面獅子走,后面龍燈眼。八臺故事兩邊分,今年來了些日本鬼,鬧得家家不安寧。上屋周家被擄搶,下屋里陳嫂又被奸滛。學生不進我家的門,先生教書教不成。家家關門閉戶躲新春啦,噫呀子噫,呀噫子呀,關門閉戶躲新春啦。四月里、四月八。陳嫂送我一只鴨,先生我自己舍不得呷(吃),來了幾個日本鬼,他問先生要鴨呷。還要先生自己殺。刀又鈍,鴨又強。一下截噠手指甲,哎喲喲,血又只管滴,用爛布子厘、缐來絳。如今寫字手發抓呀。噫呀噫,呀噫子呀,如今寫字手發抓呀。八月里是中秋,我家硬是光溜溜。往年呷的菱角月餅藕,今年好久冒呷過油。偏偏來了這些日本鬼,逼著先生要交油。鍋里炒的紅鍋菜,那里看到一滴油。話音剛出口,幾個嘴巴打得先生血是咯流。你看這些日本鬼子毒不毒呀,噫呀噫、呀噫子呀,你看這些日本鬼子毒不毒呀!”在演出過程中很受歡迎。
京劇隊壽百歲先生同臺演出了《新花子拾金》,由田老寫的本子,也是痛罵漢奸與日本鬼子的。其中有罵陳公博的,可是壽先生把陳公博唱成了陳立夫,這下不得了,國民黨憲兵本來就要找岔,這下抓到了把柄,非要把壽先生帶走,不知誰把田老請來。忙問為什么帶人?這批憲兵見掛了少將軍衎的田老說:“他借演戲侮辱陳立夫是漢奸。”田老說:“你們是不是聽錯了,劇本是我田漢寫的,怎么會罵立夫先生?我帶劇本來了,你們看看是陳公博還是陳立夫?你們說陳公博是不是漢奸?該不該罵?要帶人走我跟你們去,我的劇本也帶去,給你們長官看,陳公博寫在上面了,這是不爭事實吧,我還要說你們故意刁難。”這番話使找麻煩的憲兵不好怎么辦,又見面對的是位少將軍官,灰溜溜走了。
這段時間也排練不少田老新作,如《土橋之戰》,由羅元德飾高傑,陳綺霞飾高夫人,姚華定飾黃德功,廖運生飾史可法。另一劇是歐陽予倩先生的《梁紅玉》,黃艷明飾韓世忠,小飛鳳飾梁紅玉,羅元德飾金兀術。演員陣營是相當整齊。正因為演出劇目都是宣傳抗日與民族團結,也同樣遭到某些報社的一些人的監視。
學戲先練基本功
基本功當時是腰、腿、手勁、跨腰很重要,拿頂要腰,撣腰為小翻提等跟斗打基礎,拿頂練肩力,提腿片腿為劈叉作準備,站樁、開跨練下步勁。我練基本功的啟蒙老師是盧金云先生。盧先生安化人、習花臉,他拳腳功夫好,又能治跌打損傷,善治眼疾。開始練站粧,腿下蹬、腰直立,雙手放平朝前方。這主要下步勁,免在臺上跑圓場不穩定,輕飄飄的。拿頂主要練手肘力度,身段擺起來絲毫不動。要像釘子一樣釘住一樣有規矩。拿頂立上去須昂頭,不許頭落著地。壓腿、幫腿真有傷筋動骨這感。開始練功很有新鮮感,也能堅持。十天半月下來,覺得整個身軀不像自己的。盧先生心中有數,他這時不是放松你而是加碼。盧先生有句口頭禪,“霸要霸點蠻,功夫才會強,若是不霸蠻,趁早睡上床,唱戲這行苦,偷懶系行裝,你也不會痛,我也圖清閑。”一到練功不用勁他就唸這些。我更不敢偷懶,怕他告狀,父親會打人的。
盧先生教基本功是負責的,但他演凈行確實一大批名角擋在他的前面了,如:大花臉有徐初云、賀華元、廖申翥,還有個下海票友張仲杰(張高腔唱得很好,嗓音也很不錯)。二花臉有章太云、羅元德、王元豹、易華茂、陳連生、劉長生等。盧先生知名度不是很高,但什么戲他也拿得下來。有一次演《雙包案》。(該劇在解放后五十年代,由康德先生在田老幫助下改編為《追魚記》)他演真包、姚華定演假包,舊時假包沒有固定臺詞,只能上臺即興自編,盧因安化口音,同輩有時借此開開玩笑,他也不會生氣。
盧先生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火后長沙周邊班社也慢慢興旺起來,他就離開宣傳隊到西湖一帶參加演出去了。盧先生走后,黃洪林先生自告奮勇的幫我們幾個孩子練功,因為自己有個妹妹和女兒都學戲,與父親私交也好,所以很愿意幫我。洪林先生習唱工老生,師承賀瑞云(五云科班出身)習花臉,賀嗓音不佳,武功、身段漂亮。黃繼承了他的衣缽,加上黃融化了一些京劇形體,明顯與盧先生不一樣。盧先生是死練,黃則技巧結合,我們練功的幾個小孩比較輕松一些。洪林先生是個冷面人,一年四季難見一笑,操功要求嚴格,手、肩背、腰、腿力度,跨度要求嚴,手松、腰力、腿勁不到位都要挨打,他自己的妹妹就這樣被他打跑了,以后都不知去向,所以大家都很怕他。特別桌上操小翻,翻前跤,稍不留神就要摔下來,還得挨打。
雖然要求嚴格,大家都很服他,他技巧與技術結合上勝人一籌。有次我翻小翻沒有站穩,洪林先生一槍桿打在腰上,母親買菜路過見狀,回到官殿(即宿舍,舊時所居處稱官殿)大哭起來,遭到父親一頓痛訴,并說:“你怕這碗戲飯那么好吃?不打不成才!”
初次登臺演孔明
在宣傳隊跑龍套混飯吃,后來龔湘云先生教我唱娃娃生,如《雪梅教子》的駱兒,《三娘教子》的薛倚哥、《賈氏吵嫁》的桂芳等。再有《小放牛》、《蠢子問卜》的小丑送客戲(所謂送客戲,觀眾把前面角色看完了,起身要走。這時能演小角色,一到分賬時都能得到幾角錢,心里也高興極了。)
父親經過田漢老的勸導,加上當時的時局不穩,不學戲是沒有出路,決心讓我從藝了。初學《收姜維》的孔明。大約十多天學會了,就在營盤街大中華戲院正式登臺演戲,龔湘云先生給我取了個藝名小玲玲(這個藝名帶女性化,沒用多久就用田老改的名字)因為小玲玲的藝名后來也鬧了不少笑話,就改過來了。
演出之前請了劉長生先生調了幾次嗓就登臺了。《收姜維》是唱工的重頭戲,俗有唱工重唱《取、金、天》即是《取滎陽》、《金沙灘》(即“收盧俊義”)《天水關》。這次首演滿工滿調,特別站在桌上一句倒板“暗奪天水如反掌”之后一聲長哈哈大笑,觀眾樂了,爆以掌聲,后面一長段“將軍不用帶愁腸,軍家勝敗古之常……”最后甩了一長腔,全場叫好。這段唱詞行話稱寶塔歌,很難一氣呵成的。演完之后長輩們向我父親祝賀。父親見初登舞臺是那回事,他也充滿了信心,就不斷教戲。這期間學會《陳濟趕車》、《掘地見母》、《眉塢解犯》、《韓朋識字》、《斬三妖》、《法場換子》等高腔與彈腔戲。當時記憶力很好,差不多十天半月能學會一個戲。
在教戲過程中他也談學戲經歷,開始啟蒙老師鄧師太是皮影木偶兼響房出身。(兼響房即喪事演出的堂四郎)后來想到臺前演人戲,(即面對觀眾)進“華興班”三天,第二天人都沒有熱,挨了公堂打,就跑了。后在江湖搭班,皮影木偶的唱詞與大戲大同小異,便參師在師保云先生門下,主要是清剪(清剪即是把學過的戲重新清理一遍,以免訛傳)另外學一些大戲(大戲指的是岳飛傳、封神榜、目蓮傳)等等。小時候每逢古歷六月初六曬的戲本子就是保云先生傳授的,可惜的長沙大火全被燒了。
吃戲飯又叫班飯,“班”字折開就是兩個王字、中間一點為刀、一撇為槍、稱之刀槍飯。唱戲就要唱出名堂來。我對讀書也沒有死心,總想進學校,又是田老要李也非先生給我聯系了北正街完小,(現在北正街小學,旁邊有座天主教堂)就讀二年級。我從來沒有進過學校,考試時算術總不及格。有的同學知道我唱戲,不與我同桌坐,口里還不干凈地罵我臭戲子,甚至三五成群攔在路上欺侮我、打我,我感到老師也不講理,維護有錢人子弟,十分委屈,這個學期沒有念完就棄學了。(責任編輯:蔣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