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貞
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篇中,孔子引導學生談論各自的志向,被學者們奉為“教育民主”的成功典范,從這堂開放自由的討論課上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千古之謎“吾與點也”。
后人從“吾與點也”來反觀孔子的理想。爭論集中在“出世”還是“入世”兩個方面。“入世”方面認為:一、“全文突出了儒家禮樂治國的理想”。[1]二、“曾點氣象“乃是”圣賢氣象”。三、“孔子與曾點者,以點之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2]出世方面認為:一、孔子懷行道救世之心,到了晚年認識到社會風氣挽回已無望,便產生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和“欲居九夷”的想法。[3]二、這不是儒家思想,而是道家的思想,恐怕是戰國后期孔門后學所記。[4]
“吾與點也”,到底是入世還是出世呢?大抵不過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我更贊成入世的觀點。子曰:“道不行,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 “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論語·公冶長》孔子說我的主張行不通時,就乘著竹筏出海去,愿意跟隨我的,大概只有子路了。子路聽老師這樣講心里很高興。而孔子又說“子路的勇敢超過我,可是卻找不到做竹筏的材料”。可見子路并沒有領悟到老師真正的心意,孔子的內心是不想離去的,并不是子路真的找不到做竹筏的材料。 “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隱”和“藏”都不是孔子的真心,而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目的是為了能夠更好地“見”和“行。”從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一生來看,入世的觀點更具說服力。
“吾與點也”除了孔子與曾皙理想上的相似外,還包含了孔子對理想人格的贊美,在大家暢談理想時,曾皙表現出了比其他三位弟子更高的道德修養境界,更能代表儒家的“君子”形象。
《侍坐》開篇,孔子跟弟子說:“居則曰:‘不知吾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對曰”,他認為自己去治理一個夾在幾個大國之間,戰爭饑荒接連的“千乘大國”,只需用上三年,就能使得國家的軍隊可以抵御侵略,老百姓變得勇敢,懂得為人的道理。“率爾”兩字生動地表現子路的“性鄙,好勇力,志伉直”的性格,也展現了一個有為青年的豪情壯志。
冉有和公西華在老師點名后一一報告了自己的志向。冉有的語氣顯得謙虛許多,他說一個方園六七十里的國家,或者五六十的國家交給我來治理,可以使這里的百姓生活富足,但是文化禮樂的建立,就有等更高明的人來做了。公西華態度更加委婉,說“愿為小相”。態度謙虛有禮,理想腳踏實地,不好高騖遠。
孔子又問“點,爾何如?”,曾皙說,我與三位的志向不太一樣。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當曾皙描繪出自己的志向的時,孔子喟然“吾與點也”。這個志向看起來就是一次普通的春游,為什么會引起孔子的感嘆。王充在《論衡·明雩篇》的說法或許可以給找到一條解謎途徑:
魯設雩祭于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謂四月也。春服既成,謂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龍之從水中出也。風乎舞雩,風,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歌詠而祭也。
按照王充的解釋,浴乎沂,的“浴”不是洗澡,而是涉水,十幾個人排成一排涉過沂水,像一條龍一樣從水里出來,“風”是唱歌,“歸”通“饋”。百姓一邊唱歌,一邊吟誦著,把準備好的祭品送上天求雨。這不是春游而是古人在春天求雨的一場很正規的祀禮儀式。“禮”的意義在古代甚為廣泛,小到國際間交際的禮節儀式,貴族的冠、婚、喪、祭、饗等典禮,大到政治制度、道德規范等,有些類似于我們今天的法律,但是比法律的范圍更廣,因為現在的法律在對道德層面的問題沒有約束力。曾皙描繪的正是一副“禮”治下的祈雨圖。求雨是為老百姓。子曰“仁者愛人”,“仁”是孔子的核心精神,“禮”是實現是孔子的核心精神“仁”的方法,“仁”的表面是“禮”。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孔子“吾與點也。”
可是公西華愿為小相的不是“禮”嗎?子路的知“方”,冉求以俟君子不是為“禮”嗎?為什么單單對曾皙大大贊賞呢。
子路雖然個性率直粗魯,但他也意識到“禮”的重要性,讓老百姓知“方”,就是讓百姓懂得為人之禮,這跟他跟從孔子學習不無影響。冉求“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語氣謙和,實則也是他真實的心態。“首先,一個文化的建立,的確不容易。其次‘倉廩實時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雖然社會經濟充足了,富裕了,還不一定建立起良好的文化來,而對于文化根基的建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5]公西華“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更是直接參與禮教方面事務。孔子為何之夸贊曾皙呢?
我們從四位弟子實現理想的方式和目的來看看。子路實現理想的方式是靠自己的力量,使人民“有勇”“知方”,這樣的行事作風倒也與他直率、勇敢的性格相符合。冉有實現理想的方式是依靠自己和“君子”聯合來使國家實現富強和文明。公西華則是通過自己學習“禮”,來使國家實現禮治。曾皙選擇和人民一起祭祀(推行禮治),來求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子路、冉有、公西華的志向實現的時候,他們的個人價值也得到了實現,而曾皙的志向實現的時候,他的個人價值是同人民的幸福一同實現的,我們暫且不去說誰的理想實現了,人民的生活會過得更好,光是曾皙不把自己當做是人民的領導人,與人民一起進退,功成弗居,這何嘗不是一種高尚的道德。“子路等人的報復思想很了不起,但總離不開自我英雄主義,我可以如何,我要如何……而且都偏從政治著手。但曾皙就不同了,同樣希求大同之世,但成功不必在我,而著重文教方面,真正說中了孔子的心事,所以孔子感嘆:‘吾與點也’。”[6]
[1]劉盼遂等主編的《中國歷代散文選》上冊116 頁
[2]楊樹達《論語疏正》
[3]《先秦文學參考資料》第349
[4]劉盼遂等主編的《中國歷代散文選》上冊116 頁
[5]南懷瑾《論語別裁》下冊. 復旦大學出版社. 第523-524
[6]南懷瑾《論語別裁》下冊. 復旦大學出版社. 第530